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别来恰尽相思惫,令宜今夕,双星双影,反笑入瓜楼。 绵延山峦,远远矗立在落日余辉之中。 裔梧别馆的绣楼内,一个轻灵娉婷的绝色丽人,倚栏凝望着隐在苍茫暮色之 中的远山,原本灿如恒星的明眸里此刻却显得幽怨而黯淡,仿佛有着无尽的失望 与凄伤。 自那日在苍龙山中被禁卫军们发现行踪之后,她别无选择地被带回了驿馆。 原以为棠绝欢会来找她,可他没来! 她只能每日里远眺苍龙山,任思念噬蚀着她的心靡。虽然分离只有短短数天, 她却觉得像是已经过了一辈子般漫长而难熬。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如果就这样再也见不到他,她定然会心碎 而死。 盈盈清泪滑落面颊,她暗涩地笑了。啊,原来痴傻的人是她,撂不开手的人 也是她啊!棠绝欢心里满满装着的是仇恨,压根儿不在乎她的吧? “公主,天晚了,这春寒料峭的,当心着凉了。”侍莲为她披上月牙绸坎肩 儿,说道,“您一整日没用膳了,我吩咐厨房主事做了您最爱吃的玫瑰酥酪、松 瓤卷,荷瓣鲜菱汤,您趁热吃一些,好吗?” 慕容含情恹恹地摇了摇头,哽声道:“搁着吧,我吃不下。” “你终日不吃东西怎么行呢?”恰于此时来到绣楼的慕容恺,望着桌上原封 不动的精致膳食,皱起了眉头,“瞧你,越来越是憔悴,哪像个欢欢喜喜的新嫁 娘啊?你瘦成这般模样,若给逸安瞧见了,不知要有多心疼呢?” 慕容含情垂头不语,恹倦愁郁的消瘦姿容,益发显得楚楚可怜。 “明日我便要护送你前往豫州完婚,你不吃饭也不休息,哪禁得住这千里跋 涉之苦?”慕容恺蹙眉道。“你好不容易历劫归来,不开心的事就别一直惦在心 上了。皇兄会亲自率领千名禁卫军保护你前往豫州,而且皇兄也行文通知了各地 官府,沿路调派官兵盘查守护。在这般滴水不透的严密防护之下,那棠绝欢武艺 再高,也绝对无法再次将你劫走,放心好了。” “我有什么不放心?”慕容含情凄迷一笑,低声道。“我就怕他不来劫我啊! 我就怕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他了。” 慕容恺沉了脸色,心中涌上一股怒意,寒声道:“你这糊涂话,在我面前说 说是不打紧,可要是传了出去,你的名声贞节就全毁了,你明白吗?我不许你再 这般糊涂下去。” 原来慕容含情和慕容恺兄妹情谊甚深,两人自幼便无话不说,因此早在她被 带回来的第一天,她便将棠绝欢的身世及与豫王府间的恩怨纠葛坦然告知了慕容 恺,要慕容恺停止派禁卫军搜山通缉“匪徒”的行动,甚至连自己倾心于棠绝欢 的心意,也毫不保留地说了出来。 慕容恺没料到震惊东杞全国的劫婚事件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曲折坎坷的重重 内幕,由于事关豫王爷清誉及亲子恩仇,他深知此事棘手至极,因此决定暂停缉 捕行动,打算等护送慕容含情大婚之后再回京秉明徇帝,由徇帝裁夺是否要追究 棠绝欢劫持当朝公主的滔天大罪?要豫王府的人全部跟着陪葬,不用他亲自动手, 便达到了毁灭豫王府的目的;还让慕容含情傻傻的赔上了一颗心慕容恺打了个寒 噤,棠绝欢这人心机之深沉毒辣,实是教人匪夷所思。他岂能放任最心爱的妹子 和这个行事偏激、善恶难分的狂徒继续纠缠不清? “皇兄,就算我糊涂吧。什么名声贞节,我全不放在心上,我只想同绝欢在 一起。”慕容含情星眸中氤氲成泪,眼神却无比灿亮决绝。“我不去豫州,也不 嫁给逸安哥哥。” 慕容恺眉头倒竖,又惊又怒,厉声道:“你说什么?不去豫川?不嫁给逸安?” 他重重一拍桌板,暴喝道:“你疯了不成?这是父皇亲下圣旨赐的婚,是举国皆 庆的大喜事,岂容你说一个‘不’字?” 