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 我们怎能把房间改造得可以住人呢——引自别人的书。 真是没有料到,自己又一次成了踉跄街头的醉汉。 中秋节和国庆节接踵而至,正好赶上一个周末,学校里经过周密安排连续放了 四天假。不少同事都很高兴,马老师在课堂上感觉到,多数的学生也是高兴的。是 啊,连续四天,在最好的季节里,确实令人高兴。教室的窗户扇扇都打开着,阳光 和松树,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有些模糊,天上的云彩移动得很快吧。 马老师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教室里多半学生正在交头接耳,好象议论着什么, 还有好几个学生的眼睛望着窗外。那是几双比较聪明的眼睛,马老师上课时,总是 在一百多双眼睛中寻找它们,地它们渐渐熟悉了。至于这些眼睛的主人,马老师还 记不住他们的姓名。这些眼睛,此刻在看什么呢。 它们想看见我刚才看见的东西。可是怎么可能做到。我什么都没看见呵,或者 说一个人把视线投向窗外,有时候这是没有任何含义的行为。没有想看什么的心思。 阳光和松树,反映在一面古老的镜子里。 要真是镜子,就好啦。 最前面一排的座位,坐着身材比较矮小的几个女生。马老师的上半身在讲台上 方微微向前俯倾。请问现在几点。马老师不是没有手表,可是金属表的搭扣出了毛 病。磨损过度,搭不住,孜孜地搭上它,一抖腕子就脱。放在背包下面的小兜里。 也懒得拿出来看。前排女生有一半把头埋进胳膊弯,只露出后脑勺。马老师弄不清 楚,后脑勺们究竟睡着了,还是仅仅作出厌倦的姿态呢。 真不该调到这儿做什么老师。偶尔来开讲座,讲的和听的,都有兴趣。无论从 学院的正门,还是后门进来,总可以瞥见红红绿绿的海报。粗糙的美术字。颜料从 字的笔画间婉蜒滴落的痕迹。批评家,先锋批评家,或者,文学批评前卫。在掌声 中,马余先生曾经是个人物。孩子们已经长大了但还不太大;孩子们已经不那么幼 稚了,总还有些细稚。喜欢新鲜,喜欢海报上的名字和头街。现在的情况是这样: 马老师,每周四节课,满手是五彩的粉笔末。口枯舌燥,要把那些死去的人伟人们 的伟大著作,讲出子丑寅卯。吃力秒讨好呵。而且,伟大著作尽管是伟大的,动辄 上千页,可对孩子们有什么用,能让他们毕业后的境况有所改善么。 奢侈的东西。我所搬运的,不是必需品。 只有我自己喜欢罢了。 后排有一个穿背带牛仔裤女生忽然站起,出了教室后门。她目无旁顾。她是想 起什么紧急的事情吧。没有什么比上课更无关紧要,反正每周都有得上,甚至每天 都有得上。课程不同,老师的废话却差不多。她很可能就是这么想的。这门选修课 的课堂上,再也没有看见她。厌倦来得真快,马老师苦笑,连她叫什么名字,我都 来不及知道。教室里缘无故地变得寂静。前排正中间,有人被惊醒了,脑袋从臂弯 间探出来,左顾右盼,最后把视线定住,看马老师的脸。 对不起,请问现在几点。 下课了,大家歇歇吧。 从讲台上走下来,马老师坐到后排,和几个高年级学生闲聊。马老师知道,这 几个学生是有意留在教室里,想和自己说说话。没有实际用途的东西,譬如诗歌和 小说什么的,毕竟是有人喜欢,大学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应该不一样嘛。马老师手 中端着一只塑料茶杯,红黄相间的颜色,很显眼,泡了一袋“立顿”红茶。喝完这 杯茶,才能慢慢缓过劲来,上课是很累的事情。总有一天,给自己找份不必开口说 话的职业。马老师把自己能做的行当,略想了想,不必开口说话,还是个难题呢。 知识分子的两种耕作。 舌耕者,柔软充血的犁尖。 坐到后排,马老师和教室前面的黑板之间,隔开三、五丈距离,看看黑板上定 的几行粉笔字:叙事主题、天赋的成长。巨大的努力、显性结构与隐性结构、艺术 作品对人类心里隐约地觉得烦闷。 毕竟有人喜欢,为什么要喜欢呢。 这时候,教室门口涌进许多人。是另一批学生,来学习另一门课程。他们渐渐 坐满整个教室。 有四天的假期,系办公室出通知,说明了有关课程调动的情况,所有下周一该 上的课,统统调在本周六上。马老师的两门选修课,都是星期二,一门在上午,一 门在晚上。通知上没有说明星期二的课怎么办。