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刺客被她藏在自己的房内已有一天一夜了,而他也一直都没有醒来,除了梦 呓之外,湘青根本无法自他口中探问出任何事情。 现在回想起来,湘青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打哪儿得来那么大的力气,竟有办法 把他那么大的个子拖到自己的床上。本来在女人之中,自己的个子也算不矮的了, 但比起他来,仍好似只到他的肩头左右。 真是的,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自己怎么还会在这想些无关紧要的事呢?或许 是因为思绪实在是太紊乱了,才会如此心慌意乱。 本来她应该在他晕过去以后,就开门大喊救命,让府里侍卫来把他抱了去的, 但是就在她回过来,想采取行动时,却听到他喃喃低语,俯过身去一听,不禁踌 躇起来,他竟喃着:“壮飞,壮飞,我对不起你。” 壮飞?是谭嗣同先生的号呵!这个人和谭先生有什么关系呢? 湘青壮起胆来往他身上一搜,竟让她找出一个小红绸包,上书“壮飞遗发”, 还有一方血书。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湘青认得这首诗,这是谭先生被捕入狱后,用煤块在墙上所题的诗作之一; 她捉起刺客的右手一看,发现食指尖果然刀痕犹新,这么说来,血书便是他写的 啰。 这个发现立刻扭转了湘青原先所有的构想,硬撑着又抱又拉,间还贴在他耳 边催促着、咒骂着,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就这样把他送上自己的床。 他的左胸胁下有个黑幽幽的伤口,显然是锐箭的杰作,另外肩上还有道不深 不浅的刀伤,湘青咬紧牙关,用绣剪剪开了他的上衣,帮他拭净伤口。 他右肩上的伤口虽长,却没有伤及筋骨,只是一片血污,乍看时颇令人觉得 心惊而已;比较严重的还是左胁的箭伤,后来湘青趁拂晓时分,在窗外长梯上找 到硬被他拔掉的箭,看见那沾在箭头上的模糊血肉时,差点就干呕起来。 所幸以前外婆在世时,常为街坊包扎伤口,她在一旁帮衬惯了,还不至于见 血就倒,但是像他伤得如此重,湘青也知道不能不延医救治啊。 俯在床边,频频以冷布巾敷他烫热额头的湘青,终于下定决心等天一亮,就 要想办法找小兰出王府捉药去。 ********************************************************** “喂,你醒一醒,喝点药。”湘青在刺客的耳边轻唤道。 可惜他毫无知觉,也毫无反应。 这可怎么是好?比起昨晚,他的体温更高了,皮肤几乎会烫人,今天一早, 她以实在想出去透透气为由,征得福婶同意,在一名小厮的陪同下,与小兰乘马 车出了王府;拜小兰好玩加上已许久未出外所赐,凑巧福婶又要她们买一些丸散 膏丹回去,湘青才鬼使神差的得到了独自上同仁堂去抓药的机会。 同仁堂药师一听是和亲王府里的人,马上殷勤接待,就这样混杂在一堆药材 中,湘青顺利抓到了她所需的药品,而小兰也乐得有湘青帮她办理这件繁琐的工 作,更幸运的是,同仁堂里的药师根本视王府中人被刀剑砍伤为家常便饭,完全 不疑有他,甚至还主动教了湘青许多疗伤之法。 一个多时辰回抵王府后,湘青立刻以疲累为由,回房将门挂上,随即用屋内 简单的炉具,为床上的伤者煎起药来。 在已煎好药,也帮他把伤口都上过膏散,包扎妥当后,偏偏他依然昏迷不醒, 教她该怎么喂他喝药呢? 湘青看着他的浓眉,悬鼻和坚毅的双唇,首度意识到他堪称相貌堂堂,英气 逼人,即使在昏迷不醒的时候,仍有着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 如果这双眼睛就这样永远合闭,岂不是人间一大缺憾。