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 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 河,朝天阙。 国立中央大学一年级在嘉陵江畔的柏溪,自成一体。校本部在对岸的沙坪坝, 遥遥相对。年轻人千辛万苦流浪到四川,咬紧牙关考上大学,前途有望,也有饭吃 了。有人没考上大学,跳了嘉陵江。那一群新大学生,突然跨进一个自由无羁,生 动活泼的世界,读书,救国,恋爱,春风吹野火也挡不住。 柏溪清澈的流水旁,一溜小茶馆。说话的,读书的,取乐的,都去泡茶馆。三 三两两,谈天说地,拉二胡,吹口琴。也有人捧着一本书,一碗盖碗茶,一泡一下 午。你也可以找几个人,在那儿讨论系会同学会之类的事。墙上贴着毛笔刷的几个 大字:莫谈国是。 抗战时候,学生们有句流行的话:华西坝是天堂,沙坪坝是人间,古楼坝是地 狱。 人间比天堂踏实,比地狱有人味。更何况还有嘉陵江的流水,还有沿江的鸳鸯 路。沙坪坝的冬天就像江南的早春。一走进中央大学校门,就可听见音乐教室清脆 的钢琴声,就可看见松林坡上穿灰布棉军装的年轻人。军装本是政府发给男生的, 许多女生偏偏爱穿,穿上灰布棉军装,人人知道她有了男朋友了。女孩子把军装当 外套,是很时髦的打扮,军装套在阴丹司林长衫外面,领口别个竹编别针,夹着讲 义,翘着鼻子,在松林坡上走下来,一脸正经。 松林坡两旁是教室和女生宿舍。我有件棉军装,几年以后,给我军装的那个年 轻人王正路,成了我的丈夫。每天傍晚,坐在窗口,就听见窗外小声叫唤,我就抓 起讲义,穿上灰布军装往外跑。我们在鸳鸯路上走着,谈着。一条小路绕着松林坡, 一边是女生宿舍,另一边是图书馆。绕来绕去,又到了女生宿舍,又到了图书馆。 最后只好走进图书馆去读书。 我本来读经济系。那时中央大学经济系是全国最有名望的,而且经济系毕业的 学生可以找到高薪工作,我可以供养母亲和弟妹。原来我对经济竟是白痴!别说经 济学那门学问,就是数字,我一辈子也搞不清。读了一年经济系,便转进外文系了。 中大外文系当时有几位很有名的教授:楼光来,柳无忌,范存忠,俞大。外文 系的课程逼得很紧,尤其是俞大老师的" 英国浪漫派诗人" ,逼得人透不过气。她 读诗可真好听。她在堂上读起雪莱、拜伦、济慈,声音清脆纯净,铁面色厉的俞老 师也显得浪漫起来了。她对学生可是毫不留情的,每堂必有口试,背几节诗,或是 回答问题,答不出来,就得吃鸭蛋。1944年,政府号召十万知识青年从军,外文系 的许多男生从军当翻译官。1945年8 月抗战胜利,他们回到学校。那些人最神气, 穿着翻译官的长统靴,昂头呱嗒呱嗒走进教室。俞老师的口试,他们对答如流。 我刚刚转系,心里惶惶的。" 英国浪漫派诗人" 可把我和章葆娟整苦了。她也 是刚转系。大统舱的寝室,一排排双层床,书桌在两排床之间。章葆娟坐在我斜对 面。不论是外文系的什么课,英国文学史,散文,小说,浪漫派诗人,莎士比亚, 她必定一个个字读出声。有天晚上,她读了通宵的" 希腊壅赋" ,身子前后摇晃打 拍子,嘴里念念有词,介乎天津话和英文之间的一种语言,每个音节自成一体,不 分轻重,一律平音,而且是天津调,偶尔还夹句评语。 盗。死,地,耳。来,飞,西,德。阿,福。快,也,地,勒,死。要命!就 是记不住!盗。