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子篇(2)
由于我的职业,我有不多、但也不少的一屋子书,这些书当然绝不可能每本都
看,但却都可能是我在某一个时候需要查阅的资料;而且尽管书多且杂,一般我都
能知道某一本书放在什么地方,可以不太费力地找到。但是使人恼火的是,不止一
次地发现要找的书不见了,整套的书缺一本或几本,开始时感觉十分奇怪不可理解,
但是后来便知道这全是欢欢干的。以至于正在看的书一下子也不见了;要用胶水粘
信,胶水不见了;要用墨水灌钢笔,墨水不见了;或者是胶水和墨水瓶打开不盖,
胶水和墨水洒在桌上地上,甚至于盖子要到桌子底下才能找到。特别是从外地寄来
的少见的杂志书籍,转眼就到了他的手里……至于到了他手里的书呢,新书马上
就会变成旧书,书角立即卷起来了,倒着戳在枕边、墙角,掉到床底下积满灰尘…
…
就是这个欢欢,本来在黑龙江兵团自己学画过几年素描,期望成为未来的画家。
谁知他近年来转变兴趣要学他的父亲,写起电影剧本来了。并且马上有一个杂志将
要发表他的作品了。成了我的同行,也就意味着更多的不幸降落在我的身上;看我
的书,翻我的东西成为合情合理合法……我多么希望他是整洁的,有条理的,爱干
净的;但是,偏偏他是:
好东西搞坏,整齐的弄乱,
新的弄旧,
干净的弄脏,
拿走的不还,
当场被我捉住的,无可抵赖;而事后追问的他大都不认账。
至于房门和自行车的钥匙已经无从统计他一共丢了多少。大概在五年前,我出
门回家时,见门框旁边墙上出现了一处缺口,原来是一次儿子把钥匙锁在屋里了,
进不去怎么办? 他不耐烦等哥哥或者妈妈回家再开门,而是狠命把门撞开,因此把
墙撞缺,弹簧锁撞断。纯粹是搞破坏!
带有更大危险性的是,欢欢有一天忽然积极起来,自己去厨房间烧一壶开水,
但是点上煤气灶便忘得干干净净,于是始而把水烧干,继而把壶底烧通。假如一阵
风来把火吹熄,或者煤气熏人,或者燃烧起火,弄个不好,会出人命!
事情当然还远不止此,他住的那间屋子同时还是我们家的小客厅。但是只要他
在家的时候,屋里永远是乱糟糟的:袜子、裤子脱在桌上,每张椅子上都放着东西,
床上被褥零乱,床下皮鞋拖鞋横七竖八;他前脚出门,后脚就是我去收拾房间。他
的衣橱抽屉是关不上的,因为里面的东西堆得太多;其实如果每件衣服都叠整齐的
话,完全可以放得很好,而他的每一件衣服都是随便往里一塞……有人对我说
:“抽屉里你也管,你也未免太爱管闲事了! ”但我实在不甘心,就管不了他! 另
外还有一个情况,那个五屉柜虽是个红木的,因为太老旧,抽屉不好关,应该请个
巧手木匠来修一修了,可是就这么一件事,难道也要我做父亲的来张罗!
漫画家华君武曾对我说过他的苦恼,他感觉到他的儿子抽烟抽得太凶了。我对
他说,应当强行制止,不准儿子抽烟。他无可奈何地说:“不行呀,我自己就抽烟。”
看来君武是一个具有民主作风的,以身作则的父亲。从这一点说来,我的条件比他
好,我家是个无烟之家,我和妻子都不抽烟,我们的两位老娘也不抽烟。我们的大
儿子吴钢和女儿吴霜也不抽烟,而惟一抽烟的又是这个欢欢。
对此我就振振有词了,和欢欢作过不止一次的严肃谈判,因为发现他常常抽烟,
原因是我们家里经常准备着待客的烟。我向欢欢提出,假如你非抽烟不可的话,希
望你不要和我们一起生活。我是声色俱厉地这样提出警告的,但仍发现过他偷偷抽
烟的迹象;尤其是他来了朋友,关起门来吞云吐雾。朋友走后,烟灰缸里烟头一大
堆。他的朋友是别人家的儿子,我如何管得? 我哪有这么大的精力管这么多?
