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曲不知所从何来 再有几天就人梅了,我在曹后村小区的大门口停下来,左脚撑地,不让自行车 倒伏。 我向守门的人,跛脚,记不清或者当时没有看得清,他究竟是左脚跛还是右脚 跛,反正有一边是跛的,另一边是好的,全靠了好的那只脚,他充当了小区守门人, 还兼补车胎,甚至养了一条小身材的杂种狗。我扬起右手,晃了晃算作招呼。我主 要是想向他打听一个去处,而不是向他扬手,向他打招呼,所以手刚扬起就放下, 重新握住自行车的车把。上午十点半左右罢,唐兰去上班,走了快一刻钟了,太阳 照在大门口和我头上,有些闷热。我看见铁门边睡着的那条狗,开始动了,翻身爬 起来,不知要做什么。我说,你好,生意还好么,这附近有医院么。他说有,有的。 守门人说,这里最靠近的医院,往右拐,朝前骑,叫红山医院。他的那条狗, 站在铁门边呆了一会儿,脖子上拖着细铁链,向主人脚跟走去,走得很懒很怯弱, 不太厉害,大概没咬过任何人。我说,远么。他说不,一点也不远。我又说,那医 院怎么样呵。 守门人扭着整个身体站起来。破脚的守门人说,嗯,怎么样,反正靠近得很, 我们都去那儿看病的。他忽然想起什么,咧嘴笑着说:“全是老头子老太太,那儿 全是老家伙,一个小姑娘都没得看见过呢。”我也不知所以地觉得什么东西好笑, 就说哦,哦,真有意思。其实心里,倒有另外想法。我想小姑娘这玩艺,在哪儿都 讨喜,要搁在医院里,怕是不怎么样呢。我记得小时候打针,最怕小姑娘了,小姑 娘打针,能让你痛彻心骨,来不及想任何的事情。可我望着守门的人,和他脚后那 条狗,它愣着眼,朝我腰间打量着。守门人还咧着嘴,笑容欲褪又止,变得比刚才 还要浓稠。我觉得自己又哺哺说了两遍。 有意思。 我暂时居住的曹后村紧贴着落城边缘,在东北角,靠近落城的火车站。要说也 算不上荒僻,骑自行车进市区大约半小时,沿途拐一拐,还可以顺着湖边走一段, 左边是水,右边是树和剩下的半堵老城墙,更不觉其远了。然而大凡来玩过的,都 喊远,太遥远,有几个朋友身体瘦弱,竟不敢骑自行车过来,打辆又圆又矮的出租 车,直开到坡度陡峭的台阶下面。一开始迁居到曹后村,我也嫌远,觉得不方便。 住了两三月,楼后面山丘中间逛了三四趟,顿时改变看法。我半夜喝着茶,对唐兰 说,这儿真的不错,等市区房子盖好了,咱们跟别人换罢。我说朋友们为何怕远呢, 总是说太远太远,搬过来这么多日子,才来过两三拨,还有两个从外地来,专程看 我的。住在落城里的朋友,难得登门了。这儿多好呵,前面望见湖水,后窗看得见 山。我说的山,当然不过是座小岗子,可也长满了树木、一些不差的。唐兰给杯中 补了水,又给自己点了那种细长褐色的女式烟。唐兰说,远不远都是人的感觉从市 区过来,要经过汽车站,火车站,一截不算长却有火车在头顶上轰隆隆炸响的隧道, 过了隧道口,这一路又都是外地人开店,民风显得比里面顽悍多了,你那帮朋友, 自然觉得格外远,还格外的荒僻呢。我说好罢,好罢,不来拉倒,乐得个清静。唐 兰哼哼地笑着,说不怕他们不登门,怕你长了就耐不住呵。我说怎么呢。唐兰说, 你看琴上才安的丝弦,不出半个月,就给你弹得发毛,都快断了。我看看拇指侧面, 说这有什么关系么。 当时我在守门人笑容和初夏阳光的映照下,骑上车子往右拐,临走时看见那条 狗跟在后面,跑动几步,被拴在铁门上的细铁链给拽了一趔趄,百无聊赖地回了头。 我没有继续看它,我想它大概又回到铁门边,趴着去了。 当时谁也没在意,过后掐掐指头数,才晓得我去红山医院那‘天,离人梅只有 三天了。也就是说,在落城人梅前三天那个日于,我去了一家只有老人,男的老人 和女的老人,只有老人忙来忙去的医院,接受治疗。 