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小匙 有一段时间,我不喜欢讲故事。尤其在我自视认真的写作中,经常回避讲故事。 也不喜欢别人在写作中把讲故事作为一篇作品的核心内容。我经常有意破坏故事的 形成,我说,别人要看的,我尽量省略。而别人不要看的,我却要不厌其烦,反复 描述。有一天,我买了一本书,看到这样一句话:“我们也可以讲故事给上帝听, 比如我们自己的生命故事。尽管上帝比我们更了解它。”当时我很疲倦,靠在两只 叠放的枕头上,一台正方形电扇,开着最低档,很小的风吹过来。我忽然感到类似 一个老人在冬季常有的那种颤栗。我还不太老,我知道使我颤栗的,不是风,而是 刚刚读到的那句子。其实,我也不明白,在我一生中,竟会有远离故事的阶段。 小时候,我住在村庄里,周围的人比我大,比我有用。他们使用的语言,是偏 僻方言和俚语,多半没有相对应的书面形式,我觉得,他们对语言的态度,比较随 便,不讲究。尽管如此,在运用语言的众多形式中,讲故事,是他们的最高理想。 能讲更长更复杂的故事,那人就被视为智者。当时村庄里的智者,是个瞎子,独眼 瞎。老天留给他一只眼睛。那只孤独的眼睛,看了许多书。还看了许多走来走去的 人,翻来覆去的故事,以及屋后流淌不尽的河水。他比所有的人更会讲故事。所有 的人都认为,他比自己更聪明。后来我到落城,拼死做了作家。有电台记者采访, 问我,那时在乡村,是否向往外面的世界。我说月p 时我分不清内外,村庄就是我 的世界,很完整。有现成的土地和天空,有亲人,有庄稼,有性情温和的走兽飞禽。 还有木板搭成的桥梁。远方来的船只,都从桥下经过。我说确实很完整。再加上讲 故事的独眼人,和夜晚,简直称得上完美了。所以说,我虽然曾远离故事,对故事 的兴趣,却一直藏在里面的衣袋里。写《傻瓜吉姆佩尔》的辛格,还有写《阿莱夫 》的博尔赫斯,可惜这两个老人我都没见过。他们对故事的崇尚,和他们讲故事的 能力,不止一次地打动我,让我觉得自己算不上作家。辛格说,能够留下的是故事。 现在我相信,他是对的,说出一个行家里手才会重视的道理。可是,能够留下的是 什么故事,却无从请教了。因为他死了。或者任何故事,只要你讲给上帝听过,就 会在空气中永远留存。 独眼人讲故事,通常在夜晚。夜晚确实是讲故事的好时刻。有时他被许多人围 着,像个乡村布道者,或者更像个受人欢迎的货郎。有时那些人散了,忙种田吃饭 的生计,他就很孤独,硬拉着我去听。现在回想起来,我最喜欢单独听故事的夜晚。 独眼人的声音,变得很低缓,像哼唱民谣一般。我五岁或者七岁,竖在他对面,像 一块会点头的砖。到后来,周围的人越来越忙。他们不仅在田地里忙,有些人还赶 到城里去,盖高楼大厦。 一年四季在外面,顾不上回家,听故事的人越来越少。独眼人问我:他们哪儿 去了,怎么都走尽了?我说不晓得。我说,他们忙呢,没空听你说故事。独眼人闭 上独眼,拿手揉揉肚子,好像不舒服。我说怎么了,你怎么了?独眼人说,没什么, 我讲给你一个人听。 独眼人讲的故事,通常是民间流传的老章回。等我上学读书了,就知道原来他 不很聪明。多少故事,都只是照搬来的,没一点新鲜。甚至在搬讲的过程中,还掉 渣落屑的,讲不周全。他搬讲的那些故事,后来我都忘记了,起码忘记是他最初向 我描摹了那些故事的轮廓。因为我看到它们的出处,都在有名的书本里,而我觉得 书本的讲述更有权威,更令人信服。如今回想起来,只有一则有关魂灵人世界的奇 怪故事,我在书本中从未找到过它的出处。从十六岁起,我一直迷恋柳泉先生那部 名为《奇异历史》的书。我说过,我崇拜那部书中自然运用的特殊语体,还有其中 关于灵魂的说法。我还说过,对于那些不可思议的书页,我爱不释手,充满敬意。 