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哪一款最好呢? 屠英伦站在成排的女性生理用品区,粉色包装,功能不一,看得他眼花撩乱。 旁边经过的欧巴桑看他瞧得那么认真,窃笑著走过。 屠英伦拿不定主意,随手抓了四款结帐。 「先生,要不要购物袋?」超市小姐隐忍著笑意问。 屠英伦老大不爽地瞪回去。帮女朋友买这个是很伟大的,笑什么笑!屠英伦 没好口气地说:「买一个袋子。」 小姐吃吃笑。「要不要帮你用报纸包起来?」 「不用!」屠英伦抓起卫生用品放进塑胶袋,大步走出超市。拜托,什么时 代了,男人买这个还要被注目啊?嗟!他不以为意,取出手机打给姊姊。 「姊,我问你四物汤要怎么煮?」 「四物汤?」屠书尔在那边爆出惊天动地的狂笑声。「连这个你都要学喔?!」 「我女朋友那个来了,要补。」 「天啊!我亲爱的酷酷的小弟,怎么沦落到要炖四物汤?」屠书尔取笑他。 「快说。」 「笨蛋,四物是那个走了才要喝的啦,要补煮红豆汤就行了。唉呀,你好惨 啊,好不容易带谢小姐回家,她竟然……」 屠书尔在那边罗罗嗦嗉地,屠英伦越来越觉得这个「谢小姐」听多了很刺耳。 「这个谢小姐是怎样?我一定要看看她,很特别吗?让你这么宝贝她……」 「她不是谢小姐。」 「耶?」 「她姓白,叫白玛栗。」 「可是妈他们说你——」 「他们误会了,跟我交往的是白玛栗小姐,是谢小姐的朋友。」 屠书尔愣了几秒。「等等,我现在糊涂了,那个留美的谢小姐……」 「别再说谢小姐了!」屠英伦火大地更正:「她叫白玛栗,她二十九岁,在 凯弗做行销经理。」 「那你干么都不说,害我跟妈都以为……」 「白玛栗非常迷人,非常漂亮。」 「哦?」 「我非常喜欢她。」 「喔,看得出来。」 「对了,她还有个女儿。」 「什么?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她有个女儿。」 「猫吗?还是狗?」现在很多女人都爱当自己的宠物是孩子。 「活生生的人,四岁。」 「屠英伦!」书尔发飙。「你跟结婚的女人搞外遇?你疯了?」 「她未婚,女儿是跟之前的恋人生的,她现在单身。」呼!讲出来舒服多了。 「所以以後不要再说谢小姐了。」因为想认真跟玛栗交往,他全盘托出。「我有 没有讲得很清楚?」 「你完了你,看你怎么跟爸和妈说。」屠书尔替弟弟感到压力,屠英伦却豁 出去地不以为意。 「我就说……」他笑著边走边讲:「说我心爱的女人叫白玛栗,二十九岁, 我喜欢她,而且打算连她女儿一起喜欢。」 「你疯了?你想想妈会怎样?她不可能接受你跟个未婚生子的女人交往,爸 那么爱面子也不可能答应,还有,她为什么有女儿?她跟以前的男人是怎样的关 系?她……」屠书尔叨念不休,她担心地劝著:「反对反对,干么找个这么麻烦 的女人,你——」 「我会找机会跟他们说。」屠英伦关掉手机,发现自己正停在女装服饰店外。 对了,应该买几件衣服放家里,玛栗来,随时可以穿。他走进服饰店,挑选 衣服。一小时後,拎著大包小包袋子,绕去花店买了鲜花一束,一路好心情回到 家。 屠英伦打开门,玛栗不在沙发上,她起来了吗? 毛毯摺得很整齐,茶几上还留了字条—— 对不起,我有急事,先回家。 ——玛栗 屠英伦取出手机,打给玛栗,她关机了。 屠英伦坐下,望著桌上的花束,好心情消失殆尽,取而代之是无限空虚。 这个家在玛栗光临後,不一样了,他想念早晨,玛栗窝在沙发睡著的样子, 想念她因为不小心弄脏他的床单害羞的模样,他原本还打算做一顿丰盛的早餐讨 好玛栗,他特地跟姊姊学会的,可是玛栗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还有,她为什么关机? 玛栗曾经想过再碰到陈皓军会是怎样的情形? 她想过他们可能会在街上巧遇,或在餐厅巧遇,甚至是在商务场合巧遇。