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切的游戏 死亡在猖獗,孩子们仍在游戏。 ——引自某书 自序 整整六年前,有人在一首诗中写道:“在广大的地面上找一小块地方,挖掘一 只很深的洞穴,虽然我比你小四个月,从此要在土穴里居住,漫长的后半生,作土 中之蛹。”这样的诗句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它象发自巫师之口的预言,又象能同 时照见过去和未来的魔镜,显示了我的命运。对此我没有更多怨言。我这样的废物, 万能之神也无法再将他利用起来,去派什么用场。如同人们对待那些有碍观瞻而又 很难消解的垃圾,目前的唯一办法就是深埋。这当然是个比喻的说法。其实只要我 自己先认识到这个道理,就会老老实实地“挖掘洞穴”,把自己安排在里面。这样 的事,历史上不乏先例,多少人不动声色就把自己给埋葬了。诗中所云“挖掘洞穴” 当属致力于象征的极端描述,它的意思无非指寻找某种狭长而有深度的隐秘的空间, 在那里安顿自己。这类空间在“广大的地面上”并不缺乏,最具典型性的有隧道 (海底隧道和穿山隧道是其中的上乘)、防空洞、非人工的奇妙溶洞、阴性生殖器、 装屎的肠、拔取铁钉后墙壁上令人不安的眼,不胜枚举。有时候也不妨把某一类叙 事作品视为洞穴,曲折的情节,阴暗的氛围,深奥的含义,使之更象洞穴而不象书 本。洞穴的深度具有不同的方向。多数人习惯于把指向地心的方向视为深度的唯一 方向,这未免偏狭,事实上,以自身为原点,任何方向的距离延伸都带来深度。所 以我假如置身极高的地方,同时也置身在极深之地。还有一个例子,可以更好地说 明问题,假如一个人(就我而言通常指一个少女)离我很远,她就具有了相应的深 度,和深度产生的魁力。身边之人往往平浅无奇。甚至我在心底一直敬仰的“洞穴 前辈”,当他来到面前,由于丧失原有的深度,也变得平浅无奇了。当然这样的现 象极为短暂,他来到面前,转眼又消失在天际(比我所能遥望的最远的楼顶还要遥 远),缩回他自己藏身的洞穴之中。也就是说,他将重返深度,再次赢得我的仰慕。 一个人死了,我是说一个居于洞穴的人(我干吗要如此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呢)死于 洞穴,就和他的洞穴融为一体。或者说,他化身为洞穴。正如有人(一位博士)在 论及那篇文风偏僻的民间小说(就是那篇曾经小范围流传过的、在更大范围内至今 仍然罕为人知的《后半夜》,云南版和上海版均为内容相近的21章,仅在题解部分 有所不同)时指出:“重要的是认清它所承继的精神血统……”经过多年自省,我 基本认清了自己的精神血统,即:在现世状态下,我不可避免地要成为“洞穴人”、 成为疏于生殖却代代不绝的“洞穴人”的后裔。也许正是这个缘故,使我在读到上 述诗句时,产生莫名的感触。有些人在一生中会与一种宿命的事物邂逅相遇,我在 泛滥无边的阅读过程中,和那几行诗句(尽管它们很普通很不起眼)相遇,难道没 有一点宿命的色彩吗。不久之后的另一次相遇(为什么如此顾忌,故意隐藏对方的 名字呢),也许给我更深的感触,但是它们(前后两次相遇)难道有什么本质区别 吗。在“宿命”一词的本义上,它们相互映照,甚至合二为一,令人难以分辨。我 根本无法区别谁为预兆。谁为现实,也无法清晰地给两者之间划一条边界。这使我 苦恼。我与众人有不少相通之处,譬如追究事物间的区别,喜欢确然可辨的因果关 系。按一般想法,将这种相遇的情景陈述出来,或许能有所帮助。关于我和诗句, 我已大致陈述过了,可是关于另一次相遇,要想陈述,就不那么简单啦。我说我读 到几行诗,谁都会相信,哪怕这个陈述是假的(事实上它就是假的);可是我说自 己曾经面对面地见过早在1924年就病逝的一个人,恐怕谁也不信,或者把整个陈述 仅仅当作虚言假托的寓言故事来对待,一笑置之。不管事情怎样结局,我还是试一 试运气,为了改变未来社会对“洞穴人”可能有的误解,我打算以“最能引发误解 的”方式,进行如下的陈述。是为序。 第一章 遥远的楼顶 我我我……,现在先讲我自己,因为我是一个奇迹的目击者,甚至还是唯一的 参与者。此刻我坐在轮椅中,黑色扶手,灰靠背,面前是宽阔的有限的窗户,朝西 方敞开着,是正西方向,所以我无法看见日出,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却无可回避 地看见每一大的日落。对时间的判断,无论判断一日之内的小时,还是判断一年之 内的四个季节二十四节气,我尽量相信自己的眼睛。太阳落下去的方位,与高耸人 云的落城电视塔之间,有着渐变的和循环的关系。一日之内的小时(当然是午后至 黄昏的那几个小时,不过这就足够的啦,其余时间我蒙头大睡),我是这样判断的 :以电视塔为标尺,观察太阳悬于西天的高度和它与塔身的相对位置,根据经验和 领悟力进行计算,得出个人化的结论。一年之内的季节和节气,其判断方式与此相 类,只要局部地更换提问方向和用于计算的基本原理,就可以做到大致无误。除了 高耸的唯一的电视塔(还包括塔尖周围一片不太辽阔却满含着辽阔之意的大空), 窗外都是楼顶,临近的和遥远的楼顶,各有各的高度,有些楼房的层数是相等的, 却因为所处地势不同,在高度上也显出很大差距。楼顶景象总给人雷同之感,这一 片和那一片,就象一堆毛毛糙糙的仿制品,只是分不出谁模仿了谁。尽管如此,我 偏爱遥远的楼顶。每一天日落的时候(是的,每一天,即使阴晴雨雪变幻莫测,太 阳还是要往下落的)我总要面向窗口坐着(反正我也得坐着),坐直了上身,把脑 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我看见临近的楼顶委琐寒伦,黯然失色,而那遥远的楼顶 (侧面披挂着墨绿色的爬藤植物)在或浓或淡的雾气中慢慢升起(?),说起来真 有点象岛屿,一块四四方方过于平坦没有人烟也缺乏树木的童话式的奇怪岛屿,它 的“慢慢升起”,让我一瞬间误认自己为海船上的乘客(我实在做不了水手,更做 不了船长)。海船行驶在无垠的凝固的海面,乘客的视线四处飘荡没有着落,忽然 看见岛屿,是的,它在遥远处慢慢升起,你和所有的同伴都开始激动和不安,而忘 记了理所当然应该产生的欣慰。我看见遥远的楼顶象岛屿那样慢慢升起,与此同时 西天上的太阳正开始往下降落,两样遥远的事物在神秘的遥远处相互接近,并且沐 浴着同一种色彩和光芒。每逢这样的时刻,我都忘乎所以,想猛然站起身来,想站 起身来,想在宽阔的有限的窗口,尽情地跳跃。这种愚蠢幼稚而无法根治的冲动实 在害人不浅。其结果是看得见的,我经历多少次冲动,就经历多少次失败。或者这 么告诉你,一个人怀着复杂的心情想跳起来,却以最简单的姿势跌落。比较好的情 况是直接跌回轮椅,要是毫无准备地落向水泥地面(即使铺了一层铁灰色的同质砖), 就太让人丧气了。恐怕一时半会儿别想动弹。现在,我可确实是个瘸子。原来我是 健全的人,虽然上身较为瘦弱(对此我耿耿于怀,但并没有象那些有隐疾者那样, 吞吞吐吐或闭口不提,正好相反,对可以隐藏的瘦弱的上身问题,我几乎是蝶碟不 休地试图告诉每一个相关和无关的家伙),瘦弱得连一个肺痨病人都愿意忘我地嘲 笑一番,可我的下肢发达,发达而且匀称,在多年滚打的世界上,我认为是下肢帮 了大忙,支撑瘦弱上身自豪地晃来晃去,还成功调教了几个自称性冷淡的姑娘。总 之,我的肉身虽有缺陷,只要换个角度看,它就无疑是健全的,耐用的。正如残疾 的人幻想健全(我想起了谁?一个诗人,三岁之前的小儿麻痹症,右腿肌肉停止生 长,所以等到他长大成人,三十岁的身体只好拖着一条三岁的右腿,人就是怪,有 时候他似乎不是个整体,一部分死去,其他部分照常生长,这倒也许是个优势,使 他比汽车略高一筹,不会因为爆了一只轮胎而彻底抛锚),健全的人也会幻想残疾, 我小的时候在很老的老人身边生活,同年龄的孩子自成一群,从来不和我玩,可能 存在一种算式,长期生活在一起的人,其中每个人的岁数等于年龄总数除以人数, 所以当时我在那些同龄人眼里大约是60岁左右的老儿童(具体算式:曾外祖父 87 十曾外祖母 75 十我 12 ,再将和数除以三),谁愿意跟这么古怪的东西搭讪呢。 我没有任何玩伴。现在回想起来,没有玩伴的日于是多么真实,甚至比真实还 要真实。看看我现在(现在?),玩伴真不少,而且在一定范围内,都有些头脸, 三天两头混到一块儿,喝啤酒打牌,找上几个见面之前连名字都不曾听说过的女孩 子,让她们坐在身边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偶尔哼上几句破烂的流行歌(她们就会这 一招,这就是她们最主要的精神生活)。比起真正的流氓无赖(尽管有一家晚报 “争鸣栏” 登载的书评早已心怀叵测郑重其事地把这个称号单方面授予我们中最年轻的成 员),我们(我很讨厌这个词,这是多么虚伪的代词,它以法定权限取代了多少本 质相异的单个的家伙!)当然差得很远,因为我们还不够堕落,不够纯粹。这么说 吧,在许多场合,除非真的喝醉或者被疲倦压垮,我们总要尽量保留一点体面,对 待女孩子也算彬彬有礼,甚至缩手缩脚。有人曾经嘲讽说,就您这模样和这胆量, 还不如有病的卡夫卡呢。对于这种含糊其辞的嘲讽,我们当然不会放在心上,只是 听多了之后,可能暗自嘀咕:卡夫卡得罪过谁,怎么老是有人拿他作比,似乎他除 了小说就没有别的可以“牛皮”,他真的那么不济吗。小的时候我没有玩伴,没有 玩伴的日子虽然真实,却令人难过。真实又不是什么好事。我作证,真实一点也不 好玩。 正是在那段真实的日子里,我身上滋生出各种各样的小毛病。为了对抗没有玩 伴的艰难处境,我开始爆发性地对人们说谎。那时屋后有一条河,说宽不宽说窄不 窄,两边斜坡上长满了江苇(与一般芦苇不同,特别高,特别粗,完全丧失一般芦 苇所具有的脆弱伤感的气质)。在河边坐久了,我会突然站起身往回跑,边跑边喊 :来大船啦,来大船啦!曾外祖母正忙着生火做饭,我会对她大喊大叫,说我看见 了一条船,一条大得出奇的船,帆柱比江苇高出好几倍。我拉着见到的每一个人, 对他们讲述奇怪的大船,船上都是难看的外国人,象妖怪一样难看,黄头发,绿眼 睛,浑身是血,大胡子拖到脚面上。我胡乱比划着,央求他们快快去看,我就象嚎 哭似地央求和喊叫,无休无止,直到他们有的相信,有的厌烦,用力把我操到一边。 “来大船”这样的游戏,注定玩不了多久的,它太激烈,太需要别人的配合。 在挫折和沮丧之余,我玩起另一种游戏,即:对自己说谎。我一个人呆着,设 想自己可能遭遇的情景,主要是凄惨的、不幸的、伤筋动骨的倒霉事。首先设想的 是死亡。 首先设想的是亲人的死亡。我是断奶之前就被曾外祖父抱回来的,他总是说, 象用手掌托回来一只没骨头的小猫崽。对他的这个说法,我一直坚信不疑,他的手 掌那么大,象只肉簸箕似的,托着我,形同无物。从他手里把小猫崽接过去并承担 了具体的喂养工作的,是曾外祖母,一个皮肤白皙、身材挺拔的老妇人,每逢夏天, 就不时拿出一套极其陈旧的丝绸衣服,套在衰老可是绝不丑陋的身体上,那些丝绸 衣服真是太陈旧了,不管原来是什么颜色,我所见过的,全都是暗灰色,有些地方 磨得只剩下很稀疏很脆弱的几根纤维了。我童年时的关于亲人的概念,与亲生父母 几乎全然没有关系。所以我把暗中设想的死亡,首先套在两位很老的老人头上。这 与他俩的年老体衰倒不相干,主要的原因或者说唯一的原因是,他俩是我直觉中二 位一体的唯一的亲人。我设想他俩死去,整个房子里空荡荡的,分不清白天黑夜 (白天房间里一片灰暗,夜里却现出奇怪的不真实的亮光)。我真的变成一只小猫 崽,缩头缩脑地蹲在木床底下,想大哭一场,却发不出声,我用吃奶的力气(一个 比喻罢了,那时我早就忘记吃奶这回事了)拚命地嚎叫,结果听见自己肚子里传来 非常微弱而又奇怪的声音,咪咪咪,咪……。这可不是好玩的,我必须改换方向。 我开始设想自己的夭折以及夭折后的情景,我看到(还不如说猜测到)一片混 乱的虚无,那儿没有任何形状,没有明暗,没有轻重,没有深浅和远近。每天夜里, 两个老人都人睡之后,我就悄悄从枕边滑人那样一个混乱然而逼真的死亡世界。哦 死亡死亡,它近在我的枕边。后来我渐渐发现,滑人假想死亡这一动作本身并非恐 惧的真正根源,真正的难以承受的恐惧,来自对面,来自另一个凄苦的方向。要是 允许的话,我会再使用一个比喻:假想的死亡就象一出在假想的舞台上自编自演的 没有台词和音乐的戏剧,它多么需要观众,那些愚蠢的残酷的下三烂的观众,它需 要他们!所以说它的真正恐惧是因为观众的缺席,不是部分缺席,而是串通一气的 全体的缺席,瞧,你正在很认真地死,台下却空无一人……。我决定收场,我决定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景中,落下毫无意义的抽象的帷幕。去寻找观众,要以毫不动 摇的信念去寻找,让他们原地不动却落人圈套。根据这样的信念,从这样低俗的信 念出发,我顿时跨越了阻挡视线的无形的障碍,设计出来的游戏样式,越来越翻新 出奇,越来越丰富多彩,引人注目。对于新的游戏方式来说,引人注目是至关重要 的准则,引人注目就意味着一切。死亡太虚幻了,谁愿意费神去注意虚幻呢。要把 游戏限定在具体的窄小的范围之内,使之具有肉身一样可以观看和可以触摸的性质, 我日后取得节节胜利,与这样的觉悟是分不开的。觉悟,是胜利的保证。我远离迷 恋不已的假想死亡,改头换面,重新登场,开始扮演各种各样带有残疾的形象。人 的残疾是多方面的,有的看得见,有的看不见。出于信念和准则,我挑选那些可以 被一般肉眼观赏的种类,譬如肢体残缺、五官畸形、口吃引起的阵发性痉挛、羊癫 风、反应性严重腹泻、结石引起的尿阻、露阴癖连续不断地打嗝或者打喷嚏、多动 症……是的,多动症!最简单的游戏暗藏着最大的难度,为了扮演多动症,我曾经 在上数学课时突然发作,满教室飞奔往来,累得气喘吁吁,当我被老师用巨型圆规 逐出教室之后,几个班级的同学纷纷离开座位挤到窗口,想看我进一步的表演,多 好的机遇啊,教室窗外的大操场就是绝好舞台,而那些挤在窗口的观众,足有几百 号人哪,那些面孔上浮动着洋溢着多么热切的神色啊,我站在大操场中央,心中涌 起前所未有的自豪之情,我站在那儿上气不接下气,可是我对自己说,演下去,一 定要演下去!别以为我这样的冲动与艺术有什么瓜葛,没有绝对没有,我看重的仅 仅是机遇,仅仅是观众,仅仅是那些隔岸观火幸灾乐祸在窗户玻璃后面挤塌了鼻子 的小东西们。回想起那一次辉煌的表演,我的自豪之情丝毫不减当年,我先是沿着 操场边缘体育教师用白石灰划出的椭圆形跑道慢跑,才上场的时候要悠着点儿,教 室里上演的序幕已经耗去我不少体力,而现在,观众被我深深吸引着,我必须利用 慢跑的机会调整心情,逐步恢复演出所需的体力,要是你也玩过就好了,你要是亲 自玩过,就知道这样演出所需的体力是十分惊人的,我沿着椭圆的白色跑道,慢慢 吞吞地转了几个圈,甚至越跑越慢,脚步也有些紊乱,你要是和他们一起挤在窗户 后面,就好极了,你会看见我跑过的白色跑道,有几处渐渐被我紊乱的双脚踩得模 糊不清。观众们起先怀着多大热情啊,可是我的脚步越来越慢,他们的热情就随之 往下降,几个性急的人已经打算离开窗口了。……是时候了,我忽然脱离原先的跑 道(而在这脱离的瞬间之前,我还似乎要永远沿着它跑下去、跑到日落西山呢)。 我脱离跑道,但没有停止跑动,而是尽力加快了跑动的速度,直奔操场对面。 这一招果然奏效,我在奔跑,根本无暇回头观察他们的反应,可是就在我脱离 跑道开始加速的那一刹那,身后传来一片喧哗。是的,喧哗。然而喧哗就足够了, 对我这样的表演,喧哗就是最好的欢呼。我耳边刮着风声,透过风声传来的欢呼虽 然比较微弱而且失真,却非常热烈、热烈、热烈。我怎能不继续奔跑呢。到达操场 对面之前,我早已打定主意,当脚尖刚刚触及那里的白线,我将身体猛转120 度角, 奔向椭圆形的一个端点,在那个端点又一折身(准确无误的120 度)向刚才脱离跑 道的地方飞跑,飞跑和到达。 从那儿再次出发,我变换转身的角度,而且使每一次到达椭圆形边缘的转身角 度各有不同,奔跑路线所划出的图形,开始变幻莫定,后来别人告诉我,那些图形 十分诡异,简直令人毛骨悚然。在奔跑过程中,我觉得自己的头脑比平时更加清晰, 体力也不断地增长起来,其增长的速度比起它被消耗的速度,似乎高出几倍。所以 当我最后(三个小时零五分之后)轰然倒地的时候,并非象他们认为的那样是因为 体力耗尽,说来谁都不信,恰恰是因为体力增长得过快,弄得自己无法控制,我才 被迫停止奔跑,以一种吓人的绝望的姿态,一头栽倒在操场边上的椭圆形的大沙坑 里,不再动弹。一切都和我的预料相吻合,那些观众们从不同的方向一拥而上,把 大沙坑和浑身沙土蜷缩身体一动不动的多动症患者团团围住。与我平日里所遭受的 蔑视和冷漠相比,倒在沙坑里的那个人,他所获得的荣耀是不可估量的:围住沙坑 的人群中,不仅有好几个年级的同学,还有当时在校的所有教员,就连我们很少见 到的姓崔的校长,也终于露面了。我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别人不可能发现这 个小动作,我的脸上沾满沙土,而周围的人又太兴奋),发现校长满头大汗地在人 群里拱动着,表情严肃,似乎对自己过于矮小的身材感到愤怒。俗话讲得好,天下 哪有不散的筵席,凡事总有个完结,不管大事小事,该完结就得完结……可是我多 么想永远倒在沙坑里,被兴奋的人群围在中间啊。矮小的校长费尽力气(不是每个 人的力气都能够随消随长的)从人群中挤出来,很小心地向我靠近,用黑色的三节 头的老式皮鞋的鞋尖触一触我的屁股,叹着气说了一句“这孩子废了”,就重新钻 人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校长一离开现场,数学教员和美术教员就争吵起来;前 者从数学角度出发,认为我的奔跑毫无价值,只不过表现了我“对几何学的极度慌 乱的无知”,除了一开始跑出的那个等边三角,其余的图形“在几何学上一无是处” ;而后者则坚持认为,这种由狂热奔跑描绘的抽象图形,胜过迟钝的学院派画 家们几辈子的努力,具有真正激动人心的永恒的精神价值。我暗中点头对自己说, 总算没白跑,他们不仅从头到尾看了我的表演,还将对这个游戏加以长久的探讨和 争论,我还指望什么呢。A 扮演多动症患者的游戏暂时获得成功,因为它的虚假更 因为它的狂热,在场的人都对我的表演交口称赞,并在此后一端日子里,保持了对 我的尊重,尽管这尊重暗含更多的嘲讽和蔑视,还是让我打心眼儿里感到快乐。令 人遗憾的是,大约两三个星期之后,这种快乐就渐渐消失了,先是平淡,然后消失, 所有当时最热烈的观众,都恢复常态,他们不再找我搭讪,不再和我谈起那次游戏 所带来的轰动全校的反响,该死的,他们甚至象往常那样,根本不屑拿我取笑。在 另外一节数学课(或者别的课)的课堂上,我打算故伎重演,发现没有人把这当回 事了,所以当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准备动作一番的时候,却被教室内极其冷漠的氛 围弄得不知所措,只好勉强离开座位,在过道上溜了个来回,然后浑身散架似的又 返回座位。数学教员在黑板右上角写完一条怎样计算圆周率的公式,慢慢转过身, 面对我们(我作贼心虚、觉得他那双边框通红的小眼睛只盯住我一个人)做了个捂 嘴窃笑的姿势。我的脸腾一下就红了,眼前直冒金星。我听见他若无其事地咳嗽了 一会儿,咕咕哝哝说:对这种小把戏,咱们就该熟视无睹。记得当时我有多么仇恨 他,那个捂嘴窃笑的红眼边的家伙,他利用自己在几何代数方面的权威,以及一句 音量微弱发音含混的“咕哝”,就让我惨遭失败。可是在冷静思考之后,问题的另 一面悄然显示出来了,我对他的仇恨一夜间转化为感激。是的,我该感激,他的打 击性青辞底下,隐藏着多么重要的启迪。我开始明白一个道理,把戏无论大小,关 键在于翻新。如果一样事物(教室的木板门、路边的冬青树丛、头顶的太阳、连续 不断的新陈代谢、令人迷恋的游戏……),它每天毫无遮掩地出现,并且不作大的 改变,就会从我们眼前消失(譬如伟大的卡夫卡,说德语的犹太卡夫卡,他那张神 经质的阴郁的锐利的面孔,1924年之后虽然反复出现,却一成不变,所以他已经快 要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张似是而非的面具)。我暗暗对自己说出异常动人的决 心,把游戏继续下去吧,在变化中求生存。可是变化,只有天知道,人为的变化有 多艰辛,吃力不讨好。我开始设计各种新型游戏,对一个自卑怯懦孤独的少年(瞧, 这家伙也还曾经是少年!)来说,最自然不过的思路,或者说跃上舞台的唯一通途, 除了扮演各种丑陋而滑稽的残疾,还能有别的么。对这一点,我倒是早有认识。就 象我能肯定地认出数学作业簿和语文老师发下来的作文簿,而不会把它们相互混淆。 我在数学作业簿上撕下一页空白纸。在这里,我想借机传授一个小经验:怎样 偷取作业簿上的空白纸。首先了解作业簿的装订法,一般很简易,即所有纸张平叠, 沿着中分线装订,再将它们折合起来,两边页数相等,假如你不知原委地乱撕,就 要闯祸了,你从前面撕,后面会相应地掉落,你从后面撕,前面也相应地掉落,就 是说,你不想撕的那些纸页会受到连累。所以,你要把作业簿翻到最中间,这时你 发现了几颗纤细的订书钉,把它们弯曲的两端用指甲或铅笔刀扳直,取下任意纸页, 再使之弯曲如故即可。我就是这么干的。我之所以选择数学作业簿上的空白纸,是 因为它是印着横格的、适合于我的使用目的,我想在印着横格的空白纸上,举要列 出即将付诸行动的新型游戏的节目单。时过境迁,事到如今,那份少年时代的节目 单已不知去向,可是,既然它对于我从事的回忆工作如此重要,倒不妨按照当时情 景(情景中的一些主要因素),再拟出一份以供参照:a .装瞎子:双目失明,看 不见任何东西,优点在于它在某些!场合的喜剧效果,缺点在于游戏时间不可过长。 b .装聋子:优点在于无须任何特殊的形体动作,更可取的是在这个游戏中, 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却让别人急得跳脚装结巴:即模拟口吃店“让别人急得跳脚” 这一点上与装聋子的游戏相仿,但自己也要费些劲,当然,劲也不白费,在一 片期期艾艾声中,游戏效果明显较优。 d .装哑巴:为什么不呢,既然我装了瞎子、聋子、结巴,装哑巴有何不可? 更何况,这个游戏所要做的,不过是闭紧上下两片嘴唇而已。唯一的困难是抵 御诱惑,谁都明白说话是欲望中最难办的一种,有时候一张嘴就是祸根,说话能把 大好的脑袋说得滚落下来,这种事历史上多着呢,可是有多少人认真吸取了教训呢。 只有南北朝时候的一个家伙,懂得说话的凶险,他咬紧他那口千年老牙,一声 不吭,直到做了皇帝。所以这个游戏貌似简单,它的难度其实不可小觑啊。 e ,装露阴癖:这个游戏的名称中透出淫亵的气息,不过这种气息发自我们这 些成年者的淫亵的内心。对于一个离青春期尚有遥远路程的带着乳臭的少年,那支 无毛的软管无非是一件仅供撒尿的物件。这样的游戏,说到底涉及人体器官的平等、 自由、博爱,我们的鼻子耳朵嘴巴,成天价暴露在外面,谁爱看谁看,我们经常在 暗地里万分自豪地炫耀的这个部分,怎么就见不得人呢?说归说做归做,这个游戏 虽然列人节目单却从来没有上演过层为我记得前些日子,隔壁班有个大个于尿急太 甚,慌不择路地误人了女厕,是怎样头破血流地被几个女生和一个闻讯赶到的体育 教员摁倒在厕所门口的脏水坑里。当天放学之前,他就被开除了,那张开除他的布 告墨迹未干,就贴到我们班的黑板上,这不能不让我心中起疑,认为他们别有用心, 故意给我一个警告。难道有人偷看了我的节目单……?真卑鄙! f .装羊癫风:这才是个好办法呢,装露阴癖的游戏太危险,很容易被一次性 击溃,而abCd各项,又太容易被识破,一个健全人(?)总不能使自己成天不睁双 眼、不被外界的响动所吸引,或者逢人便装口吃,甚至一言不发(俗话说“嘴里还 闷出蛆来呢”)作泥菩萨状吧?前列各项之所以难于实现,完全是因为那些症状具 有一去不返的持续性,和蛮不讲理的稳定性。只有羊癫风的症状是阵发性的,发作 时模样可怕而又恶心,但平时却可以混迹于人群,行为举止没有任何异常。这种游 戏具有其他各项游戏所缺乏的好处,主演者可以随心所欲,收发自如,在长期实践 中定能臻达出神人化的境界。想象一下吧,在数学课的课堂上(当然最好还是开全 校大会或者春季运动会的开幕式上)我“嗷——”的一声惨叫,“咕咚”或者“轰 隆”一声摔倒在众目睽睽之下,头颈僵直,手脚痉挛,眼珠子象白鳝入洞一般朝额 头里钻……一会儿又忽然恢复正常,揉揉膝盖,掸一掸身上尘土,象个局外人似的, 把目瞪口呆的围观者晾在一边儿。我想玩就玩,想收场就甩着膀子走人,完全是一 付“大腕儿”明星的派头嘛!所谓“随心所欲不逾矩”,说的不就这意思么? g …… h …… 除了“装露阴癖”一项始终没有付诸实施外,《节目单》上其余各项我都—一 作了尝试。譬如“装瞎子”的游戏,在公开表演之前,我曾独自一人反复预演过多 少遍啦,为的是抓住双目失明的真正感觉,要从内心真正把握每一个游戏的最基本 的要点和情感内容。虽然一切都是假想,在开始表演之前却必须抛弃这种不必要的 清醒,一切都是假想,而假想中的一切,这些虚伪的哗众取宠的游戏,恰恰要有最 真实最基本的东西来垫底,才可能获取我们预期中的效果。所谓间离效果(还有所 谓零度游戏的说法),纯属平庸之辈提出来为自己辩护的遁词,他们企图在毫无激 情的状态中,象拉磨之驴一样使艺术跟他们一起慢吞吞地转圈,可惜他们从来没有 回头张望的机会,他们倒不是和我一样玩开了美妙的“装瞎子”的游戏,他们双眼 蒙着黑布条,他们四蹄着地,没有双手去解开命运给他们蒙上的那根永恒的黑布条, 所以他们永远也无法看清跟在他们身后转圈的隆隆作响的重物,不是艺术,而是粗 笨的石头。鬼才晓得这些家伙中了什么毒,喝了谁的洗脚水,置身于下流的恶作剧 中却一辈子麻木不仁难以觉悟……我仰面朝天向着太阳紧闭双眼,眼前出现血红色, 眼前么,难道紧闭双眼的人还有“眼前”么,都是幻觉,都是虚拟的说法,出现了 血红色,混杂了种种变幻不定的图形和其他色彩的血红色,然后这种血红色渐渐黯 淡,覆盖上略含蓝色和绿色的涌动的黑暗,我感到晕眩,耳边汹汹作响!当然,不 久之后我赶紧睁开眼睛(那种色彩的混杂的有杂音的压迫,我能独自承受多久呢), 一切形状都在某种奇怪的晃动中有所变形,接着以原有面目回归,似乎更加清晰。 我还曾经猜想,盲眼之人就如同我们身处黑夜,只不过他们的黑夜更长久,永 远不会有曙色降临。后来我懂得,这个猜想是多么幼稚可笑,在深夜的黑暗中,我 盯着虚空凝视,一开始觉得自己象个盲人,一无所见,可是在习惯了黑暗之后,顿 时发现黑暗中依然有足够明亮的光线在我们周围,除了印刷在书本上的文字(它们 如今太细小,只有雕版印刷的六分之一或八分之一),我们可以看见许多东西,譬 如家具的轮廓、窗帘的影子、闪亮的眼睛、情人的微笑。这使我想起乡下人常说的 一个词,他们把一切没有具体光源却真实存在的那些光线称作:天光。一个明眼之 人和一个盲眼之人的根本区别,可能就在于他能否感受无处不在的天光,而不限于 对普通事物形状和色彩的辨识。我说过,我是胆小的,而且从自己的心底和别人的 目光中尝到了双重自卑的滋味,所以我真的觉得自己必须身负残疾,才得以某种程 度的解脱,譬如耳聋眼瞎神经错乱什么的,但又因为胆小,对残疾的本质始终不敢 问津。 