慕容含情泪眼迷离,凄楚而哀绝地道,“皇兄,我的心已许给了绝欢,您若 逼我去豫州完婚,便是要我心碎而死啊!” “那逸安呢?你就不顾逸安对你一片痴心?”慕容恺铁青了脸色,沉声而愤 怒地道。“为了你,他千里迢迢从豫州赶来,六日六夜不眠不休,还累死了两匹 汗血宝马。好不容易来到益都县,他却又为了查出劫匪的身分而快马加鞭地赶回 豫州去。他这样不辞辛苦的来回奔波是为了什么?全是为了营救你啊!如此深情 重义的男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他哪一点比不上棠绝欢?” 慕容含情低回凄侧地道:“绝欢和逸安哥哥是不能比的。他们同出一脉,可 遭遇却天差地别一个高高在上,享尽荣华尊贵;一个却在地狱里,饱受痛苦折磨。” 她抬起眼来,泪光莹然地望着慕容恺。“绝欢本来也该是豫王府的小王爷啊, 老天爷却错待了他,让他一出世便身中剧毒,还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在亲身父王手 里,跟着满心都是仇恨的师父隐居深山,每逢新月夜,就须承受生不如死的剧毒 蚀心之苦……皇兄,你能想像他的苦、他的怒、他的怨与恨吗?你能想像这二十 五年他是如何活下来的吗?老天爷没有善待过他啊!” 慕容恺微微动容,却不愿稍做让步,为了慕容含情的终身幸福着想,他绝不 容她一意孤行。“我承认棠绝欢身世堪怜,那又如何?你岂能为了同情便葬送自 己的一生?你跟着他,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况且他身中剧毒,你们又能厮守多少 日子?难不成他死,你便要跟着他去死?” 慕容含情凄绝而甜蜜地笑了,柔婉的嗓音里全是缠缠绵绵的深情。“皇兄, 你不明白吗?我不是因同情而爱他,我是因爱他才心痛的,在这世上,我就认定 了他一人;我只怕他不要我,只怕他不要我跟着他去死啊!” 她眼光望向窗外远处的苍龙山,泪光闪烁地道:“逸安哥哥贵为安豫小王爷, 拥有权势、财富、名声和地位;失去我,他或许会心痛,或许会一生遗憾,可他 仍然是安豫小王爷,拥有世人所称羡的一切。” 她转过头来望着慕容恺,凄柔低语:“但绝欢他什么都没有,只有我在这世 上,只有我最知他懂他,也只有我最爱他;失去我,他将一无所有啊!” 慕容恺沉声道:“你这么说对逸安不公平,你明知逸安对你用情至深,失去 你,他会发狂的。” 慕容含情痛楚而黯然地落下泪来。“就因为如此,我更不能嫁给他。他是这 么的好,值得一个全心全意爱他的女子,这一生啊,注定我是要辜负他了。” “你辜负的人岂止是逸安?”慕容恺厉声道。“你是父皇母后最宠爱的皇女, 是东杞百姓最崇敬爱戴的‘观音公主’,可你却为了一个杀人犯罪的狂徒而宁愿 悔婚私逃?你可知你将会蒙上不贞的罪名,将会受万民唾弃而身败名裂吗?你岂 能如此执迷不悟?你一向温柔聪敏,”怎会变得如此痴狂不悟?你曾是我最熟悉 的皇妹,现在却让我觉得好陌生;为了棠绝欢,你竟变成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 人。“ 慕容含情叹了口气,幽绝低喃道:“每一个女人,为了保往自己心爱的男人, 都会改变。” 慕容恺沉痛地道:“棠绝欢只剩下百日之命,你值得为了和他相守百日而赔 上一生,赔上你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吗?你可知辜负了父皇母后的疼爱,辜负了安 豫小王爷的深信,也辜负了天下百姓的敬仰!” 慕容含情凄艳地笑了,含泪的星瞳中有着义无反顾的坚定。“我宁负天下人, 也绝不负他!” 