身体里的巧克力 纯粹是夏天的阳光了,阿蕾觉得连春天的味道都没了,那种春天的味道在落城 顶多持续了一星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医院门口(里侧和外侧)摆满外地人的地摊,卖的都是药罐。阿蕾顺眼看了看, 觉得形状都很奇特。那些药罐有的有嘴,没有把手;有的有把手,没有嘴;有的干 脆既无把手也无嘴,圆不溜秋,像颗土造地雷。颜色一律青灰,或者黑色,和多年 旧砖瓦类似。阿蕾看到有的药罐还染着满身沙泥,做得很年代久远的样子。阿蕾想, 药罐子,又不是文物古玩,也要装神弄鬼的,做旧么。 带毛的树籽落下来,和黄色尘埃一起,飘,然后落,纷乱如雨。走着的人,站 着的人,都落了满头满脸。真是令人烦恶的东西.最后一批树籽,满地翻滚。阿蕾 伸手掸掸头发,皱起眉。 她会怎么想,面对满地翻滚的带毛的树籽,她会想到春大里最后一种繁殖的欲 望,也在翻滚么。 隔一条马路,斜对面有一座教堂。阿蕾小时候就去玩过几回。教堂是外国人建 的,几十年了,至今还在使用。阿蕾看到一群人出了医院,过马路,进教堂,另一 些人从教堂出来,顺路到医院里看病。 她想,医院和教堂都是公共设施,被落城居民使用着,使用的方式不同。建筑 内部的气氛也有差异。问题是我的病,怎么办。 哪儿疼?医生是一位老人,白头发。阿蕾说,小腹,一天到晚疼,还尿血。老 人伸手按一按,示意让她放下衣襟,或是拎上裙腰。老人略加思索,就说:“具体 地讲,是子宫。”阿蕾很惊奇,自己不仅有子宫,而且还会疼痛从前可没想到过。 阿蕾的小腹里,一种疼痛时隐时现地维持了几个月。阿蕾在南方住院,住了好 几家,都说要观察。阿蕾期盼着具体的治疗,比如吃药,理疗,注射。阿蕾就怕做 手术。可是,观察过程被无限地延长。阿蕾的疼痛太令人费解了,太不明确。阿蕾 住医院,永远被观察。 她的疼痛在体内感觉很分明,反映到体外,就成为晦涩难懂的医学难题了。 阿蕾没有买药罐子,踮着脚绕过那些朴实而廉价的易碎品,走出医院,走人纯 粹夏大的阳光。阿蕾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马路对面的尖顶,精巧的,纤细的,在 厚重而整洁的建筑群背后。在阿蕾面前。好像是无色的。阳光过分强烈,一切都可 能呈现无色状态。 阿蕾从南方回到落城。她的娘家在这里。五年前她以私奔方式离开。现在回来 了,并且接受了落城医生的建议,需要调养。她想,问题是要查出来,为什么疼痛。 她和一种与子宫有关的疼痛相伴而行,走在路边的阳光里。据说她现有的疼痛, 与子宫有关,或者她的子宫以疼痛为其存在提供证明。这就是事物间巧妙的三位一 体。她走得漫不经心。体内的疼痛,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也许会随着疼痛的 感觉,向落城上空冉冉升起。 她和别人一样,即使身怀疼痛并行走,也不比头顶照下的阳光更有意义,除非 文字叙述和生活一样,会使奇迹诞生。 任何一分钟,都有人在照镜子,试图看清自己的脸。