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包金亭催王助理弄的调查报告,已写成了好几天,可起意要这报告的郎书记, 却一直没回大院,那好几次白纸黑字,便一直锁在包金亭抽屉里,不得用。 说实在的,包老师对郎书记,平时最有些意见,可有些天不见面,倒是很有几 分念想,觉得这人在乡党委书记位置上,坐得还是正的,没有什么让人戳脊梁的事 情,这就不易。故白天走过书记办公室,包老师就不免要伸了头颈,看看那张桌子 旁,有没有他坐着:晚上回大院,见郎书记那个窗口,跟屋前屋后的树冠竹影一样, 都是黑黜黜的,静得祠堂样,便想起这里常有的风景:郎书记坐在灯下,仄着头, 学毛主席的意思批文件,或两手撑起,在办公室搭角踱步,茄克衫撑成篷样,满额 的皱纹,都皱成忧国忧民四字……心里竟觉得空落落的。 眼看人代会近了,包金亭真想把了解到的龙广大等人的情况。先跟孟乡长通一 通。几次想说,终没开口。主要是考虑孟乡长又没给你布置这任务,要你去打小报 告,特务兮兮的干什么;又考虑,郎书记和孟乡长之间,关系处得有些微妙,日后 郎书记若晓得,他布置的事情你竟向孟乡长汇报,用意何在,岂不又生麻烦。总之 两者都是讨骂,何苦来着,想来想去,心里搅成粥样。包老师甚至有个冲动,想独 自一趟县城,看看郎书记,顺便把事汇报了。又想起那女人吃的老鼠药,不是光彩 事,郎书记心里必烦着,贸然上门,让人尴尬,也不是上策。遂断了这念头。 这天晚上,轮到包金亭在乡大院值夜班。他觅了本领袖传记,半躺在值班铺上, 看得很有些心得,尤其是对郎书记批文和办事风格,有了更深妙的会意,甚至晓得 了某些文词的出处。这书一翻,不觉夜深,了无倦意。正聚神间,电话铃却突然响 起来,包老师抓起一听,意外一喜:电话那头的声音,正是郎书记。 包老师大声说,郎书记啊,这么夜深来电话,你好么? 郎书记声音却暗暗的,说,见面再说吧,请你马上帮我办件事;让司机小陈来 一趟县城,接一接我。 包金亭说,这么晚你何必再赶来?明天一早吧。 郎书记硬硬他说,你不要管这么多,叫小陈马上来,小陈不来我就自己走夜路 来。 包金亭一辨话音,马上说,那好,我也去接你,好么? 郎书记没表示什么,包金亭即披衣出门,到镇街上叫醒了司机小陈,开出乡里 唯一的北京旧吉普,亮起大灯,直射县城而去。 郎书记早已在县城大街口等着,车灯长长的光柱里,郎书记直挺挺站着。那光 大刺眼,他不由手搭凉棚遮了遮,这时包老师突然看清,他左臂衣袖上,佩着一圈 黑纱,包老师的心蓦地一沉。 三个人都不说话。夜色重重地笼罩了一切。镇街上,只有吉普车躁热的喘息声。 郎书记爬上车,重重地跌进后座,动作显得迟钝,又有些疲惫。他坐走了身子,用 手拍拍小陈的肩膀,又拍拍包金亭的肩膀,依然没有说话,只长长地透了口气。 包金亭又掠了一眼那片黑纱,目光怯怯地移上郎书记的脸,见这张脸黑铁样, 暗暗的,硬硬的,只脸颊上的肌肉,随着吉普颠簸不断颤抖,才动出些活气。开出 好几里路,郎书记才突兀地问一句,包老师,我的事你晓得了? 包金亭心一紧,想了想,才说,晓得一点点。 郎书记叹口气,说,她殁了。 包金亭喉咙抽动了一下,自己也不晓得是否发出了声音。 郎书记又说,她娘家来闹啊,把家具全砸了,把我的肋骨也打断了。要不是县 公安出面,我今天就不晓得能不能活着回六神乡了。 包金亭在黑暗里摇头,连声啧着嘴。 郎书记问,你有烟么? 包老师还没反应过来,司机小陈抢着说,我有。 郎书记就抽起烟来。他平时绝少抽烟,班子开会时,他常常是唯一不抽烟的人。 但他能抽。包金亭看到,这时他吸得很猛。吐烟吐得很长。颠簸中,他的手在抖: 烟头在他猛吸时,烯得良亮,把那张黑硬的脸,就映成了古铜色。 吸完一支烟,郎书记问,上次让你搞的调查,进行得怎样了? 包金亭说,弄得差不多了,等你明天安顿下来,再向你汇报。 郎书记说,有什么好安顿的。吃了点皮肉苦,地球照样转动么。现在就把情况 说说。 包金亭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感动,就把前些天调查龙广大他们的情况,简要 叙说了一遍。他见郎书记又点着了一支烟,却不大吸,只用两根指头夹着,眼光直 直地望着挡风玻璃前方,嘴里单调地嗯嗯着,呼应包金亭的汇报。 包金亭说,明天一早,我把书面的东西报给你。 郎书记又嗯了声,背向后一靠,头枕在椅背上,闭下了眼睛。 