湘青发现自己连想都 不愿这么想。 她已经费了这么多的苦心,怎么甘心半途而废,再说他真有个三长两短,湘 青自问光是他的“尸首”,自己就无力处理。 既然他不能死,自己就得想办法让他活过来。 湘青咬一咬牙,终于捧起药汁含入口中,再俯过身去,抛掉少女所有的矜持, 开始一口一口将药哺入他的唇中。 ******************************************************* 他不知道自己已昏睡了多久,只觉得这一觉好深好沉,身子一会儿热、一会 儿冷;脑子一会儿清、一会儿沌,不过耳边仿佛一直都浮荡着一个温柔的声音, 身旁也一直都好像有双柔软的手,如一阵微风,持续轻拂着。 而最令他感到心动的,还是停驻在他嘴上的唇瓣,如一朵花般缓缓落下,而 他便像蜜蜂般贪婪的吸吮那花中甜蜜的汁液,再度缓缓睡去。 等到他睁开双眼,看到一帘如绿雾般的纱帐时,真不知自己是真的醒过来了, 还是仍在梦中,甚至不太敢确定自己是还在红尘人世间或着已经沦为阴间游魂了。 他侧个身,这才发现有人正抚弄着他的左胁处,不禁出于本能的想推开他, 无奈力不从心,还连带拉痛了右肩上的伤。 “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他定睛望去,赫然发现说话的是“她”,而不是“他”。 “你真的醒了,”那女子又说:“谢天谢地,你终于醒过来了,打从你热度 降了之后,我就在等你醒来,本以为只要不再发热,你就无大碍了,想不到你还 是让我足足等了三天三夜,真是急死了。”‘ 这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他怎么会在这里?浑身又为什么没有一丁点儿的力 气? “喂,你不要吓我,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在跟你说话?是不是真的醒过来了?” 他舔一舔唇,硬挤出声音来问道:“我在什……么地方?”本以为自己说的 已经够大声的了,想不到嗓音是那么的沙哑和微弱。 湘青见到她已恢复知觉,心情一松,这才发现自己腰酸背痛、四肢疲软,全 身几乎无一处不累。这几天除了必须照顾他之外,又得出尽法宝不让身旁的人起 疑心,加上把床让给他之后,自已就只能趴在桌上或蜷在椅中睡,真是生平已来 熬得最辛苦的一段时间。 “你在和亲王府内,刺客。” “你说什么?” “我说你在犯案的和亲王府内。”自已好心好意,为他吃尽了苦头,担足了 心事,想不到他醒来之后,竟然连一声“谢”字也无,只会顾着自已的需要,令 湘青实在无法不动气,索性再添一句:“怎么?没听人说过和亲王爷富可敌国, 连牢房也比普通人家的寝居来得舒适豪华吗?”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鹰爪,叫奕桢那狗王给我滚出来,我既已落在他的手中, 要杀要剐便任由你们,又何必这样装神弄鬼。” “你说什么?” “你听清楚了,毋须明知故问。” 湘青简直不敢相信世上会有眼眉心瞎至此的人,脸色一白,便也不甘示弱的 往下说:“好,你有种,既然有种,就自己站起来走出去试看看。” “走就走,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就休想任意羞辱我。” “请便,只是外头戒备森严,就不晓得你看到那些侍卫后,会不会再缩回我 房来。” “你——!”他挣扎起身,还未及使力,人已翻滚下床,左胁一阵刺痛,偏 不肯出声喊叫,立刻紧咬住下唇,煞白了一张脸。 湘青连忙抢过来扶他。“你这人怎么蠢成这样呢?