毕 竟陈家从事贸易工作,很可能他们会在某个商务宴会或公关派对巧遇,但万万没 想到,他自己找上门来。当初逃走避不见面的男人,为什么又回头找她? 踏进家门,玛栗怔在玄关。 套房里,沙发上坐著个男人,他西装笔挺,温文儒雅,听见声音,转头过来, 刹那与玛栗目光交会,玛栗发现他在瞬间殷红了眼睛。 「你真慢,我们坐一阵子了。」玛栗的母亲就坐在陈皓军身旁,她起身过来。 「你跟我来一下。」母亲拉著女儿到阳台说话。 「他刚从波士顿回国,跟我打听你的消息,问我当时的状况,我看他很有诚 意,所以——」 「他想做什么?」 「大概良心不安,想让晓游入户口。」 「真好心!」玛栗嗤地冷笑。 「当年妈也很气,但是毕竟他是晓游的父亲,而且人家家境那么好,他现在 继承父亲的公司了,如果他有心想跟你在一起,听妈的,跟他结婚。」 「我自己跟他谈。」玛栗走出房间,在陈皓军对面坐下。她双手抱胸,一副 挑衅的姿态。 「小栗……」陈皓军紧张地调整领带,回避玛栗炙热的视线。「这些年……」 「很好,我非常好。」 「我……」 「拿到学位了?继承你爸的事业了?然後呢?」玛栗盯著这个男人,这些年 的委屈全化作熊熊的怒焰,烧灼著她的胸口。 「对不起……」陈皓军低头,感到惭愧。「那时我真的吓到了,我没有做父 亲的准备……」 「所以叫你妈开了一百万的支票来打发我?」当年玛栗坚持不收,被母亲狠 狠痛骂。骂她不懂保护自己、爱逞强,又好面子,但玛栗就是见不惯他家人处理 的方式,她付出的是爱情,那不是一百万可以收买的。 「这些年……我一直感到很内疚。我爸年纪大了,他们现在不管事了,玛栗 ……」他抬头,一脸诚恳地说:「我现在有能力照顾你们母女,我可以作主了。」 玛栗咬著下唇,不发一语,只是狠狠地瞪著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她叫晓游是吗?」陈皓军起身,环顾四周。「搬来我那里住,我让她读最 好的学校,你不用工作了,我会请佣人照料你们,玛栗,让我补偿你。」他大方 地谈开出极好的条件。 玛栗的母亲立在房间门口,全都听见了。她走出来,对陈皓军点头示意。「 算你有良心,我女儿这几年吃了很多苦,都因为你,我们母女关系变得很差。」 「伯母,真的很对不起,以後我会孝顺你,我会对玛栗很好。」 「那把日子订一订吧,我终於可以放心。」 「我会请爸妈亲自拜访您,正式提亲。」 玛栗静静听他们对话,她望著陈皓军,感觉好陌生,听他说提亲,玛栗一点 也不兴奋,就好像他要娶的是别人,与她无关。 陈皓军热络地和她母亲攀谈,玛栗却像事不关己似地打量著旧情人。然後陈 皓军的手机响了,司机来接他回公司开会。 玛栗送他下楼,他们一前一後走在狭窄的楼梯,影子爬在斑驳的水泥墙上, 短短的几层楼,玛栗却觉得心路漫长。 陈皓军忽然站定,回头望她。 「你好安静。」他朝玛栗伸出手,牵住她的手。 玛栗僵住,不明白为什么被他握住,那感觉是尴尬的,像隔著什么似的。 「在国外我迷失好一阵子,现在……终於又握到你的手,心里才踏实了,当 年我真的太幼稚了。」他牵著玛栗下楼。「以後我会对你好……」 然後他侃侃而谈说起将要为玛栗举办的婚礼,他又说父母安排他相亲,但没 有一个女人像玛栗,和玛栗在一起最舒服。 玛栗听著听著,忐忑著。这是完美的结局吗?这就是幸福吗?瞧,她多好运, 这个抛弃她的男人终於悔悟,终於来跟她忏悔了,他现在可是黄金单身汉哪,富 有多金学历好,那是每个女人渴望的幸福归宿吧? 「陈皓军。」玛栗站住。 陈皓军回头,玛栗抽手,他的掌心一阵空虚。 玛栗颤抖著,很艰难地开口说:「我对你……没感觉了。」 陈皓军没想到会听见这种话。「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太久了,已经和原谅不原谅无关了。」那些火花呢?当初迷恋他的情绪呢? 