慕容恺眼中蕴积了狂怒的风暴,咬牙道:“好,你为了棠绝欢竟宁可负尽所 有人,那就别怪皇兄不顾念兄妹之情。你和安豫小王爷婚事已定,即使用绑的, 我也要押着你到豫州去和他成亲。”说完转身拂袖一怒而去。 泪珠簌簌滑落慕容含情的面颊,她望向隐在夕阳之中的重重山峦,呢喃低唤 着那索心的人儿,一字一句,都成了断肠。 “绝欢,你为什么不来见我?你真要眼睁睁地看着我成为安豫小王妃吗?绝 欢……” 红烛,一寸寸煎熬着愁心,慕容含情独坐几前,手捧着香腮,对着摇曳的烛 火呆呆出神。 “公主,二更天了,去歇着吧!”侍莲为她披上罩袍。“明儿个一早,咱们 便要启程赶路了。您不吃不睡,身子骨会吃不消的啊!” 慕容含情摇头,痴痴怔怔地看着烛火,低声道:“我要看着这枝烛,看它何 时才会燃尽……” 侍莲皱眉,不解间道:“腊烛有什么好瞧的呢?” “唐朝有个诗人说:春蚕到死丝方尽,腊炬成灰泪始干……”慕容含情凄迷 地笑了起来,两行泪水却缓缓滑落面颊。“我要看着这枝烛何时成灰?等它成灰 了,也许我的泪就能流干了……” 看着慕容含情宛如枯萎的莲般,失去了活艳艳的生气,侍莲心中好疼,忍不 往哽声道:“公主,那棠绝欢有什么好呢?我至今想起他当初拦路杀人的冷酷模 样,都还会害怕得发抖哩,为什么您竟会这般死心塌地的爱上他?” 慕容含情笑了,眸中闪着无悔的深情。“你问我为什么会爱上他吗”我也不 知道,就是爱上了啊!这种心情无可言宣,无可理喻,我也说不出个道理来。 “她声音转低转沉,幽幽地道:”有一颗珠,生下来就注定是要被遗弃的,而绝 欢就是那颗被遗弃的明珠。这世上,只有我能见到他那虽然蒙尘却无与伦比的光 华……“ 侍莲兴奋地道:“公主,我知道啦,您是在说一个汉人的成语,叫做什么… …‘沧海遗珠’是吧?” 慕容含情微微一笑,道:“侍莲,你可进步多了,‘沧海遗珠’这成语一点 儿也没说错呢!想必又是夏将军教你的吧?” 侍莲红了脸,嘟嚷道:“公主,您又取笑人家了。夏将军是汉人嘛,这汉人 的书我总要学着点的呀。” 原来当日夏存威被棠绝欢所伤,一剑穿胸而过,幸亏他生来异于常人,心脏 是在右边而非在左边,因此并未毙命。但也受了极重的伤,全赖侍莲悉心服料才 慢慢痊愈。他本是个不解风情的铮铮铁汉,但这些日子来被侍莲的体贴细心所感 动,铁汉终于化为绕指柔,收服在侍莲的柔情之下。 “说起来还得感谢棠绝欢那个恶人呢!”侍莲叫惯了棠绝欢为恶人,一时间 也改不了口。她羞赧地说:“若不是他伤了夏将军,给了我服顾夏将军的机会, 只怕那根木头一辈子也开不了窍。” 慕容含情见到侍莲喜玫玫的甜蜜模样,知道她终身有靠,不自禁地为她欢喜, 但一想到自己和棠绝欢茫然无望的爱情时,却又忍不往悲从中来,柔肠寸断。 就在这心绪千四百转之时,她腕上的凤环突然微微振动,琤琮叮玲的鸣玉声 细细脆脆地响了起来。 她心神大震,一阵莫名的悸动划过心坎,凤环鸣叫,定是龙环在这附近,双 环才会激荡共鸣……她急急抢到窗边,从绣楼望下去,只见回廊尽头,灯火阑珊 处,一个硕长孤绝的青色身影正苇苇凝立着。 续纷清泪疯狂滑落她的面颊,她激动而狂喜地掩往口唇,忍往差点逸出的啜 位,不敢置信地瞅着那冷幽如铁的青衣身影……他终于来了在她最绝望的时刻。 她就知道,他是同她一般撂不开、舍不下的,他绝不会抛下她不理的! 棠绝欢飞身而起,清逸身影倏然掠入绣楼,落在慕容含情面前,冰锁的含瞳 之中有着澎湃痛楚而压抑的激狂,一瞬也不瞬地望看她。 慕容含情眼睫盈泪,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触他苍白憔悴的容颜,才几天不见, 他竟像是消瘦许多了,就如同她一般。 