死,地,耳。来,飞,西,德…… 我躺在床上听着很丧气,因为我自己也背不出,想到第二天课堂上俞老师的铁 面孔,不由得叹口气:天哪,这样的日子何时了? 第二天早上,每个女孩子拿着碗筷去食堂抢稀饭。所谓抢,就是满满一碗稀饭 稀里呼噜喝完了,赶紧又去大木桶里再满满掏一碗,去迟一步就完了。有人不甘心, 用铁饭勺在木桶底上刮呀刮的,刮了小半碗,回到饭桌上,花生米和咸菜只剩下两 个光盘子了,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盐巴,撒几颗在冷稀饭里。 我们吃了那样一顿稀饭,回到寝室,章葆娟仍然在那儿摇摇晃晃读她天津调的 英国浪漫诗。 滑,地。没,德。拍,耳,诉,特,滑,地。死,抓,锅…… 上课啦!我推推她。 嗨,记不住,要命!她向我挥挥手,示意别扰她。 盗。佛,死,的,儿。且,儿,德。阿,福。赛,能,死…… 上课啦!再不走就迟到啦!俞大的课呀!我又推推她。 她不理我,拿起笔记本和讲义,披上灰布棉军装,和我一同走出寝室,走到松 林坡上,边走边读。 滑,地。门,俄,而。卡,子。啊。帝,死…… 她突然停下来对我说:你说,俞大今天会叫我吗?我可背不出来!她叫我,我 准晕倒! 没人答腔。自身难保。 她只好又向教室走,背也有些驼了,又咬着一个个音节啃下去。 这时候,松林坡上走来一个女孩,两条长长乌黑的辫子一扔一扔,给她那细挑 身材添了几分潇洒,给她那浑圆的脸又添了几分稚气,她下巴微微翘起,一只手闲 闲抱着一叠雪莱、拜伦、济慈的浪漫诗。雾从嘉陵江上升起,升到松林坡上,升到 树顶上,升到她背后的灰蓝天空。她像是从雾里走出来的。松林坡上的青年全有了 感应,有的转身愣愣看着她,有的找个理由停下来,只为瞟她一眼,有的干脆跟上 去:喂!张素初!然后问个不关紧要的问题,只是为了和她说说话,和她一起走进 教室,即使走进俞大教课的教室,也是一脸的得意。 章葆娟对松林坡上来来往往的人全不理会,一走进教室,又趴在桌上啃济慈去 了,薄板桌子随着她摇晃的身子咯吱咯吱打拍子。 俞老师一阵风似的进了教室。 一片肃静。只有咯吱咯吱桌子摇摆的声音——章葆娟啃浪漫诗从有声变成了无 声。 蜜斯章葆娟!俞老师的声音像丧钟一样响了。 咯- 吱- 咯- 吱- 桌子仍然不停地打拍子。 蜜斯章! 她终于站了起来。 灰布棉军装背后支着一个木衣架! 教室里哄堂大笑。俞老师也笑了。 章葆娟毫无表情,慢条斯理地把身上的衣架抽了出来,放在身后椅子上,不等 俞老师开口,就自顾自背起诗来。 盗。死,地,尔。来,飞,西,德。不,来,德。阿,福。快,也,地,勒, 死…… 桌子咯- 吱- 咯- 吱- 照样打拍子。 教室里闷不住的笑声此起彼落。 蜜斯章!俞老师要她停住,看样子,她本要问章葆娟问题,不是要她背诗。 盗,佛,死,的,儿。且,儿,德。阿,福。赛,能,死。安,得…… 咯- 吱- 咯- 吱- 桌子打拍子打得更有劲了。 教室里有人打起哈哈来了。 蜜斯章!俞老师忍住笑,招了一下手,示意要她坐下。 章葆娟扑通坐下了。 蜜斯章! 章葆娟弹簧似的又弹了起来。我们全笑得前仰后合。 蜜斯章!俞老师笑得说不出话来了。我是要告诉你:今天你免了。下次再问你。 天呀,我又得听章葆娟读通宵天津调的浪漫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