从朋友那里还听到这样一件事,儿子骑爸爸的自行车把车丢了,这个儿子一怒
之下偷了别人一辆车,偏偏被警察捉住……这个祸闯得不大不小,但做父亲的恼火
是可想而知的。我这个欢欢也发生了类似事件,他骑了我的车出去,回来时把车铃
丢了。问题还不在此,而是丢了车铃他根本不知道,还是我发现的。受了我的责备,
他也发火了,很快就发现车铃又安上了。不用说,是他在街上偷的别人的。这下子
把我气疯了,我对欢欢发了一顿平生没有发过的脾气,逼他立即把车铃送还。他非
常委屈地把车铃拿走了,我知道他决不可能送还,肯定是出门就给扔掉了。我这样
严厉地责备他,无非是希望他印象深刻,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这件事比偷车要轻
得多,但性质却是一样的。使我伤心的是,根据欢欢的性格,这件事他早就忘记了,
他没有知过必改的习惯,他只觉得委屈。因为即使是丢自行车对他也并不新鲜,他
曾经丢过两次自行车。第一次丢了几天又找到了;第二次则是他要出去取一样东西,
正好他的一个同学刚买了一辆新车来看他,便叫他骑新车去,但是奇怪的是他竟一
去不复返了,待人们去找他时,才知道就在他上楼找人时,转眼之间车被偷掉了。
由于无法交待,他赖在朋友家里不敢回来。于是爸爸妈妈只好拿出一百七十元来赔
车。
辩证法教导我们一分为二,欢欢不是没有优点的。对外而言,他对人热情,乐
于助人,我的许多朋友都把他当做最好的劳动力使用。敬爱的夏公、天才的画家黄
永玉,在搬家的时候都请欢欢去做最有力的帮手,他是全心全意地为人家操劳的;
大人小孩全喜欢他,都愿意和他在一起,说他可爱,说他有趣味……对内而言,他
对妈妈忠心耿耿。妈妈病了,行动不便,凡是出去开会、看戏,以及一切出门活动,
都是他背起就走。妈妈病后长胖了,分量越来越重,但欢欢背着妈妈一口气上四楼,
或是走得再多再远,都是心甘情愿的。而且对人说,他是妈妈的“小毛驴”。对爸
爸呢,在适当的机会他也要表一表他的孝心。有一次家里只剩下我和他时,他说:
“爸爸,今天我做饭给你吃。”将近半小时之后,他来叫我吃饭了,做的是芝麻酱
面。但是拿上饭桌时,实在叫人哭笑不得。面接近于黑色,那是酱油放多了;一碗
面成了一团,芝麻酱显然也放得太多了。去厨房看时,一缸芝麻酱、半瓶酱油,都
几乎被他用光了。最难想象的是给我的一双筷子,从下到上糊满了麻酱,根本无法
下手。味道之咸可想而知,不但我没法吃,他自己也受不了。由于他的动机是好的,
我没有责备他,父子两人面面相视,只能叹气。
所有上述他的缺点方面,说来都是生活小节,没有原则问题,更不是政治问题
;但却都叫人无法容忍,随时招人火冒三丈。我这个最豁达的乐观主义者,曾经受
过很多人无法经受的苦难,我都能泰然置之,但只有欢欢能气得我浑身发抖。我对
他说过,我虽然身体健康,但有很大可能将来会被他气死。我希望他考虑别再和我
一块生活,但是看来他似乎又很爱爸爸妈妈,他不干。
神人共鉴:我从来不是一个爱骂人的人,但是和欢欢共同生活的日子里,骂人
成了我的日常习惯,我真为此感到十分疲倦。这就出现一个情况,所有接触过欢欢
的我的朋友,无一不对他交口称赞,说他是一个好儿子。当他们知道我几乎每天要
为欢欢生气,以及知道或听到我在
骂儿子时,都来劝我不要骂他。当听我说了我骂他的理由时,几乎都这样说:
“咳!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譬如那位乐队大指挥李德伦对我说:“我那儿子在
屋里穿大衣,袖子一甩,桌上的茶杯茶壶,全都扫到地下摔个粉碎! ”
这也完全是欢欢的风格。天地太窄,房子太小,远远不够这一代气冲霄汉、声
势浩大的孩子们施展的,处处都碍他们的事。
按道理说,我们全家的清洁卫生理当由这个浑身力气使不完的小伙子包下来吧,
我对他说得嘴都快磨破了,但是,休想! 他自己住的那间屋还得靠我去收拾呢。
我又在想,假如胡德勇丢在路上的东西被吴欢拾到,他能像胡德勇这样做吗?