她将手指停驶在他欲启未启的唇间,哽咽道:“终于见着你了,我以为这一 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棠绝欢默然不语,眼中有着压抑极深极沉的痛楚他不该来,他也不能来。明 知该了断两人之间那错误的情缠,可他完全控制不往想见她的心。 想见她一面的渴望越来越无法压抑,他告诉自己,只要再见她一面便好了, 只要再见一面,便足够他一生想念,死而无憾,反正他的一生也不长了…… 两人目光交缠,激切地凝望着彼此,浑然忘了身外之事!可细心的侍莲可没 忘记这里是守卫森严的驿馆。她关好窗、锁上门,退出门外把守,心中怦怦惊跳。 这棠绝欢也实是太大胆了,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夜闯有重重官兵保护的绣楼? 万一被发现了,他掉脑袋不打紧,可公主的声誉贞节就全毁了啊! 慕容含情痴痴凝视着他,幽幽道:“天一亮,皇兄就要送我去豫州完婚了。” 棠绝欢身子一震,瞳中掠过难以掩饰的痛楚,他倒退了三步,和她隔开了无 形却遥不可及的距离。“是说你无心又无情吗?”慕容含情咄咄逼人地迫着他, 孤注一掷地想逼出他的真心。“你当初劫我是为了恨,那现在呢?现在你为了什 么而来?” 不容他再问躲,不容他再逃避了,慕容含情狠了心要他正视两人之间的感情。 棠绝欢狼狈不堪地别过头去,心中充满了矛盾的绝望与痛苦。是啊,他能给 她什么?不到百日的生命?充满了仇恨与黑暗的腐朽灵魂?跟着他只会毁了她的 一生啊! 慕容含情戚戚切切地凝望着他,声音里有着令人心碎的深信。“绝欢,你还 不明白吗?我不要你给我什么,我只要你一句话啊。一句话,我就跟你走!” 棠绝欢回过头来望着她,暗哑地道:“什么话?” 慕容含情泪光盈盈,毅然而决绝地逼视着他。“说你是为了我而来不是为了 仇,不是为了恨,就只是为了我而来。” 说到底,她还是要他放下仇恨棠绝欢凄恻而悲绝地笑了。他解下背囊,打开 来,只见里面放了他的锁心剑和她的春雷古琴。他将琴递还给慕容含情,幽冷地 道:“那日你走的时候,忘记将琴带走了。” 慕容含情痛楚迷惘地注视着他,抑不往身子的冷颤,她仓皇后退,一颗心沉 至无望的渊底。 他是来还琴的?还她的琴……喔,她怎会不懂?琴与情同,他是来还她的情 啊! 到头来,终归是她的痴心妄想……她凄绝迷离地笑了起来!清泪潜潜落下是 啊,都到了这地步,她怎能不绝望。不死心呢? 木然的接过春雷古琴,她恻然道:“宝剑赠知己,琴为知音弹世间知音难逢 呵,我本以为终于找到知音人,可惜琴剑始终是难谐连理。”她抬起眼来,心灰 如死的注视棠绝欢。“既然难谐连理,那就让我为你弹奏最后一曲吧,我即将嫁 给安豫小王爷为妃,此后我们之间,除了你和豫王府的仇恨之外,就是陌生人了 ……” 棠绝欢沉默,痛楚异常地望着她。 慕容含情低眉凝神,十指轻按低拨,在弦上弹出凄幽哀怨的缠绵音律,琴韵 如泣如诉,勒紧着棠绝欢的心,让他感到一种欲泪的悲伤与惆怅。 琴音蓦地拔高,铿一声、琴弦突断,断弦割过慕容含情的手指!她却恍若不 觉地继续弹着琴,手指上的丝丝鲜血都沁落在弦上。 棠绝欢猛觉心痛难忍,在她弹断第三根弦时,蓦地捉住她的手,哑声道: “别再弹了!” “这一曲以情为弦,以因缘为韵要弹至七弦俱断,才算是终调!”慕容含情 夺回手,十指都是血地继续弹着那哀怨缠绵的曲子,弹出来的琴音仿佛声声在哀 问问世间,情为何物…… 喀然一声弦响,慕容含情振手一挥,终于七弦俱断。 “三尺瑶琴为君死,此曲终分不复弹。”她恍恍惚惚地抬头,痴痴绝绝地望 着棠绝欢,唇畔是一抹凄伤哀绝、哀婉至极的甜美笑容,“从此,我再也不弹琴!” 棠绝欢大恸,兜着一股难言难述的悲凄情愁,他心痛欲绝地走上前去捧起了 七弦俱断的春雷古琴,不发一言地转身走到窗边,跃落绣楼之下,淡青色的身影 冷静而哀伤地隐入暗夜之中。 