我知道要想玩好“装瞎子”的游戏,就得不择手段使自己通晓失明之痛最深的 奥秘,可是我,对这一切,不仅没有真正的体验,对盲眼后面包藏着的那种黑暗, 我甚至无法将自己的想象推向深人。我是有点害怕,过于深人某种困境,哪怕不是 本身而是想象力的深人,也可能造成难以逆转的可怕结局……尽管准备工作并不充 分,还没有抓住游戏的最内在的实质,我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表演欲,掐指头算算 有多少日子,他们没有把好奇的惊喜的带着毒辣的目光投向我了,那些势利而健忘 的家伙,他们把我忘在脑后,这是多大的蔑视啊!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我在他们中 间、在他们面前、是不容忽视的。我躲在乡村煤油灯或发展中城市日光灯昏黄或惨 白的光影下,从裤兜里掏出那张被揉得皱巴巴脏乎乎的《节目单》仔细研读,不禁 无声地冷笑了。伟大的节目单,光荣的节目单,它的全名应该是:《某乡村或城市 少年马余在本地中小学就读期间计划上演的扮演各种残疾形象以博取公众同情和瞩 目并以此克服自卑和孤独之痛苦的附有该“模拟游戏系列剧”之各剧提要的节目单 (草案) 》。随手选择其中任意一项模拟游戏,都足以轰动全班乃至全校,我一边冷笑 一边不无夸张地自言自语。我拿一支用秃了的红蓝铅笔,先把笔头子在舌尖上润了 润,然后郑重其事地将“a .装瞎子”一项画人了圆圈。就是它。翌日上午开演。 还有什么问题吗?为了尊重旧习(这是表面说法),也为了我对数学课的深恶 痛绝(这才是实话呢),我把“装瞎子”的首场演出依然安排在数学课的课堂上, 第二天上午有四节课,前两节语文,后两节数学,该死的数学,该死的红眼边的数 学教员(宽恕我这可怜的人,现在我懂得真正该死的是我本身,因为现在我后悔地 认识到:数学是多么美好的学科啊),你就等着瞧吧。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声一响, 我就钻进厕所,开始着手给自己上装。没人帮忙,没有专门的化装师,我只好亲自 动手:在眼皮和眼睛周围涂上早就备在身边的紫药水。没有镜子是个大问题,尿槽 里聚集的尿液(幸亏是男厕,墙脚有很长的水泥尿槽,足够20人并排小便)或许管 用,古人不是说止水可鉴吗,当小便者拎着裤子纷纷云散,尿液静止下来之后,我 打算利用它替代真正的镜子。然而世界上就没有那么圆的饼,我命中也没有那么顺 的事,尿液倒是静止了,整个厕所里就剩下我单独一人,另一个难题却摆到眼前。 我指的是泡沫。尿槽里虽然积了足足一扎深的尿液,可是液面上浮满了可恶的 泡沫,纵览整个尿槽,除了泡沫还是泡沫,我往哪里去找“止水之鉴”呢。根据尿 液常识,我知道液面上浮动的这些泡沫肯定会消失,它们之所以产生,仅仅因为那 些该死的小便者憋得太久,尿得太急。它们终究会消失。静止的尿槽内,尿液如镜, 会照见我脸上每一根毛孔。可是,第三节课的上课铃声已经急促地敲响了,也就是 说:我,学籍簿上登记为马余的家伙,遭人误解和蔑视的游戏骄子,扮演残疾最有 造诣却落魄江湖的伟大艺人,必须马上登场。困境啊,实在是困境啊,我只好仓促 迎战,紫药水甚至抹到了眉毛和头发上,顺着腮帮子往下淌,弄得脖颈潮叽叽的, 很不舒服。 更不舒服的是心,是我那颗热爱游戏的心,连戏装都上得如此马虎,怎么能证 明我热爱游戏呢。也许更卖力更忘我的演出能稍许弥补这个失误吧,在走向教室 (舞台) 的路上,我悄悄安慰自己,并且开始酝酿情绪,走到离教室前*我决定走前门 自有道理)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一棵龙爪槐可以借作测定距离的参照点),我闭上 了深紫色的双眼。首演开场了,现在就开场:教室门前有齐膝高的台阶,平时只要 一迈腿就能跨上去,而现在(!)我是盲人,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应该很从容地 摔上一跤,就摔在那几层台阶上(现成的道具怎可弃置)。随着铃声刚走到教室前 门门边的“红眼边”数学教员听见很沉闷的响动,就象有人将一麻袋红薯从房顶扔 了下来。他惊讶地回头一看,正好看到我四仰八叉,跌落在台阶下面的砖地上。演 出开始。我久已盼望的观众的视线来了,虽然它来自暗红的接近糜烂的眼睛,也是 正经八百的含有惊讶的视线啊。以下的一些情节必须作特殊处理,既然我已经开始 “装瞎子”,就该象个真正的瞎子那样,什么也看不见,在以下演出过程中,我只 能负责心理活动、听觉、触觉和嗅觉的一方面,而我的肉身在物质世界如何运动, 亦即与视觉有关的另一方面,则由“红眼边”和所有到场的男女同学(淹没在时光 中听之任之的、几年后变得无名无姓甚至分不清性别的、从现在起被排除在我的视 觉之外的亲爱的观众们,你们好,辛苦你们啦,愿你们一生平安快乐)负责向你报 告详情。现在说道我象个真正的瞎子那样,在教室前门的台阶上摔了一跤,身体严 重失衡,不知怎么就四仰八叉躺倒在台阶下面的砖地上,踝骨和椎尾十分疼痛。我 躺在那儿,一方面因为疼痛,一方面是要等待观众的第一个反应。他们会毫无反应 吗? 好奇、吃惊、恻隐之心、幸灾乐祸、借机起哄……,无论从哪个角度说,他们 总该有所反应。至于反应的强度如何,还是听天由命罢。我的判断是有道理的,我 的心力不会白费,我离希望很远,可是我离彻底的绝望更远,不是吗。现在我听见 身体之外的世界安静片刻,突然响起“红眼边”怒气冲冲的喊叫:来人床人,把这 个傻瓜搬到他的座位上去!杂乱无章的搬动桌椅声,杂乱无章跑动的脚步声,还有 “红眼边”恨恨不已的喘气声,几个女生不太遮掩的窃笑,几乎同时传至耳边。哦, 观众,他们给我的第一阵反应,应该说相当不错,我把这种反应当作热心人对仓促 登场者善意的鼓励和鞭策。砖地虽然很硬,很凉,我还是愿意再躺一会儿,怀着平 静的喜悦,品味那些混杂一团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间的工夫,盲 眼之人对时间能有多少具体感受呢。或者说时间象表面化的物质那样,在光亮中才 能存活。有人用手托起我的脑袋摇了摇,还有人把手抄进我的裤裆,试图抬起屁股。 太重了,象头死猪,抬屁股那双手的主人(他是谁?)埋怨道。再来几个人, 人多力量大,这是“红眼边”的嗓音。又是混杂一团的声响,更多的人跑动,更多 的人窃笑。这一次伸到我身上的手多达无数,我全身布满别人的手,身体一晃悠, 就离了地面。我感到真正使劲的手并不很多,有的手纯粹是南郭吹竿,竟然只用两 棵指头捏着我的衣角,好象我的身体不是百斤重物,而是充满氢气自己会飘的人形 气球,它们的任务是:捏紧线头,以防我这个大气球飘上天去。我的身体在离地三 尺的空间里晃晃悠悠,忽高忽低,最后被放下来。我落在自己的座位上,根本不象 什么气球,倒更象“一麻袋红薯”。瞧!一开始出现的那个比喻总是最正确,它与 被比喻的事物,好比元配的夫妻!那些出力和不出力的手,就象约好了似的,同时 从我的身体和衣服上迅速撤离,一、二、三,砰!作为“一麻袋红薯”,我和木质 课椅的撞击,真是两败俱伤,各自破损了一些局部的表面的……元素。在座诸位, 这就是鄙人“装瞎子”游戏的首场演出,确切讲是首场演出中自认为较为精彩的开 头部分,首场演出时间长达两个小时,然而其余时间是在平静中渡过的:我依然紧 闭双眼,紫药水渐渐风于,在眼皮、眉毛、面颊、脖颈等部位化作稳定的花纹,我 听见粉笔磨擦水泥黑板发出刺耳尖叫,但我看不见黑板上反复出现又反复消失的数 字、线条、几何图形、红色粉笔和黄色粉笔标出的重点符号,我还听见邻座女生的 窃窃私语,我料想她会不停地朝我张望,甚至挤眉弄眼,但我格守游戏规则,在演 出没有结束之前,绝不睁开我的眼睛,哪怕误了功课,和邻座女生的热情。那是我 一生中醉心戏剧的时期,它比青春期更早来临。仅在那同一个学期内,我就独自出 演了悲喜交集的多种游戏:参见《节目单》之abcdef诸项。要演出就会有牺牲,毫 无疑问,我在各种演出中吃了不少苦头,就拿“装瞎子”来说吧,首演开场时我跌 的那个跟头,一点都没有带假,摔倒在地,结结实实。这还是轻的呢,接下去的演 出更难,也更苦。为了把“装瞎子”的游戏玩得漂亮,玩得让人难以忘怀(艺术不 指望别的),我增加了游戏过程中的动态成分,换言之,我增加了跌跟头的频率和 强度。譬如,有一次“红眼边”要我到黑板前默写圆锥体的体积计算公式,而我当 时正在演出,不可能睁开眼睛,只好将计就计(我认为数学教员是想考验我在演出 中的毅力,事情有两面,假如我被迫睁开眼睛,游戏即告破产,假如我坚持游戏, 必将在从后排座位到黑板之间的往返途中东磕西绊以至摔倒,数学教员和其他人都 认为当众跌跟头是一种奇耻大辱),借机把那次原本过于平静的演出推向高潮。我 象个真正的盲人,不,我就是个盲人,货真价实,两眼一抹黑!我双手摸索着离开 座位,进入两排课桌之间的过道,过道又窄又长,两边整整齐齐坐满观众,我一边 努力平衡身体,一边缓慢地朝黑暗中的黑板和“红眼边”走去。我记得过道里空无 一物,只要有耐心就能通过。可是我错了,空无一物的过道里,不会永远空无一物, 那儿会悄悄长出东西来,譬如一只脚,一条小腿,或者一张没有摆齐的木椅。我在 过道里走了不满一分钟的路程,却被那些凭空生长的物件绊倒数次,到底几次我也 说不清,连续不断的跟头,使我头脑发昏,心里翻腾着想吐。是啊,人们是善良的, 我每次摔倒,都能听见热烈的喧哗。我说过,喧哗是最好的欢呼。欢呼,是的,在 我身体之外的黑暗中一次次响起的欢呼……我唯一指望的,不就是它吗。假如你当 时在场,就会看到我摇摇晃晃,终于通过走道,到达“红眼边”为我指定的地方: 讲台后面,黑板前面。我的右手被人抓住了,凭直觉,我知道这是“红眼边”。我 接过“红眼边” 塞给我的一截粉笔的时候,内心涌起多大的感激啊。对我来说,人的天性中最 美好因素莫过于感激,感激之情涌起的时刻,我变得异常聪敏,甚至闭着双眼也能 写出我从未学过的东西:一条万无一失的公式,它帮助我们了解圆锥体。我写出来 啦,而且,正如数学教员兴奋而又遗憾地喊叫的那样,一字不差,完全正确!我又 听见了欢呼在黑暗中响起!返回座位之路一帆风顺,过道里刚刚长出的物件们(木 椅、小腿、脚)全都一下子消失了,我都怀疑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跌那么多跟头。我 兴冲冲地返回座位,先把双手撑在课桌上,低头弓腰,并将这种类似谢幕的姿势保 持了几秒,然后象松劲的弹簧那样落向……地面。正如命运可能是预定的,我的归 宿(太夸张了,其实不就是我的屁股必将触碰的事物么)也是预定的,椅子被人暗 中抽去,我没有任何支撑之物,又一次自由地落向了地面,坚硬的、无情的、广阔 无边的。总是这样,高潮出现在意想不到的时刻,甚至可以这么说,“装瞎子”游 戏的真正成功之处,恰恰在于这次意外的无法想象的跌倒:由于情绪过于激动、身 体又过于放松,我落下的速度太快啦,整个人不受自己一丝毫的控制,向下落、向 下落,我的脸坚决有力地撞在课桌边缘,又猛烈弹回去,撞到别的什么东西,一声 巨响(这巨响属于我自己用p 些满心期待的观众却听不见)之后,我满脸开花,鲜 血从脆弱的皮肤下面冒出来,痛痛快快地流淌。我喜欢这个词:鲜血。它来自我的 嘴唇、我的牙床、我几颗门牙的断根、我的鼻孔、我的眼角、我的耳朵、我整个的 头颅。更有趣的是,在那高潮的一瞬,我的舌尖上聚满了又成又腥的黏糊糊的幸福, 吐也吐不完! 请相信我,任何细小的事件都可能是最后结局的象征和预示,少年时代的游戏 中所包含的鲜血和疼痛,还有那种不可遏制的狂热,将在我临死那天(当然我也可 以说每一天都是临死之日,但此刻我不愿这么说,为什么把深藏的意思说出来呢), 以其前所未有的强度(只要我的体重增加一倍、落向地面的距离拉长到37至54层楼 的高度而且花朵开遍全身)在世间再现,再现之后永不再现,永不再现么?作为小 说(而非随笔)这种需要情节发展的文体,插曲式话题不可以拐得太远,尽管小说 前辈给我留下摇唇鼓舌絮叨的余地,然而这余地也是有限的,我得往前走,往前走 并且牢记当初许下的有点传奇色彩的允诺:与故去多年的弗兰茨·卡夫卡相见。现 在我走到什么地方了,周围怎么暗了下来,噪音越来越厉害,烟瘾又犯了,坐立不 安,想和年轻姑娘说说最无聊的话题,要是氛围好,用无耻的下流话刺激她们,惹 她们生气,就更好玩了。想象她窘迫气恼的小模样吧,想象她们怎样一本正经地对 你表示蔑视吧,那有什么关系,多日不见她们会想你的,她们会说,哼,那个无耻 下流的家伙、那个臭瘸子、怎么不敢露面啦。她们和这个世界一样,需要坏人,尤 其需要滑稽可笑的捣乱分子和残缺不全的畸形人。那些相貌岸然的官员、企业家、 运动冠军、影视明星、流行歌王于、选美大会的特邀评委。名教授、科学家、大小 不等的有些委琐的奸商、被台湾老板包装起来的各种平庸之辈、装模作样的主持人、 虚伪的唯恐天下不恶心的慈善家、心存叵测虚张声势的信仰鼓吹者、被放逐海外却 因祸得福的文化杂种、为大腕导演作枪手牛屁烘烘换上崭新牛皮夹克的三流剧作家、 冒充先锋忙于出国的骗子手、有眼无珠的选刊主编和批评家、专演白痴小品却俨然 大师风范的瘪嘴傻帽儿。隐藏很深的贪污犯、冰清玉洁梅毒满胯在各种隆重场合象 征礼仪的婊子小姐……这份混杂不清的名单,充满可怕的仇恨和妒嫉,冗长而矛盾 的修饰语,毫无逻辑的枚举次序,当然不是我(温和的、内向的、可怜的自卑的、 敏感的游戏者)的原创之物。它是曾经就职于“印度洋·泳浴宫”按摩保健部、现 已转行作广告生意兼开高级茶馆的郑红洲女士私下向我口授的,她一手执一根象牙 筷,双手轮换着敲击一只日本烫金茶壶,她敲出来的声响不大,然而节奏鲜明热烈, 不亚于印度半岛和非洲丛林的鼓声。她是酒过三巡之后,在热烈“鼓声”中一口气 把话说完的,她在口授名单的结尾处,果敢地加上一个短促的感叹句:咱可见多啦! 按下传奇女子郑红洲暂且不表,再说我刚才想到的那些年轻姑娘,她们还没有 象红洲那样历经沧桑阅人众多,怎么说她们都还是“黄嘴雏儿”(当然你也不必指 望她们是黄花闺女),对上述形形色色的社会栋梁,缺乏真正的感性和性感认识, 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她们对“滑稽可笑的捣乱分子和残缺不全的畸形人”更是迷 恋,迷恋但不理解,她们找到了愤慨蔑视或调笑的对象,却始终不会深究存在于 “对象” 骨头里的伤心的本质。……说起“装瞎子”游戏,除了已经讲到的精彩片断, 还有些小小的余波回澜。就本心而言,这个游戏既然使我吃这么多苦头(每一次演 出之后,我的肉身都受到程度不同的损害,轻则跌破膝盖头和胳膊肘上的皮肤,落 下青红紫绿的伤痕,重则伤筋动骨、头破血流),又何必再演下去呢,我真的是有 点玩怕了。可是,正如老话所讲的“游戏中人身不由己”,每当别人稍有暗示和鼓 动的时候,我就技痒难熬,蠢蠢然乎欲动。譬如,有一天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放学 的时候,几个同学对我说:喂,马余老弟你眼睛不大好,和我们同路吧。偏偏全班 最好看的女生一也在其中附和,她说雨太大,眼睛不好的人是需要照顾的。她的嗓 子多好听啊,要是她想看我“装瞎子”的演出(否则她干吗平白无故说我“眼睛不 好” 而且说得如此强调呢),不管吃多大的苦,我也得再玩一遭。那天雨真大,打 在脸上象沙粒一般,在女生。和其他几个义务同路人的精心安排和指引下,我从陡 峭的泥墩上一口气滚下去,淹没在浊水暴涨无遮无拦的路边粪池里。到了那一步, 我也懒得挣扎,最后是观众自己先受不了,喊人来把我救起。又譬如放学之后,大 家三五成群走在小镇街边,只有我孤单一人,不是落在最后,就是抢在最前面,显 得既傻头傻脑又拘谨胆怯。片刻后,那些三五成群的校友们很快汇聚起来,变成一 大群,紧跟在我身后(跟得那样紧、有的家伙已经踩到我的脚后跟啦),有人开始 试着喊叫:“来一个,来一个,再来一个!”我明白“来一个”指的是什么,我只 是不想搭腔,经过许多次演出,我早已体验到盲人内心最深的奥秘,那就是傲慢, 一种被命运逼出来的平静的傲慢。我一声不吭继续往前走,就象不屑一顾的头羊领 着临时拼凑的吵嚷不休的羊群在大街上通过(商店、电影院、小诊所、酒馆、旅社。 鞋匠和铜匠的铺子),这种景象把镇上的人都搞懵啦,他们纷纷走出店门或者 简易的遮阳棚,朝我和我身后观望。我身后的喊叫越来越响,越来越整齐一致,似 乎表达了某种集体的、庄严的。不容忽视的要求。这真是难以抵挡的诱惑,比女生。 的天真美貌更加可怕的诱惑,它从身后澎湃而至,渐渐冲垮我在孤单中暗自培 植的傲慢,把我与生俱来的表演狂热重新搅动了起来。我在一片“再来一个、再来 一个” 的喊声里,就象被施行了魔法(王子变白马、公主变天鹅、我变可怜的瞎子) 的人那样,自动闭合双眼,开始在大街上跌跌绊绊横冲直撞。后来我只听见喧 哗、欢呼、怒骂、惊叫汇合一处,响彻云霄。等到所有的声音平息,我才觉得事情 不妙,赶紧中止了狂热而愚蠢的游戏。我睁开双眼的时候,身后的观众全都四散识 有一辆手扶拖拉机停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但还没有歇火,轰轰隆隆。一个戴着肮脏 手套的人站在我面前(满头大汗、满脸通红),连声对我嚷嚷:“不怪我,不怪我, 是后轮!” 他不停地嚷嚷着,忽然往空中一跳。我吓得又闭上眼睛。再把眼睛睁开的时候, 发现那个“脏手套”并没有跳,而是我忽然跌坐在他脚边。他把双脚往后缩了一小 步,接着喊:“是后轮就是后轮,大家有目共睹!”真是乱套了,什么后轮前轮的, 我一点都弄不明白。可是,我感到了疼痛,整个右腿象被铁锤砸得粉碎。在那个学 期的大半时间内,我不再玩“装瞎子”游戏。别以为我就此退缩,甘于平庸和孤独。 虽然平庸和孤独依然如故,要我退缩、脱离我的游戏月D 是不可能。我深深记 得落城(多丰富的梦中城池,在这里,高尚、凄苦、滑稽和永恒的腐朽结为一体) 一位演艺界前辈的临终遗言:“要我脱离观众的目光而生存,只有死亡才能做 到… …“这位伟大的前辈曾经在落城最广大的舞台上不可一世,他一生扮演过:莎 士比亚笔下的麦克白,易卜生的培尔·金特,《雷雨》中的繁满或者与继母私通的 大儿子,《日出》的白露小姐或者她的往日情人(方达生?),奥尼尔《通往黑夜 的漫漫长途》中的父亲、母亲、大儿子、小儿子,梅特林克笔下的蓝胡子,索福克 勒斯《俄狄浦斯王》的男主角,根据韩东中篇小说《障碍》和《杨慧燕》汇合改编 的五幕喜剧《黑裙女》中的女主角即原名叫王玉的”黑裙女“,根据杜甫《北征》 改编的现代舞蹈剧中的杜甫本人,根据民间小说《后半夜》有关章节改编的轻歌剧 《单身囚禁》中的”苏拭·我“等等。伟大前辈的真名实姓在短短几年内就被人们 (包括他自己)忘得干干净净,然而落城里无人不知他的绰号般的艺名;三帽王。 传说他每逢出门必戴“三帽”,甚至下楼买盒香烟的工夫,都一帽不缺、一丝 不苟。 我知道你会问“三帽”是何来历,有什么说法呢。我知道你会问,但我也不知 就里。 传说有多种(你伟大、你有名,关于你就自然会有许多传说,即使同一件事, 也能有多种不同的相互矛盾的说法),我听人说得最起劲的一种如下:“三帽”指 的是头上的窄边小圆帽,衣袋口挂的笔帽(全是老式派克笔的元配,但不带笔身, 要笔身干吗,不嫌太重么?)以及……透明潮润的弹性优良的遮阳帽(根据字面意 思,你已经猜破谜底)。伟大前辈“三帽”不离身,曾走遍落城内外,那时何等荣 耀。 然而,他死也死在这荣耀上。终于有一天,落城人抛弃了自己,抛弃了所以成 为落城人的根本,抛弃了包括诗歌、戏剧、绘画、哲学在内的一切伟大的艺术传统。 这种历时长久的抛弃运动,要是回顾一下(该回顾了,是时候)也可谓有趣。 首先,抛弃运动并非直接以“抛弃姿态”登场的,恰恰相反,抛弃发端于伪装 的“热爱姿态”。 那几年(马余辗转进入落城的那个时期)落城忽然涌现出大量的艺术爱好者, 其人数达到令人咂舌的七位数,从七位数的爱好者中,一部分佼佼者脱颖而出,他 们不甘于“爱好”和崇拜,抹袖扭颈地走上前来,他们亲自动手,制作了以先锋、 超级、新、后……为前缀的诗歌和戏剧,鼓吹并实际推出了与前者同样泛滥的绘画、 哲学、电影、电视专题节目(选美、杯赛、辩论会直播以及无微不至的“某某某的 一天” 等等),而后者特性以其动人后缀来显示:关怀、讨论、体验、主义。这些亲 自动手的后起之秀,人数约占落城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七点七七,是个令人骄傲的六 位数。 不过数年,他们把景物陈旧、节奏沉缓的落城搞成了一片新颜。令后世艺术史 家不解的是,“热爱姿态”向“抛弃姿态”的转换,究竟发生在什么时间和什么地 点,又以什么样的事件为标志呢?没有留下任何记载。一些注重文本分析的人发现, 多达六位数的创作者和多达七位数的爱好者,几乎不约而同地变了脸,对那些曾几 何时被他们奉为神圣的艺术经典,作出极度厌烦的表情,甚至吐上几口唾沫。一切 都被他们快速炮制的前缀和后缀覆盖、取代了。词根缺席。后世研究者也是不约而 同地发现,随着研究深人,他们走进一个“词根缺席”的时代。多么巧妙的抛弃, 多么令人赞叹的转换,由“热爱”到“抛弃”只有飓尺之遥!让我们(我们是什么? 我们就是他们)把目光回到那位已故的伟大前辈临死前绝望的面孔上,他太蔑 视前缀后缀之类的垃圾,他太崇奉自己内心的“词根”啦,观众们将他彻底抛弃在 维红色的无限高贵的(前辈生前常用语)帷幕背后,而他,心高气做的家伙,在忍 受了无人知晓内情的残酷反省之后,用一把铁钩(尖利的、雪亮的、线条优美的、 悬挂整片牛肉时才使用的)穿透软胯,让自己失去光彩和魅力的身躯,高悬在他活 跃了大半辈于的舞台上。按照他留给生前好友的口头遗嘱,他的身躯应该在高悬状 态下保留15天,然后由社会福利机构任意处置。可是他妈的舞台,舞台还能闲着吗, 当晚就得派用场,法国来的黄毛小于(克曼德雷或者别的什么,他把落城的黑毛丫 头搞得昏头昏脑、在他“下榻”的饭店门前、简直就人山人海、全都是乳头刚刚有 些发红的小傻瓜)在落城只停留一天,只开一场演奏会(那还了得,再大的事过了 今天再说),结果是,把遗体和铁钩一起送进冷藏库,把舞台打扫干净,让位给据 说是极其优雅的易懂的钢琴和乐队。事隔多年之后,我考人落城大学的戏剧文学专 业,做论文时查看了当时报道此事的报纸那则报道只有漫不经心的几行字,而且排 在了《文化趣闻卜栏。我捧着那张旧报,站在图书馆的走廊里,哭得象个挨揍的疯 狗… …说到哪里去了,难道我真的哭成那样么?倒不是我自作聪明,依我现在的立 场(立场?我站在哪儿呢?)来观察那个伟大前辈之死,固然是因为无法克服的骄 傲和无法忍受的凄凉,然而他那过于惊人的自杀,难道就没有部分原因来自他自身 的愚蠢吗?他眷恋不已的伟大的艺术传统,天生就要导向参与者的自我毁灭,这是 事实。最广大的舞台、最昂价的印制精美的门票、最夸张的赞誉、最泛滥的鲜花和 眼泪,还有“维红色的无限高贵的帷幕”和最敏感善良的观众,这个由如此众多的 事物所组成的宫殿,表面尊贵豪华,内里却是那样脆弱,只要抽去其中任何一根横 梁,或者破坏任何部位的一个装饰,都会引发彻底倒塌的灾难。这是事实。我崇拜 死去的前辈,前辈的死,使我这个后来者痛彻肺腑,同时也给我以极好的教训。我 必须懂得怎样活。而且我必须懂得怎样快乐。那次当街表演(还记得“装瞎子”游 戏吗) 是一个转折,它使我对游戏表演的最原初本质进行追溯和考察。游戏就是游戏, 尽管游戏表演和其他任何艺术工作一样,要以深切的体验和一丝不苟的态度去完成, 游戏本身却无足轻重,除非游戏者在其中寄托全部的生存意义和乐趣。我想,我总 不能盲目献身于一项对身体造成严重损伤而其本身没有丝毫成就的儿戏般的事业吧。 不是我不愿意献身,献身是好的,只要献身者对他为之献身的玩艺儿怀着确定 无疑的信心。而我现在(?)作为不幸的残废之人,对任何一种事物(包括我为自 己设计的各项游戏)的信心(即使有)都还处于飘摇不定的阶段。这个阶段(或类 似阶段)没有任何可以让我们为之自豪的东西,这个阶段的情景实在是吃尽辛劳却 寸功未立,一种近乎荒芜的情景。我在众人面前努力表演,心中泛起的只有羞愧。 装瞎子、装聋子、装结巴。装哑巴……装羊癫风,我依照既定的节目单肥这些 扮演残疾的游戏轮番推出,观众的热情越藏越深,每次演出,我都必须以加倍的耐 心和勤苦,去引发深藏在冷漠呆滞的肉体角落里的那一丁点儿热情,或者仅仅是热 情的替代品。 他们不再欢呼。他们见异思迁的本性已经驱使他们向别处张望和寻找。这一切 多么正常,可是这一切又使我多么忧伤。我唯一的舟筏,或者说被迫接受的救命稻 草,我的游戏,是否到了彻底沉没的时候?前辈之死令我胆寒。对扮演残疾的游戏 (正如前辈在广大舞台上扮演悲剧角色),必须有新的认识和改进。新的认识:意 义在于无意义,表演在于非表演,激情在于反激情,效果在于无效果,形式在于无 形式,个性在于无个性,显现在于永远的消失,而所谓创造,正在于一成不变一如 既往永无止境的循环、模拟和重复。基于上述认识对游戏所作的基本改进:化表演 为日常,化日常为表演,化观众为演员,化演员为观众,取消戏剧的戏剧化内容, 端坐不动,静观其变。那些不断变化的游戏方式在那次惨痛的当街表演之后,只作 了一个小小的跳跃动作,便不再变化,被拖拉机后轮(后轮代表非人物质,所有被 后轮轧死的生命都无处伸冤)压坏右腿(他们不无怀疑地说,只是右脚的几根臭趾 头吧)之后,我发誓将“瘸子”这一游戏方式进行到底。所以说,我作为游戏者的 最后一个跳跃动作,就是:由假装的瞎子到真正的瘸子。我的意思是说,我深感疲 乏,我想我已经找到让自己在特定阶段(譬如一个学期或更久)端坐不动的理由 (我相信,这个新的理由比化身为“白痴”更具体,也更扎实),除非有什么特殊 的事情,把我从顶楼的轮椅上唤起。L 少年游戏者心地单纯,哦,少年少年少年, 有人对它无知无党,有人转眼间把它遗忘,而我,这个傻瓜、这个破烂、这堆狗屎, 在多变的滑稽的无谓的残疾游戏中,悲惨而快乐地失去了我的少年。我再也不会是 一个少年了吗,那些人生轮回和灵魂再生的谎言,就当真不能够偶尔地实现吗?失 去少年的岁月,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我不再是少年,我象一头牛犊被人打穿鼻孔, 系上了皮绳。牵着鼻子走,是的,那只无形之手,面无表情地把我牵向无明地狱, 死,死,死!… …可是难就难在,在死之前我还不死,一切依旧,我每天在自言自语中渡过, 我的自言自语全都是陈词滥调。比陈词滥调更加陈词滥调,我在电话里对关切询问 我的生活状况的朋友们说,除了陈词滥调,我真不知还有什么可说,而除了说些陈 词滥调,我又不知还有什么活头。R 继续下去,面容愁苦、两眼迷离、屁话连天、 做着各种下意识的手势。刚才我说到这样一句话:“少年游戏者心地单纯”。这是 相当重要的提醒。这说明我对自己少年时期所演出的各项游戏的叙述,是不真实的, 其中夹杂了太多思虑,这些泛滥成灾的思虑,绝大部分属于现在(?)的我,这个 坐在顶楼轮椅上无所事事的人。快乐的人话多,忧郁的人沉默,可是真正绝望的人, 他一旦开口就会说个不停。