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到了镇上,餐馆老板娘勾着腰正在拖地,一对肥屁股对着大门,十分晃眼。父 亲先一步进门,用力拍打了一下老板娘的肥屁股,吓得老板娘像一头猪惊嗥着往前 一窜。她直了身扭过来,说:“死鬼向发家,一清早就占我的便宜!”父亲面无表 情,就好像他刚刚什么事也没干一样。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指了指临街的饭 桌说:“给我炒几个菜,上一瓶好一点的酒。” 向飞注意到餐馆老板娘的脸盘子很好看,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又大又亮,脸上白 净牙齿也白净。老板娘望着向飞,说:“死鬼向发家,几长时间不看见你儿子,都 长成个大小伙子了,你前世积了德,长这么个好看的儿子,鲜亮鲜亮的,几逗人疼。” 说着就走近了向飞,伸手捏了一下向飞的脸颊。父亲吸着烟,皱起眉头说:“行了 行了,你快去炒菜。下次再看见你捏向飞的脸,你哪根手指不想要了,你自己给我 拿一把菜刀来。”老板娘说:“不捏了不捏了,我看看行吧?我只用眼睛看。你不 知道你儿子长得多帅气,叫人心里直想疼他。”父亲很短促地笑了一下,挥手说: “快去弄菜。” 菜说来就来了。父亲扭过头去,看见餐馆老板娘梳了头化了妆,还换了一身连 衣裙。父亲对她的举止似乎不注意,说:“今天是我儿子十二岁的生日,我特地把 他弄来,是为他做生的。你过来,你给我儿子倒杯酒,给我倒一杯,一大杯。” 老板娘说:“儿子今年才十二岁呀?看不出来,像是十四、五了呢。”一边说, 一边给向家父子倒酒。倒完了酒,老板娘问:“向发家,我问你,我这里真正是人 手不够,我答应过让你姑娘来帮个手的呢?怎么老不见你有动静?索性不想来也留 个话,我好再找人来?”父亲又皱了眉头,挥手说:“等一下再说这个,你忙你的 去吧,我现在要跟我儿子喝酒。”老板娘点头后转身离开。 偌大一个餐厅,只是临窗的饭桌旁坐着向家父子二人。豁湖镇的大街上人来人 往,热热闹闹。向飞收回视线,问父亲:“爸爸,你搞错了吧?我的生日不是今天。” 父亲有点不耐烦了:“我说是你的生日,就是你的生日,来,把酒杯端起来!” 等向飞疑惑着双手端上酒杯了,父亲问:“你从来没有沾过酒的,今天是你的 生日,爸爸一清早接你到镇上的餐馆来喝酒,你说,是我先敬你呢,还是你先敬我?” 向飞说:“当然是我先敬你,你是大人,我是小孩,你要我喝我就喝。”向飞刚举 高酒杯,父亲一仰脖子,把一只可装三两白酒的塑料杯抽个底朝天。放下杯子,父 亲盯着向飞,双眼一瞪,问:“你不喝?”向飞不敢让父亲生气,赶紧?了一口酒, 呛得大声咳嗽,连声说:“你害我,你这是害我,爸爸,你一清早害我呢。”说着, 伸出鲜红鲜红的舌头,用一双白嫩的小手给舌头扇风。 父亲又斟满了酒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干了。向飞心想,父亲这样喝酒,不是在 喝,而是往心口上倒酒。“爸爸,你今天喝这么多酒哇?”向飞想问,却不敢开口。 那两大杯酒正在父亲心口上燃烧,他的脸一层层泛红。向飞看着父亲,以为父亲喝 了酒要说点什么,但父亲双唇紧闭,只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窗外。在向飞眼 里,父亲今早满腹心思,满眼忧伤。忽然,餐馆楼上传来录音机的声音。那很响的 声音合唱道:“我们唱着东方红,当家作主站起来。我们唱着春天的故事,改革开 放富起来。继往开来的领路人,带领我们走进新时代,高举旗帜开创未来。” 这歌声向家父子都很熟悉,向飞注意到父亲听着听着不断地皱眉头。这时餐馆 老板娘走了过来,她拎着一盒生日蛋糕。生日蛋糕往饭桌上一放,鲜艳夺目,五彩 缤纷,占去大半个桌子。老板娘说:“向发家,这蛋糕是给你儿子的礼物,另外呢, 这桌饭免费,算我请客。”父亲看了看蛋糕对向飞说:“向飞,你起来,给这个婶 娘倒一杯酒,她这样破费还不都是为了你的生日,你敬她。”向飞一听,赶紧起身 给老板娘找了一只塑料杯,满满地一斟,酒瓶就见了底,剩下不到一口酒,往自己 的杯子倒个底朝天。向飞倒酒的时候,老板娘正在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父亲,向 飞看到了。老板娘见父亲杯子里没剩多少酒转身又去取了一瓶来。老板娘把酒瓶递 给向飞,说:“给你爸爸也斟满。”向飞接了酒瓶,心想父亲已经喝了不少,就有 些犹豫。不想父亲主动伸出酒杯,说:“任何事都不要在女人面前认输,喝死了也 不过鸟朝天,倒满。”老板娘说:“你个死鬼,当着你漂亮儿子的面,说话文明一 点。来,漂亮儿子,一口干了!”她先仰脖子,一口把酒干了。