望着他清郁孤绝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慕容含情心中剧痛,再也掩饰不往胸 中那股凄然欲绝的酸楚,哭倒在绣楼之中。 ☆ ☆ ☆ 清辉的月光映熙着停驶在河边的绵长送嫁队伍。 凤舆中,侍莲正捧着香花温水,为慕容含情梳头,准备服侍她就寝。而慕容 含情不言不动的任凭侍莲为她拭脸净身,原本灿如恒星的晶眸早已失去光彩,眼 神涣散迷离,仿佛是尊失了心魂的木偶娃娃。 慕容含情眼神依旧空虚缥缈,对她的话宛如不听不闻。 侍莲绞着湿手绢为慕容含情拭手,却见到她纤腕上的白玉凤环正轻轻颤动, 如泣如唤的叮玲声细细不绝地响了起来。 “公主,您手上的凤环又在叫了,好像在呼唤着龙环似的。”侍莲急忙掀开 黄金纱帘,只见远处是一片幽林。她极目搜索,终于发现了在夜色掩护中,一袭 青衫身影正无声无息地隐藏在树影里。 “他在那儿!他果然还跟着咱们呢!”侍莲低低叫了起来,极困惑地道: “这十多天来,他一路跟着咱们,究竟是想做什么啊?” 慕容含情一震,却强迫自己不许去瞧他的身影。自那夜他捧了断弦的琴而去 之后,她就已完全死心,绝了再和他相见的念头。本以为两人从此就成陌路了, 岂料,当送嫁队伍开始启程之后,她就发现凤环每日都会鸣叫,仔细一留神,才 发现他竟一路悄无声息地远远跟随着送嫁队伍。他轻功卓绝,又刻意隐藏行踪, 因此恺太子和千名护送的禁卫军竟没发现他的身影。若非凤环的鸣声指引,只怕 慕容含情也不能发现他竟一路相随而来了。 “他跟着咱们,是想再次劫走您吗?”侍莲摇头,自问自答地道:“若要劫 走您,那夜在驿馆里就可以直接把您带走了,又何需这般大费局章?在路上有恺 太子和千名禁卫军守护,他想像上次那样拦路劫人,简直是难如登天呢!” “别再瞎猜了,他的心思本来就异于常人,无法揣测的。”慕容含情心灰意 冷地道。棠绝欢始终是这般若即若离,难以捉摸;他总是前一刻才对她温存缠绵, 下一刻却又翻脸无情。她的心已被他伤得支离破碎,难缝难补了。她好累,已经 不想再抱着无谓的希望去揣测他的心思,他要做什么就全随他去吧!她只要躲着 不听不看,就不会再对他痴心妄想,然后再被他伤得体无完肤,连尊严都一并丧 尽。 “也许他是舍不下公主您,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才会一路傻傻的跟着咱们。” 侍莲望着树林中那孤绝幽独的青衣身影,叹气道:“我还记得当初他杀人时那股 不眨眼的冷酷与狠劲儿,可现在的他,就像是一个迷惘无助的孩子般,看起来既 孤独又寂寞。他这般执拗地跟着咱们,也许是因为不想失去您,却又不知该如何 留往您,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来了。” 慕容含情心中一酸,卧在软榻之上,拉过绣纽棉被蒙往头,低嚷道:“别再 说了,别再提他的事了。随他去生去死,我都不想再睬他了!” “是啊,那种人是不值得睬他,反正他也活不久了。现在死心,总好过以后 伤心。”侍莲喃喃道,每一字每一句都像刺到了慕容含情的心里去。“唉,反正 他是个被苍天错待的可怜人,连老天爷都不善待他,又何需我们尊贵的九公主赔 上一生去和他纠缠不清,拼了命的对他好?就这么算了罢!” 慕容含情猛地掀开被,又惊又恐地指着侍莲,颤声道:“你故意拿这些话来 呕我?你好大的胆子哪!” 侍莲自幼服侍她,知她温婉慈蔼,因此虽见她动怒,却也不怕,依然拿话撩 拨着她的痛处。“公主,奴婢只是个小小的贴身宫女,哪敢呕您啊?这可是要掉 脑袋的大罪,只是奴婢想起公主曾经说过的话,觉得被公主骗了,心理有些不甘 罢了。” 浓密的乌云,夹杂着狂风,倏忽而至,大雨渐渐沥沥落了下来。 