他所滔滔不绝地讲说的,正是缺乏行为和情节的最无谓 的种种思虑。我恨我自己。但我无法将这个可恨的“自己”象删除电脑硬盘或软盘 上一个文本那样,轻易地把它删除。如果把这个拙劣比喻继续延伸下去,“自己” 是文本中最特殊的文本,它具有来自本性和天命两个方面的保护装置。神圣的 斯宾诺莎说,一物竭力保持其存在的努力不是别的,即是那物的现实本质。神圣的 斯宾诺莎,神圣的陈词滥调。或许博尔赫斯对这一说法的弓佣更有意思:“一切事 物都努力想成为自己,老虎想成为老虎,石头想成为石头……”这被称作现实本质 的,正是我所说的“自己”的保护装置。自杀的想法在想法中作为想法已经自杀了, 所以它很难实现。我讲述“少年游戏者”的过程,正是我想成为自己的努力之一。 这样,你就可能理解,我讲述往事为什么总是夹杂着现在的思虑。我不断地在 一物之中夹杂另一物(悲惨夹杂快乐、冷峻夹杂狂热、现在夹杂大量的过去、生命 夹杂死亡)的古怪行径,不能不说有其必然的一面,你说是吧。真对不起,请稍等 片刻… …身后响起的喊声忽然把我惊醒,当我睁开眼睛时,清清楚楚看见轮椅扶手上 沾得很牢的白色的漆末儿。我用指尖使劲抠了抠,那东西沾得真牢,象梦魇那样, 几乎与黑色扶手合二为一,怎么也拒不掉。我担心自己仍在梦中,抬头看看身边, 想找到被称作现实世界的世界的确证。我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轮椅一侧紧紧抵住 窗下的墙壁,扶手与墙壁接触的地方,墙壁凹陷进去,原先刷的一层白漆,零零碎 碎剥落下来,露出好几块拇指大小的水泥颜色,灰暗而丑陋。非常猛烈的撞击啊, 仅凭自己双手转动,我能让轮椅如此猛烈地撞到墙上去吗。我正在为这次猛烈撞击 的“第一推动力”犹疑不定,背后再次响起令人厌烦的喊声。不用回头,我就知道 那是我的女房东。很遗憾,我不能直接说出她的真名实姓,事关无法声张的个人隐 私,我得慎之又慎。本来我决没有把她(神秘的于瘪的女房东阶绍给任何人的打算, 可现在(?)她在我背后如此大喊大叫,似乎不顾一切地想闯入舞台呢。那么,请 允许我介绍,这位太太是我的女房东,姑且这么说吧,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她真正的 名字,刚才说什么“个人隐私”那是戏言。我无法弄清她的真名实姓,原因是:我 从未和她同时出现在任何规模的社交场合;我的女房东只有我这么一个残缺不全的 狗屁房客;房东和房客都是孤僻的人,所以从未有外人来拜访我俩之中的任何一个, 依此类推。语言的叙述和现实存在之间有许多差异,基本差异之一就是:事物名称 在这两者中分别所处的地位。现实存在可以在无名状态下永远成立,而在语言的叙 述中,无名是可怕的,因为无名即不存在(名称就象打水的竹篮,它不可能完全担 负起“打水”的重要使命,然而舍此你更无法指明你意念中“水”的存在)。所以 要想说明世界的虚幻性质,最好的途径便是化现实为叙述,化事物为名称。据我所 见,佛教的智慧出发点不在别处,正在于将世间万有纳入叙述,使之变化为叙述本 身,等到你返观来路,就不可避免地发现,事物已被‘“有系统的名称”所取代。 又扯远啦,我要介绍的不是什么佛教,而是我的女房东。我的介绍将由语言的 叙述来完成,所以名称是根本,所以我要弄一个象样的名字(无论真假)送给她。 我想把她(干瘪的身躯、复杂的情绪、令人不安的表情变化、很特别的嗓音以 及其他) 叫做:格鲁巴赫太太。从发音来讲很不错,而且带有一点欧洲情调,唯一的缺 陷也不太明显(除了卡夫卡本人,谁会责怪我借用小说中一个虚构人物的名字;谁 曾通知过我,那个24年死于欧洲的人,几分钟之后,他那奇怪灵魂的剩余部分就要 显示在我面前呢)。W 现在,女房东格鲁巴赫太太在我背后不停地喊叫,然而我打 定主意不予理睬。我在轮椅中吃力地直起上身,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自从搬 进这个顶楼朝西的房间以来,我几乎再也没有出去过。有不少老朋友还记得我,偶 尔也还来电话,或者直接摸到这幢楼的楼下,大声地呼唤我的名字(我用过的名字 很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一大堆,呼唤者可以根据兴趣,从中任意挑选)。他们 的呼唤透过一片疯狂噪音(这幢楼和它临近的所有楼房都象山呼海啸一般,不间断 地发出电锯、电钻、电刨和重磅铁锤的尖叫和轰鸣)细细传来,奇怪的是呼唤没有 被淹没,而是被噪音衬托着,送到我的耳边。每次听见呼唤,我就双手驱动轮椅, 直奔朝西的窗口,窗口很宽,装着铝合金窗框,还没有安玻璃(但是挂了两片搂着 金线的破旧的紫红色布帘)。我把轮椅一侧紧靠窗下墙壁,艰难地用双臂撑住扶手, 先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象我现在所做的一样,然后将它伸出窗外。我想 往楼下看。我发现自己永远别想从窗口看见楼下的景象。楼下的人家,把这雨棚撑 出窗外很远,五颜六色的篷布严密阻挡了我的视线。所以我不可能看清呼唤者,他 们的面容,还有他们久违了的亲切的表情。这使我有点焦虑(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 脑袋伸出窗外,盯着那些篷布发愣,这样滑稽的样子要维持好几分钟。等我回过神 来,再答腔的时候,已经无人理睬。我知道,乘兴而来的呼唤者离去了。疯狂的噪 音(要我再说一遍吗,电锯、电刨。电钻、大铁锤、卡拉OK、骂声、哭声、砸碎各 种器皿的声音)似乎停顿一下,又更疯狂地响起。有人说“末日一片寂静”,那是 放屁,末日在疯狂噪音的爆发性的序曲中降临,象最大块的重物,从最高的地方厉 声呼啸着砸向头顶。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一个迎接的姿态。现在空中刮起大 风,楼下看不见的地方飘来浓密的臭气和尘埃,所有遮雨棚的篷布边缘(边缘是宽 阔的) 在风中翻飞,一些可疑的黑团被打散,又重新聚集:天哪,那到底是苍蝇还是 马蜂? 嗷……我对着窗外混乱的空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于嚎,干嚎之声迅速投人窗 外的混乱,在临近的几幢楼房之间引起乱七八糟的反响,把我自己(探头探脑的家 伙) 吓得一哆嗦,赶忙缩回那颗充满渴望的暴露在危险之中的脑袋。与此同时(这 可是个好词),我感到双臂乏力,一松手,瘫倒在轮椅上一动不能动,倒象一只破 落的归巢的老乌鸦。别以为我就此罢休啦,让我稍微歇息片刻,蓄起一点可怜的力 量和勇气,我就会再一次“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这时候(在脑袋的两次高 昂之间)背后传来抽泣的声音,是“格鲁巴赫太太”,她的高声叫喊已经转变为抽 泣了。 规律性转变。她慢慢吞吞走上前来,站在轮椅的灰色靠背(很高的靠背)后面, 一只手扶着靠背,另一只手伸过来,搭在我的肩膀上,似乎颤抖得十分厉害。她忙 里偷闲,从连续不断的抽泣声中找到空隙,她利用这些宝贵的空隙对我说话。背后 的抽泣者“格鲁巴赫太太”说:你又怎么啦?你又怎么啦?你又他妈的怎么啦?时 代不断前进,是的,是我的不是,我错了。我凭什么对着窗外大喊大叫,我凭什么 如此粗鲁对待善良的女房东,我凭什么要给世上唯一关心我的人起那样古怪的绰号 (格鲁巴赫太太!),我凭什么把她的温柔低语硬说成“喊叫”(她不过想通知房 客,饭菜弄好了),我凭什么把自己健壮的双腿弃置不用而假装瘸子,我凭什么要 把美好生活(吵是吵了点)诬为混乱的末日,我凭什么整天瘫坐在轮椅中,对民生 疾苦漠不关心(多少儿童被迫辍学、多少城市遭到地震毁坏、多少有钱人被谋财害 命、多少青年身患绝症、多少妇女忍受毒打和遗弃、多少球迷在观众席上抓耳挠腮、 多少伟大著作和它包含的出色灵魂无人购买、多少职工下岗、多少老人孤独、多少 亩庄稼缺水少肥、多少村庄荒无人烟、多少人吸毒、多少人嫖娼、多少人流离失所、 多少人酒醉饭饱却痛苦万分……),只顾着自言自语,装疯卖傻,插科打浑,对自 己撒谎。难道我喜欢一无所是徒劳地趟过生命的浑水么。有人在远处嘀咕,说这一 切(关于马余的一切、与我无关的一切)都因为上帝缺席的缘故,可能吧,可能吧, 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我伸手握住搭在我肩膀上的格鲁巴赫太太的手,轻轻地几乎无 声地说:“对不起,我抱歉得一塌糊涂。”说着,我猛然挥手,痛痛快快地打了自 己一个大耳光。打打打,打你娘的狗东西,可别下不了手啊。我晕头晕脑地又来了 几下,格鲁巴赫太太惊叫着跑开,两支小焊枪同时点燃,无数的火星,无声地飞溅, 我想起中世纪和更为古远的年代,甚至还有灿烂的信仰、爱情、革命天堂。我打自 己还不行吗。我无止境地大笑起来,身体摇晃,轮椅象要坍塌似的,叽嘎叽嘎直响。 来啊,脑袋呢,脑袋跑到哪里去了,快回来,快回来,把自己昂到最高的位置 啊。视明星、流行歌王于、选美大会的特邀评委。名教授、科学家、大小不等的有 些委琐的奸商、被台湾老板包装起来的各种平庸之辈、装模作样的主持人、虚伪的 唯恐天下不恶心的慈善家、心存叵测虚张声势的信仰鼓吹者、被放逐海外却因祸得 福的文化杂种、为大腕导演作枪手牛屁烘烘换上崭新牛皮夹克的三流剧作家、冒充 先锋忙于出国的骗子手、有眼无珠的选刊主编和批评家、专演白痴小品却俨然大师 风范的瘪嘴傻帽儿。隐藏很深的贪污犯、冰清玉洁梅毒满胯在各种隆重场合象征礼 仪的婊子小姐……这份混杂不清的名单,充满可怕的仇恨和妒嫉,冗长而矛盾的修 饰语,毫无逻辑的枚举次序,当然不是我(温和的、内向的、可怜的自卑的、敏感 的游戏者)的原创之物。它是曾经就职于“印度洋·泳浴宫”按摩保健部、现已转 行作广告生意兼开高级茶馆的郑红洲女士私下向我口授的,她一手执一根象牙筷, 双手轮换着敲击一只日本烫金茶壶,她敲出来的声响不大,然而节奏鲜明热烈,不 亚于印度半岛和非洲丛林的鼓声。她是酒过三巡之后,在热烈“鼓声”中一口气把 话说完的,她在口授名单的结尾处,果敢地加上一个短促的感叹句:咱可见多啦! 按下传奇女子郑红洲暂且不表,再说我刚才想到的那些年轻姑娘,她们还没有 象红洲那样历经沧桑阅人众多,怎么说她们都还是“黄嘴雏儿”(当然你也不必指 望她们是黄花闺女),对上述形形色色的社会栋梁,缺乏真正的感性和性感认识, 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她们对“滑稽可笑的捣乱分子和残缺不全的畸形人”更是迷 恋,迷恋但不理解,她们找到了愤慨蔑视或调笑的对象,却始终不会深究存在于 “对象” 骨头里的伤心的本质。……说起“装瞎子”游戏,除了已经讲到的精彩片断, 还有些小小的余波回澜。就本心而言,这个游戏既然使我吃这么多苦头(每一次演 出之后,我的肉身都受到程度不同的损害,轻则跌破膝盖头和胳膊肘上的皮肤,落 下青红紫绿的伤痕,重则伤筋动骨、头破血流),又何必再演下去呢,我真的是有 点玩怕了。可是,正如老话所讲的“游戏中人身不由己”,每当别人稍有暗示和鼓 动的时候,我就技痒难熬,蠢蠢然乎欲动。譬如,有一天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放学 的时候,几个同学对我说:喂,马余老弟你眼睛不大好,和我们同路吧。偏偏全班 最好看的女生一也在其中附和,她说雨太大,眼睛不好的人是需要照顾的。她的嗓 子多好听啊,要是她想看我“装瞎子”的演出(否则她干吗平白无故说我“眼睛不 好” 而且说得如此强调呢),不管吃多大的苦,我也得再玩一遭。那天雨真大,打 在脸上象沙粒一般,在女生。和其他几个义务同路人的精心安排和指引下,我从陡 峭的泥墩上一口气滚下去,淹没在浊水暴涨无遮无拦的路边粪池里。到了那一步, 我也懒得挣扎,最后是观众自己先受不了,喊人来把我救起。又譬如放学之后,大 家三五成群走在小镇街边,只有我孤单一人,不是落在最后,就是抢在最前面,显 得既傻头傻脑又拘谨胆怯。片刻后,那些三五成群的校友们很快汇聚起来,变成一 大群,紧跟在我身后(跟得那样紧、有的家伙已经踩到我的脚后跟啦),有人开始 试着喊叫:“来一个,来一个,再来一个!”我明白“来一个”指的是什么,我只 是不想搭腔,经过许多次演出,我早已体验到盲人内心最深的奥秘,那就是傲慢, 一种被命运逼出来的平静的傲慢。我一声不吭继续往前走,就象不屑一顾的头羊领 着临时拼凑的吵嚷不休的羊群在大街上通过(商店、电影院、小诊所、酒馆、旅社。 鞋匠和铜匠的铺子),这种景象把镇上的人都搞懵啦,他们纷纷走出店门或者 简易的遮阳棚,朝我和我身后观望。我身后的喊叫越来越响,越来越整齐一致,似 乎表达了某种集体的、庄严的。不容忽视的要求。这真是难以抵挡的诱惑,比女生。 的天真美貌更加可怕的诱惑,它从身后澎湃而至,渐渐冲垮我在孤单中暗自培 植的傲慢,把我与生俱来的表演狂热重新搅动了起来。我在一片“再来一个、再来 一个” 的喊声里,就象被施行了魔法(王子变白马、公主变天鹅、我变可怜的瞎子) 的人那样,自动闭合双眼,开始在大街上跌跌绊绊横冲直撞。后来我只听见喧 哗、欢呼、怒骂、惊叫汇合一处,响彻云霄。等到所有的声音平息,我才觉得事情 不妙,赶紧中止了狂热而愚蠢的游戏。我睁开双眼的时候,身后的观众全都四散识 有一辆手扶拖拉机停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但还没有歇火,轰轰隆隆。一个戴着肮脏 手套的人站在我面前(满头大汗、满脸通红),连声对我嚷嚷:“不怪我,不怪我, 是后轮!” 他不停地嚷嚷着,忽然往空中一跳。我吓得又闭上眼睛。再把眼睛睁开的时候, 发现那个“脏手套”并没有跳,而是我忽然跌坐在他脚边。他把双脚往后缩了一小 步,接着喊:“是后轮就是后轮,大家有目共睹!”真是乱套了,什么后轮前轮的, 我一点都弄不明白。可是,我感到了疼痛,整个右腿象被铁锤砸得粉碎。在那个学 期的大半时间内,我不再玩“装瞎子”游戏。别以为我就此退缩,甘于平庸和孤独。 虽然平庸和孤独依然如故,要我退缩、脱离我的游戏月D 是不可能。我深深记 得落城(多丰富的梦中城池,在这里,高尚、凄苦、滑稽和永恒的腐朽结为一体) 一位演艺界前辈的临终遗言:“要我脱离观众的目光而生存,只有死亡才能做 到… …“这位伟大的前辈曾经在落城最广大的舞台上不可一世,他一生扮演过:莎 士比亚笔下的麦克白,易卜生的培尔·金特,《雷雨》中的繁满或者与继母私通的 大儿子,《日出》的白露小姐或者她的往日情人(方达生?),奥尼尔《通往黑夜 的漫漫长途》中的父亲、母亲、大儿子、小儿子,梅特林克笔下的蓝胡子,索福克 勒斯《俄狄浦斯王》的男主角,根据韩东中篇小说《障碍》和《杨慧燕》汇合改编 的五幕喜剧《黑裙女》中的女主角即原名叫王玉的”黑裙女“,根据杜甫《北征》 改编的现代舞蹈剧中的杜甫本人,根据民间小说《后半夜》有关章节改编的轻歌剧 《单身囚禁》中的”苏拭·我“等等。伟大前辈的真名实姓在短短几年内就被人们 (包括他自己)忘得干干净净,然而落城里无人不知他的绰号般的艺名;三帽王。 传说他每逢出门必戴“三帽”,甚至下楼买盒香烟的工夫,都一帽不缺、一丝 不苟。 我知道你会问“三帽”是何来历,有什么说法呢。我知道你会问,但我也不知 就里。 传说有多种(你伟大、你有名,关于你就自然会有许多传说,即使同一件事, 也能有多种不同的相互矛盾的说法),我听人说得最起劲的一种如下:“三帽”指 的是头上的窄边小圆帽,衣袋口挂的笔帽(全是老式派克笔的元配,但不带笔身, 要笔身干吗,不嫌太重么?)以及……透明潮润的弹性优良的遮阳帽(根据字面意 思,你已经猜破谜底)。伟大前辈“三帽”不离身,曾走遍落城内外,那时何等荣 耀。 然而,他死也死在这荣耀上。终于有一天,落城人抛弃了自己,抛弃了所以成 为落城人的根本,抛弃了包括诗歌、戏剧、绘画、哲学在内的一切伟大的艺术传统。 这种历时长久的抛弃运动,要是回顾一下(该回顾了,是时候)也可谓有趣。 首先,抛弃运动并非直接以“抛弃姿态”登场的,恰恰相反,抛弃发端于伪装 的“热爱姿态”。 那几年(马余辗转进入落城的那个时期)落城忽然涌现出大量的艺术爱好者, 其人数达到令人咂舌的七位数,从七位数的爱好者中,一部分佼佼者脱颖而出,他 们不甘于“爱好”和崇拜,抹袖扭颈地走上前来,他们亲自动手,制作了以先锋、 超级、新、后……为前缀的诗歌和戏剧,鼓吹并实际推出了与前者同样泛滥的绘画、 哲学、电影、电视专题节目(选美、杯赛、辩论会直播以及无微不至的“某某某的 一天” 等等),而后者特性以其动人后缀来显示:关怀、讨论、体验、主义。这些亲 自动手的后起之秀,人数约占落城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七点七七,是个令人骄傲的六 位数。 不过数年,他们把景物陈旧、节奏沉缓的落城搞成了一片新颜。令后世艺术史 家不解的是,“热爱姿态”向“抛弃姿态”的转换,究竟发生在什么时间和什么地 点,又以什么样的事件为标志呢?没有留下任何记载。一些注重文本分析的人发现, 多达六位数的创作者和多达七位数的爱好者,几乎不约而同地变了脸,对那些曾几 何时被他们奉为神圣的艺术经典,作出极度厌烦的表情,甚至吐上几口唾沫。一切 都被他们快速炮制的前缀和后缀覆盖、取代了。词根缺席。后世研究者也是不约而 同地发现,随着研究深人,他们走进一个“词根缺席”的时代。多么巧妙的抛弃, 多么令人赞叹的转换,由“热爱”到“抛弃”只有飓尺之遥!让我们(我们是什么? 我们就是他们)把目光回到那位已故的伟大前辈临死前绝望的面孔上,他太蔑 视前缀后缀之类的垃圾,他太崇奉自己内心的“词根”啦,观众们将他彻底抛弃在 维红色的无限高贵的(前辈生前常用语)帷幕背后,而他,心高气做的家伙,在忍 受了无人知晓内情的残酷反省之后,用一把铁钩(尖利的、雪亮的、线条优美的、 悬挂整片牛肉时才使用的)穿透软胯,让自己失去光彩和魅力的身躯,高悬在他活 跃了大半辈于的舞台上。按照他留给生前好友的口头遗嘱,他的身躯应该在高悬状 态下保留15天,然后由社会福利机构任意处置。可是他妈的舞台,舞台还能闲着吗, 当晚就得派用场,法国来的黄毛小于(克曼德雷或者别的什么,他把落城的黑毛丫 头搞得昏头昏脑、在他“下榻”的饭店门前、简直就人山人海、全都是乳头刚刚有 些发红的小傻瓜)在落城只停留一天,只开一场演奏会(那还了得,再大的事过了 今天再说),结果是,把遗体和铁钩一起送进冷藏库,把舞台打扫干净,让位给据 说是极其优雅的易懂的钢琴和乐队。事隔多年之后,我考人落城大学的戏剧文学专 业,做论文时查看了当时报道此事的报纸那则报道只有漫不经心的几行字,而且排 在了《文化趣闻卜栏。我捧着那张旧报,站在图书馆的走廊里,哭得象个挨揍的疯 狗… …说到哪里去了,难道我真的哭成那样么?倒不是我自作聪明,依我现在的立 场(立场?我站在哪儿呢?)来观察那个伟大前辈之死,固然是因为无法克服的骄 傲和无法忍受的凄凉,然而他那过于惊人的自杀,难道就没有部分原因来自他自身 的愚蠢吗?他眷恋不已的伟大的艺术传统,天生就要导向参与者的自我毁灭,这是 事实。最广大的舞台、最昂价的印制精美的门票、最夸张的赞誉、最泛滥的鲜花和 眼泪,还有“维红色的无限高贵的帷幕”和最敏感善良的观众,这个由如此众多的 事物所组成的宫殿,表面尊贵豪华,内里却是那样脆弱,只要抽去其中任何一根横 梁,或者破坏任何部位的一个装饰,都会引发彻底倒塌的灾难。这是事实。我崇拜 死去的前辈,前辈的死,使我这个后来者痛彻肺腑,同时也给我以极好的教训。我 必须懂得怎样活。而且我必须懂得怎样快乐。那次当街表演(还记得“装瞎子”游 戏吗) 是一个转折,它使我对游戏表演的最原初本质进行追溯和考察。游戏就是游戏, 尽管游戏表演和其他任何艺术工作一样,要以深切的体验和一丝不苟的态度去完成, 游戏本身却无足轻重,除非游戏者在其中寄托全部的生存意义和乐趣。我想,我总 不能盲目献身于一项对身体造成严重损伤而其本身没有丝毫成就的儿戏般的事业吧。 不是我不愿意献身,献身是好的,只要献身者对他为之献身的玩艺儿怀着确定 无疑的信心。而我现在(?)作为不幸的残废之人,对任何一种事物(包括我为自 己设计的各项游戏)的信心(即使有)都还处于飘摇不定的阶段。这个阶段(或类 似阶段)没有任何可以让我们为之自豪的东西,这个阶段的情景实在是吃尽辛劳却 寸功未立,一种近乎荒芜的情景。我在众人面前努力表演,心中泛起的只有羞愧。 装瞎子、装聋子、装结巴。装哑巴……装羊癫风,我依照既定的节目单肥这些 扮演残疾的游戏轮番推出,观众的热情越藏越深,每次演出,我都必须以加倍的耐 心和勤苦,去引发深藏在冷漠呆滞的肉体角落里的那一丁点儿热情,或者仅仅是热 情的替代品。 他们不再欢呼。他们见异思迁的本性已经驱使他们向别处张望和寻找。这一切 多么正常,可是这一切又使我多么忧伤。我唯一的舟筏,或者说被迫接受的救命稻 草,我的游戏,是否到了彻底沉没的时候?前辈之死令我胆寒。对扮演残疾的游戏 (正如前辈在广大舞台上扮演悲剧角色),必须有新的认识和改进。新的认识:意 义在于无意义,表演在于非表演,激情在于反激情,效果在于无效果,形式在于无 形式,个性在于无个性,显现在于永远的消失,而所谓创造,正在于一成不变一如 既往永无止境的循环、模拟和重复。基于上述认识对游戏所作的基本改进:化表演 为日常,化日常为表演,化观众为演员,化演员为观众,取消戏剧的戏剧化内容, 端坐不动,静观其变。那些不断变化的游戏方式在那次惨痛的当街表演之后,只作 了一个小小的跳跃动作,便不再变化,被拖拉机后轮(后轮代表非人物质,所有被 后轮轧死的生命都无处伸冤)压坏右腿(他们不无怀疑地说,只是右脚的几根臭趾 头吧)之后,我发誓将“瘸子”这一游戏方式进行到底。所以说,我作为游戏者的 最后一个跳跃动作,就是:由假装的瞎子到真正的瘸子。我的意思是说,我深感疲 乏,我想我已经找到让自己在特定阶段(譬如一个学期或更久)端坐不动的理由 (我相信,这个新的理由比化身为“白痴”更具体,也更扎实),除非有什么特殊 的事情,把我从顶楼的轮椅上唤起。L 少年游戏者心地单纯,哦,少年少年少年, 有人对它无知无党,有人转眼间把它遗忘,而我,这个傻瓜、这个破烂、这堆狗屎, 在多变的滑稽的无谓的残疾游戏中,悲惨而快乐地失去了我的少年。我再也不会是 一个少年了吗,那些人生轮回和灵魂再生的谎言,就当真不能够偶尔地实现吗?失 去少年的岁月,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我不再是少年,我象一头牛犊被人打穿鼻孔, 系上了皮绳。牵着鼻子走,是的,那只无形之手,面无表情地把我牵向无明地狱, 死,死,死!… …可是难就难在,在死之前我还不死,一切依旧,我每天在自言自语中渡过, 我的自言自语全都是陈词滥调。比陈词滥调更加陈词滥调,我在电话里对关切询问 我的生活状况的朋友们说,除了陈词滥调,我真不知还有什么可说,而除了说些陈 词滥调,我又不知还有什么活头。R 继续下去,面容愁苦、两眼迷离、屁话连天、 做着各种下意识的手势。刚才我说到这样一句话:“少年游戏者心地单纯”。这是 相当重要的提醒。这说明我对自己少年时期所演出的各项游戏的叙述,是不真实的, 其中夹杂了太多思虑,这些泛滥成灾的思虑,绝大部分属于现在(?)的我,这个 坐在顶楼轮椅上无所事事的人。快乐的人话多,忧郁的人沉默,可是真正绝望的人, 他一旦开口就会说个不停。他所滔滔不绝地讲说的,正是缺乏行为和情节的最无谓 的种种思虑。我恨我自己。但我无法将这个可恨的“自己”象删除电脑硬盘或软盘 上一个文本那样,轻易地把它删除。如果把这个拙劣比喻继续延伸下去,“自己” 是文本中最特殊的文本,它具有来自本性和天命两个方面的保护装置。神圣的 斯宾诺莎说,一物竭力保持其存在的努力不是别的,即是那物的现实本质。神圣的 斯宾诺莎,神圣的陈词滥调。或许博尔赫斯对这一说法的弓佣更有意思:“一切事 物都努力想成为自己,老虎想成为老虎,石头想成为石头……”这被称作现实本质 的,正是我所说的“自己”的保护装置。自杀的想法在想法中作为想法已经自杀了, 所以它很难实现。我讲述“少年游戏者”的过程,正是我想成为自己的努力之一。 这样,你就可能理解,我讲述往事为什么总是夹杂着现在的思虑。我不断地在 一物之中夹杂另一物(悲惨夹杂快乐、冷峻夹杂狂热、现在夹杂大量的过去、生命 夹杂死亡)的古怪行径,不能不说有其必然的一面,你说是吧。真对不起,请稍等 片刻… …身后响起的喊声忽然把我惊醒,当我睁开眼睛时,清清楚楚看见轮椅扶手上 沾得很牢的白色的漆末儿。我用指尖使劲抠了抠,那东西沾得真牢,象梦魇那样, 几乎与黑色扶手合二为一,怎么也拒不掉。我担心自己仍在梦中,抬头看看身边, 想找到被称作现实世界的世界的确证。我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轮椅一侧紧紧抵住 窗下的墙壁,扶手与墙壁接触的地方,墙壁凹陷进去,原先刷的一层白漆,零零碎 碎剥落下来,露出好几块拇指大小的水泥颜色,灰暗而丑陋。非常猛烈的撞击啊, 仅凭自己双手转动,我能让轮椅如此猛烈地撞到墙上去吗。我正在为这次猛烈撞击 的“第一推动力”犹疑不定,背后再次响起令人厌烦的喊声。不用回头,我就知道 那是我的女房东。很遗憾,我不能直接说出她的真名实姓,事关无法声张的个人隐 私,我得慎之又慎。本来我决没有把她(神秘的于瘪的女房东阶绍给任何人的打算, 可现在(?)她在我背后如此大喊大叫,似乎不顾一切地想闯入舞台呢。那么,请 允许我介绍,这位太太是我的女房东,姑且这么说吧,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她真正的 名字,刚才说什么“个人隐私”那是戏言。我无法弄清她的真名实姓,原因是:我 从未和她同时出现在任何规模的社交场合;我的女房东只有我这么一个残缺不全的 狗屁房客;房东和房客都是孤僻的人,所以从未有外人来拜访我俩之中的任何一个, 依此类推。语言的叙述和现实存在之间有许多差异,基本差异之一就是:事物名称 在这两者中分别所处的地位。现实存在可以在无名状态下永远成立,而在语言的叙 述中,无名是可怕的,因为无名即不存在(名称就象打水的竹篮,它不可能完全担 负起“打水”的重要使命,然而舍此你更无法指明你意念中“水”的存在)。所以 要想说明世界的虚幻性质,最好的途径便是化现实为叙述,化事物为名称。据我所 见,佛教的智慧出发点不在别处,正在于将世间万有纳入叙述,使之变化为叙述本 身,等到你返观来路,就不可避免地发现,事物已被‘“有系统的名称”所取代。 又扯远啦,我要介绍的不是什么佛教,而是我的女房东。我的介绍将由语言的 叙述来完成,所以名称是根本,所以我要弄一个象样的名字(无论真假)送给她。 我想把她(干瘪的身躯、复杂的情绪、令人不安的表情变化、很特别的嗓音以 及其他) 叫做:格鲁巴赫太太。从发音来讲很不错,而且带有一点欧洲情调,唯一的缺 陷也不太明显(除了卡夫卡本人,谁会责怪我借用小说中一个虚构人物的名字;谁 曾通知过我,那个24年死于欧洲的人,几分钟之后,他那奇怪灵魂的剩余部分就要 显示在我面前呢)。