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陆风情(5)
十、“绝命诗”在北戴河海滨遇到十多年未见的诗人陈迩冬,彼此都是劫后
余生,相见恍如隔世。他问我:
“你在欧洲做诗没有? ”
我回答说:“做了一首。”
就说说做了一首诗的经过吧:
威尼斯是我们去意大利的最后一站,也是全部行程的最后一站。威尼斯大名鼎
鼎,早已非常向往,从少年时读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时就向往她了。城里的
里拉尔多桥就是莎翁写《威尼斯商人》的地方,走到桥上感到特别亲切。威尼斯和
我们的苏州是姐妹城市,因为她们都是水城,但是见面胜似闻名,她的多水的程度,
苏州可比不上。城里水巷纵横,很多人家和店铺跨出大门就是水,几乎家家都有自
备的船只。船的形式大都是一样的,非常漂亮俏皮,两头尖尖地向上翘,看上去觉
得轻快。
我们住的旅馆有两个大门,一个大门出门是陆地;另一个大门本身是一个码头,
出门就上船。我们趁的这条船是一艘汽艇,比上述的一般家庭用船要大一些;船舱
里对面两排坐椅可以坐八个人,船头是司机的位子,船尾是一张长椅,可以并排坐
三个人。
第一次趁船出海的经历是非常新奇的。船离开码头在水巷子里行驶时是相当缓
慢的,但是驶出水巷进入亚得里亚海,离岸渐远时,司机忽然加快了速度。
在七月的阳光里,我坐在船尾三个位子的当中。威尼斯的天气比法国热一些,
然而海风拂面,觉得很舒服……船速的改变来得过于突然,司机事先没有任何暗示,
我们也没有经验;原来缓缓而行的游船,使人感到“春水船如天上坐”,十分幽闲
潇洒……现在一家伙突然变成了离弦之箭! 机器加快了转动,响声大作,飞驶的船
身激起大量的水花向身上扑了过来。坐在我左侧的伙伴被水激得猛然跳起来,极其
敏捷地一眨眼已经进入了船舱。剩下我们两人没有动,我不知道右侧的同志有什么
思想活动,而我可立即产生了联想;会不会翻船呢? 假如翻了船便将如何? 有个念
头猛然浮到心上,后悔自己在年轻的时候少下了点功夫,以致造成了终生的两大遗
憾。
第一是我没有学会游泳。其实当年尽有游泳的机会,也不止一次下过水。但是
泡泡水就算了,始终没有正经学一学;直到如今,大概只能游个二三十米就得逐渐
下沉了。如果翻船必死无疑。
第二是我没有学好外文。其实我很早就学法文,也有许多很好的法文老师,但
是就是不用功;懒得背生字,学到复杂的文法和人称的变化更头疼;加上四十多年
从来用不上法文,就把当年学到的一点也忘光了。何况这回又到了意大利,假如见
到了意大利阴间的阎王老爷,连说都说不清楚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死于此地,
是怎么回事。
于是就得诗一首,五言绝句。是一首“遗诗”、“绝命诗”。诗曰:
生长中华国,
葬身威尼斯;
平川六十载,
水底一刹时。
其实我今年六十三岁,说“六十载”,四舍五入,取其成数耳。
我读给陈迩冬兄听时,他连声叫好。在这之前我也念给严文井同志过,他也说
好,让我写出来。
其实这完全是一首没用的诗,真要是翻了船,死了,谁也不知道。现在是船也
没翻,人也健在,就更是纯属废话,毫无意义了。只因为代表一刹那,像电子计算
机那么快的思想和感想;又得到朋友们的支持,就写下来了。
因此我要对孩子和年轻的同志们说句正经话:
“你们要学会游泳,还要学好至少一门外语。别学我少不努力,老来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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