慕容含情脸色青白,气息却又促又急地怒问:“本宫何时骗过你?你说清楚 来!” 侍莲直视着她,低声道:“公主,您可还记得那日和恺太子争执,曾经说过 情愿叛天叛地,宁负天下人,也要同棠绝欢在一起的话儿来吗?” 慕容含情心头一震,热泪迅速湿了眼睛。“我记得,可是他不要我!侍莲, 你知道吗?他不要我啊!” 伏在绣被之上,委屈难抑的哀哀哭泣起来。 侍莲也红了眼眶,低低道:“不要您,便不会跟着来了啊”她扶起慕容含情, 用手绢拭着她的泪。“公主,您忘了他的身世吗?忘了他身罹剧毒,已不过百日 之命了吗?忘了您自己是他异母兄弟的未婚妻吗?他是不想毁了您才不敢要您的 啊!他心中有千千百百个结,如果您不帮着他解,还同他呕着气,就真会造成终 身遗憾的死结了。” 侍莲的话如同醍酬灌顶,浇醒了慕容含情混沌的思绪。她捣着心口,好疼呵! 已经碎了的心也会疼吗?也会这样痛彻肺腑吗?她流着泪,揪心道:“侍莲,我 的心好痛啊!” 侍莲哽咽道:“公主,我知道他伤了您的心,可是他的心也铁定不好受的。 您既然有为他叛天叛地的勇气,又为什么如此轻易便被他伤害放弃了?难道这份 感情比不上您的尊严要紧吗?” 慕容含情摇头哽咽,一颗心却逐渐复活清明。“我早已为他抛下了尊严,我 只是想知道他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我?我只想知道他究竟爱不爱我?我有为他叛天 叛地的勇气,可我需要他的心作后盾啊。” “那就去见他,问清楚他的心!”侍莲找出一把湘竹伞,坚决说道。“他既 然跟着来了,就表示他是舍不下您的。您应该给他最后一个机会,去问清楚他心 中是怎么想的?” 冷雨时而倾盆,时雨绵密地敲打着凤舆。慕容含情悲哀地摇头,“不成的, 我去我他,皇兄和禁卫军就会发现他的行踪了。” “您放心吧!太子爷去调度官船的事宜了,一时半刻还回不来。今夜禁卫军 是由夏将军指挥的。我已经要夏将军藉故调开值夜的禁卫军,您可以安心去见棠 绝欢。” 慕容含情不可思议地望着她,低嚷道:“你这鬼丫头早策划好一切了,是不 是?” 侍莲嘟嚷道:“没法子啊,我舍不得看您如同稿木死灰一般嘛!明日就要渡 河了,今夜再不设法让您去见心上人,只怕到了豫州之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慕容含情含着泪水绽开了一朵笑容,脸上渐渐焕发出光彩,如复开的花般娇 艳而夺目,“侍莲,你这般帮我,本宫如何谢你才好?” 侍莲看着她重绽的光彩,心中极是欢喜,哽咽道:“公主,您总算又活过来 了,侍莲只要您开心,就什么也不求了。况且棠绝欢那恶人促成了我和夏将军的 姻缘,我帮他一把也是应该的。” “到了今时今日,你还称他为恶人吗?”慕容含情笑着接过湘竹伞,掀开纱 帘。果见值夜的禁卫军一个也不见人影。她走下凤舆,感激地回头望了侍莲一眼。 轻灵绝美的身影走入暗夜的风雨之中。在身上,丝毫没想到要去避雨。 为什么跟着她呢?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只知道她是他黑暗生命里唯一的光, 他逐光而行,为了保有这一点光明,他愿付出一切代价。可他却只能寂寞的跟着 她,绝望地等待着永不会出现的奇迹。 他自幼孤苦颠沛,生活殊无欢愉。而有慕容含情相伴的这段日子里,是他一 生中最幸福、最宁静温谧的时光。就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到了求生的舰航,要 他如何放手?既然不能放手,就只好一路跟着,跟到这条绝路的尽头…… 滂沱大雨中,一个撑着湘竹伞的绣服美女缓步而来,翠带迎风飘扬,宛如清 莲,款款向他走来。 