那家医院很有意思,设在一家同名饭店里面,饭店的招牌特别大,烫金的字高 高地凸着,而医院的招牌,却很有意思很可怜,一块长方的木板上,糊着白纸,纸 背的浆糊或胶水没有布匀,纸面坑坑洼洼的,用毛笔密密麻麻地写了美术字。最上 面一行字稍大,写的是“落城铁路医院红山分院”,算作题目,从第二行起算,依 次列出该院所拥有的强大阵容。所以说它强大,是因为我满眼看见的名字前面,都 冠以著名专家头衔,譬如说我特别留意的那一行,著名外科专家,尤四先生,积五 十余年之临床经验,专治擅治各类创伤,烧伤,烫伤,兼及疑难皮肤病症,曾移植 各种部位皮肤总面积计达三百平米左右,成功率几近百分之百,云云。 朝南有一幢三层楼,灰白墙壁已有八成破旧之色。底下一层,自东而西七八个 房间,门框上各自悬了小木牌,标明科室。我花一元钱挂了号,办挂号的会计,年 纪很小,汗毛又硬又长,而且出乎意料是个姑娘,单眼皮眼睛不敢正面看人。我捏 着会计姑娘给我的挂号单,一张比电影票还要小几倍的薄纸条,上面清清爽爽印着 :壹圆。我走了几步,站在院子中间,忽然想起自己没有病历卡。多少年不生病, 正如瞎子算过的,九岁之后我生了根,没病没灾活了多少年。现在这个病,也不能 算病,这一点你会有所认识的。我返身到会计姑娘面前,又花七角钱买了病历卡, 相当正规的东西,封面和封底都印了二号黑体字(简称“二方”),封底上说:病 历不作任何证明请妥善保存复诊时必须带来。我把不作任何证明的病历卡卷成一个 小纸筒,握在手中,慢慢走进了外科。我感到整个医院弥漫着饭菜气味。是隔宿存 放的剩饭剩菜,被加热到相当程度,会突然冒出的那种气味,从院子里一直跟随着 我。我走进外科,而且心里开始盘算,不晓得今天轮班的是不是那位尤四先生,尤 大夫呢。 正如我们(你和我)熟知的那样,小说中人一旦有所盘算,所盘算的事情,或 许紧接着就见分晓。这比实际所需的时间要更短,短得多。这就造成了有意思的局 面,无论小说有多么细致或者拖沓,它其实还是让事情的发展较之现实要更为快捷。 我刚刚想到尤四先生尤大夫,那尤大夫就坐在我面前,当然我们暂时还不能验明正 身,要等到我坐下准备细说病情和苦楚时,旁边那个穿白褂子的老妇抢口对他喊一 声:“喂,尤院长,你的饭盒呢?” 我真不想告诉你,不想告诉任何一个知道我真实姓名的人,我在红山医院外科 所遭遇到的隐秘情景。可能是尴尬而非痛苦,使我在外科里面朝北的房间里,呻吟 不止,汗粘襟袖。尤四先生尤大夫尤院长拉开办公桌抽屉,端出一只饭盒(用胶布 条箍了两道),从我肩膀上递给那个老妇(其实也就是他的命名者),缩回胳膊, 把手放在玻璃台板上(玻璃台板压了些什么,除了手写的几排西药名称,还有些什 么呢)。 我说,大夫,我真没想到。 他说,自然没想到,生病的人就没有预先想到的。 他说,从来没有过。 他说,真不晓得要是每个生病的人都预先想到了又会怎样呢。 他说月p 你说罢。 我是说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倒霉,不走运,病得不是个地方。要是碰巧了,哪 天你会翻看我的病历,这是一本很干净很严肃的病历,边角一点不翘,平平整整的。 我不懂它为什么“不作任何证明”。这么干净而严肃的东西,你总该拿它证明些什 么,才不辜负自己。我丢失过不知多少本病历了,那些被丢失的病历,有的完全空 白,有的记载了几次咳嗽,或者某天傍晚我的手被碎玻璃锈铁钉刺伤后不失时机地 注射了预防“破伤风”的药水,或者因饮食不慎跑肚拉稀之类。空白的不说,即使 有所记载也无关紧要,无关乎生活的宏旨。可是我假设你某月某日可能翻阅的这本 病历,我认为它非比寻常,有它的含义。