流失了,消失了……现在面对这男人,只觉得陌生和疏远。 「大概是因为太突然了,所以你……」 「不,不是这样,我真的对你没感觉了。」一点点也没有。 被这样说真的好难堪,陈皓军脸一沈。「我好不容易说服我爸妈去接受你, 他们安排那些千金小姐全被我拒绝,你不感动?你还不相信我的诚意?」 玛栗错愕,旋即感到荒谬,她忍不住笑出来。「你一点都没变,一样自私、 以自我为中心。」 「我如果自私就不会回头来补偿你。」 玛栗冷笑。「不要说得好像自己很伟大,不要讲得好像你有多深情,陈皓军, 你这些年睡不好吧?想到当年抛下我不理,所以良心不安……你以为你回头,我 就要匍匐在地感激涕零吗?」 「我这样还不够有诚意?」 「你条件很好,你没被女人拒绝过吧?所以当年你也不甘心被我绑住,对吧? 你认为自己够格配上更好的,你根本不想安於一个女人。然後这些年怎么了?在 国外玩够了,终於累了吗?想到回头补偿我?然後人生再也没有缺憾?你的人格 再也没有污点?」 「我知道对不起你,所以才回来找你,你羞辱我,我没话说。」 「我不是羞辱你,我只是说出事实。你只是想弥补你过去犯的错,但不是真 的爱我。」 「这还不叫爱?」陈皓军问:「那要我怎么做?你说。」 他赌气的口吻,令玛栗更坚定不接受他。她沈默了。 陈皓军上前一步。「我还能怎么做?你说!」 这次,是不服输的口吻。他家境良好,他习惯被众人激赏,他永远当自己是 闪耀的明星,得到他的爱就是恩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玛栗真看透他了。 当初他无法接受父亲的角色,撇下她就走,留给父母善後。现在呢?为了良 心受苛责,回头慷慨陈词说一堆好听话,就以为她必须原谅。 「陈皓军——」她说:「我怀念的是当初的你,现在的你比当初更可恶。」 陈皓军乍红了脸,揪住玛栗的手。「我可恶?我特地回来补偿你,这叫可恶?」 「我宁愿你没有来过!」玛栗咬牙怒斥。「好啊,你要补偿是不是?你要表 现你情深义重,你要表演深情吗?那就为我放弃你的家族,当初我被你母亲羞辱 得很够了,你不要回家,今天起跟我住在这间小套房,跟我还有你的女儿住,你 愿意吗?」 「你是故意刁难我。」 「你办不到?」 「我就是要给你更好的生活才来找你,明明有别墅住,干么非要挤在套房? 我妈不喜欢你,大不了你不要理她就行了,顶多早晚跟她老人家打声招呼,就这 样你办不到吗?她都同意让我们结婚了,你忍一下不行吗?」 玛栗煞白了脸,气得头昏。「有一个男人……有一个男人,就因为怕我未婚 生子的身分去他家,面对他父母会尴尬,就立刻搬出来住,只是因为让我方便过 去……」 陈皓军震惊,旋即冷笑。「原来如此!你妈说你对我念念不忘,说你一直没 有交男朋友,原来是骗人的,我还以为你对我这么深情……」 「怎么?你遗憾吗?」玛栗笑出来,同时眼泪夺眶而出。「怎么?你对我失 望吗?你以为有个可怜的女人对你念念不忘,所以你的男性气概得到满足?所以 赶快来补偿我吗?」 「不然呢?如果我知道你已经有别的男人,我根本不会来,凭我的条件……」 他顿住原本想冲口而出的话,那令他意识到自己真的就像玛栗说的——他最爱的 还是自己。 玛栗落泪,却对他微笑。「我要谢谢,谢谢你依然没有改变,是个骄傲自私 的男人,谢谢你来看我,让我彻底明白我怀念的、我念念不忘的,其实不是你, 而是当初那个单纯的自己,那个看不出你自私,儍儍去爱的自己,我怀念那种不 顾一切、不怕受伤的自己。」 这不是一次愉快的相聚,两个人都感到受创。一个是对未来的情感更坚定, 一个则是恼羞成怒,自尊受损。 那个崇拜他的小女孩长大了。陈皓军在这刹那明白了,眼前的女人不再是当 初仰望他的小女孩了,不再是亟需他看护保护的女孩了。 他不再明白她要的是什么,他不懂怎么去爱她了。时间过去了,他们的缘分 早在当年尽了,他以为她还余情未了,而其实她身边已经有人。