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安市场怀旧记(1)
从来旧事物都要被新事物所取代,这是自然规律无法改变。但人有怀旧的天性,
常常会想念昔日的风光而引起怅惘之情。听说北京地处最繁盛商业中心王府井大街
的东安市场不出两年之后,将会成为最现代化的商场而旧东安市场将会完全消失不
留痕迹,这使我深觉怅惘。其实今天的东安市场早非旧时面貌,而最使我怀恋的还
是那个在30年代我最熟悉的老东安市场。
我家是从江南北迁而来,父籍常州,母籍杭州,自幼惯听双亲的乡音,自己却
讲满口京话。然而在学校还常受到同学朋友的指摘,说我字音不纯,尖圆不分。譬
如“因音”、“程陈”、“正镇”就常常念错,教人笑话;自己亦深感惭愧,才知
是听惯南音所致,费了很大劲才改正过来。
我生于1917年,至今虽老未龙钟,但显著的衰老现象却是记忆力的减退。往往
刚拿在手里的东西,转眼便不见了,一天不知要用多少时间在找东西。更为痛苦的
是,刚刚相识的朋友,转眼便忘记了姓名;人家十分热情地过来打招呼,我却在费
大力气苦想这人是谁,必要的话还要想方设法套出他的名姓。更使我狼狈的是最近
一位来自台湾的热情朋友到我家欢然道故,谈到当年我家住过的几处旧址,如何两
人一起乘电车,我在车上讲笑话,把全车乘客都逗笑了,又如何和我一起爬墙上房
去采海棠花等等往事……分明是一个比我年轻十几岁的小朋友,而我苦思
冥想,至今找不出这段回忆。他的名字
也毫无印象,糊涂至此,令我伤心惨目。
提这件事是为了说明一下家住北京的居处特点。父亲从20世纪初便从南方北来
做事了。开始是借住在北京做大官的他的舅父家里,后来便迁居出去独立成家。当
时北京住房情况与今日大不相同,闲房所在皆是,租房非常容易。从我有记忆的时
候开始,就记得北京街头,不管大街小巷,在墙上,尤其是电线杆上,常常贴着
“吉房招租”的红纸招贴,上写着:某街某巷、门牌号数,有几重院子,几间房子,
每月租金若干。根据招贴地址前去看房,与房东见面洽谈,预讨两三个月的房租便
说定了。于是择吉搬家便住了下来。
我的双亲多子女,我的上面有两个姐姐,我是男孩中最大的,但是在我后面,
母亲一共又生了六个弟弟和六个妹妹,共生十五胎,除长姊和三、四、五弟早逝外,
尚余姊妹弟兄十一人,是好大的一家。假如姊弟健在,正符合唐代名将郭子仪“七
子八婿”之数。迄今为止,在我一生接触的亲朋好友之中,包括外国友人在内,尚
无一保持这项纪录的人家。父母一生饱尝战乱之苦,包括太平天国之役、辛亥革命、
日寇侵华、解放战争。尤其是待我长大成人,更遭遇“反右”及“文革”之乱,两
次大乱我都是罪魁祸首。由于母亲对我的深爱,越是困难,虽有众多子女却不肯离
开我家,父亲殁于“反右”次年,母亲则坚持到“文革”以后病故。
写以上一段与东安市场似无关联的住房情况却为的是说明一下我青年时代及远
游归来重新定居北京的往事。
父亲一生精力饱满,很少见他休息。我只记得他在做官的时候上班下班十分认
真,下班回家,不是读书便是写字、作画,而且高声吟诵诗词。收藏文物字画是他
终身癖好,而现在回想,他还有一项癖好乃是搬家。
半个多世纪过去,我记不清楚我家在北京居住的二十几年中搬过几回家。能够
想得起的地址有:东四四条胡同、班大人胡同、遂安伯胡同、南河沿金钩胡同、南
池子葡萄园、景山后太平街这六处,而我诞生之处是舅公庄大人的小草厂一所大宅
院,北京不止一个小草厂,这是位在东城的小草厂。这七处居住过的宅院,除景山