W 现在,女房东格鲁巴赫太太在我背后不停地喊叫,然而我打 定主意不予理睬。我在轮椅中吃力地直起上身,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自从搬 进这个顶楼朝西的房间以来,我几乎再也没有出去过。有不少老朋友还记得我,偶 尔也还来电话,或者直接摸到这幢楼的楼下,大声地呼唤我的名字(我用过的名字 很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一大堆,呼唤者可以根据兴趣,从中任意挑选)。他们 的呼唤透过一片疯狂噪音(这幢楼和它临近的所有楼房都象山呼海啸一般,不间断 地发出电锯、电钻、电刨和重磅铁锤的尖叫和轰鸣)细细传来,奇怪的是呼唤没有 被淹没,而是被噪音衬托着,送到我的耳边。每次听见呼唤,我就双手驱动轮椅, 直奔朝西的窗口,窗口很宽,装着铝合金窗框,还没有安玻璃(但是挂了两片搂着 金线的破旧的紫红色布帘)。我把轮椅一侧紧靠窗下墙壁,艰难地用双臂撑住扶手, 先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象我现在所做的一样,然后将它伸出窗外。我想 往楼下看。我发现自己永远别想从窗口看见楼下的景象。楼下的人家,把这雨棚撑 出窗外很远,五颜六色的篷布严密阻挡了我的视线。所以我不可能看清呼唤者,他 们的面容,还有他们久违了的亲切的表情。这使我有点焦虑(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 脑袋伸出窗外,盯着那些篷布发愣,这样滑稽的样子要维持好几分钟。等我回过神 来,再答腔的时候,已经无人理睬。我知道,乘兴而来的呼唤者离去了。疯狂的噪 音(要我再说一遍吗,电锯、电刨。电钻、大铁锤、卡拉OK、骂声、哭声、砸碎各 种器皿的声音)似乎停顿一下,又更疯狂地响起。有人说“末日一片寂静”,那是 放屁,末日在疯狂噪音的爆发性的序曲中降临,象最大块的重物,从最高的地方厉 声呼啸着砸向头顶。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一个迎接的姿态。现在空中刮起大 风,楼下看不见的地方飘来浓密的臭气和尘埃,所有遮雨棚的篷布边缘(边缘是宽 阔的) 在风中翻飞,一些可疑的黑团被打散,又重新聚集:天哪,那到底是苍蝇还是 马蜂? 嗷……我对着窗外混乱的空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于嚎,干嚎之声迅速投人窗 外的混乱,在临近的几幢楼房之间引起乱七八糟的反响,把我自己(探头探脑的家 伙) 吓得一哆嗦,赶忙缩回那颗充满渴望的暴露在危险之中的脑袋。与此同时(这 可是个好词),我感到双臂乏力,一松手,瘫倒在轮椅上一动不能动,倒象一只破 落的归巢的老乌鸦。别以为我就此罢休啦,让我稍微歇息片刻,蓄起一点可怜的力 量和勇气,我就会再一次“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这时候(在脑袋的两次高 昂之间)背后传来抽泣的声音,是“格鲁巴赫太太”,她的高声叫喊已经转变为抽 泣了。 规律性转变。她慢慢吞吞走上前来,站在轮椅的灰色靠背(很高的靠背)后面, 一只手扶着靠背,另一只手伸过来,搭在我的肩膀上,似乎颤抖得十分厉害。她忙 里偷闲,从连续不断的抽泣声中找到空隙,她利用这些宝贵的空隙对我说话。背后 的抽泣者“格鲁巴赫太太”说:你又怎么啦?你又怎么啦?你又他妈的怎么啦?时 代不断前进,是的,是我的不是,我错了。我凭什么对着窗外大喊大叫,我凭什么 如此粗鲁对待善良的女房东,我凭什么要给世上唯一关心我的人起那样古怪的绰号 (格鲁巴赫太太!),我凭什么把她的温柔低语硬说成“喊叫”(她不过想通知房 客,饭菜弄好了),我凭什么把自己健壮的双腿弃置不用而假装瘸子,我凭什么要 把美好生活(吵是吵了点)诬为混乱的末日,我凭什么整天瘫坐在轮椅中,对民生 疾苦漠不关心(多少儿童被迫辍学、多少城市遭到地震毁坏、多少有钱人被谋财害 命、多少青年身患绝症、多少妇女忍受毒打和遗弃、多少球迷在观众席上抓耳挠腮、 多少伟大著作和它包含的出色灵魂无人购买、多少职工下岗、多少老人孤独、多少 亩庄稼缺水少肥、多少村庄荒无人烟、多少人吸毒、多少人嫖娼、多少人流离失所、 多少人酒醉饭饱却痛苦万分……),只顾着自言自语,装疯卖傻,插科打浑,对自 己撒谎。难道我喜欢一无所是徒劳地趟过生命的浑水么。有人在远处嘀咕,说这一 切(关于马余的一切、与我无关的一切)都因为上帝缺席的缘故,可能吧,可能吧, 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我伸手握住搭在我肩膀上的格鲁巴赫太太的手,轻轻地几乎无 声地说:“对不起,我抱歉得一塌糊涂。”说着,我猛然挥手,痛痛快快地打了自 己一个大耳光。打打打,打你娘的狗东西,可别下不了手啊。我晕头晕脑地又来了 几下,格鲁巴赫太太惊叫着跑开,两支小焊枪同时点燃,无数的火星,无声地飞溅, 我想起中世纪和更为古远的年代,甚至还有灿烂的信仰、爱情、革命天堂。我打自 己还不行吗。我无止境地大笑起来,身体摇晃,轮椅象要坍塌似的,叽嘎叽嘎直响。 来啊,脑袋呢,脑袋跑到哪里去了,快回来,快回来,把自己昂到最高的位置 啊。暂且不表,再说我刚才想到的那些年轻姑娘,她们还没有象红洲那样历经沧桑 阅人众多,怎么说她们都还是“黄嘴雏儿”(当然你也不必指望她们是黄花闺女), 对上述形形色色的社会栋梁,缺乏真正的感性和性感认识,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 她们对“滑稽可笑的捣乱分子和残缺不全的畸形人”更是迷恋,迷恋但不理解,她 们找到了愤慨蔑视或调笑的对象,却始终不会深究存在于“对象”骨头里的伤心的 本质。……说起“装瞎子”游戏,除了已经讲到的精彩片断,还有些小小的余波回 澜。就本心而言,这个游戏既然使我吃这么多苦头(每一次演出之后,我的肉身都 受到程度不同的损害,轻则跌破膝盖头和胳膊肘上的皮肤,落下青红紫绿的伤痕, 重则伤筋动骨、头破血流),又何必再演下去呢,我真的是有点玩怕了。可是,正 如老话所讲的“游戏中人身不由己”,每当别人稍有暗示和鼓动的时候,我就技痒 难熬,蠢蠢然乎欲动。譬如,有一天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放学的时候,几个同学对 我说:喂,马余老弟你眼睛不大好,和我们同路吧。偏偏全班最好看的女生一也在 其中附和,她说雨太大,眼睛不好的人是需要照顾的。她的嗓子多好听啊,要是她 想看我“装瞎子”的演出(否则她干吗平白无故说我“眼睛不好”而且说得如此强 调呢),不管吃多大的苦,我也得再玩一遭。那天雨真大,打在脸上象沙粒一般, 在女生。和其他几个义务同路人的精心安排和指引下,我从陡峭的泥墩上一口气滚 下去,淹没在浊水暴涨无遮无拦的路边粪池里。到了那一步,我也懒得挣扎,最后 是观众自己先受不了,喊人来把我救起。又譬如放学之后,大家三五成群走在小镇 街边,只有我孤单一人,不是落在最后,就是抢在最前面,显得既傻头傻脑又拘谨 胆怯。片刻后,那些三五成群的校友们很快汇聚起来,变成一大群,紧跟在我身后 (跟得那样紧、有的家伙已经踩到我的脚后跟啦),有人开始试着喊叫:“来一个, 来一个,再来一个!”我明白“来一个”指的是什么,我只是不想搭腔,经过许多 次演出,我早已体验到盲人内心最深的奥秘,那就是傲慢,一种被命运逼出来的平 静的傲慢。我一声不吭继续往前走,就象不屑一顾的头羊领着临时拼凑的吵嚷不休 的羊群在大街上通过(商店、电影院、小诊所、酒馆、旅社。鞋匠和铜匠的铺子), 这种景象把镇上的人都搞懵啦,他们纷纷走出店门或者简易的遮阳棚,朝我和我身 后观望。我身后的喊叫越来越响,越来越整齐一致,似乎表达了某种集体的、庄严 的。不容忽视的要求。这真是难以抵挡的诱惑,比女生。的天真美貌更加可怕的诱 惑,它从身后澎湃而至,渐渐冲垮我在孤单中暗自培植的傲慢,把我与生俱来的表 演狂热重新搅动了起来。我在一片“再来一个、再来一个”的喊声里,就象被施行 了魔法(王子变白马、公主变天鹅、我变可怜的瞎子)的人那样,自动闭合双眼, 开始在大街上跌跌绊绊横冲直撞。后来我只听见喧哗、欢呼、怒骂、惊叫汇合一处, 响彻云霄。等到所有的声音平息,我才觉得事情不妙,赶紧中止了狂热而愚蠢的游 戏。我睁开双眼的时候,身后的观众全都四散识有一辆手扶拖拉机停在离我不远的 地方,但还没有歇火,轰轰隆隆。一个戴着肮脏手套的人站在我面前(满头大汗、 满脸通红),连声对我嚷嚷:“不怪我,不怪我,是后轮!”他不停地嚷嚷着,忽 然往空中一跳。我吓得又闭上眼睛。再把眼睛睁开的时候,发现那个“脏手套”并 没有跳,而是我忽然跌坐在他脚边。他把双脚往后缩了一小步,接着喊:“是后轮 就是后轮,大家有目共睹!”真是乱套了,什么后轮前轮的,我一点都弄不明白。 可是,我感到了疼痛,整个右腿象被铁锤砸得粉碎。在那个学期的大半时间内, 我不再玩“装瞎子”游戏。别以为我就此退缩,甘于平庸和孤独。虽然平庸和孤独 依然如故,要我退缩、脱离我的游戏月D 是不可能。我深深记得落城(多丰富的梦 中城池,在这里,高尚、凄苦、滑稽和永恒的腐朽结为一体)一位演艺界前辈的临 终遗言:“要我脱离观众的目光而生存,只有死亡才能做到……”这位伟大的前辈 曾经在落城最广大的舞台上不可一世,他一生扮演过:莎士比亚笔下的麦克白,易 卜生的培尔·金特,《雷雨》中的繁满或者与继母私通的大儿子,《日出》的白露 小姐或者她的往日情人(方达生?),奥尼尔《通往黑夜的漫漫长途》中的父亲、 母亲、大儿子、小儿子,梅特林克笔下的蓝胡子,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的男 主角,根据韩东中篇小说《障碍》和《杨慧燕》汇合改编的五幕喜剧《黑裙女》中 的女主角即原名叫王玉的“黑裙女”,根据杜甫《北征》改编的现代舞蹈剧中的杜 甫本人,根据民间小说《后半夜》有关章节改编的轻歌剧《单身囚禁》中的“苏拭 ·我”等等。伟大前辈的真名实姓在短短几年内就被人们(包括他自己)忘得干干 净净,然而落城里无人不知他的绰号般的艺名;三帽王。传说他每逢出门必戴“三 帽”,甚至下楼买盒香烟的工夫,都一帽不缺、一丝不苟。我知道你会问“三帽” 是何来历,有什么说法呢。我知道你会问,但我也不知就里。传说有多种(你 伟大、你有名,关于你就自然会有许多传说,即使同一件事,也能有多种不同的相 互矛盾的说法),我听人说得最起劲的一种如下:“三帽”指的是头上的窄边小圆 帽,衣袋口挂的笔帽(全是老式派克笔的元配,但不带笔身,要笔身干吗,不嫌太 重么?) 以及……透明潮润的弹性优良的遮阳帽(根据字面意思,你已经猜破谜底)。 伟大前辈“三帽”不离身,曾走遍落城内外,那时何等荣耀。然而,他死也死 在这荣耀上。 终于有一天,落城人抛弃了自己,抛弃了所以成为落城人的根本,抛弃了包括 诗歌、戏剧、绘画、哲学在内的一切伟大的艺术传统。这种历时长久的抛弃运动, 要是回顾一下(该回顾了,是时候)也可谓有趣。首先,抛弃运动并非直接以“抛 弃姿态” 登场的,恰恰相反,抛弃发端于伪装的“热爱姿态”。那几年(马余辗转进入 落城的那个时期)落城忽然涌现出大量的艺术爱好者,其人数达到令人咂舌的七位 数,从七位数的爱好者中,一部分佼佼者脱颖而出,他们不甘于“爱好”和崇拜, 抹袖扭颈地走上前来,他们亲自动手,制作了以先锋、超级、新、后……为前缀的 诗歌和戏剧,鼓吹并实际推出了与前者同样泛滥的绘画、哲学、电影、电视专题节 目(选美、杯赛、辩论会直播以及无微不至的“某某某的一天”等等),而后者特 性以其动人后缀来显示:关怀、讨论、体验、主义。这些亲自动手的后起之秀,人 数约占落城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七点七七,是个令人骄傲的六位数。不过数年,他们 把景物陈旧、节奏沉缓的落城搞成了一片新颜。令后世艺术史家不解的是,“热爱 姿态”向“抛弃姿态”的转换,究竟发生在什么时间和什么地点,又以什么样的事 件为标志呢?没有留下任何记载。一些注重文本分析的人发现,多达六位数的创作 者和多达七位数的爱好者,几乎不约而同地变了脸,对那些曾几何时被他们奉为神 圣的艺术经典,作出极度厌烦的表情,甚至吐上几口唾沫。一切都被他们快速炮制 的前缀和后缀覆盖、取代了。词根缺席。后世研究者也是不约而同地发现,随着研 究深人,他们走进一个“词根缺席”的时代。多么巧妙的抛弃,多么令人赞叹的转 换,由“热爱”到“抛弃”只有飓尺之遥!让我们(我们是什么?我们就是他们) 把目光回到那位已故的伟大前辈临死前绝望的面孔上,他太蔑视前缀后缀之类 的垃圾,他太崇奉自己内心的“词根”啦,观众们将他彻底抛弃在维红色的无限高 贵的(前辈生前常用语)帷幕背后,而他,心高气做的家伙,在忍受了无人知晓内 情的残酷反省之后,用一把铁钩(尖利的、雪亮的、线条优美的、悬挂整片牛肉时 才使用的) 穿透软胯,让自己失去光彩和魅力的身躯,高悬在他活跃了大半辈于的舞台上。 按照他留给生前好友的口头遗嘱,他的身躯应该在高悬状态下保留15天,然后 由社会福利机构任意处置。可是他妈的舞台,舞台还能闲着吗,当晚就得派用场, 法国来的黄毛小于(克曼德雷或者别的什么,他把落城的黑毛丫头搞得昏头昏脑、 在他“下榻”的饭店门前、简直就人山人海、全都是乳头刚刚有些发红的小傻瓜) 在落城只停留一天,只开一场演奏会(那还了得,再大的事过了今天再说), 结果是,把遗体和铁钩一起送进冷藏库,把舞台打扫干净,让位给据说是极其优雅 的易懂的钢琴和乐队。事隔多年之后,我考人落城大学的戏剧文学专业,做论文时 查看了当时报道此事的报纸那则报道只有漫不经心的几行字,而且排在了《文化趣 闻卜栏。 我捧着那张旧报,站在图书馆的走廊里,哭得象个挨揍的疯狗……说到哪里去 了,难道我真的哭成那样么?倒不是我自作聪明,依我现在的立场(立场?我站在 哪儿呢?)来观察那个伟大前辈之死,固然是因为无法克服的骄傲和无法忍受的凄 凉,然而他那过于惊人的自杀,难道就没有部分原因来自他自身的愚蠢吗?他眷恋 不已的伟大的艺术传统,天生就要导向参与者的自我毁灭,这是事实。最广大的舞 台、最昂价的印制精美的门票、最夸张的赞誉、最泛滥的鲜花和眼泪,还有“维红 色的无限高贵的帷幕”和最敏感善良的观众,这个由如此众多的事物所组成的宫殿, 表面尊贵豪华,内里却是那样脆弱,只要抽去其中任何一根横梁,或者破坏任何部 位的一个装饰,都会引发彻底倒塌的灾难。这是事实。我崇拜死去的前辈,前辈的 死,使我这个后来者痛彻肺腑,同时也给我以极好的教训。我必须懂得怎样活。而 且我必须懂得怎样快乐。那次当街表演(还记得“装瞎子”游戏吗)是一个转折, 它使我对游戏表演的最原初本质进行追溯和考察。游戏就是游戏,尽管游戏表演和 其他任何艺术工作一样,要以深切的体验和一丝不苟的态度去完成,游戏本身却无 足轻重,除非游戏者在其中寄托全部的生存意义和乐趣。我想,我总不能盲目献身 于一项对身体造成严重损伤而其本身没有丝毫成就的儿戏般的事业吧。不是我不愿 意献身,献身是好的,只要献身者对他为之献身的玩艺儿怀着确定无疑的信心。而 我现在(?)作为不幸的残废之人,对任何一种事物(包括我为自己设计的各项游 戏) 的信心(即使有)都还处于飘摇不定的阶段。这个阶段(或类似阶段)没有任 何可以让我们为之自豪的东西,这个阶段的情景实在是吃尽辛劳却寸功未立,一种 近乎荒芜的情景。我在众人面前努力表演,心中泛起的只有羞愧。装瞎子、装聋子、 装结巴。装哑巴……装羊癫风,我依照既定的节目单肥这些扮演残疾的游戏轮番推 出,观众的热情越藏越深,每次演出,我都必须以加倍的耐心和勤苦,去引发深藏 在冷漠呆滞的肉体角落里的那一丁点儿热情,或者仅仅是热情的替代品。他们不再 欢呼。 他们见异思迁的本性已经驱使他们向别处张望和寻找。这一切多么正常,可是 这一切又使我多么忧伤。我唯一的舟筏,或者说被迫接受的救命稻草,我的游戏, 是否到了彻底沉没的时候?前辈之死令我胆寒。对扮演残疾的游戏(正如前辈在广 大舞台上扮演悲剧角色),必须有新的认识和改进。新的认识:意义在于无意义, 表演在于非表演,激情在于反激情,效果在于无效果,形式在于无形式,个性在于 无个性,显现在于永远的消失,而所谓创造,正在于一成不变一如既往永无止境的 循环、模拟和重复。基于上述认识对游戏所作的基本改进:化表演为日常,化日常 为表演,化观众为演员,化演员为观众,取消戏剧的戏剧化内容,端坐不动,静观 其变。那些不断变化的游戏方式在那次惨痛的当街表演之后,只作了一个小小的跳 跃动作,便不再变化,被拖拉机后轮(后轮代表非人物质,所有被后轮轧死的生命 都无处伸冤)压坏右腿(他们不无怀疑地说,只是右脚的几根臭趾头吧)之后,我 发誓将“瘸子”这一游戏方式进行到底。所以说,我作为游戏者的最后一个跳跃动 作,就是:由假装的瞎子到真正的瘸子。我的意思是说,我深感疲乏,我想我已经 找到让自己在特定阶段(譬如一个学期或更久)端坐不动的理由(我相信,这个新 的理由比化身为“白痴”更具体,也更扎实),除非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把我从顶 楼的轮椅上唤起。L 少年游戏者心地单纯,哦,少年少年少年,有人对它无知无党, 有人转眼间把它遗忘,而我,这个傻瓜、这个破烂、这堆狗屎,在多变的滑稽的无 谓的残疾游戏中,悲惨而快乐地失去了我的少年。我再也不会是一个少年了吗,那 些人生轮回和灵魂再生的谎言,就当真不能够偶尔地实现吗?失去少年的岁月,对 我还有什么意义,我不再是少年,我象一头牛犊被人打穿鼻孔,系上了皮绳。牵着 鼻子走,是的,那只无形之手,面无表情地把我牵向无明地狱,死,死,死!…… 可是难就难在,在死之前我还不死,一切依旧,我每天在自言自语中渡过,我 的自言自语全都是陈词滥调。比陈词滥调更加陈词滥调,我在电话里对关切询问我 的生活状况的朋友们说,除了陈词滥调,我真不知还有什么可说,而除了说些陈词 滥调,我又不知还有什么活头。R 继续下去,面容愁苦、两眼迷离、屁话连天、做 着各种下意识的手势。刚才我说到这样一句话:“少年游戏者心地单纯”。这是相 当重要的提醒。这说明我对自己少年时期所演出的各项游戏的叙述,是不真实的, 其中夹杂了太多思虑,这些泛滥成灾的思虑,绝大部分属于现在(?)的我,这个 坐在顶楼轮椅上无所事事的人。快乐的人话多,忧郁的人沉默,可是真正绝望的人, 他一旦开口就会说个不停。他所滔滔不绝地讲说的,正是缺乏行为和情节的最无谓 的种种思虑。我恨我自己。但我无法将这个可恨的“自己”象删除电脑硬盘或软盘 上一个文本那样,轻易地把它删除。如果把这个拙劣比喻继续延伸下去,“自己” 是文本中最特殊的文本,它具有来自本性和天命两个方面的保护装置。神圣的 斯宾诺莎说,一物竭力保持其存在的努力不是别的,即是那物的现实本质。神圣的 斯宾诺莎,神圣的陈词滥调。或许博尔赫斯对这一说法的弓佣更有意思:“一切事 物都努力想成为自己,老虎想成为老虎,石头想成为石头……”这被称作现实本质 的,正是我所说的“自己”的保护装置。自杀的想法在想法中作为想法已经自杀了, 所以它很难实现。我讲述“少年游戏者”的过程,正是我想成为自己的努力之一。 这样,你就可能理解,我讲述往事为什么总是夹杂着现在的思虑。我不断地在 一物之中夹杂另一物(悲惨夹杂快乐、冷峻夹杂狂热、现在夹杂大量的过去、生命 夹杂死亡)的古怪行径,不能不说有其必然的一面,你说是吧。真对不起,请稍等 片刻… …身后响起的喊声忽然把我惊醒,当我睁开眼睛时,清清楚楚看见轮椅扶手上 沾得很牢的白色的漆末儿。我用指尖使劲抠了抠,那东西沾得真牢,象梦魇那样, 几乎与黑色扶手合二为一,怎么也拒不掉。我担心自己仍在梦中,抬头看看身边, 想找到被称作现实世界的世界的确证。我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轮椅一侧紧紧抵住 窗下的墙壁,扶手与墙壁接触的地方,墙壁凹陷进去,原先刷的一层白漆,零零碎 碎剥落下来,露出好几块拇指大小的水泥颜色,灰暗而丑陋。非常猛烈的撞击啊, 仅凭自己双手转动,我能让轮椅如此猛烈地撞到墙上去吗。我正在为这次猛烈撞击 的“第一推动力”犹疑不定,背后再次响起令人厌烦的喊声。不用回头,我就知道 那是我的女房东。很遗憾,我不能直接说出她的真名实姓,事关无法声张的个人隐 私,我得慎之又慎。本来我决没有把她(神秘的于瘪的女房东阶绍给任何人的打算, 可现在(?) 她在我背后如此大喊大叫,似乎不顾一切地想闯入舞台呢。那么,请允许我介 绍,这位太太是我的女房东,姑且这么说吧,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刚 才说什么“个人隐私”那是戏言。我无法弄清她的真名实姓,原因是:我从未和她 同时出现在任何规模的社交场合;我的女房东只有我这么一个残缺不全的狗屁房客 ;房东和房客都是孤僻的人,所以从未有外人来拜访我俩之中的任何一个,依此类 推。 语言的叙述和现实存在之间有许多差异,基本差异之一就是:事物名称在这两 者中分别所处的地位。现实存在可以在无名状态下永远成立,而在语言的叙述中, 无名是可怕的,因为无名即不存在(名称就象打水的竹篮,它不可能完全担负起 “打水” 的重要使命,然而舍此你更无法指明你意念中“水”的存在)。所以要想说明 世界的虚幻性质,最好的途径便是化现实为叙述,化事物为名称。据我所见,佛教 的智慧出发点不在别处,正在于将世间万有纳入叙述,使之变化为叙述本身,等到 你返观来路,就不可避免地发现,事物已被‘“有系统的名称”所取代。又扯远啦, 我要介绍的不是什么佛教,而是我的女房东。我的介绍将由语言的叙述来完成,所 以名称是根本,所以我要弄一个象样的名字(无论真假)送给她。我想把她(干瘪 的身躯、复杂的情绪、令人不安的表情变化、很特别的嗓音以及其他)叫做:格鲁 巴赫太太。从发音来讲很不错,而且带有一点欧洲情调,唯一的缺陷也不太明显 (除了卡夫卡本人,谁会责怪我借用小说中一个虚构人物的名字;谁曾通知过我, 那个24年死于欧洲的人,几分钟之后,他那奇怪灵魂的剩余部分就要显示在我面前 呢)。 W 现在,女房东格鲁巴赫太太在我背后不停地喊叫,然而我打定主意不予理睬。 我在轮椅中吃力地直起上身,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自从搬进这个顶楼朝 西的房间以来,我几乎再也没有出去过。有不少老朋友还记得我,偶尔也还来电话, 或者直接摸到这幢楼的楼下,大声地呼唤我的名字(我用过的名字很多,真真假假 虚虚实实的一大堆,呼唤者可以根据兴趣,从中任意挑选)。他们的呼唤透过一片 疯狂噪音(这幢楼和它临近的所有楼房都象山呼海啸一般,不间断地发出电锯、电 钻、电刨和重磅铁锤的尖叫和轰鸣)细细传来,奇怪的是呼唤没有被淹没,而是被 噪音衬托着,送到我的耳边。每次听见呼唤,我就双手驱动轮椅,直奔朝西的窗口, 窗口很宽,装着铝合金窗框,还没有安玻璃(但是挂了两片搂着金线的破旧的紫红 色布帘)。我把轮椅一侧紧靠窗下墙壁,艰难地用双臂撑住扶手,先把脑袋“昂到 尽量高的位置”,象我现在所做的一样,然后将它伸出窗外。我想往楼下看。我发 现自己永远别想从窗口看见楼下的景象。楼下的人家,把这雨棚撑出窗外很远,五 颜六色的篷布严密阻挡了我的视线。所以我不可能看清呼唤者,他们的面容,还有 他们久违了的亲切的表情。这使我有点焦虑(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脑袋伸出窗 外,盯着那些篷布发愣,这样滑稽的样子要维持好几分钟。等我回过神来,再答腔 的时候,已经无人理睬。我知道,乘兴而来的呼唤者离去了。疯狂的噪音(要我再 说一遍吗,电锯、电刨。电钻、大铁锤、卡拉OK、骂声、哭声、砸碎各种器皿的声 音) 似乎停顿一下,又更疯狂地响起。有人说“末日一片寂静”,那是放屁,末日 在疯狂噪音的爆发性的序曲中降临,象最大块的重物,从最高的地方厉声呼啸着砸 向头顶。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一个迎接的姿态。现在空中刮起大风,楼下看 不见的地方飘来浓密的臭气和尘埃,所有遮雨棚的篷布边缘(边缘是宽阔的)在风 中翻飞,一些可疑的黑团被打散,又重新聚集:天哪,那到底是苍蝇还是马蜂?嗷 …… 我对着窗外混乱的空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于嚎,干嚎之声迅速投人窗外的混 乱,在临近的几幢楼房之间引起乱七八糟的反响,把我自己(探头探脑的家伙)吓 得一哆嗦,赶忙缩回那颗充满渴望的暴露在危险之中的脑袋。与此同时(这可是个 好词),我感到双臂乏力,一松手,瘫倒在轮椅上一动不能动,倒象一只破落的归 巢的老乌鸦。别以为我就此罢休啦,让我稍微歇息片刻,蓄起一点可怜的力量和勇 气,我就会再一次“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这时候(在脑袋的两次高昂之间) 背后传来抽泣的声音,是“格鲁巴赫太太”,她的高声叫喊已经转变为抽泣了。 规律性转变。她慢慢吞吞走上前来,站在轮椅的灰色靠背(很高的靠背)后面, 一只手扶着靠背,另一只手伸过来,搭在我的肩膀上,似乎颤抖得十分厉害。她忙 里偷闲,从连续不断的抽泣声中找到空隙,她利用这些宝贵的空隙对我说话。背后 的抽泣者“格鲁巴赫太太”说:你又怎么啦?你又怎么啦?你又他妈的怎么啦?时 代不断前进,是的,是我的不是,我错了。我凭什么对着窗外大喊大叫,我凭什么 如此粗鲁对待善良的女房东,我凭什么要给世上唯一关心我的人起那样古怪的绰号 (格鲁巴赫太太!),我凭什么把她的温柔低语硬说成“喊叫”(她不过想通知房 客,饭菜弄好了),我凭什么把自己健壮的双腿弃置不用而假装瘸子,我凭什么要 把美好生活(吵是吵了点)诬为混乱的末日,我凭什么整天瘫坐在轮椅中,对民生 疾苦漠不关心(多少儿童被迫辍学、多少城市遭到地震毁坏、多少有钱人被谋财害 命、多少青年身患绝症、多少妇女忍受毒打和遗弃、多少球迷在观众席上抓耳挠腮、 多少伟大著作和它包含的出色灵魂无人购买、多少职工下岗、多少老人孤独、多少 亩庄稼缺水少肥、多少村庄荒无人烟、多少人吸毒、多少人嫖娼、多少人流离失所、 多少人酒醉饭饱却痛苦万分……),只顾着自言自语,装疯卖傻,插科打浑,对自 己撒谎。难道我喜欢一无所是徒劳地趟过生命的浑水么。有人在远处嘀咕,说这一 切(关于马余的一切、与我无关的一切)都因为上帝缺席的缘故,可能吧,可能吧, 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我伸手握住搭在我肩膀上的格鲁巴赫太太的手,轻轻地几乎无 声地说:“对不起,我抱歉得一塌糊涂。”说着,我猛然挥手,痛痛快快地打了自 己一个大耳光。打打打,打你娘的狗东西,可别下不了手啊。我晕头晕脑地又来了 几下,格鲁巴赫太太惊叫着跑开,两支小焊枪同时点燃,无数的火星,无声地飞溅, 我想起中世纪和更为古远的年代,甚至还有灿烂的信仰、爱情、革命天堂。