我一点也不想耸人听闻,哗众取宠,赢得 你的兴趣。我只要你自己看。你会看到这本病历的首页(先得看封皮:姓名马余, 性别男,年龄三十一,公费证号码无),填满尤四先生尤院长那一手走作猖狂而又 过于方正的臭字,真正的臭字,记录了我真正难言的内容(汉字有意思,所谓内容 不正是“里面的尊容”也就是藏在里面的嘴脸么)。 尤院长缩回胳膊,把右手放在玻璃台板上,我们看不见那只左手,尤院长把它 插在白大褂左边的口袋里,迟迟不肯亮出来。 自从搬到曹后村,凡有朋友来玩,就成了我和唐兰的大事情。没来过的不说, 来过两趟的也作态说这一带路线奥折难记,要我们下楼去接。曹后村过去是村,现 今其实是挂在落城边缘的小镇,相对独立的典型的小镇,麻雀虽小,什么都有,什 么都齐备,什么都有些简陋。它有一家旅社,一爿百货商店,一条通汽车的狭窄街 道,两边有饭馆酒店卤菜铺,一个菜市场,菜贩于十有七八操着混乱不堪的外地口 音,只有少数几位五十开外的妇女,是地道本地人,卖些自种的丝瓜青菜西红柿, 丝瓜是给你削好皮的。幸亏曹后村什么都简易归一,接人倒也不算麻烦。无论楚八 六楚老师(带着读大一的女儿楚沁)驾临,还是郭平郭老兄要来,电话里只要约定, 说我们在菜场尽头的纸库碰头罢,全落城也只有这一家大纸库,就断断不会找错的 了。 说起楚八六楚老师,他在我心目中抵得上半座落城外加一条环城高速公路,甚 至还不止。我对己对人都常这么说,我说楚八六楚老师对我有恩情。这是一种隐秘 的恩情,不仅别人难以辨认,就连楚老师本人也丝毫没有觉察。只有我知道,只有 我很固执地这么说(只有当着楚老师的面,我才不说这个话,就像你不能对着端饭 给你的父亲或母亲老是说谢谢,就像你不能说谢谢谢谢一样)。搬来曹后村不久, 我们请楚老师来做客。我们没有忘记要他带上楚沁一道来。我们喜欢楚沁,你说什 么话,她总是先仰着脸听,听完了再想老半天,然后才搭腔,她会问刚才你说些什 么呵。反正在二十一岁之前楚沁就这么憨,全身节奏都慢了半拍,让你觉得她成为 姑娘成为花朵和小鸟的日期,总在往后推迟。我们喜欢楚老师一路上有女儿陪伴着, 来回都不寂寞。曹后村毕竟远了些,楚老师的家在落城西南,在那座落城之最的电 视发射塔下面,站在我们家阳台上,只能看见塔尖,从纷乱建筑物和烟尘中间浮现 出来,很不真实的样子。我和唐兰有时候心情好,半夜里坐在厅里喝茶,谈起楚老 师来做客时的细节,都想笑。那一次楚老师来做客,我们使劲地说这儿多好多好, 前面望见湖水,后窗看得见山。我们夸夸其谈洋洋得意,无非是刚刚搬家的兴奋还 剩了半桶余波。我们看着楚老师的表情,楚老师的表情一如既往,没有丝毫兴奋。 天黑了要走,才认真向我们指出两点,一是纱窗上糊的白纸,风吹着哗啦哗啦响, 让人不舒服,一是曹后村距离铁道太近,火车的声音太吵。楚老师说,火车站你们 两个人是搬不动了,就让它放着罢,可是这白纸,还是撕了好。我和唐兰喝茶时, 有好几次笑着谈起这事,我们说楚老师一定没想到,纱窗上的白纸,我们怕房间太 破陋,为他要来,头大糊到半夜呢。 有些词汇,你在一九八六年北京第七十六次印刷的现代汉语词典上就是查不到。 譬如支原体,你只能去别处寻找。落城的夏天一半湿一半干,通常以湿乎乎闷煞人 的梅雨天气打前锋,一路冲过来掩杀过来,人只好缴械认输,凡有四堵墙的空间里, 人都恨不得寸丝不挂地呆着。去年我在湿乎乎那一半夏天里,进过落城市区,与三 个鸡鸣狗盗名声滔天的朋友切磋问题,问题的关键是“拿什么写小说”,钢笔还是 电脑。后来我们的切磋不了了之,很快延伸到其他领域。譬如说支原体,就是在冰 啤酒浇灌下冒芽的。