马老师想,大概是不用上不用上上 了。问了好几位同事,马老师认识的同事很有根,但是他在走廓里,把所有能认出 来、又正好碰见的同事,问了个遍。他没有得到任何清楚肯定的答复。所以为了稳 妥,马老师又亲自到系里向教务秘书查问。 星期二的课是怎么安排的? 谁是星期二的课? 我的两门课,都是星期二。 那是您的运气。 究竟怎么安排的? 不上了。 真的不用上了么? 谁骗你。 由此,马老师心有所悟,得出有关结论。即,清楚肯定的答复是有的,只是我 们不知道该向谁发问。星期二的课不一定有多重要,而且我们也会知道,这事该问 谁。马老师想起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他认为,有些更重要的事情,却可能无人可问。 真的无人可问么。 他将一只翠绿色塑料壳的热水瓶放回系办靠墙的桌子上。 那里有许多热水瓶,有些热水瓶的把手上面,沾着粉笔灰。 马老师就是我们熟悉的马余先生,这个马余先生,他的身份始终不最后落实下 来,更奇怪的是,他的生平事迹也混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要是哪一天(譬如下个 世纪的40年代,那时他或许终于死了),有好事者想给他编一份年谱,将是很困难 的吧。虽然我们有时能确切地了解他的行为细节,甚至一闪今的心思,可是有关这 个人的整体情况,终究无从把握。在同一时间内,他做许多完全不同的事,而且这 些事情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他的出身,他的职业,以及兴趣爱好,都无连贯性的 可言。可能给人这样的印象:这是一小群肉体和精神的小鬼,相互争夺并共同冒领 的一个姓名。 现在,四天的假期就要开始了。许多人打算利用这四天做些好玩的事情,譬如 带领全家去郊游,去野餐,或者呼朋引在,痛痛快快打几个通宵的麻将;也有的人 与众不同,要利用这个机会躲起来,谁都不见,什么都不干,图几天的清净。 马老师有些犹豫。他拿不准该做什么。前些日子,他受到一家出版社的邀请, 出席一个讨论会。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在那家出版社当过编辑。后来社会的形势急 剧地变化,出版社很快就企业化了,印数和利润成为出版的价值核心。利润指标摊 到了每个人头上,他花费无穷心血才确立起来的对作品的判断方式,很快变得毫无 用处。对于一个好编辑来说,他的判断方式不仅无用,而且有害。要学会做小买卖, 他想,不管你是怎样的人,如今要做小买卖,要会打算盘。可是他觉得自己无法改 变个人判断的习惯。其实是他缺乏改变自己的诚意。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这些道理都是懂的,就是习惯难以改变。马余带着他 的习惯,跑到学校当老师。他想月肿“圣人”的意思,是对统治者说的,普通的人 怎么能做到那样呢。 讨论会的日期定下了,是以前的同事老吴来电话通知的,说就定在中秋节的前 一天。 四天的假期,有一天人家替您安排了。 还有三天归自己。 即使只有三天的时间,马老师还是犹豫着,因为他拿不准该做什么。他想在中 秋节回老家。他的老家在本省北部的乡村,逢年过节,他回去看看父母。可是近来 一个时期,马老师害怕回去。也说不出什么明确的理由。只是心底里有些怕。或者 不是个“怕”字,而怯,所谓“近乡情更怯”的那个“怯”字罢。父母都老了。父 母现在还把马老师当孩子,因为他永远是他们的孩子。父母最关心的是马老师过得 好不好,他们永远喜欢听见马老师说一个“好”家。马老师知道这个“好”字的份 量,它对老人几乎意味着全部。他永远都说,好,很好。可是他觉得自己过得不好, 真是是一点都不好。他说那个“好字”,觉得很辛苦,很难为情。 马老师甚至觉得,自己被一个“好”字害苦了。讨论会不能不去。这事由以前 的老同事老吴张罗,老吴是个忠厚的人,以前与他同事多年,马老师有这个印象。 再说参加讨论会的人,有半数是自己受了委托去邀请来的。被请的来了,请人的自 己不露面,也说不过去。马老师想,去是要去的,可是去了,又说什么呢。 要讨论的对象,是刚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马老师在出版社于过,深知这种类 型的讨论会,为什么要开。 