这时候,陈皓军 反而不知所措,当玛栗什么都不需要了,他的内疚和罪恶感无法消除。 「至少……让我负担女儿的教育费。」 「当初没拿你妈的钱,现在更不会拿。」 「我想见女儿。」 「不必吧?」玛栗苦笑。「她已经习惯没有父亲,既然以後也不打算跟你联 络,又何必让她或让你心里有牵挂?这种相见没意义。」 陈皓军别有深意地凝视玛栗一会儿,然後笑了。他忽然鼻酸,内心惨澹。 「以前嫌你太缠我,可是多奇怪,看你变这么坚强,觉得很对不起、很惆怅 ……说真的,我对你有感情,我是真心想娶你。」 「再见。」玛栗毫不犹豫地说出这句。这声再见,意味著不必再见。 「可以抱你一下吗?小栗?」这温情的一句,喊出玛栗的眼泪。 陈皓军上前拥抱玛栗,他们在这刹短暂拥抱里,似有领悟,领悟到光阴的流 逝、爱情的无常,这中间造化,点点滴滴,改变这两个人,这一行的心路历程, 非三言两语可以开解。 玛栗在陈皓军的拥抱里,感到无限凄凉,背脊寒透。她的身体排斥这个曾经 和她很亲密的男人,那些年少时光,枕边细语,共享过的夏日冬季,都随著时光 更迭远离她了。 即使她愿意,身体已经不再熟悉陈皓军。身体不兴奋、不敏感,和昨夜那位 令她燃烧的男人不同,昨晚多喜欢被那个男人抱拥。玛栗落泪,不是因为陈皓军, 而是为自己,她庆幸自己总算走出这男人给的阴影,不再对他有情绪。 当你对一个人的爱恨都消失,心情不再起伏,那是否意味他已经与你无关? 你已经不爱了。 陈皓军的手机响了,司机催他下楼。他依依不舍,眼色眷恋,频频回顾玛栗, 终於走出楼梯间,玛栗待在里边,听著公寓外,汽车驶离。 她喘了口气,靠著扶手,仰头,让泪逆流,不哭,她跟自己说,都过去了, 她可以放下了。 玛栗望著晕黄的灯泡,恍惚地望著斑驳了的水泥墙壁,她思量著——能够这 么容易放下的原因,会不会是跟另一个男人有关?被那个男人宠爱,令她毫不眷 恋陈皓军的关注? 也许吧,和那男人的关怀相比,陈皓军显得微不足道。 陈皓军奢望的是当年那个小公主似地,永远仰望他、崇拜他的少女白玛栗。 屠英伦却把玛栗当女皇宠爱著,照顾她的需要,而不是告诉她他需要什么。 他以玛栗的欲望为优先,而不是只想到自己的期待。经过屠英伦,玛栗一点都不 希罕陈皓军。 玛栗深吸口气,平抚好心情,转身上楼。来到家门前,想到母亲在里面,想 到要应付母亲一堆问题,就觉得累。玛栗也知道母亲是为她好,玛栗年幼丧父, 母亲独自扶养她长大,很了解一个女人靠自己拉拔孩子的辛苦,所以才积极要撮 合玛栗跟陈皓军。 然而如果只是贪图方便跟轻松,就和已经没感觉的男人厮守一辈子,甚至同 榻而眠,玛栗光想就浑身冰凉。 钥匙已经插入锁孔,玛栗犹豫地却步不前,蓦地转身下楼,走出公寓。 玛栗到便利商店逛一圈,随手翻阅晚报,又走到冰箱前,感到口渴,买了矿 泉水,虽然她在凯弗做事,但她一点都不喜欢自家的产品,连工作本身也不喜欢, 那只是谋生的方式,不能带给她快乐,也许因为这样,即使升上行销经理,也没 有成就感,不过是虚名,做得要死,薪水也没多少,头街再大再好听,名片质感 再好,她还是得面对讨厌的总监客户挑剔的嘴脸,还有可憎、永远看不完的密密 麻麻的合约,开不完的长会。 玛栗扭开瓶盖,就站在杂志架前喝起来。时尚杂志封面的美女,美得好假。 明星周刊封面,少女偶像团体笑容灿烂,她却觉得可爱得不像真人。玛栗喝了几 口水,还是感到口渴。她随手翻阅商业周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站到脚酸, 却不想回家,她走出便利商店,走进布满商家的红砖道,但她不想逛街,她看到 路旁的流浪狗,漫无目的地瞎走,觉得自己也像只流浪狗,差别在於流浪的是她 的心,身体倒是很安分守己地天天扮演母亲跟经理的角色,按时打卡,超时下班。 可是心呢?心一直慌慌地,没有归依。 离开上一段爱情後,玛栗告诫自己,往後要爱自己。