他眨了眨眼,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敢相信在 断弦绝琴那样的决裂之后,她竟还会来见自己吗? 湘竹伞撑到了他头上,为他挡去了风雨,轻轻柔柔的嗓音在他身前响起。 “还记得新月之夜你毒发之时,我在山谷里迷了路,你我到我,撑伞为我挡去风 雨吗?那夜龙凤环在咱俩手中解开,我在竹屋里曾对你说过不管有多少风雨,我 都会同你一起分担。” 棠绝欢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这浅蹙轻颦的娇美人儿,就怕一眨眼问她 便消失无踪了。 是她,真是她呵!他心头一热,眼眶儿也热了见到她,他才明白自己竟是这 般爱她啊!她的身影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骨血之中,不管他如何否认逃避, 她总是如影随形的缠绕着他,殷殷呼唤着他早该孤寂死绝的心,为他带来光明与 温暖…… 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苍天明鉴呵,他早已不可救药、无法自拔的爱上这 个知他懂他、怜他惜他的女子了! 见他沉默不言,慕容含情心中掠过一股深深切切的悲哀。“你这样跟着我你 打算跟到什么时候?”她凄楚地问。“跟到豫州?跟到豫王府?跟到眼睁睁看着 我成为异母兄弟的妻子?” 棠绝欢再也抑不往心中的痛,凄狂地道,“不,我一点儿也不想看到你成为 安豫小王妃!” 慕容含情心中燃起了小小的喜悦及希望的火花,这是他第一次明确说出对她 的在乎。她含着泪仰头问:“那你是为了什么而来?上次在绣楼中我问过你,可 是你没回答你,为了什么而来?” 棠绝欢眼中掠过一丝奇异而几近痛楚的光芒。他不答反问:“那你呢?你又 为了什么而来?你是东杞国中最受崇拜敬仰的红莲公主,是安豫小王爷未过门的 王妃,只要嫁入豫王府,可保你一生荣华尊贵……” 他轻抚慕容含情柔美的面颊,低沉地道:“而我只是个身中剧毒、背负着满 身血债的落拓人,我一无所有,甚至随时都可能死去……如果跟着我,注定你要 一生不幸;我们之间是没有未来可言的啊!” 慕容含情熠熠的目光里闪动着无悔。“我不在乎有没有未来,我说过我只要 你一句话!一句话,我就跟你走!” 她娇颜羞红,美眸中盈满清泪,勇敢地凝视着他。“我来是因为我爱你,而 你呢?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当初你劫我是为了恨,那现在呢?现在你是为了什 么而来?” 棠绝欢心神激荡,在亲耳听到慕容含情说爱他之后,他所有的顾忌与自制全 部溃决了。这一刻,他再也无法隐藏早已深烙心中的情意,那股一直被他苦苦压 抑着的悸动与深情,此刻如狂潮般澎湃汹涌而来,冲破了心防,淹没了他的心。 “你!我是为你而来。”他暗哑而痛楚地道。“当初劫你,是为了恨;现在 跟着你,是为了爱!” 慕容含情大震,心中激动至极,作梦也想不到竟能亲耳听到他说出“爱”这 个字!热泪迅速湿了她的眼眸,她欣悦狂喜地扑入了他怀中,又哭又笑地紧紧抱 着他,只觉人生至此,她已了无遗憾。 她知道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拆散两人了,不论是身分,仇恨或生死,都无 法分开她和棠绝欢执意要相守的两心。那始终束缚得他几要室息的黑暗桎梏,终 于解脱开来。他抱着慕容含情,静静流泪而笑,心灵是全然的欢喜温暖与轻松。 他知道他已得到了人生最大的幸福,过往的痛苦仇恨,来日的短命而死,跟此刻 的甜蜜比较起来,都已渺如云烟,不算什么了。 