我何等希望他能这样做呵! 但是看来不可能,第一,他根本不会发现丢在街上的东
西;第二,人家胡德勇也不会那样粗心丢掉女朋友千里迢迢送来的东西。
因此使我不得不联想到他的又一个可恨的作风:不知有多少次在他要出门的时
候,让他顺便去发信;他把信接过去,满口答应。但在他走后常会发现,信丢在桌
上,或是椅子上,或是别的地方。就在昨天,我又发现一封别人托“吴欢同志转交”
而且封面上画了地图说明的信摆在他的桌上,而他却去了上海。
应当告诉儿子的女朋友,将来你如果做了他的妻子,你将比他的爸爸还要倒霉。
因为你要和这个不负责任、不顾一切、目中无人的家伙生活一辈子,而做爸爸的究
竟是日子不会太多了。假如你一定要嫁给他,我希望你具备一种特殊的威力或神奇
的法术,能镇压他和改造他。在这方面,爸爸是个失败者。
儿子被一家电影厂特邀写剧本去了。这个毛手毛脚的愣小子,居然有人邀请写
剧本了——可怜他该读书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读到,全是“四人帮”害了他。——这
是他自己努力的成果,我为他高兴,也希望他做出成绩。至于写这篇文章的目的,
当然主要是希望他能改变作风,虽然根据我多年的实践经验,改变的可能是极少极
少的。另外还有一个目的,是为了提醒和刺激与欢欢同样类型的青年人,因为许多
朋友们对我说的这句话太使人惊心动魄了! 这就是:“咳! 现在年轻人都这样! ”
当然,“都这样”不可能,但是,我听到这样的话实在太多了。假如真是青年人都
是这样的话,怎么建设我们的国家?
写到这里本该结束了,再要提一下的是刚刚收到一封儿子从上海的来信,当中
有一段话是:“我有许多错误,心里很难过,我一定好好改。”这很难得,使我很
感动。但是这封信上又有一行写的是:“请在我的抽屉里找一下,我的学生证忘记
带来了,请用挂号信寄到这里来。”学生证是中央电影学院编剧进修班的证件。
亲爱的儿子呵! 你说你可怎么好?
以上是8 月中旬在北戴河西山宾馆写的,写完之后恰好一位报社记者来看到,
他认为文章很好,且有普遍的典型意义。但是他说:“你家欢欢目前正在上升时期,
在从事剧本创作,如果发表这篇文章,对他的打击太大,应当慎重。”我尊重记者
的意见,同时也应当听听欢欢的意见,因此就把它放下了。一直等到现在,儿子回
家来了,我让他看了一遍,我发现他开始时在笑,但是看到后来就不笑了。看完之
后,他说:“呵! ‘惊心动魄’! ……爸爸,发表也行,既然有典型意义,会有助
于我的改变作风。”
我不怀疑儿子有改正生活作风的诚意和决心。我忽然发现我有一个多月没有骂
人了,在儿子离家的这一段时期,我过得多么太平安静呵! 罄香祈祷,祝愿欢欢福
至心灵,能够生活自理,别再让爸爸妈妈着急操心了。
1980年10月3 日北京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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