阿蕾站在穿衣镜前,和别 人一样,看镜中那影像。她和别人一样,以为影像才是自己。好像镜外的面孔和人 体,倒不值得信任,可疑之处太多,需要用影像来加以核实。阿蕾会怎么想。她会 想到,这就与你在银行或者邮局里,凭着有照片的证件来使自己被核实的境况相类 似么。 我太瘦。我以前很胖,我现在太瘦。这就是生活和疼痛的结果么。 差不多隔一年回一趟落城。阿蕾回娘家需要从南向北飞行两千里。阿蕾孤单一 人回来,找些老同学见面,向已见面的打听未见面的,向境况好的谈谈境况不好的。 老同学都说,阿蕾去南方,变俏了。只有一个,对阿蕾去南方是否变俏的话题,至 今未置可否。那人叫郑良,男的,和阿蕾同龄,也是老同学,但不是小学和中学的, 在大学里隔系,高一年级。郑良是老同学圈外围成员,严格些讲就可以降为校友。 只有阿蕾心中明白,郑良又不是一般的校友。如何不一般,把阿蕾和郑良加到一块 儿,恐怕也难以说清罢。 阿蕾照着镜子穿衣服。阿蕾发现一些身体部位,譬如肩颈之间、两肋、膝盖到 小腿,实在太瘦了。阿蕾觉得自己的皮肤下面,没有血、没有肉,只有旧骨头。阿 蕾换着试了几套衣服,都认为领口太低,或裙倨有些短。阿蕾认为应该多买几件立 领的上装,下身一穿长裤。 体内的疼痛,总是显示到体外来,一些奇怪斑点,或者瘦。阿蕾会不会想到, 别人穿衣服,也可能和自己一样,是为遮盖某种疼痛的迹象呢。 阿蕾回娘家,隔年一趟,每趟都看见郑良的生活每隔一年就变化。阿蕾觉得他 对世界的看法也有变化,只有对阿蕾的态度一成不变。阿蕾认为郑良是奇怪的人, 对着世界那一面变幻不定,对着阿吉这一面,永远有些固执,永远是重复。 由于对重复的畏惧,对这种把时空拉得紧缩一团的重复,人类总有些怕,阿蕾 几乎不想见到郑良。几乎不想见。 阿蕾站在镜子前,穿好衣服。阿蕾的小腹又开始疼痛,还是那种疼痛。究竟为 什么,阿蕾想查清楚。或者说阿蕾希望反体内那种抽象的疼痛加以落实。阿蕾要穿 过落城街巷,在医院的各个房间进进出出,为疼痛寻找更贴切的称呼。~个精确的 有拉丁文对应词的医学名词。一种被认可的疾病。 门铃响了。阿蕾不想见到郑良。阿蕾的母亲拎着菜蓝子走进来。母亲看见女儿 一脸苍白,就关切地说:“阿蕾,再到医院去一趟罢。” 阿蕾走在回家或者去医院的路上。有时候不顾疲乏,故意绕一段路,从某些熟 悉的地方走过。阿蕾走过许多地方,都绕墙而行,阿蕾就像要远远地看自己,站在 原地,不肯走近前去。这是阿蕾绕墙而行的一种比喻,阿蕾如今只有去医院,或者 回家,才愿意进门。阿蕾会怎样呢。反正阿蕾不会追究一个身怀疼痛的人,和她走 路所涉及的地点,以及其中可能蕴含着的生活意义。 医生又开了处方。医生的字迹因极度潦草而神秘。医生说主要是调养,还有情 绪,要特别注意把握情绪,要乐观。医生很忙,总是半路上打住话题。医生不给阿 蕾更多的机会,叙述阿蕾的病情。 阿蕾感到失望。阿蕾就想说一说小腹内那种疼痛。关于那种疼痛,阿蕾有说不 完的感受。譬如吸气和呼气,怎样影响疼痛的强弱变化;饭前和饭后,那种疼痛有 什么区别;甚至一次小便,阿蕾也可以说出自始至终每一瞬间的疼痛,是尖的,还 是圆的。