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 日落西山满天霞,对面山上来了俏冤家,眉儿弯弯眼儿大,头上插了一朵小茶 花。哪一个山里没有树?哪一个田里没有瓜?哪一个男子心里没有她?要打鬼子可 就顾不了她。 在那与世隔绝的山窝里,唱唱《日落西山》的歌,就很浪漫了。有个高个头、 宽肩膀、戴黑边眼镜、年轻的物理老师,在我们单调生活中抹上一点儿浪漫色彩。 他在小街上走过,两旁教室的女孩都会看他一眼。 有一个名叫闻立武的女孩,比我们高一班,黑溜溜的大眼睛,不大说话,看到 你只是笑笑,她也穿着草绿粗布衣,但在她身上就有素白丝绸的飘逸。据说她和闻 一多是一家。她不像其他女孩有三朋四友,但也不是孤芳自赏,她的眼和笑,是那 阴暗山洼里一抹春光。 女孩们一身草绿粗布连衣裙,在石板路上一颠一颠地走,只因为浑身长满了疥 疮。眼巴巴望家里寄来了钱,买一块猪油,在农家熬了盛在搪瓷杯里,拌在八宝饭 里,可以医治疥疮,加上辣椒油,吃得有滋有味。 吹灯!吹灯!赶快吹灯!一天晚上,有人沿着一溜教室大叫。 教室里的人连忙吹了桐油灯。为什么要吹灯?山里从来没有日本飞机来轰炸呀。 打倒贪污!打倒万大勺!打倒袁猴!一群学生大叫,一面向小街尽头万校长和 袁教官家跑。万校长高头大马,一身黑大衣,在街头一站,像警察监督犯人似的, 两旁教室里唧唧喳喳的声音立刻静止了。袁教官瘦巴巴的,到处巡逻,不准迟到, 不准早退。你溜出教室,他准站在街头,大喊一声" 站住!" 记下你的名字,再加 一顿训话:不读书,浪费国家的钱!你上课偷看小说,打瞌睡,一转头,他准站在 窗外盯着你。他是至高无上的权威。有人说,校长和教官克扣我们的伙食费,一定 要把他们赶走。 打倒贪污!打倒贪污!那一阵叫喊,野火一般燎遍了小街,大家一哄拥出教室, 在黑暗中跟着人跑。黑夜山谷回响着石板路上冷硬的脚步声和愤怒的吼声。 校长家门紧闭。 万大勺跑了!他一家人都跑了!有人大声叫喊。 打倒贪污!打倒贪污!我们在门上拳打脚踢。 没有回应。 打倒贪污!打倒贪污!叫喊声逐渐微弱了。 回到教室,大家嚷着要向教育厅抗议校长教官贪污。也不知道哪儿突然来了一 张签名单,稀稀疏疏的名字,围了一圈,看不出谁是带头的人。女孩们都围着那个 圆圈签了名。打倒贪污,谁也不肯落后。 过了几天,校长又站在街头了,两手插在黑大衣口袋里。 那是我参加的第一次学生运动。 一位音乐女老师,水红的嘴唇。音乐课上,没有风琴,她手拿教鞭,偏着头, 指点黑板上写的乐谱和歌词,她唱一句,我们唱一句。黄河奔流向东方,黄河万里 长。水又急,浪又高,奔腾叫啸如虎狼。她突然没来教音乐课了。从此就没再见到 她。有人说她被捕了,因为她是共产党。国共的政治斗争已暗暗渗透进我们的生活 了。 四十年后,我从爱荷华回到久别的故园,在作家欢迎的酒宴上,主人微笑着举 杯对我说:我要敬你酒,有个原因。你在恩施时,我也在恩施。 是吗? 他得意地点头笑笑。来,干杯!我去过屯堡。 我们赶校长,你知道吗? 当然。那就是我们的工作呀。 啊。当时有人大叫吹灯吹灯。 在黑暗中看不清谁是带头造反的人呀!那都是预先计划好的呀!我的第一个爱 人是地下党,她就是在恩施被国民党杀死的。她常常去屯堡。你知道闻立武吗? 当然。大美人,谁都知道她。 她也是地下党。她的姊妹兄弟全是地下党。 啊!她不像。只是一个天真美丽的女孩子,谁都会喜欢她。 主人哈哈大笑。我们就是吸收那种年轻人! 她后来到哪儿去了? 解放前大概去了延安吧。 现在呢? 不知道。来!再来一杯!老朋友! 1996年,我终于在北京见到闻立武了。半个世纪以后,她仍然风姿秀逸,脱俗 出众。谈起当年屯堡的学生运动,我问她:你在屯堡是共产党吧? 她点头笑笑:后来不是了。 为什么呢? 我离开恩施的时候,组织没给我任何暗号,只是叫我等着,自然有人来找我。 几十年了,也没人来找过我。我的党籍就没有了。 我们根本不知道屯堡有共产党地下组织。 有。我们那撮人吃饭用左手拿筷子。闻立武突然笑了。 真的?女孩儿家的革命。 我们还是挺认真的。有两姊妹,都是地下党。后来国民党抓了很多人。姐姐跑 掉了。妹妹被抓了。她承认将要入党,但还不是正式党员。那么,谁和她联系的呢? 那个人必定是党员啰。她为了保护那个联系她的党员,故意招出一个已被处死的党 员的名字。她招出一个死党员,后来也成了终生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