难怪会做出独闯王府行刺 的傻事,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从鬼门关给拉回来,你就得再把自己送回去给阎王老 子才甘心是吗?”另一方面她也气自己,干嘛在这个时候逞口舌之快,如果他再 弄裂伤口,那她这些日子来的辛劳,不就都白费了。 “你刚刚说什么?”他痛出一额头的冷汗来,下唇也已咬出了一排的血痕。 “你不是也听清楚了吗?又何须明知故问?”湘青把他扶回床上靠坐着,拉 下襟领让他看个清楚说:“喏,这是你的杰作,现在你想起来了吧?这里不是牢 房,我也不是什么鹰爪。” 她雪白的颈项上,有着一条淡淡的血痕,他的眼光再往上移,看了她漆黑如 墨的秀发,因生气而酡红的双颊,明亮的眼眸,微嘟的樱唇……老天!自己那晚 所挟持的,竟是这么一位我见犹怜的美艳女子? 湘青见他只眼直勾勾的盯住自己看,顿觉尴尬不已,连忙缩回了手,一时之 间,倒不知应该再说什么才好。 “是姑娘救了我?”猜到大致是怎么一回事后,他不禁比她更惭愧,再想到 自己刚才说的那一大堆话,就更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了,同时想再下床来 跟她道歉。 湘青一看,也顾不得生气了,马上向前两步拦住他道:“好了,好了,你想 谢我,等养好了伤再谢也不迟,你这样反复折腾,若再昏死过去,我可没那个力 气再救你一次。” “姑娘救命之恩,在下必定永铭在心。”他诚挚地盖上他的手说。 湘青心神一阵荡漾,连忙拍手回来,别了脸说:“因缘巧合,毋须挂齿,更 何况救你的也不是我,是谭嗣同先生。” 他瞪大了眼睛看他,显然是不懂得话义;于是湘青便走到一旁的柜子前,把 他的匕首和他自他怀中搜出的两样东西一起拿到他面前来,再把自已素来敬仰谭 嗣同,所以才会动念救他的事,一并说个明白。 听完之后,他眼带泪水,喃喃低语道:“壮飞,想不到我非但未能为你血刃 奕桢,到头来,竟还依靠你鬼魂的庇佑,捡回一命。” 虽然对眼前这人和谭嗣同先生之间的情谊尚不甚清楚,但湘青被他悲恸的神 情所打动,仍然忍不住安慰到:“我相信谭先生在天之灵,也一定不希望你因一 时冲动,而为他白白葬送了宝贵的性命。” 他低着头沉吟,似乎真的在仔细咀嚼她这番话,久久不发一语。 湘青只得想办法转移这沉重的气氛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你昏迷时听 不到还无所谓,现在人都已经醒过来了,总不能再听我继续叫你刺客吧。” 他露齿一笑,衬得一双眸子愈发晶亮,完全不像是个伤重的人,湘青的面颊 再度热辣辣的红起来,只是这次非关愤怒,只能祈求在仅燃一烛的暗沉光线下, 他什么也看不见。 “我叫南星,敢问姑娘芳名?”其实他都注意到了,不但全部注意到,而且 还舍不得将眼光移开,对于这种陌生的感受,南星还真不敢往内心深究其因。 “好罕有的姓,就只是南星?”湘青故意加重“只是”两字,暗示她知道这 十之八九并不是他真名,至少不是正名。 “壮飞是湖南人,康有为与孙文则皆生于南方的广东人,叫做‘南星’,已 经够了,更何况有‘心’”他指一指胸膛,直望入她的眼眸深处道:“不是要比 徒具其‘名’来得重要吗?” “真可借二贝勒那一箭没射哑了你。”湘青故意回避了他的别有所指。 南星轻捂着左肩的伤处,面色一冷道:“这是载皓赏我的?” 湘青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弯下腰去,把从床底拿出来的物件递给他。 南星挑了挑眉,将包裹的布巾解开,发现她所藏的正是射中他的“凶器”, 乌亮的箭身上,有着一个金色的“皓”字。 “他本来是想一箭射死你的,对不对?”湘青掩不住一脸关切的问。 