对于阿蕾来说,处方并不重要。阿蕾进医院,见医生,也许就是为了说话。 阿蕾寻求非日常的机会,想说说自己身体里的疼痛。那种疼痛至今尚未确诊,因而 也就无限可说了。 医生不让她说更多。医生把更多说话的机会留给自己。医生和病人一样需要说。 医生不说病情,只说建议。医生的建议每日重复,像一种古老符咒。医生的最后一 项建议是:练习唱歌。 阿营失望了,该怎么办。阿蕾怀着疼痛和无法叙述疼痛的失望,分别去如下三 种典型的落城场所:水果摊、服装店、“蓝胡子”海盗餐厅。阿蕾买了七只红富士 苹果,都贴着金色小商标,全都贴在蛀孔和伤疤上。阿蕾买不到合适的裤子,只选 了一件碎花真丝背心。阿蕾在烛光下坐到天黑,“蓝胡子”白天点蜡烛,晚上也点, 最低消费三十五元。阿蕾后来坐不下去了。落城的卡拉OK比什么都难听。 阿蕾绕墙而行。树荫里藏着一些怀有爱情的人,倚着树,很频繁地接吻。阿蕾 听见一路上树叶子籁籁直响。阿蕾挂着眼泪回家。阿蕾在楼下用粉纸匀了匀眼角。 阿蕾回家,看见父亲母亲,还看见了弟弟和前来探望的邻居。阿蕾向他们描述了医 院情景和医生的建议。他们听了都摇摇头,说还要再看。 她想,疼痛是怎么回事,怎么查不出来呢。 五年前阿蕾私奔。所谓私奔,也不过说说而已。阿蕾上学时看中了身矮体胖的 老猿。或者老猿看中了她。老猿的老,其实是姓,与老少的老无关。老猿来自南方 海洋中的一座岛屿。去过的人都讲那座岛屿真好,蓝的是蓝的,白的是白的,长满 甘蔗和果树。老猿吃饭的时候最爱说话,米粒和菜叶洒到别人碗里,别人就纷纷避 开,酒到阿蕾碗里,阿蕾不动声色,继续听,也继续吃。别人说,真了不起,阿蕾 胃口强。 阿蕾看不上其他人。阿蕾只看中老猿,还有喷饭酒菜的说法方式。阿蕾觉得老 猿有经历,尤其是那种甘蔗林里发生的色情传说,使老猿的脸十分光彩。后来私奔 了,再过几年回娘家,阿吉告诉别人,说老猿这家伙,每讲一段甘蔗林与民间少女 的私人传说,就仟悔一番,并且把忏悔之同做得比传说更真切。阿蕾说月O 时候也 只有我能充当拯救者了。阿蕾拯救了什么呢。阿蕾不知道。阿蕾仅仅转述了老猿的 一种说法。而且,忽视其中显而易见的狡猾神色。阿吉反复说,只有我能拯救,那 种人,也只有我,能拯救了。 她被一只很短的胳膊拢着肩,走过学生时代一些寒冷的夜色。对于老猿之外的 情景,她头也不回。她永远陪着老猿往前走,一直撞到南方的墙壁上。 阿蕾读书的时候很健康,脸是圆的。阿蕾认为别人的爱情简直开玩笑。阿蕾也 不认为自己和老猿的爱情怎么样。阿蕾后来说,只是觉得比别人更冷峻,更成熟, 容易取得胜利。 没有多少人能够观察当年阿蕾取得爱情胜利的真正内幕了。阿蕾自从跟定老猿, 圆脸蛋一天比一天长,到了某个季节,就发黄发白。阿蕾顺着老猿的鼓动,开始学 习最简单的化妆,以掩饰眉宇间可疑的憔悴之色。阿蕾就那样在爱情胜利中,缓慢 而坚持不懈地消瘦了。 阿蕾并不是容易昏头的姑娘。阿蕾早已看出老猿的粗陋之处。主要是长相,其 次是心灵。作为虚拟的拯救者,阿蕾想予以弥补。