马老师独自开创的一种文学批评的方式,叫做“虚构批评法”,这种方式的要 点是,在一部现实的作品之外,虚构另一部不同的作品,将自己的批评立场置于一 真一假两部作品之间。这是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批评方式,它似乎仅仅是在两部作品 之间穿梭往来。但是要认识到两部作品在虚构级次上的不同,马老师解释说,假如 说一部作品是虚构之物(忽略其物质形式的现实性),我为了批评而引证的那部作 品,则是虚构的虚构,它仅仅出现在我援引的段落中,并无原著存在。 他伸手向虚空,寻求依据。这是刻骨的怀疑主义所导致的令人伤心的结局,却 被许多人视为伎俩。如果他的批评方式只是伎俩,那无疑是聪明的,而且显示了哗 众取宠的喜剧魁力。他遭到众多同行和外行的责斥、戏谑、冷嘲。所以他决定在一 切讨论中沉默,只让自己面对果盘里的香蕉和葡萄。 在翌日出席的讨论会上,马老师发现,果盘里果然是香蕉和葡萄,每只果盘的 旁边,还放了一小堆糖炒栗子。 与会者以惊人的频率使用这样两个术语:反讽,形而上。 他默默无言地参加了个气氛热烈的讨论会。 喝酒之事是怎样发生的呢。 马老师在讨论会上遇见几个老朋友,看看大家的脸色,都有些青黄不接的意思。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他几乎永远是例外。那个例外的人,名叫王义,也叫老王或者 老义头、义翁。 其实,被称作“义翁”的人,也就三十多岁,比马老师略长,肯定还不到四十。 义翁的脸色奇好,言谈冲和,神情泰定,说出来的话,不管是什么话,都让人觉得 有十层的道理,因而也就有十层的把握,大家说,看样子义翁是得道之人。 每次见面,马老师总要向王义问点什么。譬如,在饭店里吃饭的时候,马老师 看见桌上有一盘素炒芦蒿,就会向王义请教:这盘中的芦蒿,和字典上的“姜蒿” 读音很相近,是不是一种东西呢。王义摇头说,不是。王义又说,江北一带有些方 言里念作“驴蒿”。马老师问,芦蒿和那个“驴蒿”是否同一种东西呢。王义说, 是。当然不止这些鸡毛蒜皮,马老师有时会很突兀地问起另一种问题,那些问题, 是马老师觉得极难解决的,又挥之不去。 自从与批评界保持距离以来,马老师就很少在报刊上发表文章了,他把多少有 点激忿的心情,表现得十分和缓。象一种自然的引退,不过他自己知道,还不够自 然,心里有一块东西,始终没有彻底化开。 他觉得自己的最大问题,是缺一个真正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从人的角度看, 人比动物有优势,即使物质的空间很窄迫,也能在精神呵、学术呵、想象可,甚至 在某些游戏的趣味中,获得广阔的生命前景。许多人留下这方面宝贵的经验。但是 经验,马老师想,在实际的困苦中很难发挥效用,多少年来对庄子、斯宾诺莎的研 读,只带来短蜇的陶醉,但是那样绝顶的智慧经验,至今没有使我在天地之间变得 自由些、快乐些、或者仅仅透彻些。 有还不如没有。 有了,不知拿它怎么办。 这些令人起敬的。难能可贵的、无处安排的玩意儿。 开完讨论会,时间还早,阳光从会议室的大窗户斜透进来。马老师想起教室的 窗户。又过了一天,太阳偏在西方,与地面的夹角越来越小。有些人走了,会议的 主办者老吴竭力要将剩下的人挽留住。出版社在一家饭店里订了两桌,看看剩下的 讨论者的人数,最多能凑齐一桌,老吴忙着打电话,另行调集吃饭的人马。 乘下的讨论者,在偌大的会议室里,一小簇一小簇地分开坐着,有的窃窃私语, 有的不怎么说话,偶尔发出响亮的笑声。马老师呆在一隅,感到身边和眼前的景象 有点寥落,空洞。 无处安排或许是自己为学不实,缺乏坚强的意志。 倘若把那些智慧经验化为血肉了呢。 血肉也有无处安排的时候吧。 马老师看见多日不见的王义面色润泽,神色泰定,就坐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他对此有什么高见。 马老师说,是将它们付诸实践,还是仅仅心存一念呢。 义翁毫无难色地说,当然是心存一念。 马老师说,心存一念就可以吗。 义翁说,要不是心存一念,你又怎么办。 马老师说,是呵。 王义说的许多话沫见得就正确,可是听起来非常正确。 