我打自 己还不行吗。我无止境地大笑起来,身体摇晃,轮椅象要坍塌似的,叽嘎叽嘎直响。 来啊,脑袋呢,脑袋跑到哪里去了,快回来,快回来,把自己昂到最高的位置 啊。的演出(否则她干吗平白无故说我“眼睛不好”而且说得如此强调呢),不管 吃多大的苦,我也得再玩一遭。那天雨真大,打在脸上象沙粒一般,在女生。和其 他几个义务同路人的精心安排和指引下,我从陡峭的泥墩上一口气滚下去,淹没在 浊水暴涨无遮无拦的路边粪池里。到了那一步,我也懒得挣扎,最后是观众自己先 受不了,喊人来把我救起。又譬如放学之后,大家三五成群走在小镇街边,只有我 孤单一人,不是落在最后,就是抢在最前面,显得既傻头傻脑又拘谨胆怯。片刻后, 那些三五成群的校友们很快汇聚起来,变成一大群,紧跟在我身后(跟得那样紧、 有的家伙已经踩到我的脚后跟啦),有人开始试着喊叫:“来一个,来一个,再来 一个!”我明白“来一个”指的是什么,我只是不想搭腔,经过许多次演出,我早 已体验到盲人内心最深的奥秘,那就是傲慢,一种被命运逼出来的平静的傲慢。我 一声不吭继续往前走,就象不屑一顾的头羊领着临时拼凑的吵嚷不休的羊群在大街 上通过(商店、电影院、小诊所、酒馆、旅社。鞋匠和铜匠的铺子),这种景象把 镇上的人都搞懵啦,他们纷纷走出店门或者简易的遮阳棚,朝我和我身后观望。我 身后的喊叫越来越响,越来越整齐一致,似乎表达了某种集体的、庄严的。不容忽 视的要求。这真是难以抵挡的诱惑,比女生。的天真美貌更加可怕的诱惑,它从身 后澎湃而至,渐渐冲垮我在孤单中暗自培植的傲慢,把我与生俱来的表演狂热重新 搅动了起来。我在一片“再来一个、再来一个”的喊声里,就象被施行了魔法(王 子变白马、公主变天鹅、我变可怜的瞎子)的人那样,自动闭合双眼,开始在大街 上跌跌绊绊横冲直撞。后来我只听见喧哗、欢呼、怒骂、惊叫汇合一处,响彻云霄。 等到所有的声音平息,我才觉得事情不妙,赶紧中止了狂热而愚蠢的游戏。我 睁开双眼的时候,身后的观众全都四散识有一辆手扶拖拉机停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但还没有歇火,轰轰隆隆。一个戴着肮脏手套的人站在我面前(满头大汗、满脸通 红),连声对我嚷嚷:“不怪我,不怪我,是后轮!”他不停地嚷嚷着,忽然往空 中一跳。 我吓得又闭上眼睛。再把眼睛睁开的时候,发现那个“脏手套”并没有跳,而 是我忽然跌坐在他脚边。他把双脚往后缩了一小步,接着喊:“是后轮就是后轮, 大家有目共睹!”真是乱套了,什么后轮前轮的,我一点都弄不明白。可是,我感 到了疼痛,整个右腿象被铁锤砸得粉碎。在那个学期的大半时间内,我不再玩“装 瞎子” 游戏。别以为我就此退缩,甘于平庸和孤独。虽然平庸和孤独依然如故,要我 退缩、脱离我的游戏月D 是不可能。我深深记得落城(多丰富的梦中城池,在这里, 高尚、凄苦、滑稽和永恒的腐朽结为一体)一位演艺界前辈的临终遗言:“要我脱 离观众的目光而生存,只有死亡才能做到……”这位伟大的前辈曾经在落城最广大 的舞台上不可一世,他一生扮演过:莎士比亚笔下的麦克白,易卜生的培尔·金特, 《雷雨》中的繁满或者与继母私通的大儿子,《日出》的白露小姐或者她的往日情 人(方达生?),奥尼尔《通往黑夜的漫漫长途》中的父亲、母亲、大儿子、小儿 子,梅特林克笔下的蓝胡子,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的男主角,根据韩东中篇 小说《障碍》和《杨慧燕》汇合改编的五幕喜剧《黑裙女》中的女主角即原名叫王 玉的“黑裙女”,根据杜甫《北征》改编的现代舞蹈剧中的杜甫本人,根据民间小 说《后半夜》有关章节改编的轻歌剧《单身囚禁》中的“苏拭·我”等等。伟大前 辈的真名实姓在短短几年内就被人们(包括他自己)忘得干干净净,然而落城里无 人不知他的绰号般的艺名;三帽王。传说他每逢出门必戴“三帽”,甚至下楼买盒 香烟的工夫,都一帽不缺、一丝不苟。我知道你会问“三帽”是何来历,有什么说 法呢。 我知道你会问,但我也不知就里。传说有多种(你伟大、你有名,关于你就自 然会有许多传说,即使同一件事,也能有多种不同的相互矛盾的说法),我听人说 得最起劲的一种如下:“三帽”指的是头上的窄边小圆帽,衣袋口挂的笔帽(全是 老式派克笔的元配,但不带笔身,要笔身干吗,不嫌太重么?)以及……透明潮润 的弹性优良的遮阳帽(根据字面意思,你已经猜破谜底)。伟大前辈“三帽”不离 身,曾走遍落城内外,那时何等荣耀。然而,他死也死在这荣耀上。终于有一天, 落城人抛弃了自己,抛弃了所以成为落城人的根本,抛弃了包括诗歌、戏剧、绘画、 哲学在内的一切伟大的艺术传统。这种历时长久的抛弃运动,要是回顾一下(该回 顾了,是时候)也可谓有趣。首先,抛弃运动并非直接以“抛弃姿态”登场的,恰 恰相反,抛弃发端于伪装的“热爱姿态”。那几年(马余辗转进入落城的那个时期) 落城忽然涌现出大量的艺术爱好者,其人数达到令人咂舌的七位数,从七位数 的爱好者中,一部分佼佼者脱颖而出,他们不甘于“爱好”和崇拜,抹袖扭颈地走 上前来,他们亲自动手,制作了以先锋、超级、新、后……为前缀的诗歌和戏剧, 鼓吹并实际推出了与前者同样泛滥的绘画、哲学、电影、电视专题节目(选美、杯 赛、辩论会直播以及无微不至的“某某某的一天”等等),而后者特性以其动人后 缀来显示:关怀、讨论、体验、主义。这些亲自动手的后起之秀,人数约占落城总 人口的百分之十七点七七,是个令人骄傲的六位数。不过数年,他们把景物陈旧、 节奏沉缓的落城搞成了一片新颜。令后世艺术史家不解的是,“热爱姿态”向“抛 弃姿态”的转换,究竟发生在什么时间和什么地点,又以什么样的事件为标志呢? 没有留下任何记载。一些注重文本分析的人发现,多达六位数的创作者和多达 七位数的爱好者,几乎不约而同地变了脸,对那些曾几何时被他们奉为神圣的艺术 经典,作出极度厌烦的表情,甚至吐上几口唾沫。一切都被他们快速炮制的前缀和 后缀覆盖、取代了。词根缺席。后世研究者也是不约而同地发现,随着研究深人, 他们走进一个“词根缺席”的时代。多么巧妙的抛弃,多么令人赞叹的转换,由 “热爱” 到“抛弃”只有飓尺之遥!让我们(我们是什么?我们就是他们)把目光回到 那位已故的伟大前辈临死前绝望的面孔上,他太蔑视前缀后缀之类的垃圾,他太崇 奉自己内心的“词根”啦,观众们将他彻底抛弃在维红色的无限高贵的(前辈生前 常用语) 帷幕背后,而他,心高气做的家伙,在忍受了无人知晓内情的残酷反省之后, 用一把铁钩(尖利的、雪亮的、线条优美的、悬挂整片牛肉时才使用的)穿透软胯, 让自己失去光彩和魅力的身躯,高悬在他活跃了大半辈于的舞台上。按照他留给生 前好友的口头遗嘱,他的身躯应该在高悬状态下保留15天,然后由社会福利机构任 意处置。可是他妈的舞台,舞台还能闲着吗,当晚就得派用场,法国来的黄毛小于 (克曼德雷或者别的什么,他把落城的黑毛丫头搞得昏头昏脑、在他“下榻”的饭 店门前、简直就人山人海、全都是乳头刚刚有些发红的小傻瓜)在落城只停留一天, 只开一场演奏会(那还了得,再大的事过了今天再说),结果是,把遗体和铁钩一 起送进冷藏库,把舞台打扫干净,让位给据说是极其优雅的易懂的钢琴和乐队。事 隔多年之后,我考人落城大学的戏剧文学专业,做论文时查看了当时报道此事的报 纸那则报道只有漫不经心的几行字,而且排在了《文化趣闻卜栏。我捧着那张旧报, 站在图书馆的走廊里,哭得象个挨揍的疯狗……说到哪里去了,难道我真的哭成那 样么?倒不是我自作聪明,依我现在的立场(立场?我站在哪儿呢?)来观察那个 伟大前辈之死,固然是因为无法克服的骄傲和无法忍受的凄凉,然而他那过于惊人 的自杀,难道就没有部分原因来自他自身的愚蠢吗?他眷恋不已的伟大的艺术传统, 天生就要导向参与者的自我毁灭,这是事实。最广大的舞台、最昂价的印制精美的 门票、最夸张的赞誉、最泛滥的鲜花和眼泪,还有“维红色的无限高贵的帷幕”和 最敏感善良的观众,这个由如此众多的事物所组成的宫殿,表面尊贵豪华,内里却 是那样脆弱,只要抽去其中任何一根横梁,或者破坏任何部位的一个装饰,都会引 发彻底倒塌的灾难。这是事实。我崇拜死去的前辈,前辈的死,使我这个后来者痛 彻肺腑,同时也给我以极好的教训。我必须懂得怎样活。而且我必须懂得怎样快乐。 那次当街表演(还记得“装瞎子”游戏吗)是一个转折,它使我对游戏表演的 最原初本质进行追溯和考察。游戏就是游戏,尽管游戏表演和其他任何艺术工作一 样,要以深切的体验和一丝不苟的态度去完成,游戏本身却无足轻重,除非游戏者 在其中寄托全部的生存意义和乐趣。我想,我总不能盲目献身于一项对身体造成严 重损伤而其本身没有丝毫成就的儿戏般的事业吧。不是我不愿意献身,献身是好的, 只要献身者对他为之献身的玩艺儿怀着确定无疑的信心。而我现在(?)作为不幸 的残废之人,对任何一种事物(包括我为自己设计的各项游戏)的信心(即使有) 都还处于飘摇不定的阶段。这个阶段(或类似阶段)没有任何可以让我们为之 自豪的东西,这个阶段的情景实在是吃尽辛劳却寸功未立,一种近乎荒芜的情景。 我在众人面前努力表演,心中泛起的只有羞愧。装瞎子、装聋子、装结巴。装 哑巴…… 装羊癫风,我依照既定的节目单肥这些扮演残疾的游戏轮番推出,观众的热情 越藏越深,每次演出,我都必须以加倍的耐心和勤苦,去引发深藏在冷漠呆滞的肉 体角落里的那一丁点儿热情,或者仅仅是热情的替代品。他们不再欢呼。他们见异 思迁的本性已经驱使他们向别处张望和寻找。这一切多么正常,可是这一切又使我 多么忧伤。我唯一的舟筏,或者说被迫接受的救命稻草,我的游戏,是否到了彻底 沉没的时候?前辈之死令我胆寒。对扮演残疾的游戏(正如前辈在广大舞台上扮演 悲剧角色),必须有新的认识和改进。新的认识:意义在于无意义,表演在于非表 演,激情在于反激情,效果在于无效果,形式在于无形式,个性在于无个性,显现 在于永远的消失,而所谓创造,正在于一成不变一如既往永无止境的循环、模拟和 重复。 基于上述认识对游戏所作的基本改进:化表演为日常,化日常为表演,化观众 为演员,化演员为观众,取消戏剧的戏剧化内容,端坐不动,静观其变。那些不断 变化的游戏方式在那次惨痛的当街表演之后,只作了一个小小的跳跃动作,便不再 变化,被拖拉机后轮(后轮代表非人物质,所有被后轮轧死的生命都无处伸冤)压 坏右腿(他们不无怀疑地说,只是右脚的几根臭趾头吧)之后,我发誓将“瘸子” 这一游戏方式进行到底。所以说,我作为游戏者的最后一个跳跃动作,就是: 由假装的瞎子到真正的瘸子。我的意思是说,我深感疲乏,我想我已经找到让自己 在特定阶段(譬如一个学期或更久)端坐不动的理由(我相信,这个新的理由比化 身为“白痴” 更具体,也更扎实),除非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把我从顶楼的轮椅上唤起。L 少年游戏者心地单纯,哦,少年少年少年,有人对它无知无党,有人转眼间把它遗 忘,而我,这个傻瓜、这个破烂、这堆狗屎,在多变的滑稽的无谓的残疾游戏中, 悲惨而快乐地失去了我的少年。我再也不会是一个少年了吗,那些人生轮回和灵魂 再生的谎言,就当真不能够偶尔地实现吗?失去少年的岁月,对我还有什么意义, 我不再是少年,我象一头牛犊被人打穿鼻孔,系上了皮绳。牵着鼻子走,是的,那 只无形之手,面无表情地把我牵向无明地狱,死,死,死!……可是难就难在,在 死之前我还不死,一切依旧,我每天在自言自语中渡过,我的自言自语全都是陈词 滥调。 比陈词滥调更加陈词滥调,我在电话里对关切询问我的生活状况的朋友们说, 除了陈词滥调,我真不知还有什么可说,而除了说些陈词滥调,我又不知还有什么 活头。 R 继续下去,面容愁苦、两眼迷离、屁话连天、做着各种下意识的手势。刚才 我说到这样一句话:“少年游戏者心地单纯”。这是相当重要的提醒。这说明我对 自己少年时期所演出的各项游戏的叙述,是不真实的,其中夹杂了太多思虑,这些 泛滥成灾的思虑,绝大部分属于现在(?)的我,这个坐在顶楼轮椅上无所事事的 人。 快乐的人话多,忧郁的人沉默,可是真正绝望的人,他一旦开口就会说个不停。 他所滔滔不绝地讲说的,正是缺乏行为和情节的最无谓的种种思虑。我恨我自 己。 但我无法将这个可恨的“自己”象删除电脑硬盘或软盘上一个文本那样,轻易 地把它删除。如果把这个拙劣比喻继续延伸下去,“自己”是文本中最特殊的文本, 它具有来自本性和天命两个方面的保护装置。神圣的斯宾诺莎说,一物竭力保持其 存在的努力不是别的,即是那物的现实本质。神圣的斯宾诺莎,神圣的陈词滥调。 或许博尔赫斯对这一说法的弓佣更有意思:“一切事物都努力想成为自己,老 虎想成为老虎,石头想成为石头……”这被称作现实本质的,正是我所说的“自己” 的保护装置。自杀的想法在想法中作为想法已经自杀了,所以它很难实现。我 讲述“少年游戏者”的过程,正是我想成为自己的努力之一。这样,你就可能理解, 我讲述往事为什么总是夹杂着现在的思虑。我不断地在一物之中夹杂另一物(悲惨 夹杂快乐、冷峻夹杂狂热、现在夹杂大量的过去、生命夹杂死亡)的古怪行径,不 能不说有其必然的一面,你说是吧。真对不起,请稍等片刻……身后响起的喊声忽 然把我惊醒,当我睁开眼睛时,清清楚楚看见轮椅扶手上沾得很牢的白色的漆末儿。 我用指尖使劲抠了抠,那东西沾得真牢,象梦魇那样,几乎与黑色扶手合二为 一,怎么也拒不掉。我担心自己仍在梦中,抬头看看身边,想找到被称作现实世界 的世界的确证。 我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轮椅一侧紧紧抵住窗下的墙壁,扶手与墙壁接触的地 方,墙壁凹陷进去,原先刷的一层白漆,零零碎碎剥落下来,露出好几块拇指大小 的水泥颜色,灰暗而丑陋。非常猛烈的撞击啊,仅凭自己双手转动,我能让轮椅如 此猛烈地撞到墙上去吗。我正在为这次猛烈撞击的“第一推动力”犹疑不定,背后 再次响起令人厌烦的喊声。不用回头,我就知道那是我的女房东。很遗憾,我不能 直接说出她的真名实姓,事关无法声张的个人隐私,我得慎之又慎。本来我决没有 把她(神秘的于瘪的女房东阶绍给任何人的打算,可现在(?)她在我背后如此大 喊大叫,似乎不顾一切地想闯入舞台呢。那么,请允许我介绍,这位太太是我的女 房东,姑且这么说吧,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刚才说什么“个人隐私” 那是戏言。我无法弄清她的真名实姓,原因是:我从未和她同时出现在任何规 模的社交场合;我的女房东只有我这么一个残缺不全的狗屁房客;房东和房客都是 孤僻的人,所以从未有外人来拜访我俩之中的任何一个,依此类推。语言的叙述和 现实存在之间有许多差异,基本差异之一就是:事物名称在这两者中分别所处的地 位。 现实存在可以在无名状态下永远成立,而在语言的叙述中,无名是可怕的,因 为无名即不存在(名称就象打水的竹篮,它不可能完全担负起“打水”的重要使命, 然而舍此你更无法指明你意念中“水”的存在)。所以要想说明世界的虚幻性质, 最好的途径便是化现实为叙述,化事物为名称。据我所见,佛教的智慧出发点不在 别处,正在于将世间万有纳入叙述,使之变化为叙述本身,等到你返观来路,就不 可避免地发现,事物已被‘“有系统的名称”所取代。又扯远啦,我要介绍的不是 什么佛教,而是我的女房东。我的介绍将由语言的叙述来完成,所以名称是根本, 所以我要弄一个象样的名字(无论真假)送给她。我想把她(干瘪的身躯、复杂的 情绪、令人不安的表情变化、很特别的嗓音以及其他)叫做:格鲁巴赫太太。从发 音来讲很不错,而且带有一点欧洲情调,唯一的缺陷也不太明显(除了卡夫卡本人, 谁会责怪我借用小说中一个虚构人物的名字;谁曾通知过我,那个24年死于欧洲的 人,几分钟之后,他那奇怪灵魂的剩余部分就要显示在我面前呢)。W 现在,女房 东格鲁巴赫太太在我背后不停地喊叫,然而我打定主意不予理睬。我在轮椅中吃力 地直起上身,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自从搬进这个顶楼朝西的房间以来,我几 乎再也没有出去过。有不少老朋友还记得我,偶尔也还来电话,或者直接摸到这幢 楼的楼下,大声地呼唤我的名字(我用过的名字很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一大堆, 呼唤者可以根据兴趣,从中任意挑选)。他们的呼唤透过一片疯狂噪音(这幢楼和 它临近的所有楼房都象山呼海啸一般,不间断地发出电锯、电钻、电刨和重磅铁锤 的尖叫和轰鸣)细细传来,奇怪的是呼唤没有被淹没,而是被噪音衬托着,送到我 的耳边。 每次听见呼唤,我就双手驱动轮椅,直奔朝西的窗口,窗口很宽,装着铝合金 窗框,还没有安玻璃(但是挂了两片搂着金线的破旧的紫红色布帘)。我把轮椅一 侧紧靠窗下墙壁,艰难地用双臂撑住扶手,先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象我 现在所做的一样,然后将它伸出窗外。我想往楼下看。我发现自己永远别想从窗口 看见楼下的景象。楼下的人家,把这雨棚撑出窗外很远,五颜六色的篷布严密阻挡 了我的视线。所以我不可能看清呼唤者,他们的面容,还有他们久违了的亲切的表 情。这使我有点焦虑(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脑袋伸出窗外,盯着那些篷布发愣, 这样滑稽的样子要维持好几分钟。等我回过神来,再答腔的时候,已经无人理睬。 我知道,乘兴而来的呼唤者离去了。疯狂的噪音(要我再说一遍吗,电锯、电 刨。 电钻、大铁锤、卡拉OK、骂声、哭声、砸碎各种器皿的声音)似乎停顿一下, 又更疯狂地响起。有人说“末日一片寂静”,那是放屁,末日在疯狂噪音的爆发性 的序曲中降临,象最大块的重物,从最高的地方厉声呼啸着砸向头顶。把脑袋昂到 尽量高的位置,一个迎接的姿态。现在空中刮起大风,楼下看不见的地方飘来浓密 的臭气和尘埃,所有遮雨棚的篷布边缘(边缘是宽阔的)在风中翻飞,一些可疑的 黑团被打散,又重新聚集:天哪,那到底是苍蝇还是马蜂?嗷……我对着窗外混乱 的空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于嚎,干嚎之声迅速投人窗外的混乱,在临近的几幢楼 房之间引起乱七八糟的反响,把我自己(探头探脑的家伙)吓得一哆嗦,赶忙缩回 那颗充满渴望的暴露在危险之中的脑袋。与此同时(这可是个好词),我感到双臂 乏力,一松手,瘫倒在轮椅上一动不能动,倒象一只破落的归巢的老乌鸦。别以为 我就此罢休啦,让我稍微歇息片刻,蓄起一点可怜的力量和勇气,我就会再一次 “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这时候(在脑袋的两次高昂之间)背后传来抽泣的 声音,是“格鲁巴赫太太”,她的高声叫喊已经转变为抽泣了。规律性转变。她慢 慢吞吞走上前来,站在轮椅的灰色靠背(很高的靠背)后面,一只手扶着靠背,另 一只手伸过来,搭在我的肩膀上,似乎颤抖得十分厉害。她忙里偷闲,从连续不断 的抽泣声中找到空隙,她利用这些宝贵的空隙对我说话。背后的抽泣者“格鲁巴赫 太太”说:你又怎么啦?你又怎么啦?你又他妈的怎么啦?时代不断前进,是的, 是我的不是,我错了。我凭什么对着窗外大喊大叫,我凭什么如此粗鲁对待善良的 女房东,我凭什么要给世上唯一关心我的人起那样古怪的绰号(格鲁巴赫太太!), 我凭什么把她的温柔低语硬说成“喊叫”(她不过想通知房客,饭菜弄好了),我 凭什么把自己健壮的双腿弃置不用而假装瘸子,我凭什么要把美好生活(吵是吵了 点)诬为混乱的末日,我凭什么整天瘫坐在轮椅中,对民生疾苦漠不关心(多少儿 童被迫辍学、多少城市遭到地震毁坏、多少有钱人被谋财害命、多少青年身患绝症、 多少妇女忍受毒打和遗弃、多少球迷在观众席上抓耳挠腮、多少伟大著作和它包含 的出色灵魂无人购买、多少职工下岗、多少老人孤独、多少亩庄稼缺水少肥、多少 村庄荒无人烟、多少人吸毒、多少人嫖娼、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酒醉饭饱却痛 苦万分……),只顾着自言自语,装疯卖傻,插科打浑,对自己撒谎。难道我喜欢 一无所是徒劳地趟过生命的浑水么。有人在远处嘀咕,说这一切(关于马余的一切、 与我无关的一切)都因为上帝缺席的缘故,可能吧,可能吧,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我伸手握住搭在我肩膀上的格鲁巴赫太太的手,轻轻地几乎无声地说:“对不 起,我抱歉得一塌糊涂。”说着,我猛然挥手,痛痛快快地打了自己一个大耳光。 打打打,打你娘的狗东西,可别下不了手啊。我晕头晕脑地又来了几下,格鲁 巴赫太太惊叫着跑开,两支小焊枪同时点燃,无数的火星,无声地飞溅,我想起中 世纪和更为古远的年代,甚至还有灿烂的信仰、爱情、革命天堂。我打自己还不行 吗。 我无止境地大笑起来,身体摇晃,轮椅象要坍塌似的,叽嘎叽嘎直响。来啊, 脑袋呢,脑袋跑到哪里去了,快回来,快回来,把自己昂到最高的位置啊。响,越 来越整齐一致,似乎表达了某种集体的、庄严的。不容忽视的要求。这真是难以抵 挡的诱惑,比女生。的天真美貌更加可怕的诱惑,它从身后澎湃而至,渐渐冲垮我 在孤单中暗自培植的傲慢,把我与生俱来的表演狂热重新搅动了起来。我在一片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的喊声里,就象被施行了魔法(王子变白马、公主变天鹅、 我变可怜的瞎子) 的人那样,自动闭合双眼,开始在大街上跌跌绊绊横冲直撞。后来我只听见喧 哗、欢呼、怒骂、惊叫汇合一处,响彻云霄。等到所有的声音平息,我才觉得事情 不妙,赶紧中止了狂热而愚蠢的游戏。我睁开双眼的时候,身后的观众全都四散识 有一辆手扶拖拉机停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但还没有歇火,轰轰隆隆。一个戴着肮脏 手套的人站在我面前(满头大汗、满脸通红),连声对我嚷嚷:“不怪我,不怪我, 是后轮!”他不停地嚷嚷着,忽然往空中一跳。我吓得又闭上眼睛。再把眼睛睁开 的时候,发现那个“脏手套”并没有跳,而是我忽然跌坐在他脚边。他把双脚往后 缩了一小步,接着喊:“是后轮就是后轮,大家有目共睹!”真是乱套了,什么后 轮前轮的,我一点都弄不明白。可是,我感到了疼痛,整个右腿象被铁锤砸得粉碎。 在那个学期的大半时间内,我不再玩“装瞎子”游戏。别以为我就此退缩,甘 于平庸和孤独。虽然平庸和孤独依然如故,要我退缩、脱离我的游戏月D 是不可能。 我深深记得落城(多丰富的梦中城池,在这里,高尚、凄苦、滑稽和永恒的腐 朽结为一体)一位演艺界前辈的临终遗言:“要我脱离观众的目光而生存,只有死 亡才能做到……”这位伟大的前辈曾经在落城最广大的舞台上不可一世,他一生扮 演过:莎士比亚笔下的麦克白,易卜生的培尔·金特,《雷雨》中的繁满或者与继 母私通的大儿子,《日出》的白露小姐或者她的往日情人(方达生?),奥尼尔《 通往黑夜的漫漫长途》中的父亲、母亲、大儿子、小儿子,梅特林克笔下的蓝胡子, 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的男主角,根据韩东中篇小说《障碍》和《杨慧燕》汇 合改编的五幕喜剧《黑裙女》中的女主角即原名叫王玉的“黑裙女”,根据杜甫《 北征》改编的现代舞蹈剧中的杜甫本人,根据民间小说《后半夜》有关章节改编的 轻歌剧《单身囚禁》中的“苏拭·我”等等。伟大前辈的真名实姓在短短几年内就 被人们(包括他自己)忘得干干净净,然而落城里无人不知他的绰号般的艺名;三 帽王。 传说他每逢出门必戴“三帽”,甚至下楼买盒香烟的工夫,都一帽不缺、一丝 不苟。 我知道你会问“三帽”是何来历,有什么说法呢。我知道你会问,但我也不知 就里。 传说有多种(你伟大、你有名,关于你就自然会有许多传说,即使同一件事, 也能有多种不同的相互矛盾的说法),我听人说得最起劲的一种如下:“三帽”指 的是头上的窄边小圆帽,衣袋口挂的笔帽(全是老式派克笔的元配,但不带笔身, 要笔身干吗,不嫌太重么?)以及……透明潮润的弹性优良的遮阳帽(根据字面意 思,你已经猜破谜底)。伟大前辈“三帽”不离身,曾走遍落城内外,那时何等荣 耀。 然而,他死也死在这荣耀上。终于有一天,落城人抛弃了自己,抛弃了所以成 为落城人的根本,抛弃了包括诗歌、戏剧、绘画、哲学在内的一切伟大的艺术传统。 这种历时长久的抛弃运动,要是回顾一下(该回顾了,是时候)也可谓有趣。 首先,抛弃运动并非直接以“抛弃姿态”登场的,恰恰相反,抛弃发端于伪装 的“热爱姿态”。那几年(马余辗转进入落城的那个时期)落城忽然涌现出大量的 艺术爱好者,其人数达到令人咂舌的七位数,从七位数的爱好者中,一部分佼佼者 脱颖而出,他们不甘于“爱好”和崇拜,抹袖扭颈地走上前来,他们亲自动手,制 作了以先锋、超级、新、后……为前缀的诗歌和戏剧,鼓吹并实际推出了与前者同 样泛滥的绘画、哲学、电影、电视专题节目(选美、杯赛、辩论会直播以及无微不 至的“某某某的一天”等等),而后者特性以其动人后缀来显示:关怀、讨论、体 验、主义。这些亲自动手的后起之秀,人数约占落城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七点七七, 是个令人骄傲的六位数。不过数年,他们把景物陈旧、节奏沉缓的落城搞成了一片 新颜。 令后世艺术史家不解的是,“热爱姿态”向“抛弃姿态”的转换,究竟发生在 什么时间和什么地点,又以什么样的事件为标志呢?没有留下任何记载。一些注重 文本分析的人发现,多达六位数的创作者和多达七位数的爱好者,几乎不约而同地 变了脸,对那些曾几何时被他们奉为神圣的艺术经典,作出极度厌烦的表情,甚至 吐上几口唾沫。 一切都被他们快速炮制的前缀和后缀覆盖、取代了。词根缺席。后世研究者也 是不约而同地发现,随着研究深人,他们走进一个“词根缺席”的时代。多么巧妙 的抛弃,多么令人赞叹的转换,由“热爱”到“抛弃”只有飓尺之遥!让我们(我 们是什么?我们就是他们)把目光回到那位已故的伟大前辈临死前绝望的面孔上, 他太蔑视前缀后缀之类的垃圾,他太崇奉自己内心的“词根”啦,观众们将他彻底 抛弃在维红色的无限高贵的(前辈生前常用语)帷幕背后,而他,心高气做的家伙, 在忍受了无人知晓内情的残酷反省之后,用一把铁钩(尖利的、雪亮的、线条优美 的、悬挂整片牛肉时才使用的)穿透软胯,让自己失去光彩和魅力的身躯,高悬在 他活跃了大半辈于的舞台上。按照他留给生前好友的口头遗嘱,他的身躯应该在高 悬状态下保留15天,然后由社会福利机构任意处置。可是他妈的舞台,舞台还能闲 着吗,当晚就得派用场,法国来的黄毛小于(克曼德雷或者别的什么,他把落城的 黑毛丫头搞得昏头昏脑、在他“下榻”的饭店门前、简直就人山人海、全都是乳头 刚刚有些发红的小傻瓜)在落城只停留一天,只开一场演奏会(那还了得,再大的 事过了今天再说),结果是,把遗体和铁钩一起送进冷藏库,把舞台打扫干净,让 位给据说是极其优雅的易懂的钢琴和乐队。