他转着那支箭,甚至把玩了一下那锋利的箭头说:“再高一些,就直入心脏 了,对,他的确意欲一箭射死我这个想取他父亲性命的狂徒。” 狂徒?湘青心想:你的行为也许是,但外表可一点儿也不野啊。 “姑娘,”因为她正想得出神,所以他虽叫的小声,她仍几乎跳起来。“我 记得这箭在我翻身进屋里之前,就已经被我硬生生拔掉了,怎么还会在你手里?” “是我隔天趁天亮前到屋外去找回来的,不然若被他们发现箭在我的绣楼外, 你想他们还会相信你已负伤逃出王府去了吗?” 明白她的巧思之后,南星对她的感恩不禁再深一层。“我已经打扰你几天了?” “这是第七个晚上。” “我竟昏迷了那么多天!”南星愕于自己的虚弱,讶异于她的坚强,而他也 到个这时候,才发现到她泛灰的眼圈,憔悴的神情,为了照顾兼窝藏自己,这一 周来,比较辛苦的人,铁定是提心吊胆的她,而不是全然不知的自己。“南星亏 欠姑娘的恩情,恐怕穷此一生,都难以报偿。” 湘青浅浅一笑说:“怎么会?只要你赶快好起来,就是对我最好的报偿了。” 南星想不到她会有此一答,大受震撼之余,只得找“最安全”的事来当话题。 “姑娘学过医术吗?否则怎懂得为我疗伤止痛?” “不懂,这全是拜同仁堂的药师所赐,也是公子吉星高照,才没有被我越医 越糟。” “对了,还没有请教姑娘芳名。”。 “你刚刚不是才说名字并不是最重要的吗?” “我……。”南星没有想到方才的矛,会变成如今的盾,更料不到她会慧黠 至此,只得摇头苦笑。 倒是湘青见他首度露出困窘的样子,不禁嫣然一笑说:“我姓顾,叫湘青, 祖籍湖南,母亲认为我只是故乡的一株小草而已。” 只是一株小草?南星认为她实在过谦了,跟前仅着家居便服,神色又有些疲 惫的她,仍旧美得惊人,若是仔细装扮起来,那还不晓得要有多么动人。 “你饿了吧?”湘青见他半晌不出声,以为是他又累又饿的关系,便问他可 有特别想吃的东西。 想不到南星却答非所问的说:“姑娘是王府中人吗?” “不,我只是来这儿暂住一段时日,为格格绣制婚嫁物品的人。” 听到“格格”两字时,南星的脸色微微一变,不过湘青没注意到,而他也随 即恢复正常。“那你来多久了?对后花园熟吗?” “我是立秋前到的,这宅第虽大,后花园倒是常去,还算熟悉。” “那好,流杯亭旁有座假山,是以太湖石堆筑而成的,姑娘知否?”湘青点 头后,南星才继续往下说:“那座假山分三层,底层空道,中层置有五只荷花缸, 夏末秋初,山上荷花盛开,向来蔚为奇观。” 湘青接道:“顶层则建有小阁,今年中秋,王爷一家还曾至阁前平台赏月, 那地方堪称王府内胜景之一,我当然知道。” “好,我有一包东西,藏在底层圣祖康熙帝所书的‘平’字碑后凹槽里,姑 娘可不可以尽快帮我拿过来?” 湘青张望一下外头天色说:“现在日头越来越短,天亮的也慢,我看趁现在 尚未破晓之际,我便为南公子走一趟好了。” 南星的心一阵揪紧道:“你这么早去,不会惹人疑端吗?” 他的关怀让湘青心底立时流过一道暖流。“你放心,我有晨起散步的习惯, 而且后花园向来没有太多的侍卫,我从后门偷偷溜进去,没人会瞧见的,就算见 着了,也不会疑心。” “那就好。” 湘青转身就往外头走去,南星虽然也想趁此漱洗一番,但大部分的心思仍记 挂在她的身上,尤其是她那纤细的背影,更是令他大起不忍之心,遂冲口而出唤 道:“青……姑娘。” 蓦然被唤其名,羞怯且震惊的湘青不禁愣住,却什么也不敢回头转身,对这 名字,她已经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了啊。 南星也觉得自己叫得太过莫名其妙,只得讪讪的加了句:“你……要小心。” 她轻轻颔首后,便一溜烟的闪出门去,反倒是南星犹自怔怔的看着她方才所 在的地方,仿佛她的影子仍留存在空中似的。 ********************************************************** “今晚我打地铺,床可以还给姑娘了,”两天之后,已经可以下床的南星坐 在桌边说:“这十天来我看你也快累垮了。” 湘青摇摇头道:“不用了,公子的伤尚未痊愈,地气阴冷,如果又受了风寒, 岂不更糟,这两日我不用整夜守在你的榻旁,可以在绣房里一觉睡至天明,已恢 复大半,你就不必跟我客气了。” “可是——。 南星还想再说,却已被湘青打断道:“来,试试这碗鸡丝面,我用的是整只 老母鸡熬出来的鸡汤,最能滋补身子。” 由于南星肩、左胁都有伤在身,所以不管是提右手或动左手,难免都会因扯 动伤口而疼痛不堪,所以在他清醒后的这两天,除了湘青无法帮忙的“私事”之 外,甚余如穿衣、用餐等日常琐事,仍得麻烦她充当助手。 那天南星要她去拿的“东西”,原来是个包袱,里头除了有两套灰布衣之外, 还有一套湘青从前所未曾见过的仪器物品,后来经南星一一解释,湘青才知道那 是所谓的“外国针药”,她甚至在南星的指导下,为他打了两次针,累出一身汗 来,不过也因此而大大开了一次眼界。 “中药、西药双管齐下,这次我的伤也不知到底是中医,还是西医治好的。” 湘青一边喂他喝汤,一边说:“你没听人家说:”药补不如食补‘吗?况且 你那针筒虽然唬人,但为你打下康复基础的,可是如假包换的中药啊,“她放下 碗匙,让他缓缓咽下后道:”这就叫’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对不对?“ “你知道你实在是个特殊的女孩吗?” “我再平凡不过,”湘青由衷的说:“何来特殊之处?你弄错了。” “经人挟持,不慌不乱,犹能冷静的与门外的人对答,还不够特别?普通女 子遇上这种场面,或许早已吓得昏死过去了。” “那是因为我贪生怕死,唯恐你一刀压下来,我这颗头颅就不保了,当然得 强自镇静,使出浑身解数啊。” “那出外抓药,一心要将我救醒过来,怎么解释?”南星紧盯住她问。 “既然因一念之差,救了你这位刺客,当然不能让你死在我的屋里,否则尸 体要如何处置?不定到头来还会被诬指与你同谋,那就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只好咬紧牙关,说什么也要将你救活过来不可。” “大部分的女子在见伤见血时,都会头昏眼花,心惊胆战,甚至花容失色, 尖叫连连,而你却不但敢为我包扎伤口,还细心到连载皓那支箭上的污血残肉, 都记得将它清除干净,如果没有过人的胆识,这以上任何一项,都是无法做到的, 不是吗?” 湘青很感谢他刻意掠去了为他剪开上衣,在他昏迷的那数日,自己天天都得 面对,乃至擦拭他裸露在外的胸膛之事没说。不论他是有心为她着想,或是无意 中忽略掉的,她都不会无视于他周全的考虑。 “或许我生来胆子就较大,而且出身贫苦之家,什么事都得亲力亲为,碰上 再凶险的事,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应付,没有资格,也没有机会像一般千金小姐那 样显露娇态,顺理成章的获得呵护吧。” 她娓娓道来,既回答了他的问题,也约略提及了身世,表明了心情,灯下的 湘青不见自怜,只现坦然,让南星觉得她愈发引人入胜,恨不得能多知道一些有 关她的事。 “不过那些都是在我昏迷时所发生的事,再怎么奇异,皆因我事后才知晓, 难免有隔了一层的感觉,不象我醒来之后这两天,见你对新事物接纳能力之快, 以及应付小兰姑娘一家关切之老练,那才真叫做花样百出,层出不穷,教我佩服 得五体投地。” 湘青知道他指的是今早回应小兰问她这几日食欲怎么这么好,同时要福婶为 她添一床被的事,现在经他一提,不禁也为自己的擅长撒谎而觉得好笑起来。 “前阵子我为了照顾你,不是睡不安稳,食不下咽吗?