包金亭想,也真是难为他,家破人亡,家翻宅乱,他都占全了,必是半个县城 都引得鸡飞狗跳,幸亏是女方犯贱,出了丑闻,要是反过来他郎书记偷奸,搅得满 城风雨,撤销职务开除出党也有份。几天折腾下来,心力憔瘁,就让他清静清静吧。 遂闭了嘴,不说话,又用手势让小陈把车子开慢点,免得颠痛了书记。 郎书记到了乡政府大院,因为难得半夜出车,车灯又开得贼亮,把整个大院照 得雪样,大狗天虎就从草案里跳出来,扑向吉普车头乱吼。包金亭厉声喝住这狗, 猛一回头看见,郎书记正把左臂上那黑纱狠狠扯下来,一扬臂,扔在墙角里。 翌晨上班,大院里干部都很惊异地跟郎书记打招呼,但声气都轻轻的,眼神也 虚虚的,郎书记一下成了个碰不起的薄碗样。包金亭注意看他沉着镇定的神情,不 免对他暗生敬佩:这家伙,生活里吃了那么大的一个变故,内务外伤都还新鲜,眼 光却已平静了,还吩咐乡办,马上开班子会,讨论乡人大筹备种种事宜;那天一开, 他两眉又挺起,脸上肌肉又紧了,看人时,目光硬硬的,又直逼人家心底,问问题 时,一句紧一句,又不容有半点含糊。食堂老孙烧完了饭,又热了两遍菜,坐到门 槛上,撸着大狗天虎的脊背,叹口气,说,郎书记归了,这开饭的时辰,又没定规 了。 乡人大换届的日子,越来越近;龙广大一干老板活动的心劲,也鼓得越来越高。 隔三岔五的,下面就有些新的动向,不断传到包金亭耳里。原来,包金亭虽是副乡 长,管教卫文体、计划生育,行当都是软软的,没多少权,但他在六神乡,却有个 好人缘。前一阵出马调查龙广大这些老板的勾当,寻了些旧时学生,等于布下了若 干耳目。这些天,龙广大等人日夜没有闲着,串村走户,忙得灯下的蛾虫样,这些 又都落了有心人眼睛,包金亭这里便常常有人来,有信来,告诉他许多蛛丝马迹。 他掂一掂,若是再写一份补充报告,材料也够了,只是郎书记没布置,不便写。又 想,占有这么些新情报,不断告知乡党委,也可以增加跟郎书记接触的机会,把自 己各方面的才干,表现得更充分。值此换届之机,生杀大权都在郎书记手里,这是 一点也马虎不得的;龙广大一干人,拳脚施展得顺当,腰板又是铁硬的,等于拥有 足够资本,渐渐的,所作所为就没了分寸,当有人来报,老板们分了工,各人寻门 路,拿了一刀刀的票子。去攻乡代表的关时,包金亭着实是吃了一大惊。他想,这 些老板,莫不是钱多得卵子胀了,竟做出这种事来,全县各乡,恐怕也役这样胆大 的。这个动向,他认为最通要不过,必须立即报知郎书记。为此,他穿过走廊去书 记办公室时,心里就满满的,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 郎书记正伏案修改乡人大的工作报告。包金亭瞅了个空隙,言简意赅,神情严 肃,把老板们拿票子攻关的事情,说了一遍。他原以为,郎书记听了,一定会怒不 可遏拍案而起,把龙广大这批人痛骂一通,然后立即下令采取措施。却未料到,郎 书记对此平静如常,只在听到这情况初时,抬头哦了一声,接着便像在吉普车上一 样,嗯嗯地敷衍,目光仍落在那份工作报告上,还继续一页页翻过去,仿佛眼前没 包金亭这人一样。 包金亭说,郎书记,我看这情况,是一个情况。 郎书记嗯了声,不抬头。 包金亭说,我有个想法,想跟你说说。 郎书记看着文件,说,说吧。 包金亭高高鼓起的心劲,此刻一下泄了,人竟是软软的,说,我看要及早制止 龙广大他们,否则,六神乡要在全县弄了些丑闻来了。 郎书记这时才抬头,目光定定地打量一下包金亭,复又低下脸去,几个手指在 桌面上弹啊弹的。 包金亭说,从乡里工作着想,也该拿出果断措施来。不然到时候,党委定的选 举方案,乱在他们手里。 郎书记笑一声,在那纸上写了几行字。 包金亭觉得很没劲,脑子空空洞洞的像只掏空的南爪。他就站起来,准备告辞。 郎书记放下笔,说,包老师,你说的我都晓得了,今后几天,你该干什么干什 么,龙广大他们的事,你不要管它。只是,他们去攻了哪些人的关,各用了多少票 子,几个攻下了,几个没攻下,诸如此类,你写个情况给我。乡人大筹备工作,一 如既往,不存在受干扰的问题。晓得么? 包金亭点着头,就出了书记办公室门。之后,他便总是打不起精神来,觉得自 己自作多情,在郎书记面前,跌了水平,不像个成熟的副乡长。又探析这次没起的 原因,自我安慰地想,这郎书记,必是近几日给女人自杀的烂事捣昏了,故六神乡 的事情,他不会有心思管得那么细的,只求个表面太平就是了。