阿蕾根据自己的爱好,拉着老猿 学绘画。每逢周末之夜,阿蕾和老猿就肩并肩去上绘画课,学的是工笔花鸟。一学 就学了半年,阿蕾和老猿有恒心,没长进。阿蕾发现,虽然画了半年飞鸟、昆虫和 花朵,老猿并没有沾染什么灵秀气。阿蕾也不灰心,认为老猿有无限潜力,即使艺 术也不例外。阿蕾敲的是鼓,而她的老猿敲的是锣。阿蕾拗不过所爱,就离开鱼虫 和花鸟,一路收兵回营。阿蕾后来说,花朵么、昆虫么,老猿也是画过的呀。 她在爱情方面取得上关键性胜利。也可能是她一生中最重大的胜利了。她有意 无意地把这种胜利叫做私奔。她读过书,还读过古代文学,知道汉民族的爱情胜利, 通常与私奔行为一道,组合成千年不衰的并蒂莲、连理枝。或者说,非私奔不成其 为完美的爱情。为了使自己的爱情显示于私奔的传统方式,阿蕾煞费苦心。隐瞒南 下的行期,是关键的关键。她不告诉任何人。她不告诉父母,不告诉老同学,也不 告诉弟弟。 阿蕾不辞而别,跟随老猿走到天涯海角。阿蕾像所有私奔的女儿一样,激怒了 父母,后来利用遥远的距离使父母回心转意,接受现实。阿蕾每一年回一趟娘家, 带些南方海货和已婚的笑容。阿蕾弄不明白,为什么又要带上疼痛。 阿蕾现在有两件紧迫的愿望。阿蕾想,一是查清楚,二是说清楚,小腹内的疼 痛究竞怎么回事。 医院门口还摆着外地的地摊,卖同样的药罐。那些形状,没有变化,甚至数量 也没有可见的增减,还那样,既不消失,也不加剧。 阿蕾的身体有一种先大不足,或者说与生俱来的危险。对于阿蕾来说,是一种 秘密的危险。阿蕾小时候得过什么病,反正很严重,要做手术了。阿蕾被送到手术 台上,做麻醉。试一种,是一种,医生发现阿蕾的身体对所有的麻醉药品都过敏。 医生说,手术不能做。医生恼火地说,不能麻醉,怎么做。 任何种类和剂量的麻醉药品,都可能使她陷于永久昏迷,像安洋的植物一样度 过余生。这个准文学性说法,医生同意么。劝劝他,会同意的,或者会勉强赞成。 阿蕾怕做手术。谁不怕呢,但谁也没有阿蕾怕。阿蕾怕做手术,就像怕死一样。 其实疼痛到极点的时候,与死亡也相距不远了。 阿蕾跟着脚走进医院,又跟着脚,绕过黑色和青灰色的药罐,离开医院。阿蕾 不敢看西医。阿蕾只去看中医。阿蕾从南方到落城,依然处在望闻问切之中,眼神 越来越茫然。 她被不明真相的疼痛折磨着,可以说身受双重折磨。有一天她想起了郑良。也 可能仅仅想起了郑良从前说过了一句话。她和郑良有一天去看骨骼标本,两具人类 骨骼很显眼,悬挂在合金支架上。骨骼是洁白,清洗过的,甚至是空灵剔透的。郑 良说,不,是柔嫩的。好像郑良还说过什么,她没有听清。这与小腹中的疼痛有什 么关系。柔嫩的、苍老的,说说而已罢,谁会当真。她咬着牙想,有一天还有谁会 当真么。 阿蕾和别人一样,认为什么都不必当真。关于拯救的话题,爱情是否能赢得胜 利,谁笑在最后,谁也不会当真,阿蕾和别人一样。阿蕾认为只有身体里的疼痛, 即使无名无姓,没有确凿的病历加以证实,也必须当真。阿蕾想,因为疼痛,它本 身是真的,S 就在我的小腹里。 一个学医当医生的老同学后来到德国去了。