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陆风情(1)
解题这个题目取得太大了些,这次的旅行只到了法国和意大利,而且也只是
这两国的几个城市;但是我希望在未来的年月还能再去欧洲大陆的其他地方。这个
题目包罗万象,我可以继续往下写。这是一。其二,自来对“风情”一词有两种
解释。一是指襟怀、志趣,如《晋书·袁宏传》云:“曾为咏史诗,是其风情所寄。”
二是指男女相爱的风月情怀,如白居易诗:“一篇长恨有
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陆放翁诗:“放翁老去风情在,恼得梅花近似人。”
皆是也。但我这里写的“风情”不属于上面两种涵义。中国人有一个好传统,叫做
“入境问俗”,或曰“随俗”;这里的风,指的是风俗习惯、风光、风格,或是风
度;情,则是指人情、感情、事情,以及情况之类。至于男女相爱之情,我们这回
远航欧陆,同行者除去一位三十多岁少年老成的同志之外,其余尽是六十到七十岁
的人了,而且尽都家有严妻,所以没有发生这种事情。
从六月中旬到七月中旬,我们在法国的巴黎和尼斯及意大利的罗马、米兰、翡
冷翠和威尼斯等地度过了难忘的二十五天,这是一次匆忙、热烈、紧张而又自由的
旅行。为啥要提出近三十年来一听就
会教人有点害怕的“自由”二字呢? 因为我们这六个人的小集体,不像我在离
开国境之前预料的有那么多的纪律约束,而是每个人都具有相对的自由;这也有些
接近于我们的东道主法国朋友的习惯。譬如在出国前就安排好的一些参观和集会项
目中,著名的世界艺术宝库的所在:那些宏伟壮丽的宫殿和巍峨庄严的教堂——
尤其是罗马的教堂不计其数,尽管它有多少人世罕见的绘画、雕刻等奇珍异宝,
都没有唤起我特别亲密的感情。而我尽可以不依照事先安排的参观游览,甚或集会
的日程,而是去我自己愿意去的地方……
譬如巴黎是著名的世界花都,是花花世界的代表和总汇。她名副其实地是一个
色彩缤纷的城市,像一个丰姿绝代的美丽仙女一样具有迷人的魅力。历来就不知有
多少生花妙笔描绘过她,不仅是西方作家,也包括很多中国作家;塞纳河上的清波
画舫,香舍里榭大街的辉煌灯火,大朵的玫瑰花犹如刚刚被水洗过那样鲜艳娇媚;
波罗涅森林横贯市区又给这个花团锦簇的城市系上一道葱绿的腰带,不愧是西方文
明的一颗璀璨明珠。对这些城市自然风景的优美和伟大建筑的富丽堂皇,前人写得
很多,用不着我再来写什么了。
那么我还有什么好写的? 离开这些可爱的地方将近半个月了,留在记忆里最深
的印象还有些什么呢? 那就是人,就是这些男女老少的法国人,法国的中国人、巴
黎人、尼斯人,意大利的罗马人、威尼斯人……他们都是有风格、有风度的。
一、我爱中国
在一万尺以上的高空里飞行了十五个小时以后,从北京到了巴黎。法国朋友和
中国大使馆的同志们已经在戴高乐机场等着我们了。在欢迎的朋友们当中,有的是
相识的,更多的是不相识的,在不相识的朋友当中,最年轻的是一个法国的男青年。
当我们的行李,那七只有相当重量的皮箱从传送带送出之后,他是最忙碌的照管运
送行李的一个,一直到结束了长时间的欢迎晚宴,在深夜十二点半——由于北京和
巴黎时差六小时,这时已是北京的第二天凌晨六时半了——抵达我们的住处时,这
个年轻人依旧是精力充沛地一手拎一个衣箱送到我们各自住房的门口。
这个年轻的法国青年是谁呢? 他还能说一口相当流利的北京话。直到他在我屋
里停下之后,我请他在我的记事本上写上他的名字,他用法文写着:“罗瑞·德罗
贝”以及他的住址;然后又写上他的中国名字戴宏瑞和另外八个中国字:“中央戏
剧学院毕业”。
啊! 这是我们中国的学生! 显然他在写这八个字时流露着一种愉快的自豪感。
他告诉我,在中央戏剧学院学习的专业是研究“宋元南戏”,他将继续在巴黎大学
写这个专题的博士论文。谈到宋元戏文中几个现存的代表作品《小孙屠》、《张协
状元》、《宦门子弟错立身》……熟练得如数家珍一般。但是他又说:“可惜你们
留在巴黎的时间我不能再陪伴你们了。从明天起我要去工作……”他接着解释一下
这个“工作”的性质:“这不是什么学术性的工作,是体力劳动,去做工;为了在
这个暑假期间,挣得下学期读书的用费。开学以后我还是半工半读,在大学读中文
系,同时教中文。”
他再一次和我紧紧握手,表示不能陪我的歉意,我非常感动,感谢他对中国客
人的深情。他说:“我喜欢中国,我才到中国去学习;我爱中国,爱中国人。我还
要去中国。”
我站在房门口,看他的背影从长廊的转角隐去。在那以后,我在和许多法国朋
友的接触中体会到和戴同样的爱中国的感情。此外,我还了解到法国青年在大学就
读期间大都是利用假期或其他业余时间,用各种各样的劳动来挣得学习和生活的用
费学完自己的课程的。他们不习惯接受父母和家庭的供给,而以这种接济为可耻,