她看了很多励志书,看 那些失婚女子或成功女士写的书,她们大声呼吁女人要自爱,要更爱自己,不管 和什么人恋爱,有多么爱,都不可以失去自己。 她们说要先爱自己,然後才会让别人更爱你。没有了自己,盲目地讨好对方, 最後只会纵容男人,养大他们胃口,让他们越来越自私。 当时感情受创的白玛栗觉得说得太对了,她甚至在书桌前贴满这些话告诫自 己,然後一味地抗拒爱情,在男人眼中成为一个拒人千里之外,不可爱的女人。 好了,她拥有百分百的自己,她保有完全的属於自己的世界,包括整个心。 然後呢?她这些年快乐吗? 不,她一点都不快乐。她以为有女儿、有安稳的工作後,不需要男人,这些 就够了,够让她的生活得到满足了。 但是,她满足了吗?她是女儿的母亲,她是大企业里有自己办公室的行销经 理,她是母亲眼中永远长不大让人担心的女儿,她是谢佩瑜眼中随时能为朋友两 肋插刀相亲代打的好朋友,她是这些身分。这些身分将她的行事历挤爆,应该忙 得没空想其他了,也没空感到寂寞,但为何空虚?常常忙得沾床就睡,但为何还 隐约感到空虚?就算在冬夜里,有温暖的女儿抱著入眠,但为何还感到空虚? 玛栗茫然地穿梭在行人间,周遭炫目的招牌霓虹闪过她单薄的身子,她搂紧 外套,在这些挤迫的陌生行人间,她更空虚了。 也许在这些身分之外,她忘了照顾最重要的一个身分,身为女人的这个原始 的身分。 她仍算青春的胴体、乌黑的发与白皙的皮肤不快乐,她的每根神经天天昏昏 欲睡,她的精神日日欲振乏力,她常觉得白昼阳光太亮,夜晚又太长,时时渴睡, 却老是睡不好。醒来做事,又觉得好像没有真的醒。 与爱挥手告别,身体开始长久的另一种睡眠,直到…… 深夜十点。玛栗愣在某人住的公寓外。 在她不想回家,不想逛街,不知该去哪时,不知不觉地走到这里。玛栗抬头, 望著某户阳台。她眷恋昨夜的温暖,那个男人带著关怀的拥抱,她的身心都在他 处得到满足,开始贪心地想要更多。是他唤醒玛栗沈睡的知觉,玛栗按下电铃。 认识他到现在,没有哪一次像现在,渴望见到他。 电铃响了一次又一次,他不在吗?玛栗取出手机,发现自己回家见陈皓军时, 关掉手机了。她打开,收到好多屠英伦的留言跟简讯。 从中午到晚上,他一直尝试要联络她。 玛栗拨给屠英伦。「你在哪?」 「你家。」 「嗄?」她一下子意会不过来。 「跟你妈妈在吃饭。」 「等等,我听不懂!」 屠英伦语带歉意地说:「因为一直找不到你,打手机又联络不到你,担心你 出了什么事,所以刚刚跑来你家找你,然後伯母叫我留下来吃宵夜,呃……」他 有点尴尬地问:「要不要跟你妈说话?」 「我妈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玛栗听见那边走动的声音,屠英伦像是走到角落说话,然後他用压抑的口气 低声说:「玛栗,她一直暗示我,你很快要跟什么陈先生结婚……」 玛栗光火,气得耳鸣。 屠英伦有点火气地间:「真的吗?她说那个人是你孩子的父亲……」屠英伦 很不雅地低声骂了一连串粗话。 「我快气疯了,每次,每一次,你都让我有惊喜!」然後又是一连串粗话。 「该死的我爱你,你真狠,算你狠……我他妈的气得要死,更他妈的是我难过死 了……你不能嫁……」可怜的屠英伦乱了分寸,讲话有些颠三倒四了。 「取消、取消掉!是因为要结婚了,所以才说不能跟我认真吗?X 他妈的大 企业第二代,如果他真的让你那么想嫁,你干么还给我抱?你真的只是跟我玩玩 的?」 「你现在给我回客厅坐好。」玛栗极有效率地以专业经理般的口气命令。「 茶几下有一本音乐杂志你可以看,你打开来看到第十页我应该就到家了。」 「你爱我吗?」 「如果你看不下杂志,可以去床上躺,德国毛毯很温暖,你睡著也没关系。」 「他妈的你要跟别人结婚我还睡?见鬼了叫我睡!」 「你最好睡,因为我没空安抚你。」 「对,我是儍瓜,我是你游戏的对象,我活该!」 