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然而,这一事件之后,无论是李平还是潘桃,都隐隐地感到,她们之间,有了 一道阴影。那道阴影跟她们本人无关,而是跟她们所拥有的生活有关,但又不是她 们眼下的生活,而是在她们眼下的生活之外,是她们的更大一部分生活,只是她们 暂时忘了它们而已。还好,她们并没有就此想得更多,她们也根本没往深处想,她 们只是希望在她们暂时的生活中发生一些什么事情来驱走阴影。 事情确实发生过。是在第一场霜落到歇马山庄山野地面那天发生的。那一天, 李平姑婆婆天还没亮,就来到成子家拽开了屋门。姑婆婆显然没有洗脸,眼角滞留 着白白的眼屎。姑婆婆进到屋里,不理李平,两手捏着腰间的围裙? 熏气哼哼直奔 李平新房。当她站在新房地中央? 熏看到了炕上被窝里确如她预料的那样,还躺着 一个人,嘴唇一瞬间哆嗦起来。你……你……姑婆婆先是指着炕上的人,然后仿佛 这么指不够准确,又转向了从后面跟进来的李平。姑婆婆的脸青了,如一张茄子皮, 之后,又白了,如干枯的苞米叶。姑婆婆看定她眼中的成子媳妇,眼里有一万支箭 往外射。姑婆婆终于说出话来:我告诉你成子媳妇,我们于家说的可是一个媳妇, 不是两个!看你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子,弄那么一个妖不妖仙不仙的人在身边,这是 过日子吗?!李平起初还决定忍让,让姑婆婆尽情抖威风,可是见她出语伤人,又 伤的是潘桃,便说,大姑,别这么说话,不好是我不好。这时,潘桃从炕上翻了起 来,嗷的一声,李平你没有错你凭什么认错,要错是你大姑的错,她嫁出去的姑娘 泼出去的水,凭什么回来管你于家的事!于家的日子怎么过,跟她有什么关系!然 而潘桃刚说完话,堂屋里就冲出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潘桃你是谁家媳妇,你能说你 不是老刘家的媳妇吗,谁允许老刘家的媳妇住到老于家? 进门的是潘桃的婆婆。显然,李平的姑婆婆和她早已串通好? 鸦显然,两个年 轻媳妇形影不离时,两个老媳妇也早就形影不离剑拔弩张了。见两个婆婆一齐指向 潘桃,李平终于忍不住,李平说,这确实是我的家,你们这么一大早闯进别人家吵 架,是侵犯人权,都什么时候了,都新世纪了。李平的声音相当平静,语调也很柔 和,但谁都能听出其中的不平静,其中的凌厉。这一点潘桃很感意外,似乎终于从 李平身上看到了她对浪漫的维护。 李平能说出这样的话,自己也毫无准备。但那话一旦出口,就有了一种理直气 壮的感觉,站稳站直的感觉。这感觉对此刻的她,要多重要就多重要。有了这感觉, 可以从骨子里轻视姑婆婆们的尖刻话语,可以冲她们笑,可以听了就像没听到一样。 说出那样的话之后,李平转身就离开屋子,到院子里打水洗脸。潘桃也跳下炕,随 她来到院子里,留下两个婆婆在屋子里疯狂地自言自语。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说来也是非常奇妙,你硬了,她反而软了,两个婆婆从屋 里走出来时,居然彻底地改过脸色,好像刚才满脸乌紫的她们从后门走了,现在走 出来的是她们的影子。她们在院中央停了下来,潘桃的婆婆说:桃,我都是为了你 好,都是村里人在说。李平的姑婆婆说:侄媳妇,就算俺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你可 千万别生气,你俩可要好长远点。说罢,她们飘出院子,剩下潘桃李平四目相对。 