这是西方世界的习惯。我想,这是资本主义制度比封建主义制度进步的地方。
二、“不吃苦怎么行? ”大学中文教师、中年的华裔妇女白以她对祖国的无
限热情接待我们。
白和丈夫已经多年分居了,她带着十岁的儿子旭旺住在巴黎。她是我们这次赴
法参加学术会议的组织者之一,是一个殷勤的、周到的、特别具有女性的细心的东
道主,但是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她对祖国的深情。
她生在印尼,七岁到马来亚,十三岁到澳大利亚,十六岁又回到马来亚,十八
岁去香港,二十三岁到意大利学音乐,二十六岁到法国教书为业直到现在,在法国
已经住了十三年,如今是法国籍,但其间曾多次去美国。
这样详尽地写她的所到之处与学习情况,为的说明她青年时期的生活是动荡的,
这样养成她具有很强的生活能力,敏捷、果断、反应快、办法多,能够很轻松愉快
地处理和解决问题。我们同行的六个人都承认得到过她热情的帮助。
出生在国外的华侨,白是这样地热爱自己的祖国。十岁的旭旺也能说很好的中
国话,是妈妈教的。“旭旺”是一个中国名字,它的涵义是清楚的,是指孩子像旭
日初升那样的旺盛;当我问她,孩子的法国名字叫做什么的时候,她回答我说:
“只有中文名字,没有法文名字。”她接着说,孩子正在读小学,小学的老师对孩
子的名字有意见,质问她为什么不起个法文名字,而是用这两个又难记又难念的中
国字? 祖籍中国的妈妈对老师反驳说:“任何一个名字第一次见到时都是生疏的,
你多念几回也就熟悉了。”另一个类似的表现是,在一次宴会和一次晚会上,十岁
的旭旺穿的是一身崭新的裁制得十分合体的、只有中国人才穿的中山装。在巴黎,
恐怕也只有旭旺一个孩子是穿中山装的。
白对我讲起,她去年曾来过中国,有两个二十多岁的亲戚的孩子向往西方的生
活方式,在她的帮助下,经过了一些交涉和努力来到法国。年轻的中国人到法国来
工作,来谋生还是可能的,但是须要学习谋生的本领。首先要把法文突击学好。第
一重要的是要刻苦,学习要刻苦,工作也要刻苦。但可惜的是这两个年轻人却就是
不肯刻苦学习,生活十分懒散,以致引起寄居处主人的不满;在法国难以生活下去,
回中国既有困难也不甘心……
白举了自己为生活而奋斗的例子。她也曾在美国求师学唱,曾在著名的电影明
星英格丽·褒曼家里为她做一些家务,以此来解决吃住的问题;又曾经为了挣得一
百美元的报酬,在十二月的严寒天气充当临时演员,去拍摄一个投水自杀的镜头。
她不会游泳,这样表演得更会逼真些;当然,马上会有人把她救起来。可是十二月
天气跳进河里要吃多大苦呀! 由于一百美元却够学唱几个小时的学费,再苦也值得
一干。她为上述两个中国青年感觉惋惜和为难,她说:“在法国,在哪里都是生活
不易,不吃苦怎么行? ”
白的父亲已经去世,在印尼留下了一笔遗产和橡胶园,在印尼也还有她的众多
的兄弟姐妹们,也来信叫她回去。她在巴黎可以生活,她对父亲的遗产没有兴趣,
不愿回去。
她说,按照法国的法律规定,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应该随时得到父母的照看;否
则如果有人告发,做父母的会受到法律处分。而她,一个在大学任教、独立生活的
母亲,白天忙于学校的工作以及社会活动,如何能够照看孩子呀? 当然,聪明、早
熟的旭旺完全具有照顾自己生活的能力,但是却还得依靠友好的邻居们的爱护和关
照;而假如有任何一位邻居据此而告发这个母亲的话,白说:“那我是会吃官司的。”
她还告诉我,旭旺对妈妈说,在他长大到十六岁时,他便要搬出现在住的地方,离
开妈妈,独立生活。
三、“叶落归根”
应法国教授班的邀请,参加他的家庭晚宴,热情的主人邀来了十多位客人,有
剧作家、电影导演、高年的哲学家,还有年轻的、就要去中国利用暑假两个月时间
攻读中文的几位法国女学生。
主人事先告诉我,客人中还有一位中国画家司徒,以及他的老师——一位中年
的法国画家。
司徒来得比较迟,差不多是客人当中最后来的一个,同来的还有一位年轻的法
国女士,是司徒的夫人。
在座只有我们两个中国人,司徒坐到我的身边。他说:“看到刚从祖国来的人,
我感到激动。我不愿意离开我的国家,可是我终于离开了,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
…
“我是被迫离开祖国的,当时我没有别的路可走,而且这么做是冒着生命危险
的;这你也许知道,我就不详细说了……”
其实我并不知道,在那个“史无前例”的开头的血肉横飞的日子里,我是被关
起来的,不太知道外面的事情。这个年轻人——他总也在三十岁以上了——说到这
里就显得情绪低沉,关于他当时如何逃亡,如何越境都没有说下去,也许他本来是
想对我说说的。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