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车记
1993年1 月18日接到我最为尊敬的好友杨宪益的电话,约我在两天以后即20日
去他家吃晚饭,并且在电话里申明:请了一位四川厨师来做这顿饭。那就更得去了。
但是马上我就明白了,这位“四川名厨”原来就是每个星期一都会到我家来的中
国文研院话剧研究所的贺黎女士。“啊! ”我说,“我今天才知道你是四川名厨!
怎么一次也没有给我做过饭? ”
为了从去年年底开始的这场又可笑又可气的“国贸官司”,搅得我居无宁日,
至今来人采访、电话采访,每天不断,所以能跑到西郊和老朋友一起过一晚也算难
得。然而到了杨家,无论主客关心的也还是这个问题,不免又是从头到尾再说一遍,
引得大家气一阵、笑一阵:只有咱们这个地方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然而今天晚上我有个约会,上午“国贸”案的当事人之一——被搜身的倪培璐
和她的母亲王士安女士打电话给我,要一起来看我。由于有杨家的晚宴,我把时间
订在当晚九点钟,我估计一般的晚餐在八点钟以前一定可以结束了,从宪益住的西
郊百万庄到我住的东郊东大桥,路尽管不近,九点到家当无问题,并且约好了老朋
友出版家范用和大师傅、我的学生贺黎一同回家;因为范、我、贺住的是一条线路,
可以先到范家,再到我家,最后贺黎到家,叫一部出租车就全解决了。然而事前没
想到,贺黎这位烧菜师傅,吃完饭还有洗刷碗筷锅盘的劳动;这一下花去了将近半
小时之久,待我们离开杨府,已经到了八点二十分左右。辞别主人,走出百万庄,
拦住一辆出租车,时间已到了八点半钟。
看起来已很难在九点以前赶回家,但还是应当绕点路先送范老到雅宝路北牌坊
胡同,然后再送我到东大桥。在还没有到达我家之前,我把车钱全交给了贺黎,关
照司机送这位女客人去到再北面的展览中心,车近我家门前便叫车停了下来。
我家在体育场路西,但车只能停在路东。本来我可以叫车子往西转弯把我送到
门口,但一般我都是自己走过马路,不劳别人;只关照司机把车上的女客人送走就
是。这时我看过表,时间已是九点过了十分,马路上行人车辆都已稀少。身后的十
字路口正亮着红灯,从南到北已没有车辆过来,而北面有一辆车离我还很远,根据
经验我完全有时间走过去。然而奇怪的事出现了,我正走到马路当中的那两条黄色
中线上,而且走的又是划着白线的行人过街道上,突然右脚外侧受到一下猛撞,同
时听到急刹车的声音。我全身倒在地上,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身旁,两侧的车门
同时开了,一个中年女人,还有一个较老年的司机跑过来,几乎同时说:“老先生,
我们撞了你……”他俩一边一个把我搀扶起来,女人说:“快,快,快上车! 我们
送你去医院……”然而我心里想到的只是上午约定的那母女两位客人的来访,我说
:“不行,我家里约了客人,时间已经过了……”他两个只是说:“去吧,去医院
吧……”我坚决不去,虽然已经感觉右脚疼得厉害。这时已经有后来的几部车停在
后面,他们俩把我搀过了马路,我只是说:“我就到家了……”我蹲了下来,用手
摸一摸被撞剧痛的右脚外侧部分,发现没有出血,也放了心。虽然疼痛异常,想来
没有大害;这时他们已把我搀进了楼门,走到楼梯下了。
他们要把我搀上楼,送我到家,但我拒绝了。这时我最害怕的是:这事让妻子
知道了。这一阵子她对我的监管越来越严,经常叨叨说我不知照顾自己,我要出门
时总是要叫小姑娘陪我出去,而且每天至少有两次到三次叫小姑娘送药给我吃,大
多为维生素、蚂蚁粉、丹参片、维脑路通之类的保健药品……我反正是送来就吃,
一切惟命是从。所以我马上想到的是:假如妻子知道我竟被汽车撞倒在马路上,那
还得了! 我今后的行动自由定将被全部剥夺,那我还怎么活?