支持的支,原野的原,身体的体,向我们出示这个词的朋友生 于落城,长于落城,他必须用这种特有的引证方式,才能把富于科学意味的字眼, 从方言发音中解脱出来。他说,支持的支,原野的原,身体的体。他说,与一个人 睡觉,只有百分之三十.添一个人就会成倍增长,增长到一定的百分比,就很容易 染病了。他说,这当然是指女人,能查出来的。他说,处女可能没有支原体,却可 能像无人居住的空关房,有蛛网灰尘,你说是吧。 红山医院没有泌尿科,也没有皮肤科,许多问题都集中到外科,集于尤四先生 尤大夫一身,难怪他就是院长了。尤院长坐在办公桌对面,听我讲完那不幸而可笑 的疾患的缘起,把左手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来,放到玻璃台板上。这样,尤院长的 两只手就同时出现在我面前,左手五指与右手五指,指尖相对,慢慢地碰击着。尤 院长碰着指尖说,好好,好,让我们先看看罢。 外科的门是敞开的,院子里布满中午的阳光,水泥地面呈现出糅杂不纯的品眼 的白颜色。尤院长坐在桌子对面。即使我讲完了疾患缘起,即使他声称“让我们先 看看”,坐在对面的尤院长也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他那种稳如泰山的状态,似乎 告诉我,他那一句“让我们先看看”不过要打断我过于细致过于拖沓的叙述而已。 我穿着宽裆长裤,叉腿坐在靠门这一张木椅上,木椅脏得惊人,而且都是日积月累 无法清除的污迹。只要尤院长不动,我也就坐着不动。我想,门这么敞开着,阳光 这么亮。 院子里忽然有许多人影走过,三五成群,默不作声,很安静地走过,偶尔听得 见碗筷的响动。我说过,红山医院开设在一家同名的饭店里面。从客房到前面餐厅 必须经过这个不大的院子。因此那些发出碗筷响动的人影,从院子里经过,不是饿 着肚皮,就是吃得太饱,全是现实的生命。仅仅由于我的注意力,主要落实在尤院 长身上,那些人才变成人影。你旁观者清,你神智明亮,你该把那些人看作人而不 是影子。碗筷响动的声音,绕过外科诊室里暂时凝固的三个人物。能被那种细微响 动在刹那间惊醒的,除了你,还有谁呢。 只要尤院长坐着不动,我也就坐着不动,马余也就坐着不动。不过暂时凝固的 人物或者现象,如果不至于永远地凝固,总有它柳暗花明恢复活力的机会。譬如当 时,这种机会不久就来了,是那个穿白大褂的老妇送来的,她端着饭盒(两道胶布 条已经解去,饭盒与老妇手掌之间,垫着当天的报纸),嘴里咝哈咝哈吹着气,从 门外闯进来。 尤院长,吃饭吃饭,都十二点了。 尤院长,你带的菜还真不赖,是自己做的么。 尤院长快接过去烫死我了。 尤院长,咦喂,你这小伙于,怎么还不走。 我说你这小伙子,老妇倚着另一张办公桌站定,把语气放慢了。我说你这小伙 子,有什么病就看什么病,看过病就回家,这儿都下班了。我刚想说点什么,她却 扭过头去,对着尤四先生尤大夫,发出那种有意拔高的声音(哎呀哎呀尤院长,你 怎么,趁热吃趁热吃了好,你可是胃病常犯的呀)。有胃病的尤院长把肩膀动了动, 皱着眉,伸出左手食指,用指尖推饭盒,一直推到桌子靠墙的一边,然后微笑着说, “让我们先看看罢。” 他说话时,并不看我的脸。他微笑着盯着门外什么东西屈此他说的那句话,基 本上属于无所用心自言自语一类。 我觉得尤院长神态有些怪,门外的人影已经散尽。 我坐在那儿,看看门外,又看看老妇,不肯站起来。 我对老妇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我在视线中掺L 明显的疑虑和顾忌,看看尤院长。尤院长摆摆手,说这有什么 关系,我们都是老医生(意思是什么都见识过的)。我只好又看一眼老妇。