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向飞重新回到街上时,刚才灿烂的阳光陡然消逝了,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 雨的样子。少年向飞抬头望了一眼红房子楼上空荡荡的,他只好放长视线,遥望着 东坡的远处,隐隐约约的,他似乎望见了路边的茅草花。少年向飞心想:从今往后, 他要记住给玉米花一样的廖丽采折茅草花。 向飞走近餐馆门口,看见父亲已经坐在面包车里。面包车掉头往回打转。在这 么颠簸的土路上,车一上一下,起起落落,坐在车上像坐在一头犟驴身上。向飞说 :“开慢一点,爸爸。”父亲不理会儿子,反倒踩大了油门。面包车跑出一路漫天 灰尘。 现在,少年向飞的视线中,豁湖沿路的茅草花在阴沉沉的天空下全都具有了生 命,因为它们全都是一个一个生命变化来的,向飞对茅草花产生了敬畏之心。好像 不仅仅是敬畏,还有害怕、担忧、焦虑,向飞头一次听说茅草花是亲人变的,听说 了黑夜的茅草花比月光还亮,这让他感到沿路的茅草花都长有眼睛。面包车钻进杉 树林,尽管阴暗的杉树林像一条隧道,但道路两边仍然有迎风招展的茅草花,这让 少年向飞确信凡是有路的地方就有茅草花,凡是有茅草花的地方就有路。 父亲把面包车猛然停住了,在钻出杉树林的一刹那。“好多车呀!”向飞兴奋 地大叫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高级小轿车。” 父亲目光冰冷地望着那些车,他对向飞的兴奋和惊叫投以冰冷的一瞥。向飞正 要打开车门跳下去,父亲开口说话了,向飞只好松开那只握住门把的嫩手,看向面 无表情的父亲。“向飞,停在我们家门口最前面的那辆黑色宝马车,另外一辆奔驰 面包,再另外一辆凌志和别克,是你四叔公司的车。停在水塘旁的一辆红旗黑车, 是你姑姑的车,另外一辆奥迪车,是你大伯的。屋这边的两台有警灯的车,一辆是 公安局的,另一辆是法院的。那四辆摩托车,是公安局的开道车、护卫车。屋后面 那辆崭新的桑塔纳,是县长的。另外那几辆,是交通局、城建局、乡政府的车。向 飞,你不要数了,你记不住的。我天天跑车,我容易记住,你记不住的,你记住了 也没用。”父亲冷笑了一声,摸出一支香烟点上,吹出一股青烟,继续说:“向飞, 我今早请你上了餐馆,我喝醉酒还没有醒呢,这些你是亲眼看见了。一看见这些高 级小轿车停在我们家门口,你就知道了你爸爸是一个多么没用的人,你看看,他们 都到这里集合了,他们为什么要到又破又穷的向发家屋门口集合呢?” 向飞说:“今天是爷爷八十岁的生日。” “向飞,你知道什么。爷爷今天没有八十岁,我就不信他的生日刚好是七月一 日,我就不信当年毛主席他们在南湖嘉兴那条小船上一开会,爷爷就呱呱出世了。 我从来就不相信。”父亲吸着烟说。向飞真的听不懂父亲说的什么,疑惑地问: “爸爸,爷爷是你的爸爸,你总记得爷爷的生日吧?”父亲看着向飞用那种认真的 神情质问他,就想笑,就笑出声来了。父亲的笑满含讥讽,向飞一看就明白。父亲 问:“那好,儿子。你向飞是向发家的儿子,你记得你老子的生日是哪天?”一句 话把向飞问傻了,向飞瞪大眼睛,红了脸。“他们这是找了个借口呢,他们都是来 抖狠的知道吧?狗杂种,我才不在乎他们抖狠呢,你向飞长这么大,见过谁在向发 家面前把狠抖成过?”父亲看向黑压压一片的小车,继续说道:“关键是,有权也 好,有势也好,有钱也好,有财也好,都是粪土。毛主席说过一句话,粪土当年万 户侯。抖什么狠呢?都是粪土。” 向飞问:“爸爸,我有句话要问你,我问错了你不骂我好不好?”父亲说你问 吧。向飞说:“你今天是不是病了?”父亲脸上很尴尬,说:“我没有病。”向飞 说:“要不就是喝酒醉过头了?”父亲说:“酒醉心里明。向飞,我今天是想要告 诉你很多东西,你今天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你马上就要看见爷爷了,我告诉你 向飞,你爷爷上个月中了风,中风你不懂吧?