阿吉那次回娘家(就在落城西部, 门前一条街,叫什么泥丸街,两边是长叶子的树,行人不多)还和他见一面。未来 的德国华裔医学博士说,阿蕾,你来,我给你拍片。他说的是透视摄影。他告诉阿 蕾,对于不明真相的疼痛,首先是拍片,不能拖。尤其是胸部。腹部,还有脑部。 拍了片子再分析,就容易多了。 夏大一开头,就下了几场暴雨,出了几起死伤有限的车祸,有草的地方都绿得 发黑。在一场暴雨和另一场雨的间歇里,老同学为她免费拍片,前后两三次。老同 学为了老同学,不厌其烦,在小腹上花了不少时间。 阿蕾换上短袖汗衫,朝着阳台闲坐。阿蓄是已婚妇女。阿蕾回娘家养病,阿蕾 的病总算有了着落。好几张片子,得出同一种结果。阿蕾的病,不要紧;可是阿蕾 一天比一大更瘦弱。 她的小腹如今是透明的。她魂牵梦绕的疼痛,也不再神秘莫测了。老猿从南方 打来长途电话,询问她的病情。她说,咳,虚惊虚惊,不过是囊肿。老猿问,什么 囊肿,严重么。她哎呀一声,说你这老猿,一定要追根问底么。老猿说,怕你是恶 性的。她说,有可能罢。 阿蕾低头看看,觉得自己的小膜一点意思也没有。当初做学生做姑娘。阿蕾透 过别人的视线,了解到自己小腹的神秘性。 阿言甚至在月昏灯暗的场合,抵挡过几双手,那些手都含情脉脉,阿蕾及时将 它们引向臀部去。阿蕾记得有一个夜晚,当老猿的手终于到来,自己有多么慌张。 阿蕾还记得名猿关于拯救的话题,就是那个夜晚才正式开始的呀。 她是最好的已婚妇女,不喝酒、不抽烟,不和野男人打情骂俏。她做饭做菜, 忙里忙外,忘我劳动。即使老猿的手越来越懒,她也不抱怨,更不会寻求新抚摸。 她的小腹在婚后黯然失色,只有老猿的手无意间搭过来,才有一丝激动之光掠过。 老猿每晚饮足了啤酒,手搭过来,脑袋歪过去,鼾声如雷。她的小腹事实上已遭受 长久废弃,不算个东西。 阿蕾想,对于这样的小腹,疼痛是救星。所谓救星,就是说它可以充分地唤起 某种关注罢。 学医的老同学指点着一张透视片,对阿蕾讲解小腹的内部状况。他的指尖在那 些固定不动的阴影和光斑之间游移,十分老练,毫无表情。他说,具体地讲不是子 宫,而是卵巢。他指点着。他告诉阿蕾。阿蕾的卵巢里有一颗囊肿,就像巧克力。 阿蕾穿着短袖衫。阿蕾身边是父母。阿吉远方有丈夫。阿蕾面朝阳台,心想就 这么简单,疼痛就来自那颗身体里像巧克力的小玩意儿。 她还不知道,小腹里的囊肿是良性还是恶性。精通医术的老同学和汉语词典都 说,囊肿是一种良性肿瘤,呈球形,有包膜,内有液体或半固体的物质。他和它都 没有进一步解释月p 颗奇妙的巧克力是否在要体内继续生长。而且,那甜蜜的疼痛 之源,它的生长是否有极限。 阿蕾害怕手术。阿蕾希望通过服药来消除病痛。阿蕾又想起医生的建议:练习 唱歌。阿蕾想,为什么要唱歌。阿蕾会不会这样想,练习唱歌使小腹不断起伏,其 内部温度将随之升高,可能越来越烫,以至融化那颗巧克力呢。 其实,阿蕾把什么都想到了。阿蕾尚未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几天后,在父母的敦促下,阿蕾去医院将自己的小腹内部复查一遍,动用了最 新的仪器和最老的医生,得出难以置信的结论,阿蕾的小腹里,没有任何病变迹象。 