后太平街一处之外,全在北京东城区绕着王府井大街东安市场的地方。写到这里不
由得对父亲的酷嗜搬家引起深思。谁都知道,搬家是一件非常劳神费力的麻烦事情,
从收拣什物到装箱、转运、打包;再解包、安置,多么辛苦! 远的不说,近年来,
两位老友的夫人由于搬家过劳致命,一位是钱昌照先生的夫人沈性元女士,另一位
是叶浅予先生的夫人王人美女士,众所共知,令人扼腕。而我的母亲,由于多次主
持搬家,又忙又累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而父亲的爱好搬家,我现在想来,除
去他生性好动之外,与他的多子女不无关系。孩子多了,奶妈也多,我记得我家经
常有三四个带孩子的奶妈,觉得拥挤不够住了,就搬家。更重要的理由是那个“故
都”北平——北京在我印象之中,很长时期以来是人口在七十万左右,整所的空房、
四合院随处皆是。无论大街小巷、公共场所,戏园饭馆,很少拥挤现象;戏园影院
虽然满座,亦大多秩序良好。父亲以搬家为乐,亦正由于他爱新鲜,从容搬迁而不
觉其苦。更为有趣的是,在我从十九岁离开北京的老家独闯江湖,历经武汉、南京、
长沙、重庆、江安、成都的八年抗战;再到上海,出走香港之后。于1949年回到北
京,先住东单栖凤楼,又离东安市场不远,而到1954年为了把上海的父母亲接回北
京买了帅府园马家庙的一座有十八间房的四合院,所在地竟然贴近了王府井大街,
出来进去几乎每天都要经过东安市场。
一场无理取闹、发展为惨绝人寰的“文化大革命”,把我从马家庙私宅赶了出
来,逼得我迁居到较远的和平里,“文革”结束后又被移居到朝阳区的东大桥;自
己旧居的两个院子、十八间房子都白白送给国家了。这使我至今的最后二十六年离
开了王府井,亦即远离了东安市场;偶尔去到那里,总难免感到点黯然神伤;虽然
现在的东安市场早已大大地改了旧时的面貌。
正是由于对东安市场存在一种难于忘却的怀旧的感情,所以听说东安市场,甚
至连同王府井大街的原貌在不久的未来将会从北京东城的这块土地上消失,而接到
要我写一篇旧东安市场记的任务时我便毫未犹豫地拿起笔来。
东安市场创建于1903年,而我经常出入市场当是在建场之后的1930年,我年纪
在十三岁左右的时候。在我的记忆里,最初是母亲带我去逛市场,然后东安市场便
成为对我最有吸引力的一块磁石;更为重要的一个条件,我的母校孔德学校,地处
东华门大街,与东安市场近在咫尺。因此每天学校下课之后东安市场便成为我常来
常往的地方。我至今记得,当时北京人把东安市场比作“马连良”,意为“没黑过”。
在那一段很长的局势动乱、百业萧条的时代,印象中的东安市场却永远是熙来攘往。
正如一代京剧明星唱老生的马连良一样,在舞台上占尽风流。然而北京人不知道,
而我却亲眼目睹过,在1949年的香港,九龙普庆大戏院,马连良也赶上过最“黑”
的时刻。记得那次大约是春天,我从香港过海回到九龙,走经弥敦道普庆戏院门口,
一看墙上大海报当晚马连良演出的戏码就吃了一惊,他演的是《群英会》、《借东
风》、《华容道》,一赶三,前鲁肃、中孔明、后关公。不由得买票进场,并且进
到后台;见到马先生说了两句问好的话,他忙着上场我就走出了化装间;只见他的
“箱官”坐在大衣箱上叹气,对我说:“跟了马老板二十多年亦没见过他这个唱法
……咳……”一边说一边摇头。待我走进场,看见剧场里冷冷清清不过坐了四
五排寥寥的观众就更觉伤情惨目,坐不到几分钟便出场回家了。落得这般光景主要
在于香港不是京剧的天下。又赶上时局动荡,大陆行将易手以至也影响了香港。当