一场胜利不但将潘桃和李平的友谊往深层推了一步,抹去了阴影,且让她们深 刻地认识到,她们的好,绝不是一种简单的好,她们的好是一种坚守、一种斗争, 是不向现实屈服的合唱。她们友谊有了这样的升华,真让她们始料不及,有了这样 的升华,夜里留在李平家睡觉的意义便不再是说说话而已,睡觉的意义变得不同凡 响了。因为睡觉的意义有了这样重大的不同凡响,后来的日子,她们即使没有话讲, 也要在一起。她们在一起,看一会儿电视,就进入睡梦,仿佛是个简单的睡伴。 然而,她们的未来生活,潜伏着怎样的危机,姑婆婆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到底 有着怎样的寓意,她们一点都不曾知道。 那个山庄女人现有的生活之外的生活,那个属于她们的更大一部分生活,是在 什么时候又转回山野,转回村庄,转回家家户户的,谁也说不清楚。它们既像地球 和太阳之间的关系,又是公转的结果,又像地球和自己的关系,是自转的结果。说 它公转,是说它跟季节有着紧密的联系,说它自转,是说它跟乡村土地的瘠薄留不 住男人有着直接联系。它最初磕动山庄女人们的心房,是从寒风把河水结成冰碴儿 那一刻开始的。其实是那日夜不停的寒风扮演了另一部分生活的使者,让它们一夜 之间,就铺天盖地地袭击了乡村,走进了乡村女人等待了三个季节的梦境。它们先 是进入乡村女人梦境,而后在某个早上,由某个心眼直得像烧火棍一样的女人挑明 ——上冻啦,玉柱好回来啦——她们虽然心直,挑明时,却不说自家男人,而要从 别人家的男人打开缺口。而这样的消息一经挑明,家家户户的院子里便有了朗朗的 笑声,堂屋里便有了霍刺霍刺的铲锅声。潘桃,正是从婆婆用铲子在锅灶上一遍一 遍翻炒花生米时,得知这条消息的。到了冬天,在外做民工的男人们要打道回府, 这是早就展现在她们日子里的现实,可一段时间以来,她们被一种虚妄的东西包围 着,她们忘掉了这个现实之外的现实,或者说,她们沉浸在一个近在眼前的现实里。 那个属于山庄每一个女人的巨大的现实向潘桃走近时,潘桃竟一时间有些惶悚,不 知所措,那情景就仿佛当初玉柱离她而去那个早上。潘桃将这个消息转告李平,李 平的反应和潘桃一样,一下子愣在那里。她俩长时间地对看着,将眼仁投在对方的 眼仁里。看着看着,眼睛里就同时飞出了四只鸥鸟。它们开始还羞羞答答,不敢展 翅,没一会儿,就亮开了翅膀,飞向了眼角、眉梢,飞向了整个脸颊。对另—部分 生活的接受不需要太多的时间,它们原本就是她们的,它们原本是她们的全部,她 们曾为拥有这样的生活苦苦寻觅,她们原以为一旦觅到就永远不会离开,可是,它 们离开了她们,它们毫不留情,它们一走就根本不管她们,让她们空落、寂寞,让 她们不知道干什么好,竟然把猪都放了出去,让她们困在家里觉得自己是一个四处 乱爬的地瓜蔓子。一程一程想到过去,李平感激地看着潘桃,潘桃也感激地看着李 平。李平说,真不敢想像,要是不遇到你,我这一年怎么打发?潘桃说,我也不敢 想像,要是你也旅行结婚,不在大街走那么一回,让我看见你就再也放不下,我的 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李平说,其实跟怎么结婚没有什么关系,主要是缘分,还是命 运,谁叫我们都是歇马山庄的新媳妇。潘桃说,我同意缘分,也同意命运,但有相 同命运的人不一定能走到一块儿,就说你姑婆婆家的两个闺女,结婚当年就生了孩 子,就乳罩都不戴了,整天晃着脏乎乎的前胸在大街上走,你能跟这样的人交往? 潘桃说完,两人竟咯咯地笑起来,最后,李平说,潘桃,看来我们需要暂时地分开 了。潘桃说可不是,真讨厌,他们倒回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