「我没空安抚你是因为我要跟我妈说很久的话。」 「最好想一下怎么解释我们的关系,因为你妈说你要结婚,我骗她我是你的 上司,找你谈公事!」说完附赠一句脏话。气归气,还算有良心,不想坏了玛栗 的好事。 玛栗笑出来。「上司?干么不说是我的下属啊?」 「他妈的这种时候你让我当上司爽一下也要计较?」 玛栗哈哈笑。 「你还笑得出来?」 「我没有要结婚。你再不让我挂电话,我只好一直晾在你家外面,没办法回 去跟你解释。」 「你在我家外面?」 「嗯哼。」 「为什么?」 玛栗沈默了会儿,才开口,说真心话。「晚上我一个人散步很久,想了很多。 我想,我跟你不知道未来怎样,然後,我想到第二届广告金句奖那句话……」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嗯……」她微笑。「我过来想跟你好好地先「拥有」,就算将来只是「曾 经」,但这些日子你确实让我很快乐……」玛栗衷心地说:「谢谢。」 屠英伦大受感动,然後他说出让玛栗震惊的话。 玛栗愣在原地,这刹那,她发现,他们确实天生绝配。 「既然不能天长地久,又何必曾经拥有。」他窜改金句,他说:「白玛栗, 我警告你,我现在要执行这句话,我受不了你老是吓我,这是我的最後通牒,你 如果要跟我在一起,不准再说什么不认真的屁话,我在你家等你,你给我快点回 来!」 冬夜,寒风瑟瑟,玛栗只穿著薄外套,可是心里暖得像有火,她有些难堪地 提醒他:「屠英伦,我有女儿你知道吗?」 「白玛栗,我有百变金刚你知道吗?」 这什么对话啊?玛栗笑出来。 玛栗又说:「即使你想认真跟我天长地久,你爸妈也未必接受我。」 「那不是问题,孝顺他们,不代表要用听话的方式。再说,我想不出买一送 一有什么不好的,他们交给我说服啦!当然,除非你女儿长得像恰奇,那就太过 分了。」 玛栗哈哈笑,笑得眼眶湿润。「好,我过去了。」 「我等你。」 「去床上等吗?」玛栗开玩笑。 「你也很皮嘛,我被骗了,还以为白经理很正经。」他笑著说:「我很想去 你床上躺,但我要先想想怎么跟你妈解释,为什么你跟你上司好到床可以让我躺。」 「屠大才子,我想这难不倒你。」 「嗯,说得对。」 玛栗关了手机,转身,回家。看样子今晚和母亲有得聊了。看看时间,再过 一个多小时,佩瑜也差不多带晓游回来了。唉,有得热闹了。 当玛栗动身返家时,这边,屠大才子将手机放进口袋,他扯扯衣领,推开落 地窗,走进客厅。 白玛栗的母亲坐在沙发上,正端著一杯茶,看他进来,她继续摆臭脸给他看。 她当屠英伦是半途杀出的程咬金,想坏女儿好事的不良男子。哼,什么他是玛栗 的上司,看他衣著打扮分明是雅痞,留什么山羊胡,一副刁钻古怪相。 屠英伦望著白玛栗的母亲,白玛栗的母亲也望著他。 「要走了吗?」她自然但很故意地问。 屠英伦定定看著伯母,忽然眼白一翻,往左倒。 玛栗的母亲惊呼,冲去扶他。他表演虚弱,偎在玛栗母亲的臂弯里,还故意 颤声说:「我贫血……对不起……去床上躺一下……」说完,不等她答应就冲向 床铺。 玛栗的母亲在他身後叫著:「你可以躺沙发!你这样我女儿会被误会,你给 我出来……」 误会什么?嗟!跟你女儿好到都睡过了啦,伯~~母~~屠英伦掀被,潜入, 抱住香香的枕头,藏身在玛栗的毛毯里。嗯~~赞,有心爱的女人惯用的香水味。 玛粟我等你,快来救我,你妈好恐怖!他闭眼,在被里偷笑。屠英伦心情很 好,刚才玛栗间接答应跟他认真交往。 「我就知道他不是你上司。」 在二十四小时的真锅咖啡厅,白玛栗的母亲和女儿谈心。说是谈心啦,但刚 刚气氛闹得很僵,因为女儿竟然婉拒晓游生父的求婚,跟认识没多久的男人交往。 「在朋友的工作室上班,收入稳定吗?还有,你说他是租房子,为什么三十 几岁还没买房子,更重要的是,人家家人会接受你吗?妈光是这样想,就知道你 要面对很多问题……」爱女心切,母亲的话,句句说到现实面去。 