它们填补着这个世界因过于干硬而裂开的缝隙。即使在那部书中,我也没有查 出这则故事的文字依据。也许它真正的出处,就在独眼人的身体里罢。对于这一则 奇怪的故事,我一直抱有不减当初的好奇。我不知道,是否所有难忘的真正原因, 不是别的,而是由于独眼人在拐弯抹角的讲述中,始终向我显明一件物证,一个精 巧而清晰的意象。你猜得到么,那是一柄童话里才有的小羹匙。独眼人坐在黑暗里, 拿手指头比划,这么小,这么短,匙腹中印着青色的花纹。在我单独听故事的夜晚, 他总是这么比划,把一样虚拟的东西比划得比自己的鼻子还要真实。 你知道我很孤单,你看看我这只眼睛,我和它一样孤单。世上有那么多人,唉, 世上有那多人,有那多双眼睛。可是我的这一只眼睛,只能单独存在着,没有伴儿。 每天夜晚,我只有讲故事,不停地讲故事,才能让你坐在我的对面。可是你不能一 直听下去,你不能不回家,你不能不离开我。你每天都听到很晚,最后一个离开, 你走了,我知道,真正的夜晚就来了。我睡不着,好眼睛越睁越大,看清楚那只瞎 眼。像单独活在世上的人,老想着死人。好比一对孪生兄弟,一人活着,一个死了, 活着的,也就死了一半。好眼睛睁得发疼,浑身都难受。我不敢坐在屋子里,就到 屋后的河边,乱走。我看见那些闪亮的虫子,在芦苇间飞来飞去。有时候,一些魂 灵就变成这样的虫子,停在苇叶上休息。 那些动人的夜晚,我坐在独眼人对面,独眼人坐在我对面,我们一起坐在村庄 里。独眼人的那个故事,总是从自己说起,所以故事的主人公总被叫做独眼人。随 着他的讲述,我又看到另一个独眼人,从他的身体里分化出来,或者他原本就是一 个双重的人,白天在阳光下叠合得很紧密,等到夜晚与我单独相对的时刻,他的双 重身影,就开始互相游离,构成双重的形象。那时我还小,看不出两个形象有什么 区别,也看不出两个形象中谁是实体,谁是实体的影子。我只听到独眼人的声音, 在两个形象之间穿过,像一种力量,使那两个形象聚而复散,数不清的变幻。根据 独眼人的说法,多年前我们村庄里,有另一位独眼人,和他一样孤单,却要比他年 轻许多。那个年轻的独眼人,还太年轻,还不会讲故事。他笑笑,他说世上只有两 种人,喜欢不停地说故事。 那就是孩子和老人,就像现在我们两个,我是老人,你是孩子。 我在屋后的河边,看见那些闪亮的虫子。他说,那些闪亮的虫于,在芦苇间飞 来飞去。在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村庄里有过一种传说,说人死去后,魂灵变成这 样的虫子。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魂灵并不是变成虫子的,而是附着这些虫子的身上。 在死去的一刹那,肉身人转变为魂灵人,一下子变得很轻。不应该说轻屈为它们根 本就没有重量。轻也是一种重量。它们把所有的重量,都留在躯体上,魂灵人从躯 体的鼻孔里钻出来,会被气流带向遥远的空间,要花很长时间,有时候要几年,才 能渐渐掌握在没有体重的情况下,在大气中行走和飞翔。它们行走时不用脚,飞翔 不用翅膀,它们移动自己,全凭着一种想法。相对于我们来说,魂灵人本身的存在, 就是一种不可证明的想法。所以它们移动自己的时候,说到底是想法移动了想法。 或者说,一种相法移动了它自身。你还小,或者说你还不够小。一个人,只有当他 是婴儿或者老人的时候,才能懂得,村庄里一切说法都是真实的。 他忽然问我,你知道我们村庄里有几口水井么?我说,再笨的人也会知道。因 为在我们村里,只有一口水井,就在村庄的中央,那棵最老的银杏树下。他又问, 靠水井最近的,是哪一家呢?我说,我当然知道,那就是我姨妈家。 村庄里有一口水井,井边有一户人家,本地人说起来,没有不知道井边麻家的。 