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妻新凤霞和她的书《新凤霞回忆录》(2)
凤霞的文化其实不到中学程度。加上她粗心,不细致,识字也不多;因此每篇
文章当中都有大量的错别字,同音或近似音的假借字,甚至有她自己随手创造出来
的十分潦草的只有我才能认识的字;也有重复繁琐的,需要猜测才能辨识的字和句
子以及用画来代替的字……但是可贵的是她的深挚朴实的感情,对我说来是闻所未
闻的传奇式的生活经历和她独具风格的语言,这都是别人代替不了的。她的写作
范围极其广泛。写她的家庭,她的童年,她的学艺和卖艺生涯、演戏经验,她的同
台演戏的伙伴,一些渺小的小人物和当代的著名艺人,贪婪的戏园老板、财主、恶
霸;写旧社会,也写新社会;写地狱的黑暗,写友谊、良心和反抗;有血和泪,也
有衷心的欢笑……但是由于她写的都只限于她个人的经历,每一篇文章都是她个人
的亲身感受。所以也可以说,她的写作范围又是极其狭窄的。
值得感谢的是香港《大公报》和《文汇报》以及《海洋文艺》从两年以前便开
始连续发表凤霞的文章。那时候虽然万恶的“四人帮”已经被粉碎了,但是还不能
设想我们国内的报纸和杂志会发表这样的文章。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的凤霞的文章
是先给香港读者留下印象然后再引起国内杂志和报纸的注意的。近一年来,凤霞的
文章在我们自己的报纸杂志上也不断地发表了,这对凤霞是一个巨大的鼓励。对我
说来,读了凤霞的大量文章之后才使我知道她的五十年生活经历是这样曲折、这样
复杂、这样丰富多彩、这样充满了酸甜苦辣。1978年末,我写了一个话剧本《闯江
湖》,就全是采用凤霞提供的素材。使我和许多看过这个剧本的朋友们都感觉到,
把旧社会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评剧艺人的血泪史用文字记录下来是有意义的。
香港三联书店和天津百花出版社将分别同时出版《新凤霞回忆录》,这是凤霞
写出的回忆文章的一部分。她还将继续写下去,她脑子里留下的素材好像永远也写
不完。
我和凤霞共同生活了约近三十年,其间曾被强迫离开约八年。但是,使我更多
地了解她,却是在读了她所写的这些文章之后,使我认识了我过去从未接触过的一
个新的世界,并且常常使我感动落泪。凤霞是在受侮辱被损害的贫民窟里长大的,
但是像荷花一样出污泥而不染,坚贞,有骨气;在旧社会是这样,在新社会也是这
样。同样是我所崇敬的老舍先生,在1961年,我从风雪三年的北大荒回到北京时,
和舒师母一起对我说道:“凤霞得到了人们的尊重,她的心是金子做的。”凤霞告
诉过我,她小时非常热爱和佩服的一位正直的弹弦子的老艺人瞎大爷,常给她和一
群同年龄的孩子们讲古说书,讲忠臣义士、烈夫贞妇,告诉孩子们:“男学关云长,
女学王宝钏。”当然,这是过了时的封建道德,可是忠实的凤霞却就是这么做的。
凤霞常对我说:“你不要当着孩子的面批评我。常言道:当面教子,背后教妻。”
而现在,疾风知劲草,由于经过了严峻的考验,事实昭昭在人耳目,我得以无所顾
忌地“当众夸妻”了。
凤霞的一生过来不易,受过贫穷,受过冻饿,受过说不尽的欺侮折磨,但是她
都能禁受。在最强大的压力和打击面前没有屈服,没有讨饶,没有流泪。然而她却
受不得哀怜和同情,常常在人家安慰和怜惜她的时候便哭起来了。我想,经过了这
十年灾难的同志们将都会理解和体验过这样的感情。而现在,噩梦一般的生活终于
过去,我们应当高兴,像我们的老朋友画家丁聪告诉我的:“我给凤霞画插图,就
是为了让她高兴。”他画的那一幅幅生动有趣,意味深长的插图,又岂止是使我们
高兴而已。像诗人艾青对我说的:“给别人写序我实在没有时间,可是给凤霞写序
我不能拒绝……”当高瑛夫人把艾青的序文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读着读着,流下
感激的眼泪。这样,书店给这个识字不多、文化不高的民间艺人新凤霞出版回忆录,
即使本来没有为了使她高兴的原因,但却真是会使她高兴,也使许多关心她的人高
兴的。
最后我要提一下“关心她的人”。凤霞从1966年被迫离开舞台,后来又因病不
能登台,至今已经十四年之久。但是多情的观众没有忘记他们心爱的演员,从1976
年到现在的四年当中,有无以数计的不相识者通过来信、登门来访、寄赠药品和其
他礼品、食物,用各种不同的方式表示了对病人的深切关怀。尤其是近两年来她的
两部影片《刘巧儿》和《花为媒》在全国重新放映,收到的观众来信就更多了,使
病中的凤霞如同生活在澹荡的春风和温暖的海洋里一样。对这么多热情洋溢的来信
是难以一一答复的,但对病人来说,这种珍贵的同情和友谊,可是最大的鼓舞。因
此,这本《新凤霞回忆录》的出版也应是作为这个病人、一个最知道感恩的病人对
无数的关心者的答谢吧!
1980年1 月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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