中风就是身上的零件坏了。爷爷中风, 四叔他们不通知我,他们心黑呀,都不肯通知我,为什么他们不肯通知我?因为爷 爷不喜欢我。爷爷是我向发家的父亲,父亲病了,做儿子的怎么能不去看看?我恨 他们,向飞,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今天会看到很多从前看不到的东西,你还会听 到从前没有听到过的,我都要告诉你,今天。好了,你现在回家去吧,我把车停好。 狗杂种,一下子来这么多车,害得我的车没地方停了。” 几乎是在向飞冲出杉树林的一瞬间,阳光也冲破了云层,照耀在少年向飞的身 上。父亲望着向飞奔跑的身影,觉得儿子在阳光下通体透明。少年向飞满心指望看 见爷爷,看见一大屋子人。向飞没想到屋里空荡荡的并无一人。“妈妈!”向飞大 声叫喊着,走到门口,四下张望。 母亲就在门前水塘边的石板上剖鱼,母亲回头望了一眼向飞,应道:“我在这 里呢。”向飞望见石板上堆着许多剖好的鱼,快步走近水塘边,问:“他们人呢? 他们来了这么多人,怎么一个也看不到?”母亲说:“你爷爷,你大伯,你四叔, 还有你姑姑,他们一大群人,都到牛栏沟去了。另外的人,你再看看这边,还有那 边!”向飞随着母亲用菜刀挥指的方向,看见武装警察零散站立在树林边、堤坝边、 沟渠边。向飞感到紧张,问母亲:“这架势吓死人呢。” “这有什么好吓的?只吓你们的,能吓着我?”父亲拎着那盒生日蛋糕走到家 门口了,问:“你剖那么多鱼干什么?这热的天,谁让你花那么多钱买鱼的?”母 亲停住菜刀,说:“一家人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不做几个像样的菜,说得过去?我 花钱,你不也花钱了?那盒蛋糕,不上百元你拎得回来吗?”父亲恼了:“我说什 么你都要还嘴!你叫向飞说,这蛋糕我花了一分钱没?向飞,说给她听!”向飞赶 紧说:“没花钱,不光蛋糕没花钱,喝酒吃饭都没花钱。”母亲一听,冷笑了一声, 说:“这我就清楚了,蛋糕没花钱,喝酒吃饭没花钱,睡那个肥女人更不用花钱!” 母亲把菜刀在石板上拍得乱响。父亲大声说:“你当着向飞的面说的什么话呀你? 你烂嘴巴是想讨打吧?”母亲握着菜刀,把刀刃这边亮给父亲看,说:“你向发家 当着儿子的面做不要脸的事,还怕我说?向飞,你在餐馆看见什么了?向飞你说呀!” 向飞看着父亲,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父亲用力吐掉嘴角上的烟屁股,看向石板上的 鱼,说:“好了,我今天不跟你吵。我是说,他们这么多人,不会在这里吃饭,不 是县长接风就是镇长乡长他们请客。”母亲垂下了拿菜刀的手说:“他们吃不吃是 他们的事,我做不做是我自己的心。向飞,你去把灶烧燃。”向飞摇头说:“你叫 爸爸烧吧,我去牛栏沟。”说着就跑,母亲大声喊道:“向飞!向飞!”父亲看了 看手拎的蛋糕,说:“你不要叫魂了!向飞今天清早一醒,魂就不在家里了,你不 要叫他。赶快把剖好的鱼上盐,多敷几道盐,做腌鱼吃,再不上盐就臭了。花些鸡 巴冤枉钱!这蛋糕,等一下你把它送给老头子,你就说是向飞送给爷爷的寿礼。” 说完就把蛋糕放在地上,转身又要出门的样子。母亲追问:“向发家!今天是一大 家子团聚,未必你不想在家?”父亲不耐烦了,恶狠狠盯着母亲:“我要出车去! 我要不出车的话,这一天就有三十来元钱不见了。他们风光,关我屁事?”母亲说 :“向发家,你这样做,牛栏沟的人会看笑话!”父亲加重语气:“谁敢笑话老子? 老子过老子的日子,谁敢笑话老子!”母亲追问:“你跟那个婊子还没睡够啊?” 父亲站住,返身说:“你再说一句?你以为你这样冤枉老子你就快活了?你再说一 句看?老子现在就撕了你!”母亲低下头不吱声了。父亲穿过车群,钻进他的破面 包车,发动了车子。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