在你出生之前,麻家有过一个女孩,叫翘儿,是你姨父的姐姐,又聪明又好看,可 惜你没见过。即使她现在活着,你也不会认为她好看了,因为她的年纪跟我一样大。 三十多年前,谁知道你在哪儿,还不知道在哪座坟前打旋风呢。翘儿不仅好看,还 懂许多别人不懂的事。我生下来,就有一只眼睛是瞎。那只瞎眼从来没有睁开过, 就凭这一点,所有的孩子都欺负我,骂我是瞎猫,瞎狗,不和我玩儿。只有翘儿, 对我的瞎眼不那么介意,她会拉着我的手,向我的瞎眼吹热气。她说,吹一吹,说 不定会睁开。 有一次,我和翘儿瞒着大人,到镇上去。我们的村庄是方的,朝北的一条边, 与河流平行。在河的对岸,就是有名的蓉塘小镇。现在你可说,村庄与小镇之间的 那条河流,不过是一条小河。可是那时候,我和翘儿觉得,它无比宽阔,而且风浪 很大。河上有一座桥,是用木板和铁钉搭成的。可惜你再也不会看到了,我和翘儿 牵着手过桥。那座桥当年就很破旧,风一吹,摇摇晃晃,木板和铁钉相互摩擦着, 格吱格吱地响。我问翘儿:怕不怕?翘儿说不怕。翘儿问我:你怕不怕?我说不怕 不怕。可惜你再也不会看到了,我和翘儿牵着手过桥,走到桥中间,都害怕起来, 坐在桥板上,一动也不敢动。 独眼人说这里,把身子蹲下去,似乎他的脚下依然是摇晃不止的桥板。我说, 可惜我没看到。 我们坐在桥中央,探头看桥下面的水,觉得水面越来越宽阔。风吹过来,桥板 摇晃得更厉害。我们拉着对方的手,谁也不敢松开。等到天黑的时候,赶集人过桥 回家,顺手把我们领回了南岸。后来我们又有几次试图过桥,都陷人同样的恐惧。 两三年过去了,许多事物发生的意想不到的变化,我和翘儿牵着手,走上桥头,觉 得河水变得很窄,木板桥也变得很短。可能桥与水并没有变化,变化发生在我们的 眼睛中。翘儿有两只眼睛,我有一只眼睛,可是我们看到的变化,几乎完全相同。 我和翘儿牵着手过桥,走到桥中间。我问翘儿怕不怕? 翘儿说不怕。翘儿问我:你伯不怕?我说不怕不怕。我们过了桥,第一次离开 村庄,到了小镇上。 我坐在独眼人对面,如果我三十岁的时候坐在他对面,就可能忍不住要说些意 见。我会说,怎么如此简单。今晚您讲的故事,恐怕只能给三岁的孩子听罢。如果 那孩子长到三十岁,你又给他讲什么。独眼人说,只要我和他是单独相对凋围没有 别人,我还是讲闪亮的虫子,讲我和翘儿过桥的故事。因为这样的故事,就如同我 们村庄里的稻米,是最直接的东西,有香味。我不能因为它简单,就闭口不提。即 使你离开了,我也要讲出来。我睁开的眼睛,看你离开;我的那只瞎眼,会在最深 的黑暗里,看见那些闪亮的虫子向我飞过来。我知道那些闪亮的虫子,其中有一只 特别亮,带着更好的听觉。 河北岸的蓉塘小镇,只有一条街,街边有许多摊子,卖各种东西。摊子是露天 的,所以不叫店,也不叫铺。顶多用竹竿撑起一块白布,遮雨遮太阳。我和翘儿坐 在那块白布下面,合吃一小碗馄饨。那是我们从前没吃过的好东西,我吃得很专心。 可是翘儿盯住手里小羹匙,像得了宝贝。我说快吃,多好吃的馄饨。翘儿说,小羹 匙,好看死了。翘儿说我真喜欢。我把手里的小羹匙举到眼前,发现它确实好看, 那么短月p 么小,像个小指头,还印着青色的花纹。我将它们在衣襟上擦干净,对 翘儿说,把它带走么。翘儿使劲地摇头,说不。说这么拿了,就是偷。我不要偷的 东西。我咬咬嘴唇,把小羹匙放回碗中。我记得馄饨已经吃光了,剩下半碗汤。小 羹匙太短,一下子给淹没在碗底。 翘儿七岁就死了。我弄不清她是怎么死的,有人说她是得了怪病,有人说是被 蛇咬了,是那种长脚的小黄花蛇。我从来没有见过那种蛇,要是我见到,一定用脚 跟踩扁它的头,再把它甩到高压电线上去,让它挂在那儿,吱啦吱啦冒火星。我们 村庄里的风俗,死亡的重要性,通常与死者的年龄有关,老人过世,是了不起的大 事,会得到厚葬。