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个小小乡镇,能保什么密,几天便传开了。 这天过茶馆,我便进去坐了片刻。这茶馆有些年了,看那瓦楞草便晓得:墙壁 剥落,桌凳都旧得发亮;尤其是那些紫砂茶壶茶盅,都老出黑腻来。但茶博士都勤 恳,没本钱翻屋、换茶具,却样样搞得清爽,茶客也就坐得舒服,四季恋这家茶馆。 老茶馆多年前有副业,除日常三六九等茶水外,还有小盘的糟鸡脚、咸猪耳、豆腐 干,都是很入味的;最便宜的还有死蛋,孵房里孵僵了的,一篮篮拿到这里来,煮 茶叶蛋,一块钱四五个,吃的人不少。于是方圆十里有名。 进茶馆要一盘猪耳和两只死蛋,拣了个角落坐下,点名要上好的龙井。灶边有 报纸,虽然有些污糟,新闻也还不旧,便拿了几张,背靠屋角,细细地看。这些天 为乡长的事情扰着,报纸久不看了,这污糟报纸也还看得进。加上猪耳嫩得很,嚼 得有声响,就觉得这是另一方大地了。 但看不了几则消息,耳根便不清静起来。隔壁桌上的几个老客,都在说苗志高 的事情呢。我眼光是在报纸上,字句却是不入头脑了。移下报纸,只见雾气绿绕中 有三四个老人,呷着茶,聊得起劲。 光头的老人说,谁想得到?我们塔城乡,竟出了解放以来本县第一案。什么纪 录都不创,却创了贪污的纪录! 戴眼镜的老人说,钱多得卵子胀呢,苗乡长的钞票,高的藏在瓦楞里,低的埋 在地砖下,连方桌脚都镂空了,塞现钞和存折。那钞票,抄出时都烂成霉乳腐一样 了,你看看。 胖的老人我认识,早先是杀猪的,现在让儿子顶了班,自己享清福。他说,这 光景,倒像当初抄地主老财了。 光头说,什么地主老财?早先这塔城乡最大的地主胡三炮,也没有苗乡长这么 富啊。 老屠户说,贪来这么多的龌龊钱,苗乡长的这条命怕是保不住啦。 光头拍拍自己的头顶,说,这苗乡长,是要搬头啦。 眼镜说,你杀猪的知道,现在猪头涨,人头也在涨,解放初。贪污几干,就要 搬头了。天津枪毙的那两个什么山,只贪污了几个钱?后来就往上涨了。四清时要 贪污上万,才杀头。文革不谈。八十年代,一个头值十几万。前些年,贪污二十万, 该杀了;这两年,搞个三十万才判个死缓,要满五十万,才腔子冒血…… 老屠户说,苗乡长不止这个数,他早趟过阴阳界啦。 光头说,钱这个东西,少了卵子慌,多了卵子胀,不是好东西啊。 眼镜说,你说得不错,钱这个字,拆一拆吓得死人。你们看,一边的金字,是 很光亮的,可另一边是什么?是两个戈,就是古时的刀,带弯钩的,要钩你脑袋呢! 老人们说得抑扬顿挫的。他们的话把一段历史铺在我面前。这段历史我并不陌 生,它给我的感觉一直是冰凉如铁。现在,苗志高也成了这段历史中人,我不由得 心头一紧。 下午要去县里开会,匆匆嚼了猪耳朵,喝了两口茶,起身离座。老人们这时才 认出我。老屠户有点紧张他说,唐乡长,是你啊。我说,是啊,你们喝茶。眼镜说, 我们刚才是瞎说,你只当我们没说就是,我说,你们说什么了,胖子说,在说我们 苗乡长呢。我笑笑说,我只顾喝茶剥蛋,没听见你们说什么。三个老人笑笑。 出得茶馆,忽然有人背后叫唐乡长。我回头一看,是个女的,面孔很熟,却一 时想不起名字。女人快步走上来,说,唐乡长,做官了就不认人了是不是?我是邬 天宝呀,你忘记了?我哦了一声,连说,怎么忘得,怎么忘得! 我想我这时神情肯定有点鬼。我的目光霍地把邬天宝上下扫了一通,竟看到了 那个裸白着身子的邬天宝。她披头散发,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样子,听凭苗志高 怎么折腾来折腾去。那记录表明,这女人对这事也并不怎么讨厌,她显得很有经验, 把苗志高伺候得很舒服。 