老妇离 开桌子边缘,对尤院长又嘱咐一声“趁热吃”,就走出门去。老妇没有把门带上, 门依然敞开着,门外阳光比刚才还要明亮。 不怕远,到曹后村最里面这座山丘上的顶楼来看过我的人当中,有一位郭平郭 老兄。今年的梅雨大,和往常相比格外间人,麦氏咖啡和黄“果珍”,都在瓶子下 半部纠结成坚实无比的硬块,撬断了匙柄,也弄它不动。更糟更倒霉的是,今年人 梅前三天起,我因为一种颇可忧虑的局部疾患,卧床四五个星期,五个星期我不能 穿短裤,腰间围一块条纹布,像傣族姑娘的裙子,只不过遮挡的内容有些同异。不 能穿短裤,就意味着不能下楼,不可以上街,更谈不上骑车进市区走朋访友了。记 得人梅前三天那个上午,我在红山医院外科里面的房间里,被植皮专家尤四先生一 不当心扯破了一块皮。我当时就疼出满身满头的汗水。我当时从那个房间朝北的窗 户(窗帘很旧,卷起了半幅)望出去,急着想找到可能弓哦注意的东西,譬如斜过 来的树枝,碰巧路过的姑娘或小孩,或者草丛里钻进钻出一只觅食的老鼠等等。我 当时望出去,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大堆煤炭,高高耸耸庄严肃穆,堵在离窗口不远 的地方,在阳光下越来越黑,黑得泛出绿幽幽的光斑来,往空气里直跳。当时我只 好把视线收回窗内,重新看见那位尤四先生尤大夫,他一边唠叨着,一边慌慌忙忙 的,给我裹上涂了药膏的白纱布。等到那一阵疼痛逐渐消散,又逐渐聚拢,成为另 一种较为隐晦的疼痛,我看见植皮专家的额头上,和我一样挂满了汗水。而且我还 听清了他的唠叨,自从扯破那块皮,他就一直在唠叨。 麻烦了,麻烦了,这可麻烦了。 这个地方的皮,太嫩太娇气,弄破了实在麻烦,没准就长不好,没准还要做手 术植皮,要植皮呢。 郭平郭老兄是我的好朋友,他这样的人整个落城也不多见。我在梅雨季节的病 卧中,念及几个人,他算其一。那天中午我从红山医院出来,胯间很不舒服,应该 说胯间和心里都不舒服,说疼不太疼,说痒不太痒,就那么一种似疼非疼似痒非痒 的感觉。我懒洋洋地骑着车,回曹后村,路过镇上那一家百货商店,看见公用电话 的三色招牌。曹后村一带电话太少了,能拨长途的,只旅社二楼有。百货商店的电 话,只能住落城市区拨,三角钱一次,一次三分钟。我叉着腿,像跛子一样,左深 右浅地进了百货商店。等到进了店门,站在柜台前,我才想起自己是来打电话的。 我当时有些糊里八涂。我虽然糊里八涂,郭平郭老兄的电话号码倒还记得。旁边有 两个粗鲁的女青年,手里提着雨伞和难看的尼龙兜,外面天气并没有变化,没有下 雨,她们等着打电话,或者不想打电话,就是瞪着我,要把什么东西看出究竟来似 的。 喂,我找郭平,他在么。 好的,谢谢你。 喂,我想你了,快来罢。 我去不了呵,我生病了,不能走路,躺在山顶上。 喂月p 盘《姚门琴韵》录好了么。 我不动,我在这儿等你。 约好第二天中午他来看我,第二天是星期三,我让唐兰到山下菜场买了两只小 公鸡,一瓶酒。等到下午两点半,他还没露面。我和唐兰一赌气,菜也吃了,酒也 喝了半瓶。 又隔了一天,郭平郭老兄才带着那盘《姚门琴韵》来敲门。他在落城师范学院 读过硕士,研究陶潜陶渊明,后来留在那儿,管中文系的线装书库。对他来讲,真 是桩极好差事,谁都不能体会那种快乐。那间书库是老式建筑,房子极高,门前窗 外有几株老松老柏。那间书库我去过不止一回,与郭平一起站在又宽又大的窗户后 面,往外指点。每逢那样的时候,郭平总要对我说那几株老松老柏,落雪天才好看 呢。校园里放了假,没什么人走动,看过一夜书,醒来往窗外一看,真吓人一跳。 怎么吓一跳,好看呵。他这么指点这么说着,就好像那窗外漫天的雪,漫天的寂寥。 