他放开怀中的慕容含情,温柔地为她拭去泪水,哑着声音道:“我有东西要 给你瞧” 解开背后的长布环,里面赫然是已经重新换好了弦的春雷古琴。 “我找益都县里最好的琴匠换了弦。这弦是蜀中的白色拓丝所制,我想你不 会舍得再将它弹断的。” 慕容含情笑中带泪,如获至宝地抱紧春雷古琴。她的琴不但失而复得,最重 要的是她得到了他的情。她满心欢喜地笑睨着他,道:“蜀丝可是最好的琴弦呢! 你哪来的钱买得起?” 棠绝欢极无辜地贬贬眼。“我是没钱,可是我有剑;拿剑抵着琴匠的脖子, 他就乖乖换好弦,还自动奉上最好的蜀中拓丝,我不要都不成呢!” 慕容含情唉啼一笑,软嗔道:“原来天下第一的锁心剑竟是拿来逼人换琴弦 的吗?” 棠绝欢突然面色一凝,严肃地道:“这世上以后再不会有锁心剑了!” 他拔出背后的长剑,挥手一振,内力直透剑身,长剑应声而断。 “还记得你曾说过琴剑始终难谐连理吗?”他深深凝视着慕容含情,话语低 柔得让人悸动。“若是琴剑难谐连理,那便断剑留琴。从今而后只有琴,没有剑 只有情!” 慕容含情霹撼至极,泪水疯狂的湿了脸颊。太多的感情在心中滚烫着,让她 因激动而几乎无法言语。她狂喜而不敢置信地瞅着他,颤声问:“你自断锁心剑, 这表示你愿意放下仇恨,不报仇了吗?” 棠绝欢眼中泪光闪烁,神情却是全然的明亮与柔软,仿佛那与生俱来一直桎 梏着他的黑暗枷锁终于解开来了。他抱着慕容含情,暗哑地道,“这二十五年来, 一直是仇恨支撑着我活了下来,我承认我心心念念的只有仇恨……可失去你之后, 我才发现你是比仇恨更让我梦魂萦回的一种牵挂。” 慕容含情激动地倘着泪,将脸埋入他的胸怀,一颗心浮浮荡荡的,仿佛走在 幸福的顶端。 “你曾经说过,仇恨比我体内的千月夺魂醉还要可怕,它一直焚烧着我的灵 魂……我的余生不长了,应该多一点儿爱,少一点儿恨,而我知道你是那个唯一 能让我把恨转成爱的女子。”棠绝欢叹息。“我已不过百日之命了,无法和你厮 守终生,你真的愿意和我相依相伴,直到我死吗?” 她抬头望看他,眼神灿亮,缱绻情深地道:“只要能够和你结发相依,百日 即是终生,含情无憾!” 棠绝欢胸中情意激动,满腔深情宣泄奔流而出,他眼眶湿润的向她伸出手。 “那我的余生将只为了你而活!不再有仇恨。” 慕容含情屏息,胸臆间涨了满满的幸福与感动,她紧紧握往他的手贴在自己 的面颊上,泪水夺眶而出,喃喃道:“绝欢,我好欢喜!人生至此,我什么也不 求了。” 她眨去眼中泪光,绽出一朵夺人心魂的绝美笑容。“咱们回苍龙谷去吧!回 苍龙谷去相依相守,再也不到这尘世里来了。” 棠绝欢点了点头,两人手牵着手,正要执拿走入风雨中时,却听得侍莲的呼 吸声远远响起。 “公主,等一等……”侍莲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手中捧着慕容含情那袭金 碧辉煌的五色嫁衣,流泪说道:“公主,我知道您一定会和他走的。这嫁衣,您 一起带走吧!可惜侍莲无法亲眼看看你披上嫁衣的模样了,但侍莲知道您一定会 是这世上最美丽最美丽的新嫁娘……” 慕容含情从泣不成声的侍莲手中接过那袭稀罕珍贵的华丽嫁衣,凝泪道: “侍莲,我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了,你要好好保重啊!有机会的话代本宫向父 皇及母后请罪,就说含情辜负了所有人的期盼与厚爱,只好来世再报答他们的恩 惠。” 侍莲点点头,忍往鼻端酸,眼眶热,哽咽道:“公主,您这一去前途未知, 您也要保重。” 慕容含情粲然一笑,和棠绝欢携手走入了夜色里,两人衣袂飘飘、相倚相偎 的身影隐入了风雨之中…… ----------- 浪漫一生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