事隔多年之后,我考人落城大学的戏剧 文学专业,做论文时查看了当时报道此事的报纸那则报道只有漫不经心的几行字, 而且排在了《文化趣闻卜栏。我捧着那张旧报,站在图书馆的走廊里,哭得象个挨 揍的疯狗……说到哪里去了,难道我真的哭成那样么?倒不是我自作聪明,依我现 在的立场(立场?我站在哪儿呢?)来观察那个伟大前辈之死,固然是因为无法克 服的骄傲和无法忍受的凄凉,然而他那过于惊人的自杀,难道就没有部分原因来自 他自身的愚蠢吗?他眷恋不已的伟大的艺术传统,天生就要导向参与者的自我毁灭, 这是事实。最广大的舞台、最昂价的印制精美的门票、最夸张的赞誉、最泛滥的鲜 花和眼泪,还有“维红色的无限高贵的帷幕”和最敏感善良的观众,这个由如此众 多的事物所组成的宫殿,表面尊贵豪华,内里却是那样脆弱,只要抽去其中任何一 根横梁,或者破坏任何部位的一个装饰,都会引发彻底倒塌的灾难。这是事实。我 崇拜死去的前辈,前辈的死,使我这个后来者痛彻肺腑,同时也给我以极好的教训。 我必须懂得怎样活。而且我必须懂得怎样快乐。那次当街表演(还记得“装瞎 子” 游戏吗)是一个转折,它使我对游戏表演的最原初本质进行追溯和考察。游戏 就是游戏,尽管游戏表演和其他任何艺术工作一样,要以深切的体验和一丝不苟的 态度去完成,游戏本身却无足轻重,除非游戏者在其中寄托全部的生存意义和乐趣。 我想,我总不能盲目献身于一项对身体造成严重损伤而其本身没有丝毫成就的 儿戏般的事业吧。不是我不愿意献身,献身是好的,只要献身者对他为之献身的玩 艺儿怀着确定无疑的信心。而我现在(?)作为不幸的残废之人,对任何一种事物 (包括我为自己设计的各项游戏)的信心(即使有)都还处于飘摇不定的阶段。这 个阶段(或类似阶段)没有任何可以让我们为之自豪的东西,这个阶段的情景实在 是吃尽辛劳却寸功未立,一种近乎荒芜的情景。我在众人面前努力表演,心中泛起 的只有羞愧。 装瞎子、装聋子、装结巴。装哑巴……装羊癫风,我依照既定的节目单肥这些 扮演残疾的游戏轮番推出,观众的热情越藏越深,每次演出,我都必须以加倍的耐 心和勤苦,去引发深藏在冷漠呆滞的肉体角落里的那一丁点儿热情,或者仅仅是热 情的替代品。他们不再欢呼。他们见异思迁的本性已经驱使他们向别处张望和寻找。 这一切多么正常,可是这一切又使我多么忧伤。我唯一的舟筏,或者说被迫接 受的救命稻草,我的游戏,是否到了彻底沉没的时候?前辈之死令我胆寒。对扮演 残疾的游戏(正如前辈在广大舞台上扮演悲剧角色),必须有新的认识和改进。新 的认识:意义在于无意义,表演在于非表演,激情在于反激情,效果在于无效果, 形式在于无形式,个性在于无个性,显现在于永远的消失,而所谓创造,正在于一 成不变一如既往永无止境的循环、模拟和重复。基于上述认识对游戏所作的基本改 进:化表演为日常,化日常为表演,化观众为演员,化演员为观众,取消戏剧的戏 剧化内容,端坐不动,静观其变。那些不断变化的游戏方式在那次惨痛的当街表演 之后,只作了一个小小的跳跃动作,便不再变化,被拖拉机后轮(后轮代表非人物 质,所有被后轮轧死的生命都无处伸冤)压坏右腿(他们不无怀疑地说,只是右脚 的几根臭趾头吧)之后,我发誓将“瘸子”这一游戏方式进行到底。所以说,我作 为游戏者的最后一个跳跃动作,就是:由假装的瞎子到真正的瘸子。我的意思是说, 我深感疲乏,我想我已经找到让自己在特定阶段(譬如一个学期或更久)端坐不动 的理由(我相信,这个新的理由比化身为“白痴”更具体,也更扎实),除非有什 么特殊的事情,把我从顶楼的轮椅上唤起。L 少年游戏者心地单纯,哦,少年少年 少年,有人对它无知无党,有人转眼间把它遗忘,而我,这个傻瓜、这个破烂、这 堆狗屎,在多变的滑稽的无谓的残疾游戏中,悲惨而快乐地失去了我的少年。我再 也不会是一个少年了吗,那些人生轮回和灵魂再生的谎言,就当真不能够偶尔地实 现吗?失去少年的岁月,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我不再是少年,我象一头牛犊被人打 穿鼻孔,系上了皮绳。牵着鼻子走,是的,那只无形之手,面无表情地把我牵向无 明地狱,死,死,死!……可是难就难在,在死之前我还不死,一切依旧,我每天 在自言自语中渡过,我的自言自语全都是陈词滥调。比陈词滥调更加陈词滥调,我 在电话里对关切询问我的生活状况的朋友们说,除了陈词滥调,我真不知还有什么 可说,而除了说些陈词滥调,我又不知还有什么活头。R 继续下去,面容愁苦、两 眼迷离、屁话连天、做着各种下意识的手势。刚才我说到这样一句话:“少年游戏 者心地单纯”。这是相当重要的提醒。这说明我对自己少年时期所演出的各项游戏 的叙述,是不真实的,其中夹杂了太多思虑,这些泛滥成灾的思虑,绝大部分属于 现在(?) 的我,这个坐在顶楼轮椅上无所事事的人。快乐的人话多,忧郁的人沉默,可 是真正绝望的人,他一旦开口就会说个不停。他所滔滔不绝地讲说的,正是缺乏行 为和情节的最无谓的种种思虑。我恨我自己。但我无法将这个可恨的“自己”象删 除电脑硬盘或软盘上一个文本那样,轻易地把它删除。如果把这个拙劣比喻继续延 伸下去,“自己”是文本中最特殊的文本,它具有来自本性和天命两个方面的保护 装置。 神圣的斯宾诺莎说,一物竭力保持其存在的努力不是别的,即是那物的现实本 质。 神圣的斯宾诺莎,神圣的陈词滥调。或许博尔赫斯对这一说法的弓佣更有意思 :“一切事物都努力想成为自己,老虎想成为老虎,石头想成为石头……”这被称 作现实本质的,正是我所说的“自己”的保护装置。自杀的想法在想法中作为想法 已经自杀了,所以它很难实现。我讲述“少年游戏者”的过程,正是我想成为自己 的努力之一。这样,你就可能理解,我讲述往事为什么总是夹杂着现在的思虑。我 不断地在一物之中夹杂另一物(悲惨夹杂快乐、冷峻夹杂狂热、现在夹杂大量的过 去、生命夹杂死亡)的古怪行径,不能不说有其必然的一面,你说是吧。真对不起, 请稍等片刻……身后响起的喊声忽然把我惊醒,当我睁开眼睛时,清清楚楚看见轮 椅扶手上沾得很牢的白色的漆末儿。我用指尖使劲抠了抠,那东西沾得真牢,象梦 魇那样,几乎与黑色扶手合二为一,怎么也拒不掉。我担心自己仍在梦中,抬头看 看身边,想找到被称作现实世界的世界的确证。我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轮椅一侧 紧紧抵住窗下的墙壁,扶手与墙壁接触的地方,墙壁凹陷进去,原先刷的一层白漆, 零零碎碎剥落下来,露出好几块拇指大小的水泥颜色,灰暗而丑陋。非常猛烈的撞 击啊,仅凭自己双手转动,我能让轮椅如此猛烈地撞到墙上去吗。我正在为这次猛 烈撞击的“第一推动力”犹疑不定,背后再次响起令人厌烦的喊声。不用回头,我 就知道那是我的女房东。很遗憾,我不能直接说出她的真名实姓,事关无法声张的 个人隐私,我得慎之又慎。本来我决没有把她(神秘的于瘪的女房东阶绍给任何人 的打算,可现在(?)她在我背后如此大喊大叫,似乎不顾一切地想闯入舞台呢。 那么,请允许我介绍,这位太太是我的女房东,姑且这么说吧,其实我根本不 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刚才说什么“个人隐私”那是戏言。我无法弄清她的真名实姓, 原因是:我从未和她同时出现在任何规模的社交场合;我的女房东只有我这么一个 残缺不全的狗屁房客;房东和房客都是孤僻的人,所以从未有外人来拜访我俩之中 的任何一个,依此类推。语言的叙述和现实存在之间有许多差异,基本差异之一就 是:事物名称在这两者中分别所处的地位。现实存在可以在无名状态下永远成立, 而在语言的叙述中,无名是可怕的,因为无名即不存在(名称就象打水的竹篮,它 不可能完全担负起“打水”的重要使命,然而舍此你更无法指明你意念中“水”的 存在)。所以要想说明世界的虚幻性质,最好的途径便是化现实为叙述,化事物为 名称。据我所见,佛教的智慧出发点不在别处,正在于将世间万有纳入叙述,使之 变化为叙述本身,等到你返观来路,就不可避免地发现,事物已被‘“有系统的名 称” 所取代。又扯远啦,我要介绍的不是什么佛教,而是我的女房东。我的介绍将 由语言的叙述来完成,所以名称是根本,所以我要弄一个象样的名字(无论真假) 送给她。我想把她(干瘪的身躯、复杂的情绪、令人不安的表情变化、很特别 的嗓音以及其他)叫做:格鲁巴赫太太。从发音来讲很不错,而且带有一点欧洲情 调,唯一的缺陷也不太明显(除了卡夫卡本人,谁会责怪我借用小说中一个虚构人 物的名字;谁曾通知过我,那个24年死于欧洲的人,几分钟之后,他那奇怪灵魂的 剩余部分就要显示在我面前呢)。W 现在,女房东格鲁巴赫太太在我背后不停地喊 叫,然而我打定主意不予理睬。我在轮椅中吃力地直起上身,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 位置。 自从搬进这个顶楼朝西的房间以来,我几乎再也没有出去过。有不少老朋友还 记得我,偶尔也还来电话,或者直接摸到这幢楼的楼下,大声地呼唤我的名字(我 用过的名字很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一大堆,呼唤者可以根据兴趣,从中任意挑 选)。 他们的呼唤透过一片疯狂噪音(这幢楼和它临近的所有楼房都象山呼海啸一般, 不间断地发出电锯、电钻、电刨和重磅铁锤的尖叫和轰鸣)细细传来,奇怪的是呼 唤没有被淹没,而是被噪音衬托着,送到我的耳边。每次听见呼唤,我就双手驱动 轮椅,直奔朝西的窗口,窗口很宽,装着铝合金窗框,还没有安玻璃(但是挂了两 片搂着金线的破旧的紫红色布帘)。我把轮椅一侧紧靠窗下墙壁,艰难地用双臂撑 住扶手,先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象我现在所做的一样,然后将它伸出窗 外。 我想往楼下看。我发现自己永远别想从窗口看见楼下的景象。楼下的人家,把 这雨棚撑出窗外很远,五颜六色的篷布严密阻挡了我的视线。所以我不可能看清呼 唤者,他们的面容,还有他们久违了的亲切的表情。这使我有点焦虑(一时半会儿 说不出话),脑袋伸出窗外,盯着那些篷布发愣,这样滑稽的样子要维持好几分钟。 等我回过神来,再答腔的时候,已经无人理睬。我知道,乘兴而来的呼唤者离 去了。 疯狂的噪音(要我再说一遍吗,电锯、电刨。电钻、大铁锤、卡拉OK、骂声、 哭声、砸碎各种器皿的声音)似乎停顿一下,又更疯狂地响起。有人说“末日一片 寂静”,那是放屁,末日在疯狂噪音的爆发性的序曲中降临,象最大块的重物,从 最高的地方厉声呼啸着砸向头顶。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一个迎接的姿态。现 在空中刮起大风,楼下看不见的地方飘来浓密的臭气和尘埃,所有遮雨棚的篷布边 缘(边缘是宽阔的)在风中翻飞,一些可疑的黑团被打散,又重新聚集:天哪,那 到底是苍蝇还是马蜂?嗷……我对着窗外混乱的空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于嚎,干 嚎之声迅速投人窗外的混乱,在临近的几幢楼房之间引起乱七八糟的反响,把我自 己(探头探脑的家伙)吓得一哆嗦,赶忙缩回那颗充满渴望的暴露在危险之中的脑 袋。与此同时(这可是个好词),我感到双臂乏力,一松手,瘫倒在轮椅上一动不 能动,倒象一只破落的归巢的老乌鸦。别以为我就此罢休啦,让我稍微歇息片刻, 蓄起一点可怜的力量和勇气,我就会再一次“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这时候 (在脑袋的两次高昂之间)背后传来抽泣的声音,是“格鲁巴赫太太”,她的高声 叫喊已经转变为抽泣了。规律性转变。她慢慢吞吞走上前来,站在轮椅的灰色靠背 (很高的靠背) 后面,一只手扶着靠背,另一只手伸过来,搭在我的肩膀上,似乎颤抖得十分 厉害。 她忙里偷闲,从连续不断的抽泣声中找到空隙,她利用这些宝贵的空隙对我说 话。 背后的抽泣者“格鲁巴赫太太”说:你又怎么啦?你又怎么啦?你又他妈的怎 么啦? 时代不断前进,是的,是我的不是,我错了。我凭什么对着窗外大喊大叫,我 凭什么如此粗鲁对待善良的女房东,我凭什么要给世上唯一关心我的人起那样古怪 的绰号(格鲁巴赫太太!),我凭什么把她的温柔低语硬说成“喊叫”(她不过想 通知房客,饭菜弄好了),我凭什么把自己健壮的双腿弃置不用而假装瘸子,我凭 什么要把美好生活(吵是吵了点)诬为混乱的末日,我凭什么整天瘫坐在轮椅中, 对民生疾苦漠不关心(多少儿童被迫辍学、多少城市遭到地震毁坏、多少有钱人被 谋财害命、多少青年身患绝症、多少妇女忍受毒打和遗弃、多少球迷在观众席上抓 耳挠腮、多少伟大著作和它包含的出色灵魂无人购买、多少职工下岗、多少老人孤 独、多少亩庄稼缺水少肥、多少村庄荒无人烟、多少人吸毒、多少人嫖娼、多少人 流离失所、多少人酒醉饭饱却痛苦万分……),只顾着自言自语,装疯卖傻,插科 打浑,对自己撒谎。难道我喜欢一无所是徒劳地趟过生命的浑水么。有人在远处嘀 咕,说这一切(关于马余的一切、与我无关的一切)都因为上帝缺席的缘故,可能 吧,可能吧,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我伸手握住搭在我肩膀上的格鲁巴赫太太的手, 轻轻地几乎无声地说:“对不起,我抱歉得一塌糊涂。”说着,我猛然挥手,痛痛 快快地打了自己一个大耳光。打打打,打你娘的狗东西,可别下不了手啊。我晕头 晕脑地又来了几下,格鲁巴赫太太惊叫着跑开,两支小焊枪同时点燃,无数的火星, 无声地飞溅,我想起中世纪和更为古远的年代,甚至还有灿烂的信仰、爱情、革命 天堂。 我打自己还不行吗。我无止境地大笑起来,身体摇晃,轮椅象要坍塌似的,叽 嘎叽嘎直响。来啊,脑袋呢,脑袋跑到哪里去了,快回来,快回来,把自己昂到最 高的位置啊。我不再玩“装瞎子”游戏。别以为我就此退缩,甘于平庸和孤独。虽 然平庸和孤独依然如故,要我退缩、脱离我的游戏月D 是不可能。我深深记得落城 (多丰富的梦中城池,在这里,高尚、凄苦、滑稽和永恒的腐朽结为一体)一位演 艺界前辈的临终遗言:“要我脱离观众的目光而生存,只有死亡才能做到……”这 位伟大的前辈曾经在落城最广大的舞台上不可一世,他一生扮演过:莎士比亚笔下 的麦克白,易卜生的培尔·金特,《雷雨》中的繁满或者与继母私通的大儿子,《 日出》的白露小姐或者她的往日情人(方达生?),奥尼尔《通往黑夜的漫漫长途 》中的父亲、母亲、大儿子、小儿子,梅特林克笔下的蓝胡子,索福克勒斯《俄狄 浦斯王》的男主角,根据韩东中篇小说《障碍》和《杨慧燕》汇合改编的五幕喜剧 《黑裙女》中的女主角即原名叫王玉的“黑裙女”,根据杜甫《北征》改编的现代 舞蹈剧中的杜甫本人,根据民间小说《后半夜》有关章节改编的轻歌剧《单身囚禁 》中的“苏拭·我”等等。伟大前辈的真名实姓在短短几年内就被人们(包括他自 己)忘得干干净净,然而落城里无人不知他的绰号般的艺名;三帽王。传说他每逢 出门必戴“三帽”,甚至下楼买盒香烟的工夫,都一帽不缺、一丝不苟。我知道你 会问“三帽”是何来历,有什么说法呢。我知道你会问,但我也不知就里。传说有 多种(你伟大、你有名,关于你就自然会有许多传说,即使同一件事,也能有多种 不同的相互矛盾的说法),我听人说得最起劲的一种如下:“三帽”指的是头上的 窄边小圆帽,衣袋口挂的笔帽(全是老式派克笔的元配,但不带笔身,要笔身干吗, 不嫌太重么?)以及……透明潮润的弹性优良的遮阳帽(根据字面意思,你已经猜 破谜底)。伟大前辈“三帽”不离身,曾走遍落城内外,那时何等荣耀。然而,他 死也死在这荣耀上。终于有一天,落城人抛弃了自己,抛弃了所以成为落城人的根 本,抛弃了包括诗歌、戏剧、绘画、哲学在内的一切伟大的艺术传统。这种历时长 久的抛弃运动,要是回顾一下(该回顾了,是时候)也可谓有趣。首先,抛弃运动 并非直接以“抛弃姿态”登场的,恰恰相反,抛弃发端于伪装的“热爱姿态”。那 几年(马余辗转进入落城的那个时期)落城忽然涌现出大量的艺术爱好者,其人数 达到令人咂舌的七位数,从七位数的爱好者中,一部分佼佼者脱颖而出,他们不甘 于“爱好”和崇拜,抹袖扭颈地走上前来,他们亲自动手,制作了以先锋、超级、 新、后……为前缀的诗歌和戏剧,鼓吹并实际推出了与前者同样泛滥的绘画、哲学、 电影、电视专题节目(选美、杯赛、辩论会直播以及无微不至的“某某某的一天” 等等),而后者特性以其动人后缀来显示:关怀、讨论、体验、主义。这些亲 自动手的后起之秀,人数约占落城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七点七七,是个令人骄傲的六 位数。 不过数年,他们把景物陈旧、节奏沉缓的落城搞成了一片新颜。令后世艺术史 家不解的是,“热爱姿态”向“抛弃姿态”的转换,究竟发生在什么时间和什么地 点,又以什么样的事件为标志呢?没有留下任何记载。一些注重文本分析的人发现, 多达六位数的创作者和多达七位数的爱好者,几乎不约而同地变了脸,对那些曾几 何时被他们奉为神圣的艺术经典,作出极度厌烦的表情,甚至吐上几口唾沫。一切 都被他们快速炮制的前缀和后缀覆盖、取代了。词根缺席。后世研究者也是不约而 同地发现,随着研究深人,他们走进一个“词根缺席”的时代。多么巧妙的抛弃, 多么令人赞叹的转换,由“热爱”到“抛弃”只有飓尺之遥!让我们(我们是什么? 我们就是他们)把目光回到那位已故的伟大前辈临死前绝望的面孔上,他太蔑 视前缀后缀之类的垃圾,他太崇奉自己内心的“词根”啦,观众们将他彻底抛弃在 维红色的无限高贵的(前辈生前常用语)帷幕背后,而他,心高气做的家伙,在忍 受了无人知晓内情的残酷反省之后,用一把铁钩(尖利的、雪亮的、线条优美的、 悬挂整片牛肉时才使用的)穿透软胯,让自己失去光彩和魅力的身躯,高悬在他活 跃了大半辈于的舞台上。按照他留给生前好友的口头遗嘱,他的身躯应该在高悬状 态下保留15天,然后由社会福利机构任意处置。可是他妈的舞台,舞台还能闲着吗, 当晚就得派用场,法国来的黄毛小于(克曼德雷或者别的什么,他把落城的黑毛丫 头搞得昏头昏脑、在他“下榻”的饭店门前、简直就人山人海、全都是乳头刚刚有 些发红的小傻瓜)在落城只停留一天,只开一场演奏会(那还了得,再大的事过了 今天再说),结果是,把遗体和铁钩一起送进冷藏库,把舞台打扫干净,让位给据 说是极其优雅的易懂的钢琴和乐队。事隔多年之后,我考人落城大学的戏剧文学专 业,做论文时查看了当时报道此事的报纸那则报道只有漫不经心的几行字,而且排 在了《文化趣闻卜栏。我捧着那张旧报,站在图书馆的走廊里,哭得象个挨揍的疯 狗… …说到哪里去了,难道我真的哭成那样么?倒不是我自作聪明,依我现在的立 场(立场?我站在哪儿呢?)来观察那个伟大前辈之死,固然是因为无法克服的骄 傲和无法忍受的凄凉,然而他那过于惊人的自杀,难道就没有部分原因来自他自身 的愚蠢吗?他眷恋不已的伟大的艺术传统,天生就要导向参与者的自我毁灭,这是 事实。最广大的舞台、最昂价的印制精美的门票、最夸张的赞誉、最泛滥的鲜花和 眼泪,还有“维红色的无限高贵的帷幕”和最敏感善良的观众,这个由如此众多的 事物所组成的宫殿,表面尊贵豪华,内里却是那样脆弱,只要抽去其中任何一根横 梁,或者破坏任何部位的一个装饰,都会引发彻底倒塌的灾难。这是事实。我崇拜 死去的前辈,前辈的死,使我这个后来者痛彻肺腑,同时也给我以极好的教训。我 必须懂得怎样活。而且我必须懂得怎样快乐。那次当街表演(还记得“装瞎子”游 戏吗) 是一个转折,它使我对游戏表演的最原初本质进行追溯和考察。游戏就是游戏, 尽管游戏表演和其他任何艺术工作一样,要以深切的体验和一丝不苟的态度去完成, 游戏本身却无足轻重,除非游戏者在其中寄托全部的生存意义和乐趣。我想,我总 不能盲目献身于一项对身体造成严重损伤而其本身没有丝毫成就的儿戏般的事业吧。 不是我不愿意献身,献身是好的,只要献身者对他为之献身的玩艺儿怀着确定 无疑的信心。而我现在(?)作为不幸的残废之人,对任何一种事物(包括我为自 己设计的各项游戏)的信心(即使有)都还处于飘摇不定的阶段。这个阶段(或类 似阶段)没有任何可以让我们为之自豪的东西,这个阶段的情景实在是吃尽辛劳却 寸功未立,一种近乎荒芜的情景。我在众人面前努力表演,心中泛起的只有羞愧。 装瞎子、装聋子、装结巴。装哑巴……装羊癫风,我依照既定的节目单肥这些 扮演残疾的游戏轮番推出,观众的热情越藏越深,每次演出,我都必须以加倍的耐 心和勤苦,去引发深藏在冷漠呆滞的肉体角落里的那一丁点儿热情,或者仅仅是热 情的替代品。 他们不再欢呼。他们见异思迁的本性已经驱使他们向别处张望和寻找。这一切 多么正常,可是这一切又使我多么忧伤。我唯一的舟筏,或者说被迫接受的救命稻 草,我的游戏,是否到了彻底沉没的时候?前辈之死令我胆寒。对扮演残疾的游戏 (正如前辈在广大舞台上扮演悲剧角色),必须有新的认识和改进。新的认识:意 义在于无意义,表演在于非表演,激情在于反激情,效果在于无效果,形式在于无 形式,个性在于无个性,显现在于永远的消失,而所谓创造,正在于一成不变一如 既往永无止境的循环、模拟和重复。基于上述认识对游戏所作的基本改进:化表演 为日常,化日常为表演,化观众为演员,化演员为观众,取消戏剧的戏剧化内容, 端坐不动,静观其变。那些不断变化的游戏方式在那次惨痛的当街表演之后,只作 了一个小小的跳跃动作,便不再变化,被拖拉机后轮(后轮代表非人物质,所有被 后轮轧死的生命都无处伸冤)压坏右腿(他们不无怀疑地说,只是右脚的几根臭趾 头吧)之后,我发誓将“瘸子”这一游戏方式进行到底。所以说,我作为游戏者的 最后一个跳跃动作,就是:由假装的瞎子到真正的瘸子。我的意思是说,我深感疲 乏,我想我已经找到让自己在特定阶段(譬如一个学期或更久)端坐不动的理由 (我相信,这个新的理由比化身为“白痴”更具体,也更扎实),除非有什么特殊 的事情,把我从顶楼的轮椅上唤起。L 少年游戏者心地单纯,哦,少年少年少年, 有人对它无知无党,有人转眼间把它遗忘,而我,这个傻瓜、这个破烂、这堆狗屎, 在多变的滑稽的无谓的残疾游戏中,悲惨而快乐地失去了我的少年。我再也不会是 一个少年了吗,那些人生轮回和灵魂再生的谎言,就当真不能够偶尔地实现吗?失 去少年的岁月,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我不再是少年,我象一头牛犊被人打穿鼻孔, 系上了皮绳。牵着鼻子走,是的,那只无形之手,面无表情地把我牵向无明地狱, 死,死,死!… …可是难就难在,在死之前我还不死,一切依旧,我每天在自言自语中渡过, 我的自言自语全都是陈词滥调。比陈词滥调更加陈词滥调,我在电话里对关切询问 我的生活状况的朋友们说,除了陈词滥调,我真不知还有什么可说,而除了说些陈 词滥调,我又不知还有什么活头。R 继续下去,面容愁苦、两眼迷离、屁话连天、 做着各种下意识的手势。刚才我说到这样一句话:“少年游戏者心地单纯”。这是 相当重要的提醒。这说明我对自己少年时期所演出的各项游戏的叙述,是不真实的, 其中夹杂了太多思虑,这些泛滥成灾的思虑,绝大部分属于现在(?)的我,这个 坐在顶楼轮椅上无所事事的人。快乐的人话多,忧郁的人沉默,可是真正绝望的人, 他一旦开口就会说个不停。他所滔滔不绝地讲说的,正是缺乏行为和情节的最无谓 的种种思虑。我恨我自己。但我无法将这个可恨的“自己”象删除电脑硬盘或软盘 上一个文本那样,轻易地把它删除。如果把这个拙劣比喻继续延伸下去,“自己” 是文本中最特殊的文本,它具有来自本性和天命两个方面的保护装置。神圣的 斯宾诺莎说,一物竭力保持其存在的努力不是别的,即是那物的现实本质。神圣的 斯宾诺莎,神圣的陈词滥调。或许博尔赫斯对这一说法的弓佣更有意思:“一切事 物都努力想成为自己,老虎想成为老虎,石头想成为石头……”这被称作现实本质 的,正是我所说的“自己”的保护装置。自杀的想法在想法中作为想法已经自杀了, 所以它很难实现。我讲述“少年游戏者”的过程,正是我想成为自己的努力之一。 这样,你就可能理解,我讲述往事为什么总是夹杂着现在的思虑。我不断地在 一物之中夹杂另一物(悲惨夹杂快乐、冷峻夹杂狂热、现在夹杂大量的过去、生命 夹杂死亡)的古怪行径,不能不说有其必然的一面,你说是吧。真对不起,请稍等 片刻… …身后响起的喊声忽然把我惊醒,当我睁开眼睛时,清清楚楚看见轮椅扶手上 沾得很牢的白色的漆末儿。我用指尖使劲抠了抠,那东西沾得真牢,象梦魇那样, 几乎与黑色扶手合二为一,怎么也拒不掉。我担心自己仍在梦中,抬头看看身边, 想找到被称作现实世界的世界的确证。我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轮椅一侧紧紧抵住 窗下的墙壁,扶手与墙壁接触的地方,墙壁凹陷进去,原先刷的一层白漆,零零碎 碎剥落下来,露出好几块拇指大小的水泥颜色,灰暗而丑陋。非常猛烈的撞击啊, 仅凭自己双手转动,我能让轮椅如此猛烈地撞到墙上去吗。我正在为这次猛烈撞击 的“第一推动力”犹疑不定,背后再次响起令人厌烦的喊声。不用回头,我就知道 那是我的女房东。很遗憾,我不能直接说出她的真名实姓,事关无法声张的个人隐 私,我得慎之又慎。本来我决没有把她(神秘的于瘪的女房东阶绍给任何人的打算, 可现在(?)她在我背后如此大喊大叫,似乎不顾一切地想闯入舞台呢。那么,请 允许我介绍,这位太太是我的女房东,姑且这么说吧,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她真正的 名字,刚才说什么“个人隐私”那是戏言。我无法弄清她的真名实姓,原因是:我 从未和她同时出现在任何规模的社交场合;我的女房东只有我这么一个残缺不全的 狗屁房客;房东和房客都是孤僻的人,所以从未有外人来拜访我俩之中的任何一个, 依此类推。语言的叙述和现实存在之间有许多差异,基本差异之一就是:事物名称 在这两者中分别所处的地位。现实存在可以在无名状态下永远成立,而在语言的叙 述中,无名是可怕的,因为无名即不存在(名称就象打水的竹篮,它不可能完全担 负起“打水”的重要使命,然而舍此你更无法指明你意念中“水”的存在)。所以 要想说明世界的虚幻性质,最好的途径便是化现实为叙述,化事物为名称。据我所 见,佛教的智慧出发点不在别处,正在于将世间万有纳入叙述,使之变化为叙述本 身,等到你返观来路,就不可避免地发现,事物已被‘“有系统的名称”所取代。 又扯远啦,我要介绍的不是什么佛教,而是我的女房东。我的介绍将由语言的 叙述来完成,所以名称是根本,所以我要弄一个象样的名字(无论真假)送给她。 我想把她(干瘪的身躯、复杂的情绪、令人不安的表情变化、很特别的嗓音以 及其他) 叫做:格鲁巴赫太太。从发音来讲很不错,而且带有一点欧洲情调,唯一的缺 陷也不太明显(除了卡夫卡本人,谁会责怪我借用小说中一个虚构人物的名字;谁 曾通知过我,那个24年死于欧洲的人,几分钟之后,他那奇怪灵魂的剩余部分就要 显示在我面前呢)。W 现在,女房东格鲁巴赫太太在我背后不停地喊叫,然而我打 定主意不予理睬。我在轮椅中吃力地直起上身,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自从搬 进这个顶楼朝西的房间以来,我几乎再也没有出去过。