邬天宝把我拉到街角无人处,我一看,正是老同兴饭店门口,还有肉香在里隐 隐飘出。一时,我又想起当年:稍得点闲,我便和苗志高、杜灯,三人一起到这老 同学来,吃盖浇面。那盖浇面,三两一碗,也可以多出八分钱,加到四两甚至半斤。 面汤上一层油,咖啡色亮晶晶的,面上有辣酱,更有一块走油肉,膘有一指那么厚! 这样的好面,总共才五六角钱,可以吃得我们满头冒汗,两嘴角冒油。在那些艰辛 的岁月里,两三个月能吃上这样一碗面,简直是一种享受了。所以隔一段时间,三 个人便要念这面的好处。离了务农的村庄后,仍要说起这老同兴的盖浇面。 这时邬天宝却拉拉我的袖子,有点慌张地问,苗志高进去了? 我点头。 邬天宝问,他是弄女人进去的? 我说,主要还是经济问题。 邬天宝把声音压得愈低,说,还有其他事情么? 看她紧张的样子,我忽然有点后悔。那盘录像带原是不该交出去的。那里面还 有邬天宝这些人呢,真查起苗志高腐化的问题来,不一一找到她们的头上去?她们 的面子又往哪里搁?这乡村,常有好情败露,女方掩不了丑上吊投井的,万一出了 这样的事,你怎么办? 我说,邬天宝,我们也是老同学了,百样事情都挑明为好。不瞒你说,你和苗 志高的事情,乡里也是掌握的。 邬天宝的脸胀得通红,那眼眶里,很快就盈起泪水,问,是苗志高这贼自己交 代的么? 我摇头,说,按理,我不该告诉你。你们做事时,有录像拍下来,你晓得么? 她吃一惊,嘴张得大大的:谁录像? 我说,是他啊,苗志高有一架小的摄像机。 邬天宝跺一跺脚,眼睛里迸出很凶狠的光来,说,这贼,这死不掉的贼,害人 啊。 我便说,你也真是的,也是有家有孩子的人了,怎么跟他做这种事。 邬天宝的脸泛了白,恨恨地咬牙,说,是这贼客人啊,弄了一次不够,又弄一 次,又弄一次,也不知弄了多少次。说学校毕业后,一直想我,想了十几年。 我说,这是真的,我可以证明。 邬天宝说,他说我身体大,坚实,比她女人好。 我看了看她隆起的胸,没有说什么。 邬天宝说,这贼还答应把我从村店调到镇上来,说这样一来要碰头就方便了。 我问,调了没有? 邬天宝说,调他的魂啊,每次弄的时候,都答应得好好的,说快了快了;弄完 了,就没有一点下文。 我摇摇头。 邬天宝又说,唐政啊,你无论如何帮我一把!这事,就算我承认了,坦白了。 再不要把事情弄大。不然我男人晓得了,我的脚管子也抽得断啊! 说完,她就匆匆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淹没在老街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心想, 也怪不得她,一个小小店员,无权无势的,一乡之长来招她,她能不去么?敢下去 么?我不由得又骂苗志高:你作孽哦,好好清静日子不过,却作出这么些丑事来。 看那录像,你们有多少狂啊,起起落落的,打夯一样,好像过完这一天,就不做人 了。可现在你再看看,你自己要还债,女人们也要陪着还债,作孽哦。 出镇进了乡政府,猛然觉得大院里气氛有点不对头。几个人围成一堆说话的, 见我来就迅速散开;当面走过的,嘴里喊着唐乡长,那眼光却怪:要么一滑而过, 不再看你,避开的意思;要么还看着你,目光里却有了谐谚的成分。我不由得想, 这是怎么回事? 门房老丁朝我招招手,很诡秘地把我叫进去,说,唐乡长,我这里收到一封群 众来信,是说你的,你看看。 乡里人手少,门房还管信访工作。有要紧的群众来信,就交给乡长办。按理, 这信是不该交给我看的,但多年在一起,关系不一般,老丁也就无所谓了。 信展开一看,我头脑像通了电一样,嗡一声响了起来。