郭平郭老兄这人好是好,却有些迂,老远来了曹后村,倒不肯直接上楼,在菜 场东张西望,硬是买了半只盐水鸭,晃悠悠拎上来。等到吃饭时,打开塑料袋一闻, 那半只盐水鸭味道不对,只好又把袋口扎所紧,扔进厨房的撮箕里。我挺恼火的, 冲他发脾气。我说,你看你这人,来就来了,还在楼下乱窜什么劲,弄半只臭鸭子 上来,不是成心干坏事么。我板着脸,看他怎么应,却见他皮笑肉不笑的,从书包 里掏出那盒《姚门琴韵》,说什么“本来我打算买只西瓜的,一想你就爱吃个肉食, 又不能都买,结果挑了鸭子。”听他说得有板有眼的,我更加来气。我说,呸,挑 了臭鸭子。 那天下午四点之前,郭平郭老兄要赶回市区,去师范学院街对过的幼儿园接儿 子。他在顶楼我的客厅里,共计才坐了三个多小时。我们把《姚门琴韵》一直放, 颠来倒去地听。郭平谈起一件事,我至今还记得,是关于自杀的,自杀并且已经死 去,已经被焚化的那个女人,是一位朋友的妻子。我还记得,那位朋友(那位死者 的丈夫)刚从柬埔寨回来,人挺好。 那天中午我在百货商店给郭平打过电话,推着车走进小区大门,有点累,就停 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我看见守门人不知从哪里转过来,手里拿着一条鱼,鱼很 大,有二尺多长,肚腹已经剖开了。守门人正刮着鱼的鳞片,边走边刮,见我站在 大门口,就咧嘴朝我笑笑。那条拖着细铁链的杂种狗不在铁门边,它拖着那么长一 条铁链,能到哪儿去呢。我也朝着守门人笑笑。我知道我的笑不太精神,萎靡不振。 守门人把手甩一甩,鱼鳞落了满地,笑着对我说,你去看病了么。这时候,一个我 从来没见过的女人,矮矮墩墩结结实实,从门房背后绕出来,眼睛看着我,嘴里却 喊着守门人。 咳,废渣,还不把鱼弄好,米饭都熟了。 咳,废渣,你看你把鱼鳞刮得,怎么遍地都是呵。 那女人喊了两句,就不见了,大概绕回门房背后,去看饭锅了。被她叫做废渣 的守门人还站在那儿,等着。我又朝他笑笑,说看过了,真的不太远。守门人废渣 认真地点点头,跛着脚(还是看不清哪只脚破,哪只脚好,他一走动,觉得两只脚 都是跛的)转身到墙角的水池边,拧开龙头,开始冲洗他手里那条鱼。我看见那条 鱼很大,二尺多长,身上粘着的鳞片,顺着自来水纷纷脱落,掉进水池底部的出水 孔。 咳,废渣,你弄好了么。 咳,废渣,你饱了是不是。 我听见刚才那女人的声音从门房背后传过来,心里有点难过的感觉。我知道难 过的感觉也许不是难过,也许是某种感动,在过于幽深的地方打转,不能浮现出来。 我推着车,慢慢地往里面走。快到一点钟了,唐兰回家了没有呢。她说好中午回来, 要带些纱布和药棉回来的。天气这么热。 从小区大门口往里走,一路都是上坡。我看见有人在路边的树荫下,摆着象棋 残局,对面有一副馄饨挑子,已经开始升火。我弄不清到底几点钟,好像不止一点 了,好像中午已经过去。我在恍惚间有种不愉快的预感。关于这个梅雨天我将卧病 始终的原因和日常细节,不能说得更多了。红山医院的尤四先生尤大夫,给我开过 病假条,前后共两张,前后两次我都老起脸皮,硬让那位植皮专家把过分暴露过分 直率的措词,改得更为含蓄或者含糊。我说过,我病得不是地方。虽然只不过皮肤 出了毛病,倘若不是地方,也足以令人吞吐一番了。我就是这样,自从尤四先生扯 破我身上一块皮,每天都要打针涂药,打的是青霉素,涂的是红霉素和金霉素。尤 四先生用尖头带钩的镊子,把那块破皮从它原先生长的地方拽下来,甩到墙角一只 铅桶里去。我瞥见那只铅桶里,装了半桶脏药棉脏纱布,都带着痴壳和紫黑的污血。 我知道,它们那么脏,它们都是从不同的伤口上拽下来的。要是再深究,它们就无 一例外,都是或轻或重某种疼痛的见证。