有不少老朋友还记得我,偶 尔也还来电话,或者直接摸到这幢楼的楼下,大声地呼唤我的名字(我用过的名字 很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一大堆,呼唤者可以根据兴趣,从中任意挑选)。他们 的呼唤透过一片疯狂噪音(这幢楼和它临近的所有楼房都象山呼海啸一般,不间断 地发出电锯、电钻、电刨和重磅铁锤的尖叫和轰鸣)细细传来,奇怪的是呼唤没有 被淹没,而是被噪音衬托着,送到我的耳边。每次听见呼唤,我就双手驱动轮椅, 直奔朝西的窗口,窗口很宽,装着铝合金窗框,还没有安玻璃(但是挂了两片搂着 金线的破旧的紫红色布帘)。我把轮椅一侧紧靠窗下墙壁,艰难地用双臂撑住扶手, 先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象我现在所做的一样,然后将它伸出窗外。我想 往楼下看。我发现自己永远别想从窗口看见楼下的景象。楼下的人家,把这雨棚撑 出窗外很远,五颜六色的篷布严密阻挡了我的视线。所以我不可能看清呼唤者,他 们的面容,还有他们久违了的亲切的表情。这使我有点焦虑(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 脑袋伸出窗外,盯着那些篷布发愣,这样滑稽的样子要维持好几分钟。等我回过神 来,再答腔的时候,已经无人理睬。我知道,乘兴而来的呼唤者离去了。疯狂的噪 音(要我再说一遍吗,电锯、电刨。电钻、大铁锤、卡拉OK、骂声、哭声、砸碎各 种器皿的声音)似乎停顿一下,又更疯狂地响起。有人说“末日一片寂静”,那是 放屁,末日在疯狂噪音的爆发性的序曲中降临,象最大块的重物,从最高的地方厉 声呼啸着砸向头顶。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一个迎接的姿态。现在空中刮起大 风,楼下看不见的地方飘来浓密的臭气和尘埃,所有遮雨棚的篷布边缘(边缘是宽 阔的) 在风中翻飞,一些可疑的黑团被打散,又重新聚集:天哪,那到底是苍蝇还是 马蜂? 嗷……我对着窗外混乱的空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于嚎,干嚎之声迅速投人窗 外的混乱,在临近的几幢楼房之间引起乱七八糟的反响,把我自己(探头探脑的家 伙) 吓得一哆嗦,赶忙缩回那颗充满渴望的暴露在危险之中的脑袋。与此同时(这 可是个好词),我感到双臂乏力,一松手,瘫倒在轮椅上一动不能动,倒象一只破 落的归巢的老乌鸦。别以为我就此罢休啦,让我稍微歇息片刻,蓄起一点可怜的力 量和勇气,我就会再一次“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这时候(在脑袋的两次高 昂之间)背后传来抽泣的声音,是“格鲁巴赫太太”,她的高声叫喊已经转变为抽 泣了。 规律性转变。她慢慢吞吞走上前来,站在轮椅的灰色靠背(很高的靠背)后面, 一只手扶着靠背,另一只手伸过来,搭在我的肩膀上,似乎颤抖得十分厉害。她忙 里偷闲,从连续不断的抽泣声中找到空隙,她利用这些宝贵的空隙对我说话。背后 的抽泣者“格鲁巴赫太太”说:你又怎么啦?你又怎么啦?你又他妈的怎么啦?时 代不断前进,是的,是我的不是,我错了。我凭什么对着窗外大喊大叫,我凭什么 如此粗鲁对待善良的女房东,我凭什么要给世上唯一关心我的人起那样古怪的绰号 (格鲁巴赫太太!),我凭什么把她的温柔低语硬说成“喊叫”(她不过想通知房 客,饭菜弄好了),我凭什么把自己健壮的双腿弃置不用而假装瘸子,我凭什么要 把美好生活(吵是吵了点)诬为混乱的末日,我凭什么整天瘫坐在轮椅中,对民生 疾苦漠不关心(多少儿童被迫辍学、多少城市遭到地震毁坏、多少有钱人被谋财害 命、多少青年身患绝症、多少妇女忍受毒打和遗弃、多少球迷在观众席上抓耳挠腮、 多少伟大著作和它包含的出色灵魂无人购买、多少职工下岗、多少老人孤独、多少 亩庄稼缺水少肥、多少村庄荒无人烟、多少人吸毒、多少人嫖娼、多少人流离失所、 多少人酒醉饭饱却痛苦万分……),只顾着自言自语,装疯卖傻,插科打浑,对自 己撒谎。难道我喜欢一无所是徒劳地趟过生命的浑水么。有人在远处嘀咕,说这一 切(关于马余的一切、与我无关的一切)都因为上帝缺席的缘故,可能吧,可能吧, 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我伸手握住搭在我肩膀上的格鲁巴赫太太的手,轻轻地几乎无 声地说:“对不起,我抱歉得一塌糊涂。”说着,我猛然挥手,痛痛快快地打了自 己一个大耳光。打打打,打你娘的狗东西,可别下不了手啊。我晕头晕脑地又来了 几下,格鲁巴赫太太惊叫着跑开,两支小焊枪同时点燃,无数的火星,无声地飞溅, 我想起中世纪和更为古远的年代,甚至还有灿烂的信仰、爱情、革命天堂。我打自 己还不行吗。我无止境地大笑起来,身体摇晃,轮椅象要坍塌似的,叽嘎叽嘎直响。 来啊,脑袋呢,脑袋跑到哪里去了,快回来,快回来,把自己昂到最高的位置 啊。,有什么说法呢。我知道你会问,但我也不知就里。传说有多种(你伟大、你 有名,关于你就自然会有许多传说,即使同一件事,也能有多种不同的相互矛盾的 说法),我听人说得最起劲的一种如下:“三帽”指的是头上的窄边小圆帽,衣袋 口挂的笔帽(全是老式派克笔的元配,但不带笔身,要笔身干吗,不嫌太重么?) 以及……透明潮润的弹性优良的遮阳帽(根据字面意思,你已经猜破谜底)。 伟大前辈“三帽”不离身,曾走遍落城内外,那时何等荣耀。然而,他死也死 在这荣耀上。终于有一天,落城人抛弃了自己,抛弃了所以成为落城人的根本,抛 弃了包括诗歌、戏剧、绘画、哲学在内的一切伟大的艺术传统。这种历时长久的抛 弃运动,要是回顾一下(该回顾了,是时候)也可谓有趣。首先,抛弃运动并非直 接以“抛弃姿态”登场的,恰恰相反,抛弃发端于伪装的“热爱姿态”。那几年 (马余辗转进入落城的那个时期)落城忽然涌现出大量的艺术爱好者,其人数达到 令人咂舌的七位数,从七位数的爱好者中,一部分佼佼者脱颖而出,他们不甘于 “爱好” 和崇拜,抹袖扭颈地走上前来,他们亲自动手,制作了以先锋、超级、新、后 …… 为前缀的诗歌和戏剧,鼓吹并实际推出了与前者同样泛滥的绘画、哲学、电影、 电视专题节目(选美、杯赛、辩论会直播以及无微不至的“某某某的一天”等等), 而后者特性以其动人后缀来显示:关怀、讨论、体验、主义。这些亲自动手的后起 之秀,人数约占落城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七点七七,是个令人骄傲的六位数。不过数 年,他们把景物陈旧、节奏沉缓的落城搞成了一片新颜。令后世艺术史家不解的是, “热爱姿态”向“抛弃姿态”的转换,究竟发生在什么时间和什么地点,又以什么 样的事件为标志呢?没有留下任何记载。一些注重文本分析的人发现,多达六位数 的创作者和多达七位数的爱好者,几乎不约而同地变了脸,对那些曾几何时被他们 奉为神圣的艺术经典,作出极度厌烦的表情,甚至吐上几口唾沫。一切都被他们快 速炮制的前缀和后缀覆盖、取代了。词根缺席。后世研究者也是不约而同地发现, 随着研究深人,他们走进一个“词根缺席”的时代。多么巧妙的抛弃,多么令人赞 叹的转换,由“热爱”到“抛弃”只有飓尺之遥!让我们(我们是什么?我们就是 他们) 把目光回到那位已故的伟大前辈临死前绝望的面孔上,他太蔑视前缀后缀之类 的垃圾,他太崇奉自己内心的“词根”啦,观众们将他彻底抛弃在维红色的无限高 贵的(前辈生前常用语)帷幕背后,而他,心高气做的家伙,在忍受了无人知晓内 情的残酷反省之后,用一把铁钩(尖利的、雪亮的、线条优美的、悬挂整片牛肉时 才使用的)穿透软胯,让自己失去光彩和魅力的身躯,高悬在他活跃了大半辈于的 舞台上。按照他留给生前好友的口头遗嘱,他的身躯应该在高悬状态下保留15天, 然后由社会福利机构任意处置。可是他妈的舞台,舞台还能闲着吗,当晚就得派用 场,法国来的黄毛小于(克曼德雷或者别的什么,他把落城的黑毛丫头搞得昏头昏 脑、在他“下榻”的饭店门前、简直就人山人海、全都是乳头刚刚有些发红的小傻 瓜) 在落城只停留一天,只开一场演奏会(那还了得,再大的事过了今天再说), 结果是,把遗体和铁钩一起送进冷藏库,把舞台打扫干净,让位给据说是极其优雅 的易懂的钢琴和乐队。事隔多年之后,我考人落城大学的戏剧文学专业,做论文时 查看了当时报道此事的报纸那则报道只有漫不经心的几行字,而且排在了《文化趣 闻卜栏。我捧着那张旧报,站在图书馆的走廊里,哭得象个挨揍的疯狗……说到哪 里去了,难道我真的哭成那样么?倒不是我自作聪明,依我现在的立场(立场?我 站在哪儿呢?)来观察那个伟大前辈之死,固然是因为无法克服的骄傲和无法忍受 的凄凉,然而他那过于惊人的自杀,难道就没有部分原因来自他自身的愚蠢吗?他 眷恋不已的伟大的艺术传统,天生就要导向参与者的自我毁灭,这是事实。最广大 的舞台、最昂价的印制精美的门票、最夸张的赞誉、最泛滥的鲜花和眼泪,还有 “维红色的无限高贵的帷幕”和最敏感善良的观众,这个由如此众多的事物所组成 的宫殿,表面尊贵豪华,内里却是那样脆弱,只要抽去其中任何一根横梁,或者破 坏任何部位的一个装饰,都会引发彻底倒塌的灾难。这是事实。我崇拜死去的前辈, 前辈的死,使我这个后来者痛彻肺腑,同时也给我以极好的教训。我必须懂得怎样 活。而且我必须懂得怎样快乐。那次当街表演(还记得“装瞎子”游戏吗)是一个 转折,它使我对游戏表演的最原初本质进行追溯和考察。游戏就是游戏,尽管游戏 表演和其他任何艺术工作一样,要以深切的体验和一丝不苟的态度去完成,游戏本 身却无足轻重,除非游戏者在其中寄托全部的生存意义和乐趣。我想,我总不能盲 目献身于一项对身体造成严重损伤而其本身没有丝毫成就的儿戏般的事业吧。不是 我不愿意献身,献身是好的,只要献身者对他为之献身的玩艺儿怀着确定无疑的信 心。而我现在(?)作为不幸的残废之人,对任何一种事物(包括我为自己设计的 各项游戏)的信心(即使有)都还处于飘摇不定的阶段。这个阶段(或类似阶段) 没有任何可以让我们为之自豪的东西,这个阶段的情景实在是吃尽辛劳却寸功 未立,一种近乎荒芜的情景。我在众人面前努力表演,心中泛起的只有羞愧。装瞎 子、装聋子、装结巴。装哑巴……装羊癫风,我依照既定的节目单肥这些扮演残疾 的游戏轮番推出,观众的热情越藏越深,每次演出,我都必须以加倍的耐心和勤苦, 去引发深藏在冷漠呆滞的肉体角落里的那一丁点儿热情,或者仅仅是热情的替代品。 他们不再欢呼。他们见异思迁的本性已经驱使他们向别处张望和寻找。这一切 多么正常,可是这一切又使我多么忧伤。我唯一的舟筏,或者说被迫接受的救命稻 草,我的游戏,是否到了彻底沉没的时候?前辈之死令我胆寒。对扮演残疾的游戏 (正如前辈在广大舞台上扮演悲剧角色),必须有新的认识和改进。新的认识:意 义在于无意义,表演在于非表演,激情在于反激情,效果在于无效果,形式在于无 形式,个性在于无个性,显现在于永远的消失,而所谓创造,正在于一成不变一如 既往永无止境的循环、模拟和重复。基于上述认识对游戏所作的基本改进:化表演 为日常,化日常为表演,化观众为演员,化演员为观众,取消戏剧的戏剧化内容, 端坐不动,静观其变。那些不断变化的游戏方式在那次惨痛的当街表演之后,只作 了一个小小的跳跃动作,便不再变化,被拖拉机后轮(后轮代表非人物质,所有被 后轮轧死的生命都无处伸冤)压坏右腿(他们不无怀疑地说,只是右脚的几根臭趾 头吧)之后,我发誓将“瘸子”这一游戏方式进行到底。所以说,我作为游戏者的 最后一个跳跃动作,就是:由假装的瞎子到真正的瘸子。我的意思是说,我深感疲 乏,我想我已经找到让自己在特定阶段(譬如一个学期或更久)端坐不动的理由 (我相信,这个新的理由比化身为“白痴”更具体,也更扎实),除非有什么特殊 的事情,把我从顶楼的轮椅上唤起。L 少年游戏者心地单纯,哦,少年少年少年, 有人对它无知无党,有人转眼间把它遗忘,而我,这个傻瓜、这个破烂、这堆狗屎, 在多变的滑稽的无谓的残疾游戏中,悲惨而快乐地失去了我的少年。我再也不会是 一个少年了吗,那些人生轮回和灵魂再生的谎言,就当真不能够偶尔地实现吗?失 去少年的岁月,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我不再是少年,我象一头牛犊被人打穿鼻孔, 系上了皮绳。牵着鼻子走,是的,那只无形之手,面无表情地把我牵向无明地狱, 死,死,死!… … 可是难就难在,在死之前我还不死,一切依旧,我每天在自言自语中渡过,我 的自言自语全都是陈词滥调。比陈词滥调更加陈词滥调,我在电话里对关切询问我 的生活状况的朋友们说,除了陈词滥调,我真不知还有什么可说,而除了说些陈词 滥调,我又不知还有什么活头。R 继续下去,面容愁苦、两眼迷离、屁话连天、做 着各种下意识的手势。刚才我说到这样一句话:“少年游戏者心地单纯”。这是相 当重要的提醒。这说明我对自己少年时期所演出的各项游戏的叙述,是不真实的, 其中夹杂了太多思虑,这些泛滥成灾的思虑,绝大部分属于现在(?)的我,这个 坐在顶楼轮椅上无所事事的人。快乐的人话多,忧郁的人沉默,可是真正绝望的人, 他一旦开口就会说个不停。他所滔滔不绝地讲说的,正是缺乏行为和情节的最无谓 的种种思虑。我恨我自己。但我无法将这个可恨的“自己”象删除电脑硬盘或软盘 上一个文本那样,轻易地把它删除。如果把这个拙劣比喻继续延伸下去,“自己” 是文本中最特殊的文本,它具有来自本性和天命两个方面的保护装置。神圣的 斯宾诺莎说,一物竭力保持其存在的努力不是别的,即是那物的现实本质。神圣的 斯宾诺莎,神圣的陈词滥调。或许博尔赫斯对这一说法的弓佣更有意思:“一切事 物都努力想成为自己,老虎想成为老虎,石头想成为石头……”这被称作现实本质 的,正是我所说的“自己”的保护装置。自杀的想法在想法中作为想法已经自杀了, 所以它很难实现。我讲述“少年游戏者”的过程,正是我想成为自己的努力之一。 这样,你就可能理解,我讲述往事为什么总是夹杂着现在的思虑。我不断地在 一物之中夹杂另一物(悲惨夹杂快乐、冷峻夹杂狂热、现在夹杂大量的过去、生命 夹杂死亡)的古怪行径,不能不说有其必然的一面,你说是吧。真对不起,请稍等 片刻… …身后响起的喊声忽然把我惊醒,当我睁开眼睛时,清清楚楚看见轮椅扶手上 沾得很牢的白色的漆末儿。我用指尖使劲抠了抠,那东西沾得真牢,象梦魇那样, 几乎与黑色扶手合二为一,怎么也拒不掉。我担心自己仍在梦中,抬头看看身边, 想找到被称作现实世界的世界的确证。我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轮椅一侧紧紧抵住 窗下的墙壁,扶手与墙壁接触的地方,墙壁凹陷进去,原先刷的一层白漆,零零碎 碎剥落下来,露出好几块拇指大小的水泥颜色,灰暗而丑陋。非常猛烈的撞击啊, 仅凭自己双手转动,我能让轮椅如此猛烈地撞到墙上去吗。我正在为这次猛烈撞击 的“第一推动力”犹疑不定,背后再次响起令人厌烦的喊声。不用回头,我就知道 那是我的女房东。很遗憾,我不能直接说出她的真名实姓,事关无法声张的个人隐 私,我得慎之又慎。本来我决没有把她(神秘的于瘪的女房东阶绍给任何人的打算, 可现在(?) 她在我背后如此大喊大叫,似乎不顾一切地想闯入舞台呢。那么,请允许我介 绍,这位太太是我的女房东,姑且这么说吧,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刚 才说什么“个人隐私”那是戏言。我无法弄清她的真名实姓,原因是:我从未和她 同时出现在任何规模的社交场合;我的女房东只有我这么一个残缺不全的狗屁房客 ;房东和房客都是孤僻的人,所以从未有外人来拜访我俩之中的任何一个,依此类 推。 语言的叙述和现实存在之间有许多差异,基本差异之一就是:事物名称在这两 者中分别所处的地位。现实存在可以在无名状态下永远成立,而在语言的叙述中, 无名是可怕的,因为无名即不存在(名称就象打水的竹篮,它不可能完全担负起 “打水” 的重要使命,然而舍此你更无法指明你意念中“水”的存在)。所以要想说明 世界的虚幻性质,最好的途径便是化现实为叙述,化事物为名称。据我所见,佛教 的智慧出发点不在别处,正在于将世间万有纳入叙述,使之变化为叙述本身,等到 你返观来路,就不可避免地发现,事物已被‘“有系统的名称”所取代。又扯远啦, 我要介绍的不是什么佛教,而是我的女房东。我的介绍将由语言的叙述来完成,所 以名称是根本,所以我要弄一个象样的名字(无论真假)送给她。我想把她(干瘪 的身躯、复杂的情绪、令人不安的表情变化、很特别的嗓音以及其他)叫做:格鲁 巴赫太太。从发音来讲很不错,而且带有一点欧洲情调,唯一的缺陷也不太明显 (除了卡夫卡本人,谁会责怪我借用小说中一个虚构人物的名字;谁曾通知过我, 那个24年死于欧洲的人,几分钟之后,他那奇怪灵魂的剩余部分就要显示在我面前 呢)。 W 现在,女房东格鲁巴赫太太在我背后不停地喊叫,然而我打定主意不予理睬。 我在轮椅中吃力地直起上身,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自从搬进这个顶楼朝 西的房间以来,我几乎再也没有出去过。有不少老朋友还记得我,偶尔也还来电话, 或者直接摸到这幢楼的楼下,大声地呼唤我的名字(我用过的名字很多,真真假假 虚虚实实的一大堆,呼唤者可以根据兴趣,从中任意挑选)。他们的呼唤透过一片 疯狂噪音(这幢楼和它临近的所有楼房都象山呼海啸一般,不间断地发出电锯、电 钻、电刨和重磅铁锤的尖叫和轰鸣)细细传来,奇怪的是呼唤没有被淹没,而是被 噪音衬托着,送到我的耳边。每次听见呼唤,我就双手驱动轮椅,直奔朝西的窗口, 窗口很宽,装着铝合金窗框,还没有安玻璃(但是挂了两片搂着金线的破旧的紫红 色布帘)。我把轮椅一侧紧靠窗下墙壁,艰难地用双臂撑住扶手,先把脑袋“昂到 尽量高的位置”,象我现在所做的一样,然后将它伸出窗外。我想往楼下看。我发 现自己永远别想从窗口看见楼下的景象。楼下的人家,把这雨棚撑出窗外很远,五 颜六色的篷布严密阻挡了我的视线。所以我不可能看清呼唤者,他们的面容,还有 他们久违了的亲切的表情。这使我有点焦虑(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脑袋伸出窗 外,盯着那些篷布发愣,这样滑稽的样子要维持好几分钟。等我回过神来,再答腔 的时候,已经无人理睬。我知道,乘兴而来的呼唤者离去了。疯狂的噪音(要我再 说一遍吗,电锯、电刨。电钻、大铁锤、卡拉OK、骂声、哭声、砸碎各种器皿的声 音) 似乎停顿一下,又更疯狂地响起。有人说“末日一片寂静”,那是放屁,末日 在疯狂噪音的爆发性的序曲中降临,象最大块的重物,从最高的地方厉声呼啸着砸 向头顶。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一个迎接的姿态。现在空中刮起大风,楼下看 不见的地方飘来浓密的臭气和尘埃,所有遮雨棚的篷布边缘(边缘是宽阔的)在风 中翻飞,一些可疑的黑团被打散,又重新聚集:天哪,那到底是苍蝇还是马蜂?嗷 …… 我对着窗外混乱的空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于嚎,干嚎之声迅速投人窗外的混 乱,在临近的几幢楼房之间引起乱七八糟的反响,把我自己(探头探脑的家伙)吓 得一哆嗦,赶忙缩回那颗充满渴望的暴露在危险之中的脑袋。与此同时(这可是个 好词),我感到双臂乏力,一松手,瘫倒在轮椅上一动不能动,倒象一只破落的归 巢的老乌鸦。别以为我就此罢休啦,让我稍微歇息片刻,蓄起一点可怜的力量和勇 气,我就会再一次“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这时候(在脑袋的两次高昂之间) 背后传来抽泣的声音,是“格鲁巴赫太太”,她的高声叫喊已经转变为抽泣了。 规律性转变。她慢慢吞吞走上前来,站在轮椅的灰色靠背(很高的靠背)后面, 一只手扶着靠背,另一只手伸过来,搭在我的肩膀上,似乎颤抖得十分厉害。她忙 里偷闲,从连续不断的抽泣声中找到空隙,她利用这些宝贵的空隙对我说话。背后 的抽泣者“格鲁巴赫太太”说:你又怎么啦?你又怎么啦?你又他妈的怎么啦?时 代不断前进,是的,是我的不是,我错了。我凭什么对着窗外大喊大叫,我凭什么 如此粗鲁对待善良的女房东,我凭什么要给世上唯一关心我的人起那样古怪的绰号 (格鲁巴赫太太!),我凭什么把她的温柔低语硬说成“喊叫”(她不过想通知房 客,饭菜弄好了),我凭什么把自己健壮的双腿弃置不用而假装瘸子,我凭什么要 把美好生活(吵是吵了点)诬为混乱的末日,我凭什么整天瘫坐在轮椅中,对民生 疾苦漠不关心(多少儿童被迫辍学、多少城市遭到地震毁坏、多少有钱人被谋财害 命、多少青年身患绝症、多少妇女忍受毒打和遗弃、多少球迷在观众席上抓耳挠腮、 多少伟大著作和它包含的出色灵魂无人购买、多少职工下岗、多少老人孤独、多少 亩庄稼缺水少肥、多少村庄荒无人烟、多少人吸毒、多少人嫖娼、多少人流离失所、 多少人酒醉饭饱却痛苦万分……),只顾着自言自语,装疯卖傻,插科打浑,对自 己撒谎。难道我喜欢一无所是徒劳地趟过生命的浑水么。有人在远处嘀咕,说这一 切(关于马余的一切、与我无关的一切)都因为上帝缺席的缘故,可能吧,可能吧, 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我伸手握住搭在我肩膀上的格鲁巴赫太太的手,轻轻地几乎无 声地说:“对不起,我抱歉得一塌糊涂。”说着,我猛然挥手,痛痛快快地打了自 己一个大耳光。打打打,打你娘的狗东西,可别下不了手啊。我晕头晕脑地又来了 几下,格鲁巴赫太太惊叫着跑开,两支小焊枪同时点燃,无数的火星,无声地飞溅, 我想起中世纪和更为古远的年代,甚至还有灿烂的信仰、爱情、革命天堂。我打自 己还不行吗。我无止境地大笑起来,身体摇晃,轮椅象要坍塌似的,叽嘎叽嘎直响。 来啊,脑袋呢,脑袋跑到哪里去了,快回来,快回来,把自己昂到最高的位置 啊。吹并实际推出了与前者同样泛滥的绘画、哲学、电影、电视专题节目(选美、 杯赛、辩论会直播以及无微不至的“某某某的一天”等等),而后者特性以其动人 后缀来显示:关怀、讨论、体验、主义。这些亲自动手的后起之秀,人数约占落城 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七点七七,是个令人骄傲的六位数。不过数年,他们把景物陈旧、 节奏沉缓的落城搞成了一片新颜。令后世艺术史家不解的是,“热爱姿态”向“抛 弃姿态”的转换,究竟发生在什么时间和什么地点,又以什么样的事件为标志呢? 没有留下任何记载。一些注重文本分析的人发现,多达六位数的创作者和多达 七位数的爱好者,几乎不约而同地变了脸,对那些曾几何时被他们奉为神圣的艺术 经典,作出极度厌烦的表情,甚至吐上几口唾沫。一切都被他们快速炮制的前缀和 后缀覆盖、取代了。词根缺席。后世研究者也是不约而同地发现,随着研究深人, 他们走进一个“词根缺席”的时代。多么巧妙的抛弃,多么令人赞叹的转换,由 “热爱” 到“抛弃”只有飓尺之遥!让我们(我们是什么?我们就是他们)把目光回到 那位已故的伟大前辈临死前绝望的面孔上,他太蔑视前缀后缀之类的垃圾,他太崇 奉自己内心的“词根”啦,观众们将他彻底抛弃在维红色的无限高贵的(前辈生前 常用语)帷幕背后,而他,心高气做的家伙,在忍受了无人知晓内情的残酷反省之 后,用一把铁钩(尖利的、雪亮的、线条优美的、悬挂整片牛肉时才使用的)穿透 软胯,让自己失去光彩和魅力的身躯,高悬在他活跃了大半辈于的舞台上。按照他 留给生前好友的口头遗嘱,他的身躯应该在高悬状态下保留15天,然后由社会福利 机构任意处置。可是他妈的舞台,舞台还能闲着吗,当晚就得派用场,法国来的黄 毛小于(克曼德雷或者别的什么,他把落城的黑毛丫头搞得昏头昏脑、在他“下榻” 的饭店门前、简直就人山人海、全都是乳头刚刚有些发红的小傻瓜)在落城只 停留一天,只开一场演奏会(那还了得,再大的事过了今天再说),结果是,把遗 体和铁钩一起送进冷藏库,把舞台打扫干净,让位给据说是极其优雅的易懂的钢琴 和乐队。事隔多年之后,我考人落城大学的戏剧文学专业,做论文时查看了当时报 道此事的报纸那则报道只有漫不经心的几行字,而且排在了《文化趣闻卜栏。我捧 着那张旧报,站在图书馆的走廊里,哭得象个挨揍的疯狗……说到哪里去了,难道 我真的哭成那样么?倒不是我自作聪明,依我现在的立场(立场?我站在哪儿呢?) 来观察那个伟大前辈之死,固然是因为无法克服的骄傲和无法忍受的凄凉,然而他 那过于惊人的自杀,难道就没有部分原因来自他自身的愚蠢吗?他眷恋不已的伟大 的艺术传统,天生就要导向参与者的自我毁灭,这是事实。最广大的舞台、最昂价 的印制精美的门票、最夸张的赞誉、最泛滥的鲜花和眼泪,还有“维红色的无限高 贵的帷幕”和最敏感善良的观众,这个由如此众多的事物所组成的宫殿,表面尊贵 豪华,内里却是那样脆弱,只要抽去其中任何一根横梁,或者破坏任何部位的一个 装饰,都会引发彻底倒塌的灾难。这是事实。我崇拜死去的前辈,前辈的死,使我 这个后来者痛彻肺腑,同时也给我以极好的教训。我必须懂得怎样活。而且我必须 懂得怎样快乐。 那次当街表演(还记得“装瞎子”游戏吗)是一个转折,它使我对游戏表演的 最原初本质进行追溯和考察。游戏就是游戏,尽管游戏表演和其他任何艺术工作一 样,要以深切的体验和一丝不苟的态度去完成,游戏本身却无足轻重,除非游戏者 在其中寄托全部的生存意义和乐趣。我想,我总不能盲目献身于一项对身体造成严 重损伤而其本身没有丝毫成就的儿戏般的事业吧。不是我不愿意献身,献身是好的, 只要献身者对他为之献身的玩艺儿怀着确定无疑的信心。而我现在(?)作为不幸 的残废之人,对任何一种事物(包括我为自己设计的各项游戏)的信心(即使有) 都还处于飘摇不定的阶段。这个阶段(或类似阶段)没有任何可以让我们为之 自豪的东西,这个阶段的情景实在是吃尽辛劳却寸功未立,一种近乎荒芜的情景。 我在众人面前努力表演,心中泛起的只有羞愧。装瞎子、装聋子、装结巴。装哑巴 …… 装羊癫风,我依照既定的节目单肥这些扮演残疾的游戏轮番推出,观众的热情 越藏越深,每次演出,我都必须以加倍的耐心和勤苦,去引发深藏在冷漠呆滞的肉 体角落里的那一丁点儿热情,或者仅仅是热情的替代品。他们不再欢呼。他们见异 思迁的本性已经驱使他们向别处张望和寻找。这一切多么正常,可是这一切又使我 多么忧伤。我唯一的舟筏,或者说被迫接受的救命稻草,我的游戏,是否到了彻底 沉没的时候?前辈之死令我胆寒。对扮演残疾的游戏(正如前辈在广大舞台上扮演 悲剧角色),必须有新的认识和改进。新的认识:意义在于无意义,表演在于非表 演,激情在于反激情,效果在于无效果,形式在于无形式,个性在于无个性,显现 在于永远的消失,而所谓创造,正在于一成不变一如既往永无止境的循环、模拟和 重复。 基于上述认识对游戏所作的基本改进:化表演为日常,化日常为表演,化观众 为演员,化演员为观众,取消戏剧的戏剧化内容,端坐不动,静观其变。