信上说,我们是“四海 春的”服务员,我们郑重向乡政府县政府揭发,到我们“四海春”来嫖娼的领导干 部,不止苗志高一个,还有副乡长唐政。有人问,为什么苗志高被抓,而唐政没有 发现?回答是,唐政此人很狡猾,他把女人带到店外去嫖宿了。这就更加证明,唐 政是个老嫖客,具有跟公安打交道的丰富经验。我们大家都可以作证,唐政是个五 毒俱全的家伙,他到我们“四海春”来吃喝嫖赌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我们强烈要 求上级领导揭开唐政腐化问题的盖子,跟苗志高一样,依法给予严惩…… 这信,是写给“县、乡领导同志”的,也就是说,县里领导也收到这封信了。 我的心一时乱跳。这叫什么事啊! 老丁用那双红红的老眼看着我。我脸上勉强挤出一笑,把信放在桌上,还故作 镇静拍了两下。老丁说,唐乡长,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相信你的。我点头,老丁 又说,你照样工作,不要受干扰。说着,把信扬一扬,竟非常麻利地撕成了碎片。 我说,这不好,留给组织上调查一下么。 老丁说,调查什么?他花一毛钱邮票,我们就要花十天半月去调查?我们没得 空,你唐乡长不是腐化分子,我们大家心里清楚的。 信撕了,可我心里一点也不轻松。信是用复写纸写的,撕得了这封,撕不了那 封;撕得了乡里的,撕不了县里的。不过凭心说,我还是为老丁的这一举动所感动。 我真诚地谢了他。 老丁的红眼眨了眨,说,谢什么,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你说是不? 我一怔,这话不知怎的听来刺耳,而且老汉的神情,也好像另有深意。我的心 乱透了。 出了门房,众人避瘟神似的,见了我都远远走开。我便晓得,事情早在乡里传 开了。我心里清楚,写信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一股无名火冒上来,脱口骂,哪 个杂种放的野火,我查出来不送公安关他几天下姓唐! 杜灯这时迎上来,说,唐政,我正找你呢,有件要紧事通通气。 我没有好脸色,说,是不是一封信,检举我唐政五毒俱全的? 杜灯吃惊他说,怎么,你已经晓得了? 我说,不是在乡里都传开了么?我唐政现在成了漏网分子。他们说我是应该跟 苗志高一道抓进去的。 杜灯说,这就奇怪了,我这里也收到一封信,纪委老关那里也收到一封。说着, 他便把信放在我桌上。 我一眼都不看,说,我现在是死猪躺在门板上,不怕滚水烫。他们要怎么弄就 怎么弄,就是告到中央去,我也只有一句话,五毒里我唐政是一毒也没有的。 杜灯说,这还用得着你来说?我们一道工作的人,人人心里一盏灯。可这批小 人坏就坏在这里,他们不在乎你倒不倒,只要把你搞臭,他们就高兴…… 话说到这里,纪委老关把头伸进来,说,唐政,你过来一下。老关平时一直称 我唐乡长的,现在直呼我姓名,使我感到意外。我觉得情况越来越不妙。果然进了 纪委办公室,老关已摆出一副审查的架势,他自己坐主桌,司法助理坐另一边,是 要记录的样子。老关的脸色也与平时不同,对我竟没有一丝笑意,我一进门他就用 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唐政同志,有件事我们想了解一下,二十八日晚上,你在什么 地方? 这间法使我的自尊心再度受到极大的刺激,这已经是审问坏人的口气了,虽然 我的姓名后面还跟着一个同志。 我问,是不是苗志高被抓的那个晚上? 老关点头说是。