马老师想,人的心思也是如此,确认什么总比疑虑要好,有利于调养身心。 我不过想听听冲和而肯定的语气吧。 看王义的脸色,多好。 确实,有些为我们所仰慕的智慧、理想,不仅庄子和斯宾诺莎,而且释迦牟尼 和基督,若在日常现实中付诸实践,则必败无疑。或者非常生硬。它们过于高超和 明净而缺乏践履之可能。 践履不可能之境,即为超凡人圣,此理甚明,然而瞬间到达与坚固永驻,又为 截然不同的生存方式。 日常是凶恶的和宽容的,人在日常中,践理而行势必难比登天,心计把智慧污 染了,触物生烦、随境有苦,辗转出没、心无所主,日常谋杀一切高超的和明净的, 它把一切混合起来,化作无理的平庸的论价的绵延之动。日常的宽容则是老生常谈 :兼善恶、齐高下,珠玑草芥,往往同归。 不是日常伤及我们的真生命,我们的真生命具有日常性,一切损伤因而是自为 因果的,损伤即必然,我们正是在许多程度不等的自我损伤中由生及死。 高超明净的理性排人的、无限的、生于梦想的),它曾经被人数极少、且其出 现极不可解的担当者在他有生之年贯彻了。这种“贯彻行为”竟成悬案,让我们的 马老师百思不解。是否这样:在基本生存中(鱼在水、乌在林)保持(随顺)日常, 而将超越之思作为念念所向的“天边外”。问题是,二者在个人的生命中如何联贯、 最终得以最大限度的整合呢? 马老师的头疼病是大学时期就有的,如今已成定期发作的嗀疾。 这一次发作的程度,恐怕要超过往常了。 他有这个预感。 在其余的三天里,马老师想出去,想离开落城到别外去转转。事实上,他是称 想到“出去”这个词,而且对这个词产生了特殊的感应。马老师觉得“出去”这个 词有一种魔力。甚至,马老师想,它还暗示了某种解脱的方式。 中秋节的上午,他整个在睡梦中。在他醒来之前的刹那间,记住了一连串的梦 境的最后一幕,一匹灰色的似是而非的马,马背上骑着两三个人,那三个骑马者身 体模糊而面孔清晰,其中一个是马老师。可是马老师又觉得自己不在马上,而在马 下,手里捏着一根不知来由的鞭子,使劲抽打那匹马。梦中之马却跑根不前。马背 上的三个人回头望着马老师,分别显示出嘲讽的表情。马老师觉得嘲讽的表情三种 以上。更加出力地抽打那匹马。他的鞭梢越来越多地抽到那三个骑马者的身体。他 看见其中最矮小的一个骑马者无声地滚落下来,跌在尘埃里。他看见自己和那个滚 落的人拥抱在一起,并且感到了发自肌肤的温暖。与此同时,他预感那匹马将奔腾 而去。 醒来之后,马老师依旧是恍然若梦。他在窄小的房间里坐着,无声无息。在毫 无生机的荒凉的感官世界里,他听见周围各种各样的响动。好象有一台电视机开了 整个下午。还传来了妇人的咳嗽和孩子念书的声音。 马老师觉得自己在椅子里已经接近了死亡的某种较为和缓的形式。 一切外界的声响,在进人他的感官之前,必定是穿越了很厚的阻隔,听上去那 样灰暗,如同含混不清的记忆。 他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在于什么。 是要出去了,不是离开住处,也不是离开落城,而是离开自己。 窗外渐渐发黑,片刻之后,又变得明亮起来。 马老师看见有两个人悄悄走进房间,亲密地靠近他的身边。 那是两个非常熟悉的人,甚至非常重要。 可是他却没有丝毫的反应。 中秋的晚上,马老师接到父母从老家打来的长途电话。他接完电话,发现自己 流出了不少眼泪。等夜深人静,他穿上布鞋下楼。狭窄的楼梯共有一百多级,都觉 没在黑暗中,楼梯上的这种黑暗,有人想把它比喻为深重的罪过和掩饰罪过的谎言。 何必呢。他完全凭着直觉,一路摸下去。 马老师当天夜里就喝得大醉。他独自在落城街巷中游荡,没有遇见任何人。连 鬼都没有。孔子,庄子,墨子,斯宾诺莎。他隐约记得,自己若名其妙地走到一所 学校的篮球场上,喝完了当天夜里的最后一罐啤酒。释迦牟尼,耶稣基督,他坐在 篮球场中央的一条白线上,抬脸看一眼月亮,不满地嘟哝着说“现在算完蛋啦,连 啤酒都能把我打得摇摇晃晃,还喝什么鸟酒啊”。 老家情况还好,就要进人秋忙了。 我却拿不准该做什么。难道继续搞什么“虚构批评”,该死该死,批评又有多 大意思。况且,如今他们连一篇象样的小说都做不出。 喝酒喝到一定程度,或许自己也就从自己里边出去了吧。 竞要如此这般一天天活着。 1996.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