厚葬的厚,体现在棺木的厚度上,最好的棺木,木匠用钻子也钻 不透。小孩死了,叫夭亡鬼,顶多备一只小木箱,村庄里把那种小木箱叫做簿皮材。 要是不经意,弄块竹席片裹起,埋了或是丢到河里,让它顺水漂流。我跑到水井边, 看见翘儿已经变成了卷得很小的席简,放在石板上,周围插了几根香。大人们说, 等香烧完了,就丢到河里去。 当时我转身跑开,慌里慌张,鞋都跑掉了。我光着脚跑过木桥,身后响起一串 叮叮咚咚的声音。我一直跑到那那个竹竿撑起的白布下面,跪倒在卖馄饨的摊主跟 前。我记得那时候跪下去,还没有板凳高。 魂灵世界的消息,多半是由那些闪亮的虫子带来的。有一天晚上,我到屋后的 河边乱走,看见闪亮的虫子比往日更多。有些在飞,有些停在苇叶上休息。其中有 一只特别亮,一闪一闪的,仿佛要说话。我走近前去,就像当初站在木板上那样, 感到脚下的地有些摇晃。我一动也不敢动,后来听到翘儿的声音,从那只闪亮的虫 子身上透出来。翘儿对我说,魂灵人从躯体的鼻孔里钻出来,会被气流带向遥远的 空间,有好几年他不清东西南北,只看到空气中魂灵人的群体,像无形的在漂移。 每一个钻出鼻孔的魂灵人,一旦加人那个群体,就会在瞬间之内掌握那个世界的全 部知识。翘儿说,那种学习是没有过程的。每个魂灵人都有投生的机会,但并非可 以反复轮回。因为魂录人借肋身体获得再生的机会,只有一次。绝无仅有的一次, 当母亲产出一个肉身人的雏形,那雏形并没有魂灵,当经被产出的那一刻时刻,魂 灵人的群体中,就会有一个成员,像跳水一样,从高处跃人其中。可以这么说,肉 身人的第一声啼哭,正是魂灵人跃人雏形深处所溅起的回响。那种跃人的动作,容 不得丝毫犹豫,比世界上所有的动作都更决绝,无可近顾。因此所有的魂灵人在跃 人之前,都经受了最大的迟疑和焦虑,如同被一场大火烧过。有些魂灵人在这样的 大火中,要被焚炼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在跃人的机会到来之前,我说过, 魂灵人像无形的在空气中漂移,它们喜欢依附在闪亮的虫子身上,就像肉身人每到 夜晚,就要聚集到灯光下一样。翘儿说,魂灵人从高空中跌下,落在雏形的鼻孔里, 因为那儿既是它的出口,也是它的人口。翘儿说,生死只有一扇门。 由于某种对学术的偏好,我对难以查明出处的故事,既好奇,又不免疑虑。独 眼人坐在黑暗村庄里讲述的故事,我始终不敢相信,至少不敢完全相信。它听起来 如此简单,又简单得如此深奥,引起了我的不安。独眼人的一只眼睛看着远处,另 一只永远不会睁开的眼睛,注视着我,似乎要看透我的疑虑和不安。他说,你不相 信,是因为你不肯相信;你不肯相信,是因为你太小,或者还不够小。他伸手到怀 里,掏出一样东西。他说,你自己看吧。 翘儿死的那一天,我只记得我在跑。我光着脚跑过木桥,一直跑到那那个竹竿 撑起的白布下面。我拿到那柄小羹匙,站起身来往回跑。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人, 挟着那卷席筒,已经走到桥的中央。翘儿裹在席筒里。 那人把席筒搁在木桥栏杆上,左手扶着,右手相想擦汗。我拼命跑过去,把小 羹匙塞进席筒和翘儿之间的缝隙。那人身材高大,低头看我一眼。他并不恼怒,什 么也没说。他左手一推,席简直向河面坠落,看上去倒不太重,激起的水花似有若 无。 无论故事开始还是故事结束,在夜晚讲述故事的人都相信,印有青花的小羹匙, 是翘儿化作魂灵人之后,亲自送回来的。在孤单的夜晚,虫子在河边闪闪发亮,并 且对他说话,作为物证的小羹匙,神奇地回到了他的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