我便回答,那天晚上,我看情况不好,“四海春”老板陈钟派 给我们一人一个女人,苗志高要我留下来玩,我清楚这是犯条款的事情,坚决不干, 立马就离开了。 老关问,这么说,你没有跟苗志高一道嫖娼? 我瞪了老关一眼,心情坏到了极点,大声说,没有,绝对没有! 老关说,唐政同志,今天我们在这里说话,都要对党组织负责,对个人负责。 我们是站在党性的立场上说后,要对党说老实话。你应该知道今天不老实的后果是 什么。 我憋着一口气,真想大骂一声我操老关你妈!你也用这口气来跟我说话!一种 沉重的耻辱感再次把我笼罩起来。我抬头望了望这房间,经常过来下棋打牌,平时 再熟悉不过的,此刻却一下子陌生了,在我看来,作党员的让纪委找来谈话,就等 于老百姓被公安拘查一样,这门槛一跨进,就是一个大污点了。我说,老关,我也 受过几年党的教育,你说的我都懂。 老关说,那么好,我们继续谈。当天晚上,你有没有把一个女的带到“四海春” 店外去嫖宿了? 我大叫,没有,绝对没有! 老关说,有人看见了,写信来揭发。 我激动得腾地站起身来,急叫,谁看见?让他站出来,我当面跟他对质!我希 望组织上主持公道,诬告是要犯罪的! 老夫把手伸出来,像篮球裁判员那样往下压了压,说,唐政同志,你不要激动, 事情总归摘得清楚的。王宝森那么大的案子,组织得那么严密,手段那么高明,我 党都搞清楚了,你这点事我们槁不清楚么? 我瞪他一眼,又暗骂一句,我操老关你妈。这时门房老丁走了进来,分了几份 报纸和信,老丁用红眼朝我扫了几下,不说话,那目光有点吃惊,又有些同情。我 便把脖子转向一边,心想,我的形象算是彻底坏了,副乡长进纪委,今后大院内外, 我还硬得起来么? 老丁走后,老关又问,那么,你离开“四海春”后到哪里去了呢? 我答,回家去了。 老关问,你离开“四海春”几点?到家又是几点? 我想想,说,我记不清了,大概是10点到10点半吧。 老关说,有证人吗?离开“四海春”谁作证?到家又是谁作证? 我说,到家我老婆胡兰萍可以作证,离开“四海春”谁作证?……我不晓得。 老关附在司法助理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司法助理就走了出去。他们两人交头 接耳的当口,我再次强烈地意识到我像个罪犯,我被他们撂在一边,我的命运像一 团泥巴捏在他们手里,他们要怎么弄就怎么弄。 司法助理的影子从窗口一消失,老关突然换了一张面孔,热烈地笑起来,很谦 和他说,唐乡长,对不起你了,实在是没有办法,纪委收到了一封群众来信,说你 当天跟苗志高一道嫖娼了。老实说,我是不相信的。我知道你唐乡长的卵子没有这 么贱。但是你晓得,我也是没有办法,这形式我总是要做一做的,什么事情我总是 要查一查的。这一段上面抓反腐化抓得紧哦。 我说,你查好了,白天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老关说,唐乡长,跟你说句心里话,你要当心呢。 我说,当心什么? 老关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在这纪委工作,这样的事情见多了! 我说,老关,我们不是外人。照你看,这信是谁写的? 老关想了想,摇头。这时,司法助理来了,同样附在老关耳边低语了几句。老 关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说,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如果情况需要,我们再找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