甩掉那块破皮,尤四先生赶紧洗手,肥皂 擦过两三遍,清水冲过两三遍,才回头对我笑笑。我觉得整个梅雨天,不是别人对 我笑笑,就是我对别人笑笑,一个人躺着看书,我自己竟然会暗自窃笑。我不知道 有什么好笑,天气这么湿这么热,有什么非笑不可的原因在么。尤四先生洗过手笑 着,说出他对我那些皮肤的看法。 麻烦了,麻烦了,你麻烦了,不植皮怕是不行了。 你看这皮肤,都黑了,都坏了,将来都得脱掉的。 你看这皮肤,依我之见还不如趁早,把它剪下来。 不瞒你说,我知道瞒也瞒不住,瞒别人可以,还能瞒得你么,尤四先生对我那 些皮肤的看法,吓得我不轻。差一点我就失态,差一点我就会伸出双手,去护住那 个皮肤有病的地方。刚才裹上去的白纱布,渗出殷红的颜色。我连忙拴好裤子,几 乎是悲哀地向尤四先生讨饶。 先别剪,先别剪,还是先别剪。 它是黑了,是坏了,是太难看。 我还是想让它自己掉,该掉的时候它自然掉。 先别剪它,好不好。 我们的郭平郭老兄,星期五拎着那半只臭鸭子,当时谁也不晓得它臭,气乎乎 爬到顶楼,浑身湿透,背后有海洋植物图案的圆领汗衫,都贴在他骨骼嶙峋的身体 上。郭平说怎么热得这样,屁股都要冒烟了。我说,今天就人梅,你屁股也只冒得 烟,火是起不来了。郭平说,你这儿还好,顶楼通风,我的底楼就惨了,一人梅, 全是水,早晨下床能滑一跤呢。 我们放上《姚门琴韵》的录音,然后坐下来,唐兰也坐到旁边。桌子中间泡好 一壶绿茶,是宜兴朋友送的紫砂壶,苏州朋友送的碧螺春。郭平忽然侧过脑袋,把 我上下打量一回,低低的声音问我:“马余兄,你害了什么病?”我说,皮肤感染, 大事没有,就是行动不方便。郭平说,哪儿呢。我说,咳,胯下。即使对郭平郭老 兄,我也没有勇气说得更具体。说得不具体,说得含糊,后来有朋友竞然把我患病 的部位移换到脚趾之间(他们说,马余马余,你脚上的皮炎好了么)。可是郭平这 一问,倒勾起我诉苦发牢骚的欲望来。我把三天前在植皮专家手上遭遇的惨痛情景, 向他描述了一二。我告诉他的,和我已经告诉你的内容,没有大出人。我没有说得 更具体,或者更生动。我看见郭平郭老兄鼓着嘴,眼睛朝桌上的茶壶瞪了片刻(像 要把茶壶嘴儿给咬掉似的)。我忙问,哎,郭平你怎么了。他笑起来,说郭平没怎 么了。我说那你愣什么神呢。他说,老庸医,老庸医。我说人家是专家,而且是植 皮的专家呢。他笑着的脸一下子瘪住,像是生了好大的气。 屁,屁个专家,看出病来,要么不好好治,要么就治不好。 当时我弄不清郭平为什么要那样生气,那样骂人。当时我把他的话,视作戏言 或者一时气话,听听就过去了。后来梅雨天结束,我的病也渐渐痊愈,两侧臀部, 留下黑芝麻似的二十几粒针眼的痕迹。我一旦能行动自如,就去了郭平上班的那间 书库。那间书库真是好地方,满屋子堆着好书,外面是老松老柏。我刚在里面藤椅 上坐定,郭平也不递茶,就问:“你去看过楚八六楚老师么?”我指指胯部说,今 天才能走路,过来想拉你一块去呢。郭平说,你知道楚老师的母亲生病么。我说一 点也不知道,这么多日子,我一直躺在山上,除了打针没动窝。我说,也不知道老 太太,又得了什么病。郭平门下脑袋,没吱声。我说楚老师这人,总有事来让他担 忧,真够他受的。郭平抬头说,这一回真够楚老师受的了。 我们打算下午就去楚八六楚老师那儿。为了让楚老师睡好午觉,我们打算三点 之后再去。我的一张琴,六七弦出许多飒音,放在楚老师那儿整理,顺便也好看看, 或者先取回来再说,楚老师该烦心的事实在太多,让他再分出精力来修琴,真有些 惭愧。 我和郭平在三点半到了楚老师家。我说过么,楚八六楚老师的家在落城西南。 落城的住房比其他城市更困难,楚老师是困难中的困难。原先一幢学生宿舍楼,二 楼三楼拨出来给教工住,公用的厕所,公用的水池,厨房在很暗的走廊里一字排开, 油烟绕梁,长年不绝。