而且还跑了两次同仁 堂,福婶他们便都以为我病了,现在大病初愈,加上我是从南方来的,在北方的 秋季里多吃一点东西,多盖一床被,不都挺合理?再说刚病好的人,格外需要休 息,渴睡一些也是应该的。早睡晚起,楼门深锁,深居简出,都是说得过去的现 象,有什么好觉得大小怪的呢?” 南星见她说的流利,不禁举手做投降状。“你镇静、勇敢、明辨是非,果断、 坚强、不屈不挠,慧诘、机智、反应灵敏,善良、体贴、细心入微,谦虚、周全、 功成不居,”他缓过一口气来,眼神深邃,满脸温存。“还自己不够特殊?” 湘青没有料到他竟是如此看重自己,纯粹只为感恩吗?或者还有……?她不 能,也不敢再往下想,只得借收拾碗盘的动作来掩饰紊乱的心情,再为他斟上一 杯温热的水。 “你还在服药,不宜喝浓茶,只好委屈你以温水润喉了。” “只要是你素手烹煮出来的,就算是平淡无奇的清水,也自有股淡香。”南 星由衷的说。 “南……公子……。”外头秋风瑟瑟,楼内炉火温暖,浮荡于两人之间的情 怀,是那种若有似无,让人想想又不敢想,想合又舍不了的幽幽远远,飘飘渺渺, 还不如将它当成一场大梦,做完了便算数。 这样一想,湘青心中虽难免伤感,却也立刻多了份踏实,甚至可以在道了声 谢后,问起其他的事来。“南公子,你可以跟我说说谭嗣同先生的事吗?” 南星勉强端起小小的杯子,喝下温水后,再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洞悉的说, “不,你真正想知道的,并非壮飞的生平,自他殉难后,闲文轶事早就广为流传, 你并不一定得向我打听。” 湘青被他揭穿心意,倒也坦然,便直言:“是,那你应该也猜得到我真正想 知道的,是什么事?” “你想知道我与壮飞是何关系,又为什么要独闯王府,狙杀奕桢。” “你愿意说给我听吗?当然,如果你觉得此事太过机密,或怕我口风不够紧 的话,不肯说亦无妨。” 南星再摇摇头道:“你若有心害我,也不必大费周章救我了。” 湘青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述说此事,对南星而言并不容易,总给他片刻时 光整理思绪。 “我幼年即赴海外求学,近年来因立志学医,留在日本的时间长些,扶桑小 国,在西方各国扣关之时,其景况本与我大清类似。堪称同病相怜。然国人知耻 图强,明治天皇变法维新,开展新政,不但带领日本进入全新的纪元,实力足与 西方各国抗衡,且仿效他们逐步向我朝衅。四年前甲午战败后订立的马关条约, 于今思之,犹令人心痛。” 他的语调虽力求沉稳,但湘青犹能感受到他心中的不平与痛楚,便轻声相应: “这就是康有为与梁启超两位先生所言的‘国地日割,朝权日削,国民日困’吧。” “你连这都清楚?”南星再次觉得惊异,这名女子看似传统保守,实则前卫 先进,讲起时政来,常识广博,与她谈论,毫无滞碍之苦,除了让人诧异,还颇 能使人喜出望外。 “不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吗?我虽然只是一个平凡人家的女孩,除了绣花, 什么也不会,但朝廷割地赔款,受害最深的,每每就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我想, 我是想的比较多,也比较爱多管闲事的吧!说错的地方,南公了可不要见怪。” “怎么会?我敬佩都来不及了,有多少男子犹自浑浑噩噩的过日子,难得姑 娘一介女流,却如此深明大义,又颇能接受新潮流、新思想,我哪里敢笑你?怎 么会笑你?” 这话题果然“安全”多了,至少不会再让自己面红耳赤,心神不宁,但她为 何同时觉得有些落寞及失望呢?“公子果然是在说笑。” 南星望着垂下密密眼睫的她,心下一动,众里寻他千百度,跟前得她,可就 是在灯火阑珊处,属于自己的那人? 