「是,你说得都没错。」 「那你还犹豫什么?快点跟陈皓军联络,就说你刚刚是突然见到他太惊讶, 所以才——」 「妈,你刚刚说的那些都对,但你忘了那都是外在的东西,但一个人的本质 呢?今天陈皓军如果不是家里有钱,经济好,你会要我再接受他?接受一个当初 抛弃怀孕的女友,连当面讲都不敢,还透过母亲处理的男人吗?」 母亲哑口无言。 玛栗又问:「陈皓军回头找我,是因为良心不安想弥补,他表现得负责,那 是因为有家里当後台,他不缺钱,要养我跟女儿太容易了。」 「我看他对你还有感情……」 「是还有眷恋,就像我即使很恨他,突然再看到他,也会有感触。」 「那你打算怎样?跟那个男人结婚?」 「这对我来说太早,妈——」玛栗覆住母亲的手。「当很多女人还在享受青 春时我已经当了母亲,为工作拚命了。现在,我只想好好谈一场恋爱。」 母亲蹙起眉头。「我就怕你又为爱昏了头。」 「这次不同。」玛栗微笑。「妈,我已经不是当年不懂事的小女孩了,我能 分辨好男人跟坏男人,这个屠英伦是真心喜欢我的,让我很感动。」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们在一次荒谬的相亲里认识,那时……」 当母亲不再一味要主导玛栗的生活,玛栗才释怀地让母亲了解她的生活。她 们窝在角落位置,又续了一杯咖啡,侃侃而谈。 今晚,母女俩的心终於靠近些,最後母亲甚至也讲起自己青春时代的恋爱史 …… 白玛栗母女俩能这样放心聊天,归功於家里有人照料晓游。 那个人是谁?苦命的屠大才子,和一个长得不像恰奇,思想却很怪的女生, 讨论事情。 「屠叔叔,为什么天空是蓝的?」 之前,谢佩瑜送晓游回来後,玛栗要佩瑜先走,将女儿暂时托给屠英伦看顾, 玛栗跟女儿介绍他是屠叔叔,很聪明的屠英伦叔叔。 聪明?这激起晓游旺盛的战斗力,她开始缠著让妈咪赞聪明的叔叔,问一堆 不懂的事。 「为什么火有不同的颜色?」 「欵……这个……」屠英伦卯起来搔他的胡子,蹙眉苦思。「明天跟你说。」 晓游啜一口果汁。「鸡为什么要吃小石子?」 「这个喔……嗯……」可怜屠英伦焦虑到开始无意识地拔胡子。「这个也明 天跟你说。」玛栗到底给这小孩吃什么、看什么,怪怪的欵. 晓游伸个懒腰,屠英伦见状马上堆起笑容。「要不要去睡觉?」 「我还不困。」 「小孩子不能太晚睡喔。」 「叔叔,为什么树叶落地大部分是背面朝上的?」 这次屠英伦羞於再说「明天告诉你」,他故作镇定地说:「晓游了不起,这 么细腻的事,都会注意到。」 「那是为什么啊?」 「你为什么会问啊?」 「因为很奇怪啊!」 「你什么时候发现地上的叶子大部分都是背面朝上的啊?」 「就上次妈咪带我去爬山的时候啊。」 「真的啊,那天你妈咪怎么会带你去爬山啊?」 「天气很好啊!」 「真的啊,你们爬很久吗?是哪座山啊?」 「是阳明山啊~~」 「好玩吗?」 「好啊,那里有很多花,我们去看樱花,樱花好美啊,妈咪还带我去洗温泉 ……」 给屠英伦鼓鼓掌,了不起啊屠英伦,答不出来竟然想出这么下流的手段,反 过来问白晓游一堆问题,问到她忘记自己问的问题,果然晓游遇到克星。 她後来又听屠叔叔讲了很多爬山的事,哪座山有大蛇、哪座山放养一堆猴子, 後来她困了,去床上睡,屠英伦帮她盖好被子。 白晓游问他最後一个问题:「嘿,我跟你说,这世上没有圣诞老公公,你知 道吧?」她故意表现得很懂的样子。 屠英伦说:「有圣诞老公公。」 「没有,妈咪说没有。」 「你妈咪该打屁股,她乱讲。」 终於有一个屠英伦懂得了的,他坐在床边,很骄傲地对晓游说:「叔叔告诉 你,你再去告诉你妈,圣诞老公公是谁,你听好了,他本名叫尼古拉斯,是四世 纪拜占庭帝国的主教,出身富裕,乐善好施,十七世纪时,荷兰人将十二月初庆 祝圣尼古拉斯日的传统带到北美洲,就流传到现在了,这是圣诞老公公的由来。」 晓游瞪大眼睛听著。「那他呢?」 