时我也不知马先生何自而来到香港,看来这确是他一生最“黑”的时刻。当然,他
后来在“文革”中的横遭凌辱致死,更是惨绝人寰,成为千古遗恨。但是,东安市
场却从来都是兴旺的。
很多往事都记不得了,可是我却时时记起在东安市场的一所叫做明星的电影院,
由父亲带着去看过一部国产影片,名叫《孤儿救祖记》,甚至我如今还能回忆起它
的某些画面和场景。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是中国的第一部故事长片,是黑白的无
声片,郑正秋编剧,张石川导演,摄成于1923年。我的座位在楼上右侧,是一排一
排的长木凳,记忆中这影院即是如今吉祥戏院的前身。但是却从来无人提起,我亦
一时找不到人来对证,亦再不记得在这里还看过别的电影。而吉祥戏院直到如今从
来都是以演出京剧、昆曲,以及传统及现代题材戏曲节目为主的剧院。
东安市场最吸引我的地方亦不是吉祥戏院而是戏院左侧的一片空地叫做杂耍场
的地方。杂耍场里品类繁多,有变魔术的、摔跤的、攀杠子练武术的、拉洋片的、
踢毽子的、说书的、唱大鼓的、说相声的。其中最使我感兴趣的就是说相声的。那
段时期,东安市场说相声的演员名叫赵蔼如,捧哏的演员很年轻,名叫什么我始终
不知道,但他那装傻充愣的憨厚样子我至今印象深刻,相反赵蔼如的模样倒记不真
了。相声是语言的艺术,其中很大成分被人叱之为耍贫嘴,而耍贫嘴并不见得就会
讨人嫌,有时常会把枯燥的生活增添一点乐趣甚至不无哲理,也时时给人灌输某些
知识……譬如我记得有一次和几个同学下课之后又去了东安市场,直奔赵蔼如的场
地。这次同去的有一个女同学,赵蔼如一见到就对姑娘鞠了一个躬,说:“小姐,
您到那边儿瞧变戏法儿的去吧。我们这儿不文明。”虽然不知道有啥不文明,女同
学却臊了个大红脸转身跑了。第二天上学就骂我们缺德带她去听相声,并且问到底
是个什么“不文明”。其实这种情况我们在相声场子里司空见惯,赵蔼如一见有女
客来就是这样把姑娘、小姐们打发走。这回是女同学要跟来,我们有什么法子?
是怎么不文明呢? 相声表演里有时说些荤话,就是现在的所谓“黄色”,如此
而已。其实这是中国民间文学的传统,譬如专唱京戏的广和楼,当时就不卖女座;
亦是由于剧目中,或是对话里有点“荤”的缘故,也就是涉及了两性关系的“性”
的问题。说它是民间文学的传统绝对没有丝毫的夸张,中国著名的文学作品无论小
说或是剧本大都有关于两性关系的描写,这没有别的原因,只是由于写的是生活,
而性是生活里的主要部分。
孟子说:“食色性也。”是一针见血的真理,是延续个人、种族、国家的真理。
但性又是必须遏制或是控制的,否则便会产生难以想象的恶果。从古以来都为此设
置种种的戒律与禁条,历来无论是一国之主或一家之主都是道貌岸然地训诫他的臣
民和后代儿孙。但是这些人物自己却背着臣民和儿孙干着同样的勾当甚或更为恶劣,
这本身便是一种不文明的滑稽表演。近年来常常在报纸上登载着教育部门关心着在
学校里如何进行适当的性教育以免由于无知而引发什么不测的后果。提起当年我在
东安市场杂耍场里听相声便不由得联想起我最初受到的一些性知识竟是从赵蔼如的
相声里听来的。相声是滑稽表演,而生活里的两性关系也同样是很滑稽可笑的,但
它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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