向飞这次也有那么 一点神使鬼差,一口干了杯中的酒,感觉像在喝水。父亲看着向飞,眼睛里有对儿 子的赞赏,头一仰,把酒又倒在了心口上。 “我喝醉了,向飞。”“啊。”“我是真的喝醉了,向飞。”“啊。”“向发 家今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想喝醉,现在向发家果然喝醉了呢。”“爸爸为什么要喝 醉?”“因为你爷爷今天来,你四叔今天要来,还有你大伯,你姑姑,向家里里外 外的人都要来。他们都来了,向家的国军、共军、正规军、杂牌军就成了一支大部 队。他们今天来豁湖,是要踏平豁湖,要把我们豁湖闹得鸡犬不宁。”“我不懂爸 爸说些什么。”“不懂没关系,迟早你会懂的。”“我现在就想弄懂。”“好吧向 飞,看在你是我向发家儿子的份上,我慢慢跟你说。你要不是我的儿子,我就懒得 跟你说了。我十二岁那年被爷爷灌醉过一次,你今天被老子越灌越清醒,狗日的, 你比老子狠。” 少年向飞无意扭头看向窗外的大街,他的眼睛流露出对爷爷的期待或是对四叔 的期待。他想象着向家大部队集合后会给豁湖人以怎样的轰动,想象着爷爷用拐杖 一指,向家大部队将如何一致奔往爷爷指出的方向。向飞问:“你明知道爷爷他们 今天都要来,为什么要喝醉?”父亲短促地一笑:“我?我谁也不想看见,不管是 谁我都不想见。我岂止想喝醉?我想喝死。喝死了就好了,正好大部队在豁湖集合 了,给我送葬的人都到齐了。不过,就是他们要给我送葬,我的魂也不想看见他们。 我只要一个人送葬,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向飞说:“你说的是我。爸爸,我问你, 你怎么这样恨他们呢?他们都成了你的仇人?是不是你不招人喜欢?为什么我喜欢 他们,他们也都喜欢我?”父亲说:“这太简单了,简单得像放个响屁,向飞,你 是向家唯一的龙种。你大伯两个姑娘,你四叔一个姑娘,你姑姑生个儿子不姓向, 我呢,我一儿一女,你向飞牛逼呢,你是向家唯一的龙种,往后向家的香火靠你烧 下去。你大伯当了官又怎样,你四叔是资本家又怎样?话说回来吧,我向发家是个 穷农民又怎样?反正一句话,你向飞牛逼,是因为你裤裆里多一根东西,你是向家 的活宝。特别是对你爷爷来说,你是太重要了!”“对你来说呢?”“我?我才无 所谓呢。我知道在你向飞眼里,向发家是个没用的农民。比不上你四叔,如今他是 一个大集团公司的总裁,是省城鼎鼎大名的资本家。我也比不上你大伯会当官,他 再过几年只怕当得上省长了。我连你姑姑都比不上,才几年她都混上副局长了。反 正我是草包我没用,一辈子穷,一辈子栽。好不容易在你四叔那里厚着脸皮讨了一 台万山面包,开回来跑运输,第二天就撞了两个人,一死一伤。贱命、穷命,我向 发家有什么办法。不怪爷爷不喜欢我,我就这个命,我向发家命不好。我人不人鬼 不鬼的,连我亲生的儿子也不会看得起我。” 向飞给父亲递去餐巾纸,说:“爸爸,你擦一擦眼睛。”父亲问:“怎么?我 哭了吗?”向飞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哭。”父亲擦了眼,索性双手捂脸,头 抵桌沿,双肩一抽一抽的。向飞心里更加疑惑也更加焦虑,说:“爸爸,你不要在 这里哭,我的脸都红了。”向飞这话起了作用,父亲果真当即停住了哭泣。父亲抬 头时勉强笑了笑,说:“你头一回看见我哭吧?”向飞赶紧点点头。“我哭的时候 你在想些什么呢?”父亲问。向飞说:“我在想,你不该在这里哭,要哭,你就一 个人躲得远远的哭。”父亲说:“你说得对。难怪他们都喜欢你的,你这样说话的 语气腔调,还有你那种眼神,都像你爷爷。看来你的确觉得你爸爸没用。”“我没 有说过你没用。”向飞立即说,“你看看这个大蛋糕,还有这一桌酒菜,今天明明 不是我的生日,你把老板娘骗了呢,你一分钱都不用花,就弄了这么多东西。你总 说四叔是个大骗子,我看你不比四叔差。”父亲想笑,但克制了,说:“向飞你到 底是向家的后代,你一下子就看出我也会骗人。不过我从来不这样的,是不是?今 天他们都要来我才想到给我的儿子露一手,再说,唉,不说了。向飞啊,现在我两 条腿软得像草,我胃里难受得想吐。这样吧,我给你五百元钱,你捏在手心捏好。 你去廖家一趟,把这五百元钱给那个廖师傅。你知道的,廖师傅家住在高坡子上, 就是街旁边那幢红房子。去了你就说,我爸爸来镇上了,本来要亲自送点钱过来, 你说他喝醉了,叫我来。你记住了吗?”父亲问。向飞拿了钱,说:“我去了廖家 怎么说,是我自己的事情。”父亲点点头,说:“那好,你去。我就在这里等你, 快去快回,我们也该回家去了。”父亲望着向飞的背影,向飞很担忧地回望一眼父 亲,父亲很凄凉地一笑。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