不是吧,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两个陌生人,等养好了伤,他有他未竟的志业, 她则有她温馨的刺绣天地,自己有何立场又有何资格妄想呢? 南星尽力压抑住惆怅的心情,再往下说:“我虽恨日本的蛮横,但也佩服他 们求新、求变的决心,所以当我于一次偶然的机会中,透过武术师父正谊的介绍, 在北半截胡同四十一号浏阳会馆的北套间里结识壮飞时,便有相见恨晚之感,他 不但是一位政治家、思想家,也是一位哲学家,在他自题为‘莽苍苍斋’的那间 屋里,我曾与他多次畅谈国事,研究变法维新的方针、措施。” 往事前尘,齐浮心头,使南星起身踱开两步道:“去年变法之初,我人在日 本钻研更高层次的医术,也为壮飞搜集更多有关明治维新的资料,想尽快带回来 为全新的朝廷略尽绵薄之力,想不到……,”他不顾伤口犹新,仍用力握紧拳头 道:“维新百日即告失败,我在日本苦等壮飞,结果没等到他的人,只等到他请 人代转给我的话,他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 流血音,此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湘青望着他转过去的背影,心生怜惜,竟有股奔过去安慰他的冲动,但她怎 么能够真的那样做呢?他“只是”南星,她对他的背景一无所知,也许他早心有 所属,甚至也许早有妻室,自己若太过主动,反被拒绝,岂不是会落个无地自容 的下场? “我明白了,”她悄声的说:“据说谭先生是被他一心想说服的袁世凯所出 卖的,袁世凯向和亲王等告密,和亲王则在皇太后的授权下出兵逮捕了谭先生, 你想为他报仇,才会潜进王府中来。” 南星颔首,表示情形正如她所说的这样。 “我听人说,你所抄录的那首诗中的‘两昆仑’,一是康有为,另外一位则 是大刀王五,也就是你刚刚所称的正谊师父,你一身武术师承自他,难怪这次王 府出动那么多名侍卫,连二贝勒都亲自出马了,仍然无法捉到你。” 南星转过头来,不想再提那些沉痛的事,便对她说:“这次能够逃出生天, 留得此身,靠得全是姑娘的深情厚义,这一点,南某永远不会忘记。” 湘青仰起头来,勇敢的迎上他炽热的凝视,柔声问道:“真的?” “绝无虚言。” “你会记得所有的一切?”如今他已清醒,能走能站,当日他既进得来,对 王府又能熟悉到预藏急救药品及仆役的衣服,表示他也一定能够顺利离开这里, 而湘青有预感,相信他在近日内就将离去,所以这些话,她必定要问个明白。 虽然他们相识才不过数天,往后也不能再有机会重逢,然而心中的酸楚,对 他的关切偏偏又都是那么的真实,湘青跟自己说:就这么一次,就这么一次我不 要矜持,要弄清楚他的心中可至少有我…… 南星回望着那双美得足以今人心悸的眸子,坦然承受她古怪而深沉的凝视, 在那原本清澈得宛如幽邃浑水的眼中,这时竟浮起了一片迷雾,朦胧中晃映着什 么,摇荡着什么,使南星怔慑住了,访佛只要他一伸出手去,就能捉住一些过去 从未曾想过,如今则是不敢奢想的感受。 或许他们注定要错身而过,或许他们相逢真的不得其时,但至少在这一刹那 间,那一点“什么”,已足以令他珍藏一世,钟爱一生了。 房内的空气,像是在突然之间凝冻住了,室内更是静到他们以鼻息互闻,湘 青再轻问了一遍:“你会记得吗?” 这一次南星再没有丝毫的犹豫,他深深的盯住她,仿佛要凭借着这一眼,把 她的身影牢牢的烙印在自己的心上。 “会,”他一字一句的说:“我会记得,会记得所有的一切。” 窗外风声愈急,夜色愈浓了。 -------- 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