即如此,何必皇帝 不急太监急,挖些馊主意去让他做凶人,自己不也可以落得轻松,也学做个游手神 仙么? 乡人代会开会的氛围,渐渐就浓起来。龙广大他们花了大钱,通了关节,这些 天那个《名牌班改名》的专题片,在电机台播得紧猛。还有大小报纸,也夹泥夹水 的,发了好些老板们心系希望的巴掌文章,包金亭想,谁说这些老板是笨伯,他们 准备得有模有样呢。照这样下去,他们民心也理顺了,选票也抓到手了,龙广大挤 出党委定的候选人,一步跨进乡班子,日子不远了。 包金亭心里一千个不痛快。虽然拿了龙广大他们几十万元钱,乡校的危房平白 成了新教室,他一块心病去掉了,但他还是不喜欢龙广大他们这些老板,从心底不 喜欢。他羡慕他们,又看不起他们;厌恶他们,又有些怕他们。他甚至有预感,龙 广大一旦进入差额候选的行列,那个将被排挤出局的倒霉鬼,就是他包金亭了。 他真想找郎书记再说说,提醒他:龙广大这些人,有野心呢,不是我嘴臭,你 若任他们进班子,将来就用得着一句老话:养了猫,咬自己卵子。 可是郎书记又不见了。孟乡长说,他又回县城去了。包金亭想,节骨眼上,郎 书记变成这样,实在想不到;天灭我也,就是跳死,也没用的。 乡人代会终于天幕了。果然不出所料,龙广大进了乡长候选行列。这成为县乡 当天的头号新闻。 那一晚,镇上广大酒家灯火通明,半个镇街上弥漫着六神大曲的酒香。更多的 老板走拢一起,大板总汇显出从没有过的热闹。龙广大这贼,唱卡拉OK,扯起嗓子 吼: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 包金亭心里滴着血,踏着夜色去大院找郎书记。在大狗天虎的狂吠中,包金亭 看到,曾经多么明亮、多么温暖的窗口,今夜又是黑洞洞的,死一样冷寂,他想, 县城那女人死得真不是时辰,六神乡一乡之主,为了她灵魂都散了。这怎么弄啊。 他吐了一口恶气,在大院里狠狠砸了一脚。 第二天一早,郎书记两眼乌乌的,很疲惫的样子,出现在大院里。他从县城回 乡,赶上主持上午召开的换届选举大会。 这是乡人代会的焦点时辰。他们到得特别早。礼堂门口,还聚起好些不相干的 村民,想最早晓得新班子人马。工作干部来往穿梭,热闹的表面上,涌动着一股紧 张的空气。 郎书记带着主席团成员,从后厢鱼贯上台。他们显然刚结束一个短会,走上台 时有的还在耳语,相商着什么。 郎书记咳一声,说,在大会议程正式开始以前,我宣读县人大常委会的一份通 知——$R% 查本县六神乡金龙实业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龙广大等四人,在本届人民 代表选举中,对所属企业选民进行利诱,骗得人民代表的光荣称号;又在乡人大会 议换届选举前,相互勾结,斥巨资贿赂代表,少则数百元,多则几千元,企图各个 击破,赢得乡选。县人大常委会经派专人调查,核准了以上的这些事实。根据《中 华人民共和国选举法》有关规定,县人大常委会郑重宣布:撤销龙广大等四人六神 乡人民代表大会代表资格;主要涉嫌人龙广大,已经触犯法律,着由县公安局执行 拘留,进一步进行审查。$R% 这时有代表才发觉,一辆县公安的吉普,已停在礼堂 后门,还闪着警灯。两个公安在人指领下,把龙广大从代表席上揪了起来。会场上 一阵骚动。走过主席台时,龙广大那双牛眼,恶狠狠瞪着郎书记,还朝台上啐了一 口。 六神乡人代会的换届选举,仍按党委预定的方案,依次进行。乡政府班子的组 成人员,基本不动。变动的只有一个人,包金亭。他由副乡长升为乡人大主任,成 了正职。 包金亭的办公室,搬到了郎书记隔壁。有时郎书记打电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 听多了就听出了些名堂,原来是县里什么人,要调他回去,又要给他介绍什么女人。 郎书记嗯嗯,不置可否。包金亭听了,就想得很多。 有天郎书记来串门,进门就说,包主任,现在我们是平起平坐了。包金亭听了 一怔,即刻又诚惶诚恐地站起,说,这是什么话,没有你郎书记,我怕早已回到乡 校去教书了。郎书记微微颔首,拍拍包老师的肩,把筵样撑起的茄克衫很见气度地 一耸,笑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郎书记既没有离开六神乡,也没有再娶的信息。他那个窗口, 一直亮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