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面包车载着爷爷、母亲、向秀和向飞,往豁湖镇方向开去。穿过杉树林,向飞 开始精神恍惚起来,母亲是在面包车开上豁湖公路以后发现向飞无精打采的。母亲 轻声问:“向飞你怎样?困了?”向飞不说话,他把右手放在爷爷的轮椅上,眼睛 紧紧地盯着路边的茅草花。爷爷还是那样神情痛苦地望着前方的路,向飞不知道爷 爷是否也在张望沿路的茅草花。向秀说:“我看向飞也是喝多了酒呢,是醉了。” 母亲说:“向飞,我的儿,你过来,你趴在妈妈身上睡一觉。”向飞还是不动,精 神似乎越来越恍惚。此时少年向飞的脑海里被他刚才用枯枝写在门前泥土上的“革 命”二字占满,酒精在他体内泛滥并滋生烈火,“革命”二字不断变幻着。一路的 茅草花使少年向飞又一次感觉到了恐惧、敬畏、同情和担忧。向飞忽然问:“妈妈, 爸爸今天喝了一天的酒,他要不要紧?”母亲说:“应该不要紧的。”向飞说: “我好像醉了,我头昏,妈妈。”“你过来,在妈妈身上睡一觉。”母亲把向飞拉 进怀里,向飞闭上眼睛就睡了。 一直到黄昏到天黑,少年向飞像婴儿一样熟睡在母亲的怀里,他均匀的呼吸红 红的脸蛋让母亲再次体会到只有女人才能体味的拥有、满足、幸福、孕育,这与生 俱来的充足与盈实使得向飞的母亲在这个下午、这个黄昏、这个晚上拒绝任何人把 自己怀中的儿子叫醒,同时这甜蜜也使得向飞的母亲在这个下午、这个黄昏、这个 晚上失去了必要的理智甚至热情,包括对远在牛栏沟家中的另一个亲人的感知能力。 母亲和向飞都没有去参加向飞四叔的投资改建豁湖公路合同签字仪式,直到向飞爷 爷盛大的八十寿辰宴会吃过了,耀眼灿烂的焰火晚会开始了,少年向飞这才从母亲 的怀里醒来。向飞说:“妈妈,我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母亲关心儿子的梦,问 :“说给我听听?”向飞想了想才说:“怪了,怎么忘了?我好像梦见爷爷的爸爸 了,爷爷把他的爸爸给杀了,我的爸爸又把爷爷给杀了,不是爸爸,是四叔吧,对 对对,四叔把爷爷把大伯都杀了,我把四叔引到路边,我又把四叔杀了,他们都变 成了路边的茅草花。”母亲越听越糊涂,伸手摸了摸向飞的前额说:“你没发烧呀?” 夜空忽然升腾起绚丽耀眼的礼花,隆隆的礼炮声在豁湖的夜晚炸响,像有一场 激烈的战斗正在发生。向飞离开母亲离开面包车,跑到燃放礼花弹的镇东广场,看 见豁湖镇的男女老少倾巢出动,所有的人仰头遥望着五彩缤纷的夜空。向飞第一次 亲眼见到如此斑斓的礼花,那么丰富多彩,那么如雷贯耳。整个豁湖镇随着礼花在 夜空的暴响开放不时发出如潮的嘻嘘声。向飞试图挤进人群,挤到观礼台,但和白 天一样,向飞无法接近爷爷。向飞只能远远地看着朦胧的灯光下观礼台上坐在金属 轮椅里低着头表情痛苦的爷爷,只能远远地看着四叔、大伯、姑姑,还有陪同在爷 爷身边的所有官员。礼花是给爷爷燃放的?还是为四叔的公路开建燃放的?向飞心 想,今天是七月一日,是爷爷的八十大寿,是四叔改造豁湖公路的日子,也是向飞 十二岁生日开始喝酒的一天。爸爸呢?爸爸怎么样了?向飞突然想起了醉酒在家的 父亲,失声叫道:“爸爸!不好了,爸爸出事了!”向飞对着夜空说:“爸爸一定 出事了!” 向飞忽然甩开腿往回家的路上奔跑起来。向飞在这样一个礼花飞舞的黑夜,像 风一样迅猛地飘动着,或者像一个突然精神失常的孩子,急冲冲地在豁湖的夜晚冲 撞。这一晚是农历五月十一日,豁湖的夜空月色朗朗,路边的茅草花果然比月光还 要明亮。此时向飞心中强烈感到了死亡的气息,他甚至感到牛栏沟家中的父亲已经 死去,这使他失去了冷静忘了去向亲人求援,就连母亲也忘了喊上。他可以叫辆车 赶回家的,但他被心中陡然升腾的巨大恐惧渗满,独自一人盲目地在公路上狂奔。 少年向飞疯狂地奔跑着,风驰电掣一般。月色笼罩着苍茫大地,一个比阳光还 要多彩还要透明的少年,奋力奔跑着,指引他奔跑的是比月光还要明亮的茅草花。 少年向飞如此疾跑的速度令寂寥的夜空困惑,令沉睡的广阔土地苏醒并感动。跑着 跑着,少年向飞仿佛明白了仅此一天他就隐约感觉到了这片名叫豁湖的土地,仿佛 明白了他今天并不真正是要期待爷爷的到来、四叔的到来。少年向飞在这一天模模 糊糊地被父亲感动,他渐渐清晰了自己身心的恐惧、敬畏、同情和担忧:他绝不愿 意可怜的父亲突然变成豁湖土地上路边的茅草花,无论今天他是多么困惑,无论今 天他亲眼看到些什么听到些什么,他都不希望父亲离开自己。向飞在心灵中高声叫 喊着:“爸爸??!” 少年向飞的声音足以撕破黑夜。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