那些不断 变化的游戏方式在那次惨痛的当街表演之后,只作了一个小小的跳跃动作,便不再 变化,被拖拉机后轮(后轮代表非人物质,所有被后轮轧死的生命都无处伸冤)压 坏右腿(他们不无怀疑地说,只是右脚的几根臭趾头吧)之后,我发誓将“瘸子” 这一游戏方式进行到底。所以说,我作为游戏者的最后一个跳跃动作,就是: 由假装的瞎子到真正的瘸子。我的意思是说,我深感疲乏,我想我已经找到让自己 在特定阶段(譬如一个学期或更久)端坐不动的理由(我相信,这个新的理由比化 身为“白痴” 更具体,也更扎实),除非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把我从顶楼的轮椅上唤起。L 少年游戏者心地单纯,哦,少年少年少年,有人对它无知无党,有人转眼间把它遗 忘,而我,这个傻瓜、这个破烂、这堆狗屎,在多变的滑稽的无谓的残疾游戏中, 悲惨而快乐地失去了我的少年。我再也不会是一个少年了吗,那些人生轮回和灵魂 再生的谎言,就当真不能够偶尔地实现吗?失去少年的岁月,对我还有什么意义, 我不再是少年,我象一头牛犊被人打穿鼻孔,系上了皮绳。牵着鼻子走,是的,那 只无形之手,面无表情地把我牵向无明地狱,死,死,死!……可是难就难在,在 死之前我还不死,一切依旧,我每天在自言自语中渡过,我的自言自语全都是陈词 滥调。 比陈词滥调更加陈词滥调,我在电话里对关切询问我的生活状况的朋友们说, 除了陈词滥调,我真不知还有什么可说,而除了说些陈词滥调,我又不知还有什么 活头。 R 继续下去,面容愁苦、两眼迷离、屁话连天、做着各种下意识的手势。刚才 我说到这样一句话:“少年游戏者心地单纯”。这是相当重要的提醒。这说明我对 自己少年时期所演出的各项游戏的叙述,是不真实的,其中夹杂了太多思虑,这些 泛滥成灾的思虑,绝大部分属于现在(?)的我,这个坐在顶楼轮椅上无所事事的 人。 快乐的人话多,忧郁的人沉默,可是真正绝望的人,他一旦开口就会说个不停。 他所滔滔不绝地讲说的,正是缺乏行为和情节的最无谓的种种思虑。我恨我自 己。 但我无法将这个可恨的“自己”象删除电脑硬盘或软盘上一个文本那样,轻易 地把它删除。如果把这个拙劣比喻继续延伸下去,“自己”是文本中最特殊的文本, 它具有来自本性和天命两个方面的保护装置。神圣的斯宾诺莎说,一物竭力保持其 存在的努力不是别的,即是那物的现实本质。神圣的斯宾诺莎,神圣的陈词滥调。 或许博尔赫斯对这一说法的弓佣更有意思:“一切事物都努力想成为自己,老虎想 成为老虎,石头想成为石头……”这被称作现实本质的,正是我所说的“自己”的 保护装置。自杀的想法在想法中作为想法已经自杀了,所以它很难实现。我讲述 “少年游戏者”的过程,正是我想成为自己的努力之一。这样,你就可能理解,我 讲述往事为什么总是夹杂着现在的思虑。我不断地在一物之中夹杂另一物(悲惨夹 杂快乐、冷峻夹杂狂热、现在夹杂大量的过去、生命夹杂死亡)的古怪行径,不能 不说有其必然的一面,你说是吧。真对不起,请稍等片刻……身后响起的喊声忽然 把我惊醒,当我睁开眼睛时,清清楚楚看见轮椅扶手上沾得很牢的白色的漆末儿。 我用指尖使劲抠了抠,那东西沾得真牢,象梦魇那样,几乎与黑色扶手合二为一, 怎么也拒不掉。我担心自己仍在梦中,抬头看看身边,想找到被称作现实世界的世 界的确证。 我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轮椅一侧紧紧抵住窗下的墙壁,扶手与墙壁接触的地 方,墙壁凹陷进去,原先刷的一层白漆,零零碎碎剥落下来,露出好几块拇指大小 的水泥颜色,灰暗而丑陋。非常猛烈的撞击啊,仅凭自己双手转动,我能让轮椅如 此猛烈地撞到墙上去吗。我正在为这次猛烈撞击的“第一推动力”犹疑不定,背后 再次响起令人厌烦的喊声。不用回头,我就知道那是我的女房东。很遗憾,我不能 直接说出她的真名实姓,事关无法声张的个人隐私,我得慎之又慎。本来我决没有 把她(神秘的于瘪的女房东阶绍给任何人的打算,可现在(?)她在我背后如此大 喊大叫,似乎不顾一切地想闯入舞台呢。那么,请允许我介绍,这位太太是我的女 房东,姑且这么说吧,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刚才说什么“个人隐私” 那是戏言。我无法弄清她的真名实姓,原因是:我从未和她同时出现在任何规 模的社交场合;我的女房东只有我这么一个残缺不全的狗屁房客;房东和房客都是 孤僻的人,所以从未有外人来拜访我俩之中的任何一个,依此类推。语言的叙述和 现实存在之间有许多差异,基本差异之一就是:事物名称在这两者中分别所处的地 位。 现实存在可以在无名状态下永远成立,而在语言的叙述中,无名是可怕的,因 为无名即不存在(名称就象打水的竹篮,它不可能完全担负起“打水”的重要使命, 然而舍此你更无法指明你意念中“水”的存在)。所以要想说明世界的虚幻性质, 最好的途径便是化现实为叙述,化事物为名称。据我所见,佛教的智慧出发点不在 别处,正在于将世间万有纳入叙述,使之变化为叙述本身,等到你返观来路,就不 可避免地发现,事物已被‘“有系统的名称”所取代。又扯远啦,我要介绍的不是 什么佛教,而是我的女房东。我的介绍将由语言的叙述来完成,所以名称是根本, 所以我要弄一个象样的名字(无论真假)送给她。我想把她(干瘪的身躯、复杂的 情绪、令人不安的表情变化、很特别的嗓音以及其他)叫做:格鲁巴赫太太。从发 音来讲很不错,而且带有一点欧洲情调,唯一的缺陷也不太明显(除了卡夫卡本人, 谁会责怪我借用小说中一个虚构人物的名字;谁曾通知过我,那个24年死于欧洲的 人,几分钟之后,他那奇怪灵魂的剩余部分就要显示在我面前呢)。W 现在,女房 东格鲁巴赫太太在我背后不停地喊叫,然而我打定主意不予理睬。我在轮椅中吃力 地直起上身,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自从搬进这个顶楼朝西的房间以来,我几 乎再也没有出去过。有不少老朋友还记得我,偶尔也还来电话,或者直接摸到这幢 楼的楼下,大声地呼唤我的名字(我用过的名字很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一大堆, 呼唤者可以根据兴趣,从中任意挑选)。他们的呼唤透过一片疯狂噪音(这幢楼和 它临近的所有楼房都象山呼海啸一般,不间断地发出电锯、电钻、电刨和重磅铁锤 的尖叫和轰鸣)细细传来,奇怪的是呼唤没有被淹没,而是被噪音衬托着,送到我 的耳边。 每次听见呼唤,我就双手驱动轮椅,直奔朝西的窗口,窗口很宽,装着铝合金 窗框,还没有安玻璃(但是挂了两片搂着金线的破旧的紫红色布帘)。我把轮椅一 侧紧靠窗下墙壁,艰难地用双臂撑住扶手,先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象我 现在所做的一样,然后将它伸出窗外。我想往楼下看。我发现自己永远别想从窗口 看见楼下的景象。楼下的人家,把这雨棚撑出窗外很远,五颜六色的篷布严密阻挡 了我的视线。所以我不可能看清呼唤者,他们的面容,还有他们久违了的亲切的表 情。这使我有点焦虑(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脑袋伸出窗外,盯着那些篷布发愣, 这样滑稽的样子要维持好几分钟。等我回过神来,再答腔的时候,已经无人理睬。 我知道,乘兴而来的呼唤者离去了。疯狂的噪音(要我再说一遍吗,电锯、电 刨。 电钻、大铁锤、卡拉OK、骂声、哭声、砸碎各种器皿的声音)似乎停顿一下, 又更疯狂地响起。有人说“末日一片寂静”,那是放屁,末日在疯狂噪音的爆发性 的序曲中降临,象最大块的重物,从最高的地方厉声呼啸着砸向头顶。把脑袋昂到 尽量高的位置,一个迎接的姿态。现在空中刮起大风,楼下看不见的地方飘来浓密 的臭气和尘埃,所有遮雨棚的篷布边缘(边缘是宽阔的)在风中翻飞,一些可疑的 黑团被打散,又重新聚集:天哪,那到底是苍蝇还是马蜂?嗷……我对着窗外混乱 的空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于嚎,干嚎之声迅速投人窗外的混乱,在临近的几幢楼 房之间引起乱七八糟的反响,把我自己(探头探脑的家伙)吓得一哆嗦,赶忙缩回 那颗充满渴望的暴露在危险之中的脑袋。与此同时(这可是个好词),我感到双臂 乏力,一松手,瘫倒在轮椅上一动不能动,倒象一只破落的归巢的老乌鸦。别以为 我就此罢休啦,让我稍微歇息片刻,蓄起一点可怜的力量和勇气,我就会再一次 “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这时候(在脑袋的两次高昂之间)背后传来抽泣的 声音,是“格鲁巴赫太太”,她的高声叫喊已经转变为抽泣了。规律性转变。她慢 慢吞吞走上前来,站在轮椅的灰色靠背(很高的靠背)后面,一只手扶着靠背,另 一只手伸过来,搭在我的肩膀上,似乎颤抖得十分厉害。她忙里偷闲,从连续不断 的抽泣声中找到空隙,她利用这些宝贵的空隙对我说话。背后的抽泣者“格鲁巴赫 太太”说:你又怎么啦?你又怎么啦?你又他妈的怎么啦?时代不断前进,是的, 是我的不是,我错了。我凭什么对着窗外大喊大叫,我凭什么如此粗鲁对待善良的 女房东,我凭什么要给世上唯一关心我的人起那样古怪的绰号(格鲁巴赫太太!), 我凭什么把她的温柔低语硬说成“喊叫”(她不过想通知房客,饭菜弄好了),我 凭什么把自己健壮的双腿弃置不用而假装瘸子,我凭什么要把美好生活(吵是吵了 点)诬为混乱的末日,我凭什么整天瘫坐在轮椅中,对民生疾苦漠不关心(多少儿 童被迫辍学、多少城市遭到地震毁坏、多少有钱人被谋财害命、多少青年身患绝症、 多少妇女忍受毒打和遗弃、多少球迷在观众席上抓耳挠腮、多少伟大著作和它包含 的出色灵魂无人购买、多少职工下岗、多少老人孤独、多少亩庄稼缺水少肥、多少 村庄荒无人烟、多少人吸毒、多少人嫖娼、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酒醉饭饱却痛 苦万分……),只顾着自言自语,装疯卖傻,插科打浑,对自己撒谎。难道我喜欢 一无所是徒劳地趟过生命的浑水么。有人在远处嘀咕,说这一切(关于马余的一切、 与我无关的一切)都因为上帝缺席的缘故,可能吧,可能吧,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我伸手握住搭在我肩膀上的格鲁巴赫太太的手,轻轻地几乎无声地说:“对不起, 我抱歉得一塌糊涂。”说着,我猛然挥手,痛痛快快地打了自己一个大耳光。打打 打,打你娘的狗东西,可别下不了手啊。我晕头晕脑地又来了几下,格鲁巴赫太太 惊叫着跑开,两支小焊枪同时点燃,无数的火星,无声地飞溅,我想起中世纪和更 为古远的年代,甚至还有灿烂的信仰、爱情、革命天堂。我打自己还不行吗。我无 止境地大笑起来,身体摇晃,轮椅象要坍塌似的,叽嘎叽嘎直响。来啊,脑袋呢, 脑袋跑到哪里去了,快回来,快回来,把自己昂到最高的位置啊。“啦,观众们将 他彻底抛弃在维红色的无限高贵的(前辈生前常用语)帷幕背后,而他,心高气做 的家伙,在忍受了无人知晓内情的残酷反省之后,用一把铁钩(尖利的、雪亮的、 线条优美的、悬挂整片牛肉时才使用的)穿透软胯,让自己失去光彩和魅力的身躯, 高悬在他活跃了大半辈于的舞台上。按照他留给生前好友的口头遗嘱,他的身躯应 该在高悬状态下保留15天,然后由社会福利机构任意处置。可是他妈的舞台,舞台 还能闲着吗,当晚就得派用场,法国来的黄毛小于(克曼德雷或者别的什么,他把 落城的黑毛丫头搞得昏头昏脑、在他”下榻“的饭店门前、简直就人山人海、全都 是乳头刚刚有些发红的小傻瓜)在落城只停留一天,只开一场演奏会(那还了得, 再大的事过了今天再说),结果是,把遗体和铁钩一起送进冷藏库,把舞台打扫干 净,让位给据说是极其优雅的易懂的钢琴和乐队。事隔多年之后,我考人落城大学 的戏剧文学专业,做论文时查看了当时报道此事的报纸那则报道只有漫不经心的几 行字,而且排在了《文化趣闻卜栏。我捧着那张旧报,站在图书馆的走廊里,哭得 象个挨揍的疯狗……说到哪里去了,难道我真的哭成那样么?倒不是我自作聪明, 依我现在的立场(立场?我站在哪儿呢?)来观察那个伟大前辈之死,固然是因为 无法克服的骄傲和无法忍受的凄凉,然而他那过于惊人的自杀,难道就没有部分原 因来自他自身的愚蠢吗?他眷恋不已的伟大的艺术传统,天生就要导向参与者的自 我毁灭,这是事实。最广大的舞台、最昂价的印制精美的门票、最夸张的赞誉、最 泛滥的鲜花和眼泪,还有”维红色的无限高贵的帷幕“和最敏感善良的观众,这个 由如此众多的事物所组成的宫殿,表面尊贵豪华,内里却是那样脆弱,只要抽去其 中任何一根横梁,或者破坏任何部位的一个装饰,都会引发彻底倒塌的灾难。这是 事实。我崇拜死去的前辈,前辈的死,使我这个后来者痛彻肺腑,同时也给我以极 好的教训。 我必须懂得怎样活。而且我必须懂得怎样快乐。那次当街表演(还记得“装瞎 子”游戏吗)是一个转折,它使我对游戏表演的最原初本质进行追溯和考察。游戏 就是游戏,尽管游戏表演和其他任何艺术工作一样,要以深切的体验和一丝不苟的 态度去完成,游戏本身却无足轻重,除非游戏者在其中寄托全部的生存意义和乐趣。 我想,我总不能盲目献身于一项对身体造成严重损伤而其本身没有丝毫成就的 儿戏般的事业吧。不是我不愿意献身,献身是好的,只要献身者对他为之献身的玩 艺儿怀着确定无疑的信心。而我现在(?)作为不幸的残废之人,对任何一种事物 (包括我为自己设计的各项游戏)的信心(即使有)都还处于飘摇不定的阶段。这 个阶段(或类似阶段)没有任何可以让我们为之自豪的东西,这个阶段的情景实在 是吃尽辛劳却寸功未立,一种近乎荒芜的情景。我在众人面前努力表演,心中泛起 的只有羞愧。装瞎子、装聋子、装结巴。装哑巴……装羊癫风,我依照既定的节目 单肥这些扮演残疾的游戏轮番推出,观众的热情越藏越深,每次演出,我都必须以 加倍的耐心和勤苦,去引发深藏在冷漠呆滞的肉体角落里的那一丁点儿热情,或者 仅仅是热情的替代品。他们不再欢呼。他们见异思迁的本性已经驱使他们向别处张 望和寻找。这一切多么正常,可是这一切又使我多么忧伤。我唯一的舟筏,或者说 被迫接受的救命稻草,我的游戏,是否到了彻底沉没的时候?前辈之死令我胆寒。 对扮演残疾的游戏(正如前辈在广大舞台上扮演悲剧角色),必须有新的认识和改 进。 新的认识:意义在于无意义,表演在于非表演,激情在于反激情,效果在于无 效果,形式在于无形式,个性在于无个性,显现在于永远的消失,而所谓创造,正 在于一成不变一如既往永无止境的循环、模拟和重复。基于上述认识对游戏所作的 基本改进:化表演为日常,化日常为表演,化观众为演员,化演员为观众,取消戏 剧的戏剧化内容,端坐不动,静观其变。那些不断变化的游戏方式在那次惨痛的当 街表演之后,只作了一个小小的跳跃动作,便不再变化,被拖拉机后轮(后轮代表 非人物质,所有被后轮轧死的生命都无处伸冤)压坏右腿(他们不无怀疑地说,只 是右脚的几根臭趾头吧)之后,我发誓将“瘸子”这一游戏方式进行到底。所以说, 我作为游戏者的最后一个跳跃动作,就是:由假装的瞎子到真正的瘸子。我的意思 是说,我深感疲乏,我想我已经找到让自己在特定阶段(譬如一个学期或更久)端 坐不动的理由(我相信,这个新的理由比化身为“白痴”更具体,也更扎实),除 非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把我从顶楼的轮椅上唤起。L 少年游戏者心地单纯,哦,少 年少年少年,有人对它无知无党,有人转眼间把它遗忘,而我,这个傻瓜、这个破 烂、这堆狗屎,在多变的滑稽的无谓的残疾游戏中,悲惨而快乐地失去了我的少年。 我再也不会是一个少年了吗,那些人生轮回和灵魂再生的谎言,就当真不能够偶尔 地实现吗?失去少年的岁月,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我不再是少年,我象一头牛犊被 人打穿鼻孔,系上了皮绳。牵着鼻子走,是的,那只无形之手,面无表情地把我牵 向无明地狱,死,死,死!……可是难就难在,在死之前我还不死,一切依旧,我 每天在自言自语中渡过,我的自言自语全都是陈词滥调。比陈词滥调更加陈词滥调, 我在电话里对关切询问我的生活状况的朋友们说,除了陈词滥调,我真不知还有什 么可说,而除了说些陈词滥调,我又不知还有什么活头。R 继续下去,面容愁苦、 两眼迷离、屁话连天、做着各种下意识的手势。刚才我说到这样一句话:“少年游 戏者心地单纯”。这是相当重要的提醒。这说明我对自己少年时期所演出的各项游 戏的叙述,是不真实的,其中夹杂了太多思虑,这些泛滥成灾的思虑,绝大部分属 于现在(?)的我,这个坐在顶楼轮椅上无所事事的人。快乐的人话多,忧郁的人 沉默,可是真正绝望的人,他一旦开口就会说个不停。他所滔滔不绝地讲说的,正 是缺乏行为和情节的最无谓的种种思虑。我恨我自己。但我无法将这个可恨的“自 己”象删除电脑硬盘或软盘上一个文本那样,轻易地把它删除。如果把这个拙劣比 喻继续延伸下去,“自己”是文本中最特殊的文本,它具有来自本性和天命两个方 面的保护装置。神圣的斯宾诺莎说,一物竭力保持其存在的努力不是别的,即是那 物的现实本质。神圣的斯宾诺莎,神圣的陈词滥调。或许博尔赫斯对这一说法的弓 佣更有意思:“一切事物都努力想成为自己,老虎想成为老虎,石头想成为石头… … “这被称作现实本质的,正是我所说的”自己“的保护装置。自杀的想法在想 法中作为想法已经自杀了,所以它很难实现。我讲述”少年游戏者“的过程,正是 我想成为自己的努力之一。这样,你就可能理解,我讲述往事为什么总是夹杂着现 在的思虑。我不断地在一物之中夹杂另一物(悲惨夹杂快乐、冷峻夹杂狂热、现在 夹杂大量的过去、生命夹杂死亡)的古怪行径,不能不说有其必然的一面,你说是 吧。 真对不起,请稍等片刻……身后响起的喊声忽然把我惊醒,当我睁开眼睛时, 清清楚楚看见轮椅扶手上沾得很牢的白色的漆末儿。我用指尖使劲抠了抠,那东西 沾得真牢,象梦魇那样,几乎与黑色扶手合二为一,怎么也拒不掉。我担心自己仍 在梦中,抬头看看身边,想找到被称作现实世界的世界的确证。我看到的景象是这 样的,轮椅一侧紧紧抵住窗下的墙壁,扶手与墙壁接触的地方,墙壁凹陷进去,原 先刷的一层白漆,零零碎碎剥落下来,露出好几块拇指大小的水泥颜色,灰暗而丑 陋。非常猛烈的撞击啊,仅凭自己双手转动,我能让轮椅如此猛烈地撞到墙上去吗。 我正在为这次猛烈撞击的“第一推动力”犹疑不定,背后再次响起令人厌烦的喊声。 不用回头,我就知道那是我的女房东。很遗憾,我不能直接说出她的真名实姓,事 关无法声张的个人隐私,我得慎之又慎。本来我决没有把她(神秘的于瘪的女房东 阶绍给任何人的打算,可现在(?)她在我背后如此大喊大叫,似乎不顾一切地想 闯入舞台呢。那么,请允许我介绍,这位太太是我的女房东,姑且这么说吧,其实 我根本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刚才说什么“个人隐私”那是戏言。我无法弄清她的 真名实姓,原因是:我从未和她同时出现在任何规模的社交场合;我的女房东只有 我这么一个残缺不全的狗屁房客;房东和房客都是孤僻的人,所以从未有外人来拜 访我俩之中的任何一个,依此类推。语言的叙述和现实存在之间有许多差异,基本 差异之一就是:事物名称在这两者中分别所处的地位。现实存在可以在无名状态下 永远成立,而在语言的叙述中,无名是可怕的,因为无名即不存在(名称就象打水 的竹篮,它不可能完全担负起“打水”的重要使命,然而舍此你更无法指明你意念 中“ 水“的存在)。所以要想说明世界的虚幻性质,最好的途径便是化现实为叙述, 化事物为名称。据我所见,佛教的智慧出发点不在别处,正在于将世间万有纳入叙 述,使之变化为叙述本身,等到你返观来路,就不可避免地发现,事物已被‘”有 系统的名称“所取代。又扯远啦,我要介绍的不是什么佛教,而是我的女房东。我 的介绍将由语言的叙述来完成,所以名称是根本,所以我要弄一个象样的名字(无 论真假)送给她。我想把她(干瘪的身躯、复杂的情绪、令人不安的表情变化、很 特别的嗓音以及其他)叫做:格鲁巴赫太太。从发音来讲很不错,而且带有一点欧 洲情调,唯一的缺陷也不太明显(除了卡夫卡本人,谁会责怪我借用小说中一个虚 构人物的名字;谁曾通知过我,那个24年死于欧洲的人,几分钟之后,他那奇怪灵 魂的剩余部分就要显示在我面前呢)。W 现在,女房东格鲁巴赫太太在我背后不停 地喊叫,然而我打定主意不予理睬。我在轮椅中吃力地直起上身,把脑袋昂到尽量 高的位置。自从搬进这个顶楼朝西的房间以来,我几乎再也没有出去过。有不少老 朋友还记得我,偶尔也还来电话,或者直接摸到这幢楼的楼下,大声地呼唤我的名 字(我用过的名字很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一大堆,呼唤者可以根据兴趣,从中 任意挑选)。他们的呼唤透过一片疯狂噪音(这幢楼和它临近的所有楼房都象山呼 海啸一般,不间断地发出电锯、电钻、电刨和重磅铁锤的尖叫和轰鸣)细细传来, 奇怪的是呼唤没有被淹没,而是被噪音衬托着,送到我的耳边。每次听见呼唤,我 就双手驱动轮椅,直奔朝西的窗口,窗口很宽,装着铝合金窗框,还没有安玻璃 (但是挂了两片搂着金线的破旧的紫红色布帘)。我把轮椅一侧紧靠窗下墙壁,艰 难地用双臂撑住扶手,先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象我现在所做的一样,然 后将它伸出窗外。我想往楼下看。我发现自己永远别想从窗口看见楼下的景象。楼 下的人家,把这雨棚撑出窗外很远,五颜六色的篷布严密阻挡了我的视线。所以我 不可能看清呼唤者,他们的面容,还有他们久违了的亲切的表情。这使我有点焦虑 (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脑袋伸出窗外,盯着那些篷布发愣,这样滑稽的样子要 维持好几分钟。等我回过神来,再答腔的时候,已经无人理睬。我知道,乘兴而来 的呼唤者离去了。疯狂的噪音(要我再说一遍吗,电锯、电刨。电钻、大铁锤、卡 拉OK、骂声、哭声、砸碎各种器皿的声音)似乎停顿一下,又更疯狂地响起。有人 说”末日一片寂静“,那是放屁,末日在疯狂噪音的爆发性的序曲中降临,象最大 块的重物,从最高的地方厉声呼啸着砸向头顶。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置,一个迎 接的姿态。现在空中刮起大风,楼下看不见的地方飘来浓密的臭气和尘埃,所有遮 雨棚的篷布边缘(边缘是宽阔的)在风中翻飞,一些可疑的黑团被打散,又重新聚 集:天哪,那到底是苍蝇还是马蜂?嗷……我对着窗外混乱的空间发出一声撕心裂 肺的于嚎,干嚎之声迅速投人窗外的混乱,在临近的几幢楼房之间引起乱七八糟的 反响,把我自己(探头探脑的家伙)吓得一哆嗦,赶忙缩回那颗充满渴望的暴露在 危险之中的脑袋。与此同时(这可是个好词),我感到双臂乏力,一松手,瘫倒在 轮椅上一动不能动,倒象一只破落的归巢的老乌鸦。别以为我就此罢休啦,让我稍 微歇息片刻,蓄起一点可怜的力量和勇气,我就会再一次”把脑袋昂到尽量高的位 置“。 这时候(在脑袋的两次高昂之间)背后传来抽泣的声音,是“格鲁巴赫太太”, 她的高声叫喊已经转变为抽泣了。规律性转变。她慢慢吞吞走上前来,站在轮椅的 灰色靠背(很高的靠背)后面,一只手扶着靠背,另一只手伸过来,搭在我的肩膀 上,似乎颤抖得十分厉害。她忙里偷闲,从连续不断的抽泣声中找到空隙,她利用 这些宝贵的空隙对我说话。背后的抽泣者“格鲁巴赫太太”说:你又怎么啦?你又 怎么啦?你又他妈的怎么啦?时代不断前进,是的,是我的不是,我错了。我凭什 么对着窗外大喊大叫,我凭什么如此粗鲁对待善良的女房东,我凭什么要给世上唯 一关心我的人起那样古怪的绰号(格鲁巴赫太太!),我凭什么把她的温柔低语硬 说成“ 喊叫“(她不过想通知房客,饭菜弄好了),我凭什么把自己健壮的双腿弃置 不用而假装瘸子,我凭什么要把美好生活(吵是吵了点)诬为混乱的末日,我凭什 么整天瘫坐在轮椅中,对民生疾苦漠不关心(多少儿童被迫辍学、多少城市遭到地 震毁坏、多少有钱人被谋财害命、多少青年身患绝症、多少妇女忍受毒打和遗弃、 多少球迷在观众席上抓耳挠腮、多少伟大著作和它包含的出色灵魂无人购买、多少 职工下岗、多少老人孤独、多少亩庄稼缺水少肥、多少村庄荒无人烟、多少人吸毒、 多少人嫖娼、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酒醉饭饱却痛苦万分……),只顾着自言自 语,装疯卖傻,插科打浑,对自己撒谎。难道我喜欢一无所是徒劳地趟过生命的浑 水么。 有人在远处嘀咕,说这一切(关于马余的一切、与我无关的一切)都因为上帝 缺席的缘故,可能吧,可能吧,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我伸手握住搭在我肩膀上的格 鲁巴赫太太的手,轻轻地几乎无声地说:“对不起,我抱歉得一塌糊涂。”说着, 我猛然挥手,痛痛快快地打了自己一个大耳光。打打打,打你娘的狗东西,可别下 不了手啊。我晕头晕脑地又来了几下,格鲁巴赫太太惊叫着跑开,两支小焊枪同时 点燃,无数的火星,无声地飞溅,我想起中世纪和更为古远的年代,甚至还有灿烂 的信仰、爱情、革命天堂。我打自己还不行吗。我无止境地大笑起来,身体摇晃, 轮椅象要坍塌似的,叽嘎叽嘎直响。来啊,脑袋呢,脑袋跑到哪里去了,快回来, 快回来,把自己昂到最高的位置啊。着跑开,两支小焊枪同时点燃,无数的火星, 无声地飞溅,我想起中世纪和更为古远的年代,甚至还有灿烂的信仰、爱情、革命 天堂。我打自己还不行吗。我无止境地大笑起来,身体摇晃,轮椅象要坍塌似的, 叽嘎叽嘎直响。来啊,脑袋呢,脑袋跑到哪里去了,快回来,快回来,把自己昂到 最高的位置啊。 第二章 象鸽子一般飞来 等到宽阔的窗口逐渐安定,我感到眼前一片光明,那些远远近近的事物,那些 楼顶,在窗外的空中参差不齐,如同奇怪的清晰的毫无规则的水泥梯田,从天边铺 到眼前,又从眼前铺向了烟雾腾腾的天边。这些窗外景象,此刻它们异常稳定,被 无形的巨大的手托举着,向我提供了:噪音被排除,尘埃已落定,成团的苍蝇散去, 篷布熨帖地紧绷在结实的金属框架上,昏暗的云层越来越薄,散发出迷人的光线。 所有的变化如此突然,就象某种预兆。我默默地观看,只是观看,拒不接受预兆的 含义,也不试图有所期待。我觉得,这一切已经完美,不需要任何未知的东西自天 而降。除非是一群鸽子(神秘的那一只正好被裹挟其中),从最遥远的楼顶上悄然 飞起,象一簇优雅的暗影,绕过高耸人云的电视塔的腰部,在窗外空间游七……。 第三章 结论或者“跋” 它们在远处,它们依然在远处,它们当然会越飞越近,然后就象窜人某种空中 洞穴一般,迅疾地从我眼前闪过并消逝。在这样美妙而虚幻的过程中,有一刻它们 离我最近——几乎要将我半张的嘴唇当作它们急于寻找的洞口了——而我在疯狂的 宁静中忽然想起:“……是火的自我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