这位中年妇女是非常文明负责的。由于我坚决不要她送我,她就问我这条路名、
楼号和我的居室号,我一一告诉了她。又问我姓名,我也告诉了她,当时我想她可
能会知道我,但她的表情却似知而又似不知,只是点了点头。因此我也就知道了自
己的“知名度”也不过一般而已,真是没啥了不起的。而我心里只是想着怎样瞒过
我家女主人,这样的恐惧心理抑制了伤痛。
我已扶住了楼梯栏杆,再三说自己能够爬上四楼,叫她放心,心里觉得她真是
好人。我一生中也确实碰见过不少好人,不知如何感谢。当时我的感受真如一位叙
述此事的作者所说:“倒像我撞了她似的……”所以她临去时对我说:“明天上午
我们来看您……”两人慢慢走出我家的单元门口时,我真是十分抱歉,感觉温暖,
虽然右脚面好疼好疼……
我一步步爬上四楼叫开了门,见到客厅里两位客人正在和凤霞谈话。我忍住脚
疼慢慢走进去坐下来,在她们不注意时低头看我的脚,我最怕的是有血流出来,却
是没有;但是发现右边裤腿的两面缝线全已裂开到腿腕处,而且在膝盖下面出现一
个三角裂口,一撞之威竟然强烈至此,真叫我大吃一惊! 于是我又站起走了出去。
她们三位正谈得热闹都没有注意我。回到卧室,我匆匆换了一条裤子再走出来,才
和我的两位客人谈了一年多以前“国贸”这一案的一些内幕情况。培璐的妈妈深以
这个建国后消费者告官商第一案没有打出个“说法”,表示遗憾;这只是由于女儿
和其表姐都很年轻缺少经验,和律师一起“撤诉”了事,上了那个“国贸”的当。
大约半小时以后,客人告辞去了,我送她们母女到房门口。妻子回屋休息,我
才得以到书房里脱下鞋袜,也才发现右脚右侧正中部分有一块一寸直径的圆形血迹,
表皮已经撞碎;虽然没有碰破血管,但整个右脚全都肿得像个馒头一样。我用手摸
摸捏捏,都不见有骨折现象,轻轻洗过脚睡了。对妻子我只有决心隐瞒,但家里的
两位小姑娘都看见了,见血就晕的小芹这回看见的只是干了的血迹,没有上次见我
额角流血那么紧张,却也掩面不敢看。小群胆大,却也见我脚肿得这么厉害感到害
怕。
由于走路吃力,我悄悄打电话给我的朝阳医院神医张立新大夫,他来看过我,
给我扎针、按摩。确定没有骨折现象,但亦十分震动,并向我详细询问当时撞车的
情况。我告诉他我是在人行过道上行走的,但我明明看见由北开来的汽车确实离我
很远,因此在这时候我就没有注意右侧的来车。据我的估计,那辆黑车是开得太快
了,发现了我急刹车时已离我很近,假如再近丝毫,我必然粉身碎骨了。
张大夫问我曾否看见车牌号码,这种情况之下,我哪里顾及这些……
凤霞夫人当然会问我为什么走路一拐一拐的,我只用非常平淡的口气说:“走
路不当心,一下踩到路旁土坑里,把脚崴了。”
张大夫为我治疗三四次后,脚肿大见消退,但是消退到一定程度就消不下去了,
至今已过一个月又二十天仍未完全消肿,而且显红色,据医生说是软组织挫伤,并
可能伤及骨膜之故。当时张大夫要回哈尔滨家里去过春节,他委托他的另一个病人
好友小贾陪我去协和医院照一张右脚透视,小贾热情地陪着我,并找来另一位年轻
朋友搀扶我;更想不到的是把医院的骨科主任都请了来,否则见到那排着长队的等
待照片的病人,我真不知还要受多少罪。然而很快我就拿到了照片,主任诊断,右
脚骨丝毫无损。
尽管彻底消肿至今尚难以做到,但走路却是日见自如,基本恢复到被撞之前的
模样;只是容易疲倦了些,不敢走太长的路了。当然,这只能是暂时现象,“伤筋
动骨一百天”,还只不过五十天啊。
对妻子的隐瞒两个月来一直未露破绽,是我对任何一个知情者再三关照的成果。
但是忽然,我们的好友,朝阳医院另一位康复大夫任小姐打了一个电话给凤霞,对
她朗诵一篇《北京青年报》的文章,题目是《吴祖光受人尊敬》,稿子不长,却谈
的恰恰是我被汽车撞伤的事。我是随时注意这一事故对妻子保密封锁的情况的,看
到妻子接电话时表情有异,赶紧到隔壁房间拿起电话分机去听,却是在读的这事,
只有暗暗叫苦。然而事有出乎意料之外者。凤霞听了之后,竟没有太多责备,我就
算过了关了。
那位曾经以其热情、负责而深深感动过我,并问了我的住址、姓名,声称明天
定来看我的女士,多真诚,说话多好听的女士啊! 但最后她终于只是说说而已,她
根本没来……
于是,有好多位好朋友听说此事后埋怨我糊涂。为什么不记住汽车牌号? 为什
么不问车主的姓名、身份、住址……
我也问,即便来了又怎样? 已经撞了,又不是故意撞的。让她负担医药费吧,
我除去付了点照片费,医生来看我我也没处交费去。至今没消肿,只有等它消肿吧。
唉! 算了,算了……再说,我还真怕她来,她一来,我的秘密就全部曝光……虽然
后来还是曝光了。
总而言之,在我七十六岁之年,在右额眉梢重创之后,右脚骨又经受一次更为
强烈的冲撞考验。结论是:
汽车也没撞坏我。
1993年3 月12日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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