楚老师一家三代,住在无遮拦的一室之内,确有不便。蒙了 学校领导的恩,在靠围墙边那几排平房内,抽出一间,给楚老师的母亲单独起居。 我们一进门,就看见楚老师站在两张叠起来的椅子上,伸长了胳膊,从橱柜顶 部往下取凉席。我们赶紧说,楚老师您歇着,让我们来罢。 凉席卷成筒状,外面裹着牛皮纸,尽管如此,经过秋天冬天和春天,还是沾了 不少灰尘。我们下二楼(天气一热,三楼就停水)擦过凉席,洗过手,才回来坐着, 与楚老师说话。 我说,楚老师最近,还好么。 楚老师说,还好,还好。 我说,奶奶的病,怎么样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我在平日里对楚老师的母亲,是按着楚沁的辈份称 呼的。所以我说,奶奶的病。 我说,奶奶的病,听郭平讲有些麻烦呢。 郭平说,是呵。 楚老师说,肺不好,拍了CT。 我不懂CT究竟什么意思,反正发音没听错,而且可以猜想,这是诊断某些疾病 的手段。 楚老师说,里面有个东西,鸡蛋大。 楚老师说,每天煎些中药,喝下去能够缓释疼痛。 楚老师说,已经确诊了,没有其他说法了。 楚老师说,这个病,最后就是疼。 楚老师说,我们都不告诉她。 我病卧山顶有一个多月,病历放在枕边,每天看书看得累了,就打开收音机, 听那些装腔作势极无聊的播音。记得是落城的调频台,总是在中午最热的时候,播 放电子合成器摹拟的海浪声,还有一个傻乎乎的女孩,总在一旁结结巴巴地解说着。 她说,这么炎热的夏季,听听大海的声音,多么美妙。 楚老师家住落城西南,站在我家的阳台上,只能隐隐绰绰看得见西南方向有些 烟尘,有一座电视塔的塔尖,细细的,好像很轻很柔软,风吹了就能弯曲。我朝着 西南张望,视线从落城上空斜伸过去,阳光下的城市渐渐被烟尘覆盖,有如平沙无 垠。我望着西南方向,看不见楚老师的家,靠围墙的那几排平房,更是无影无踪。 我望着这座城市,这座城市离大海实在太远,根本听不到大海的声音,那种浩瀚的 没有思虑的水声。 我站在我家阳台上,我的家是暂时居住的家。我朝着西南方向,无意识地张望。 我想起三年前的冬天,我和楚老师在城西干道的路边行走。我的脸冻得发肿,鼻涕 挂在嘴角边。我对楚老师说,教我弹琴吧。我不看楚老师的脸,我听见楚老师叹了 一口气。我听见楚老师说,弹吧弹吧,只是别太当回事了。我在冬天的景色里,对 楚老师鞠了一躬,冷风吹过时,我的鼻涕飘零着,落人城西干道路边的尘埃。 那天下午,我们在楚老师的家里,围着矮桌坐,想起躺在平房里忍受疼痛的奶 奶。楚老师说,这个病最后就是疼,没有其他说法。楚老师又说,我们都不告诉她。 楚老师说了这一句,似乎无话可说。一扇门半开半关,从走廊里飘来煎药的苦味, 那苦味太浓了,真呛鼻孔。奶奶原先是个多清爽的人,清清爽爽的脸,清清爽爽的 衣服。那张矮桌上,放一盘晒得很硬的笋干煮黄豆,是楚老师家常备的茶点。我拈 起几粒豆子,送到嘴里嚼着,我嚼着豆子,对楚老师和郭平说,咳,谁都有这一关, 谁能不受些疼痛呢。他们不说话。我说,我十几岁就想这桩事,想了十几年了,想 不开。我说哪天什么都想开了,这桩事怕就是想不开,有时被它逼得要哭。他们还 是不说话。 楚老师忽然在琴上弹起一支曲子,那么短小,那么快乐,快乐得好比行云和流 水,快乐得我和郭平都觉得头颈以下忽然失去了身躯,失去了身躯的头颈像植物。 像植物的枝子上,开了满满一串的花朵。 19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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