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场热闹的婚宴既是结束又是开始,结束的是一个叫着李平的女子的过去,开 始的是一个叫着成子媳妇的未来。腊月的日子,小北风在草垛间穿行,掀动了带有 白霜的草叶,空气里到处弥漫着冻土的味道,田野、屯街,空空荡荡。腊月的日子, 无论怎么说都更像结束而不像开始。但是,你只要看看成子家门楣上的双喜字,门 口石柱上的大红对联,看看成子媳妇脸颊上的光亮,你就知道许多开始跟季节无关, 许多开始是隐藏在一张红纸和门板之间的,是隐藏在一个人的内心深处的。成子媳 妇在结婚之后的第一个上午,脸颊上的光亮是从毛孔的深处透出来的,心里的想法 是通过指尖的滑动流出来的。她洗碗刷锅,家里家外彻底清扫了一遍,她的动作麻 利又干净,一招一式都那么迅捷。因为不了解歇马山庄邻里乡亲们的情况,她没有 参与公公和成子还桌还盆的事,到了正午,她在锅里热好剩菜剩饭,门槛里一手扶 着门框,响脆的声音飘出屋檐,爸——成子——吃饭啦——女主人的派头已经相当 的足了。 就像一只小鸟落进一个陌生的树林,这里的一草一木,成子媳妇都得从头开始 熟悉,萝卜窖的出口,干草垛的岔口,磨米房的地点,温泉的地方。因为出了腊月 就是正月,出了正月就是民工们离家出走的日子,成子媳妇不想忽视每顿饭的质量, 包饺子、蒸豆包、蒸年糕、炸豆腐泡。成子媳妇尤其不想忽视每一个同成子在一起 的夜晚,腿、胳膊、脖子、后背、嘴唇、颈窝、胸脯,组合了一架颤动的琴弦,即 使成子不弹,也会自动发出声音。它们忽高忽低,它们时而清脆悦耳,时而又沙哑 苍劲。当然成子是从不放过机会的。她的光滑她的火热,她的善解人意,都没法不 让他全身心地投入,彻头彻尾地投入,寸草寸金地投入。被一个人真心实意的爱着 的感觉是多么幸福!在这巨大的幸福中,成子媳妇对时光的流逝十分敏感,每一夜 的结束都让她伤感,似乎每一夜的结束对她都是一次告别。到了腊月二十八,年近 在眼前,成子媳妇竟紧张得神经过敏,好像年一过,日子就会飞起来,成子就会飞 走。于是大白天的,就让成子抱她亲她,成子是个粗人,也是一个不很开放的人, 不想把晚上的事做到白天,就往旁边推她,这一推,让成子媳妇重温了从前的伤痛, 她趴到炕上,突然地就哭了起来。她哭得肝肠寸断,一抽一抽的,仿佛受了天大的 委屈。成子傻子一样站在那里,之后趴下去用力扳住她的肩膀,一句不罢一句地追 问到底怎么啦,可越问成子媳妇越哭得厉害,到后来,都快哭成了泪人。 日子过到年这一节,确实像打开了一只装着蝴蝶的盒子,扑棱棱地就飞走了。 子夜一过,又一年的时光就开始了,而正月初一刚刚站定,不觉之间,准备送年的 饺子馅又迫在眉睫。接着是初六放水洗衣服,是初七天老爷管小孩的日子又要吃饺 子,是初九天老爷管老人的日子要吃长寿面,是初十管一年的收成要吃八种豆的饭, 当那面糊糊的绿豆黄豆花生豆吃进嘴里,元宵节的灯笼早就晃悠悠挂在眼前了。被 各种名目排满的日子就是过得快,这情形就像火车在山谷里穿行,只有有村庄树木、 河流什么的参照物,你才会真切地感受到速度,而一下落入一马平川无尽荒野,车 再快也如静止一般。在这疾速如飞的时光里,潘桃没有像成子媳妇那样,一进婆家 门就泼命忘我地干活,潘桃旅行结婚,潘桃的婚事没有大操大办,没有大操大办的 婚礼如同房与房之间没有墙壁没有门槛,你家也是我家。仪式怎么说都是必要的, 穿着一身素色衣服从城里回来的潘桃,一点都不觉得跟从前有什么两样,不觉得自 己从此就是人家媳妇,就是人家的人了。一早醒来睁开眼睛,身边出现的是玉柱, 是公婆而不是爹妈,反而让她感到委屈,更懒得做活。当然,潘桃不能死心塌地投 入刘家日子的重要原因还在她的婆婆身上,她的婆婆对她太客气了,一脸的谦卑。 只要潘桃在堂屋出现,她就慌得不知该做什么,对着潘桃的脸儿傻笑,好像潘桃是 她的婆婆;要是潘桃想去刷碗,人还没到就会被她连推带拽推回屋里,这让潘桃一 直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局外人。在这疾速如飞的时光里,潘桃一点点从一种莫名的阴 影中跋涉出来,虽然不时地还能从婆婆嘴里、邻居嘴里、娘家母亲嘴里,听到一些 有关成子媳妇的袅袅余音,但她已经不能真切地感受那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了。感 觉这东西,是会被时间隔膜的,感觉这东西,也会在时间的流动中长出一层青苔。 有时,潘桃会不由自主地想,当初那是怎么了呢?怎么会被俗不可耐的大操大办搞 坏了心情?再怎么讲,旅行结婚也是与众不同的,自己要的,难道不是与众不同吗?! 潘桃隔膜了最初的感觉,也就不太忌讳人们怎么谈论成子媳妇了。当然人们在谈论 成子媳妇时,总不免要捎上她:桃,你怎么不能大张旗鼓办一下,让我们看看光景? 你就顾自个儿上城看光景,那里就是好吗?潘桃不会讲为什么不办,也不会讲城里 光景好不好,那一切都是自己的事,自己的事要不得别人掺和。但在这疾速如飞的 时光里,有一个东西,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一直在她身边左右晃动,它 不是影子,影子只跟在人的后边,它也没有形状,见不出方圆,它在歇马山庄的屯 街上,在屯街四周的空气里,你定睛看时,它不存在,你不理它,它又无所不在; 它跟着你,亦步亦趋,它伴随你,不但不会破坏你的心情,反而叫你精神抖擞神清 气爽,叫你无一刻不注意自己的神情、步态、打扮;它与成子媳妇有着很大的关系, 却又只属于潘桃自己的事,它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