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她们有时尽量给对方一些机会,让对方说,自己静静地听,似乎多说了,就多 占了便宜,而她们都宁愿对方多占便宜。但有时,却是需要交换的,是需要你一段 我一段的,比如潘桃讲了自己的恋爱,李平就必须讲她的恋爱。这种时候,不用潘 桃逼,一个静场,李平就知道该自己投罗网了。在进入夏季之后,在与潘桃有了密 切交往之后,李平发现,她一点也不在乎提起过去了,这并非因为只有过去,才能 解决她们的现在,而是她已经拥有了挑选和省略某些过去的能力,拥有了虚构过去 的能力。这其实一点都不难,只要你略微地谨慎稍微地用心。李平说,你知道我是 怎么爱上成子的吗?潘桃说,我当然知道,肯定是他答应你在城里给你盖栋高楼, 要不一个在城里打工的小姐哪肯嫁他。李平说,你真聪明,我这人确实和你不同, 我开始是有条件的,我把条件看得很重,我从进城打工那天,就没想再回乡下,所 以我的眼光就从来没想看什么民工。与成子相识,完全是个偶然,他跟他的包工头 到酒店吃饭,我给上茶倒酒,一下撞了他的手,后来就老来纠缠我,我开始反感他 反感得要命,觉得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是有一天,他给我送来一封信,信上说, 我不是一般的民工,我是我们包工头的侄子,我在城里不但有房子,还可以给你找 工作。我看完信就约了他。就这么的,我被骗回了歇马山庄。李平在说自己恋爱过 程时,没有讲出属于爱情肌理的那一部分,但这一点潘桃并不追究,她不追究,不 是相信李平就是那样务功利的人,而是把这看成是李平对自己的一份情谊——故意 用自己的不好衬托别人的好。潘桃说,好你个李平! 李平和潘桃好上了,这在歇马山庄两个新媳妇中间,既是心理的,又是身外的。 心理上,她们谁也离不开谁了,她们一早醒来,只要睁开眼睛,就看到对方的笑脸。 她们的好,既像是恋爱中的女孩,又有别于恋爱中的女孩。像的是,她们都因为生 活中有着另一个人,才有了交谈的内容和热情,不像的是,恋爱中的女孩没有敞在 院子里漫长的日子,而她们有日子。现在,她们发现,她们彼此就是对方的日子。 有一回,她们正趴在墙头,彼此眼对眼地看着,李平突然说,潘桃,你想没想过, 一个人一生中,面对的和感兴趣的,其实就一个人。潘桃懵懂,轻轻地眨巴眼睛, 你什么意思?李平说,我上小学时,有一个叫兰子的女伴,她皮筋跳得好,我俩只 要离开课堂,天天一起;上中学? 熏又有个叫迟梅的同学,她妈是知青,我被她头 上的红发卡吸引,上学放学,总要一起走;进城,在第一家饭店,有一个比我小一 点的同乡,普通话说得好,有事没事,我都愿去找她,听她讲话;结了婚,有了成 子,就谁都不在心上了,谁知,成子一走,心里空了,老天就派来了你。有了你, 我都快把成子忘了。潘桃不语,似在琢磨。李平说,细细想,女人的世界其实没多 大,就两个人,两个人就是世界;细想想,世界多大都跟你没关系,玉柱是你丈夫, 可是现在,此时此刻,你能说他跟你有什么关系吗?潘桃终于琢磨出头绪,说,李 平,你很深刻。潘桃一边佩服地看着李平,一边用手抚着李平肩上的头发,那样子 好像她与李平的关系,因为李平深刻的提示而更加深入了一层。地瓜蔓爬到这一程, 真的是不可只用长度来度量。 心里的东西,无疑要溢到身外,就像瓜熟了总要裂出沟痕。潘桃和李平相好之 后的那个秋天,动辄就肩并肩地穿过屯街穿过田野向镇上走去。潘桃一直是注重打 扮,现在则更加地注重了,不过她再也不化浓妆,不穿艳丽衣服,而像李平那样化 淡妆,穿灰调子的衣服。随着与李平友情的加深,她认识到,李平的洋气? 熏是从 对色彩的选择开始的。李平自从那件穿了一个春天的毛衣外套脱掉? 熏再也不守一 件衣服只要穿就穿脏穿旧的原则了,不换衣服其实是对自己青春时光美好时光的作 践? 熏她开始由最初的半月一换到后来的一周一换。随着与潘桃友情的加深,李平 渐渐认识到,结了婚就逼迫自己进入一种乡下女人的日子是多么大的错误,人生不 会有几度青春,在青春里要毫不气馁地抓住,青春这东西,你抓住一百? 熏才能留 住五十,你如果只抓五十,就连二十都留不住。潘桃身上那种不向现实就范的孩子 气,确实唤醒了李平一段时间来极力用理性包裹的东西。事实上,理性永远是理性, 理性包不住热情,就像纸包不住火。两个人由友情的加深开始了相互的欣赏,由相 互欣赏开始了形影不离,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使她们有一种相加的力量——她们在 大街上走时,心底里感到的是一种相加的力量。 潘桃和李平好上,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入秋之后,一些不很中听的议论 便像秋雨后的蘑菇一样长了出来。现在的年轻人,学好不能,学坏可是太快了,那 成子媳妇,刚来时还本本分分的,现在可倒好,日子都不想过了,地里的庄稼十天 半月也不去看一回。要俺看,不是潘桃把成子媳妇带坏,而是成子媳妇把潘桃带坏, 她在城里呆过,再说,潘桃她妈在咱村子里,谁不知道是最会过日子的人,根儿在 那呢。 对于谁带坏谁的问题,潘桃婆婆和李平的姑婆婆都表现得比较谦虚,潘桃婆婆 一再说是让她的儿媳妇带坏了,成子媳妇刚结婚时,并没这样,人家一春天就穿一 件衣服。李平姑婆婆却说,还是让她的侄子媳妇带坏了,怎么说潘桃是天天上她的 侄子媳妇家,而不是她的侄子媳妇上潘桃家,要是她的侄子媳妇不拿什么引逗她, 她怎么能老去,再说,潘桃早先搞过烫发,也没变过发型,现在可倒好,几天一变 几天一变,绝对是她的侄媳妇带坏了潘桃。然而,不管谁带坏了谁,不管有多少议 论,潘桃和李平是不在乎的,对于不在乎的人,议沦,就像肥料对于一株已死的稻 苗,不会起半点作用。相反,有村里人的议论,有两个婆婆的议论,潘桃和李平不 向山庄女人就范的理想更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