无论是子宫,还是狭窄的卵巢,那颗巧克力杳无踪影。阿蕾瞪大眼睛说,有的,有 过的。老医生眯着眼睛直摇头,说没有。没有就是没有。还能说出个有么。 她急了。她的父母和南方老猿也急了,决定让她把小腹查个水落石出。她走遍 落城的医院和诊所,终于感到无可奈何是怎么回事。检查结果各不相同。关于那颗 巧克力,诊断者说有说无,各执一端,都不肯作丝毫的让步。 阿蕾的疼痛又变得神秘莫测。阿蕾看看小腹,觉得又有点意思。阿蕾照镜子, 越照越仔细。阿蕾觉得疼痛与身体,还有给疼痛取了许多绰号的那些疾病的名字, 一天无吻合,又一天大分离。阿蕾摸着皮肤和骨头,有某种依依不舍的感情,在对 镜时刻,悄悄地涌起。 她不再出门。她坐在落城娘家,面朝阳台,思前想后。她穿着短袖,风吹过来。 阳台上盆栽植物的叶子晃一晃。她的胳膊更瘦了。 阿蕾想起了菜花和蝴蝶,菜花和蝴蝶都属于中学时代的往事,往事有趣的不多, 与菜花和蝴蝶有关的往事,却算得趣闻。阿蕾那时留着短发,不漂亮,很聪明。有 一大,阿蕾收到一封假装从外地寄来的信,那封信围绕爱情和思念说了许多话,其 中运用得最为娴熟的修辞手法,是比喻。写信的人把阿蕾比作菜花,自己充当了起 舞的蝴蝶。写信的人没有署名。只有阿营知道他是谁。阿蕾向老师和同学公开了那 封信,连同菜花蝴蝶一起公开了。因为阿蕾对蝴蝶的舞姿并无好感,所以公开其内 容就不像别人说的是出卖之举。阿蕾没有出卖谁。阿蕾只不过对比喻不满意。阿蕾 后来接受了老猿的比喻,原因也很明显,谁能说拯救者不比菜花更好呢。 面对洁白的人类骨骼,郑良说了些什么。阿蕾记得,郑良的话也用了比喻,与 树根和树枝有关,两个修饰语分别是:苍老,柔嫩。 已婚妇女阿蕾坐在娘家,把什么都想到了。阿蕾觉得小腹里的疼痛,有两个顶 点,死和痊愈。阿蕾现在既不会死,也不能痊愈。阿蕾需要的比喻,正好位于疼痛 的两个顶点之间。阿蕾想,对于疼痛来说,如今只有好的比喻,坏的比喻,要找一 个贴切的,就难了。 有一天阿蕾下楼,假如她身怀疼痛下楼并且上街。阿蕾见到人和阳光,飘动的 纸屑。阿蕾穿着短袖,长裤。阿蕾确实有些寂寞,阿蕾老是疼,就连寂寞,恐怕也 耽误了罢。 她走在门前的泥九街上,遇见的人很多,那些人走在她的疼痛之外。她无意间 看到郑良,带着笑,站在路边。她觉得郑良的笑容,一点也没改。她必须走过去, 走到郑良面前,回答郑良的问候。老同学都说你病了,好些么。好些了,好多了。 怎么没过来玩玩。正想过去呢,有事给岔了。郑良问,阿蕾你忙些什么。阿蕾说, 没有,我能忙什么,不过回来看看,过几大就走。郑良说回南方么,阿蕾说是的, 郑良又说老猿还好吧,阿蕾说他有什么不好的。郑良低下头,说要保重啊。 阿蕾在阳光下扬起脸。阿蕾想,如果遇见那个郑良,我不再无话找话了,我就 说自己在疼痛,在生活,没有其他。 1993.4 .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