「他死很久了,所以不能爬烟囱,也不可能再出现送礼物,不过当时确实有 圣诞老公公,一直做好事帮助很多人。」 「那他长什么样子?」 屠英伦清清喉咙说:「英国曼彻斯特大学人类学家,查过天主教圣人也就是 圣诞老公公的遗骸後——」 「什么叫遗骸?」 「死後的骨头。」屠英伦接著之前被打断的话继续说:「他考证後还原圣诞 老公公生前的样子。」 「很胖?」 「No No No,他个儿高高,长得很威严。」 晓游崇拜地望著懂这么多的屠叔叔。「那为什么我们看的故事书、还有电视 上的圣诞老公公都那么胖?」 「那是十九世纪美国人摩尔的杰作,他在一八八二年写给女儿一本故事书, 叫「圣诞节前夕」,将圣诞老公公形容成今天胖胖圆圆的模样,故事书流传後, 变成大家都认为他长这个样子了。」 「哇~~酷!」晓游听得津津有味。明天去跟张家强讲,好好臭屁一下。 搞定!屠英伦终於恢复信心。「觉得叔叔聪明吗?」 「嗯。」晓游想了想,问:「那个什么美国人叫摩尔的,他为女儿写故事书 啊?」 「是啊。」 「真好。」 屠英伦感觉到小女孩的失落。「叔叔也会写故事书。」 「真的?」晓游眼睛一亮,随即又垮了脸。「但是你又不是我爸爸。」 「谁说一定要爸爸才能给你写故事书?」哼哼哼,想他连拿好几届广告奖的 大才子,一天到晚撰写骗死人不偿命的唬烂广告文案,要写本精彩到让白晓游把 他当爸的故事,简单啦! 「你真的会帮我写吗?」晓游缩在被里只露出一双大眼睛。 「没问题。」 晓游笑了。「但是你为什么这么好心,愿意帮我写故事书?」 好世故的问题!屠英伦解释:「因为我喜欢你妈妈,你妈妈喜欢你,所以我 连你一起喜欢。这样懂吗?」 「不大懂。」 「就是爱屋及乌。」 「什么屋?」 「就是买一送一啦!」很难讲清楚ㄟ。 「谢谢。」晓游难得天真地笑眯眯,她真的喜欢这个怪怪的叔叔。 怪怪的叔叔也笑了,他问:「如果叔叔跟你妈妈很好,也对你很好,有一天, 你会不会愿意当叔叔是你爸爸?」 「好啊!」 搞定! 白晓游高高兴兴地睡了,屠英伦窝在沙发翻杂志,等心爱的女人跟母亲讲完 话回家。 凌晨一点,玛栗回来了。 「她睡了。」屠英伦过去欢迎她。 玛栗走到床前,微笑注视女儿的睡脸。「她有没有跟你乱发脾气?」 「坏得跟「恰奇」有得拚。」 「骗人。」玛栗笑了。 「你妈呢?」屠英伦忍不住环抱她。 「我送她回去了。」 「都谈好了吗?我还是你上司吗?」 「上司跟男朋友你只能选—个。」 他急切道:「男朋友、男朋友……」 他们笑著,到沙发坐,靠在一起聊天、喝茶,彻夜谈心。 「你为什么骗女儿没有圣诞老公公?」屠英伦教训玛栗。 「是没有啊!」 「你知道圣尼古拉斯吗?」屠英伦忍不住要在心爱的玛栗面前炫耀他的博学 多闻。 「谁啊?」玛栗知道他是天主教圣人,但是装不懂,好让心爱的男人尽情炫 耀他的聪明。 屠英伦讲著讲著忍不住就吻了玛栗,玛栗听著听著忍不住偎向英伦。趁女儿 酣睡的时候,这对刚刚开始谈情说爱的恋人,情不自禁地不时要抱抱亲亲,情意 正浓。 三个人的小套房有点挤,然而今晚,是玛栗这些年来最温暖的夜晚。他们聊 累了,床让给女儿,他们就躺在沙发上抱著彼此睡。 晓游睡觉的时候喜欢跟妈咪撒娇。手会巴在妈咪胸上,腿儿夹住妈咪的腿, 今晚,玛栗的手巴在英伦胸膛,右腿夹在他腿上。 她偎在男人怀抱里,作了美梦,梦见青春时代,她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她还会撒娇,她在梦里走在阳光灿灿的花园,她跳上秋千,荡起秋千。 天好蓝,白云飘移,空气送来树的香气,她感到好舒服、好舒服。心旷神恰, 快乐得像只小鸟。 拥有爱的女人,被男人呵护的女人,回到青春时期,回到思春期,反璞归真, 爱让她变得纯真如幼儿,梦里也笑。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