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给鞠广大老婆送完葬回来,郭长义踏踏实实睡了一夜。他已经两夜三天没合眼 了,虽然他没有像三黄叔那样前去守灵,但他心里的折腾比任何守灵人都更厉害。 得知柳金香死了的消息,是在那一天的黄昏时分。当时,他正在西沟里的山上割草, 为了向他传递消息,举胜子媳妇? 过两条河,爬过两道岗,不惜跋山涉水。在此之 前,他一直以为,村里人不知道他和柳金香的事,正是怕人知道,他才断然了结了 跟她的关系。可举胜子媳妇目光、语气,都在通知他,她清楚地知道,她不但自己 知道,还让全村人都知道了:二哥,俺到处找你,金香她,她死了……郭长义呆呆 地站在山野里,脸由紫变白,由白变黄,后来一点点变成了黄裱纸色。他没有立即 跟举胜子媳妇返回,他只是木头一样看着举胜子媳妇的背影,任摇动在秋风中的红 叶芭在他的视线里将她切成一片一片。 其实,在回家的路上,被一片片在视线里切掉的,不是举胜子媳妇,而是郭长 义自己。当他清楚知道金香死了,又清楚知道他和金香的事全村人都知道了,他真 的有种四肢分家五官移位的感觉。在脸面这件事上,歇马山庄没有谁会比郭长义更 在乎了。他的在乎当然缘于他父亲的在乎,他父亲的在乎当然缘于他爷爷的在乎。 他的奶奶在他的爷爷三十岁时得了痨病死了,扔下他的爷爷郭巨礼和四儿两女。在 郭巨礼四十岁那年,村上来了一个要饭的女人,长得慈眉善眼,年龄又与他相仿, 村里就有好心人主动为他们撮合。可那女人当下就泪水涟涟,看她那样子,还以为 她嫌郭家孩子多,细一问,才知道她家里有一对病病歪歪的公婆,有一个不省人事 的男人,还有三个孩子。提亲人彻底泄了气,可是郭巨礼知情后反而下了决心,要 将女人连同女人的男人公婆孩子一同娶进家。郭巨礼的态度,使村里人以为他想女 人想疯了。结婚这天,郭巨礼亲自赶着马车从宋家堡拉回一个队伍。可是娶了女人, 拜了天地,郭巨礼把他们安置到西间的两个屋子,就从没沾过娶回来的女人。为了 养十几口人的家,郭巨礼人到中年学了木匠手艺。十几年过去,瘫男人死后,郭巨 礼和那女人圆房时都已白发苍苍。可是他们的名声也就在这时像他们的白发,在他 们的头上生了根;不但生了根,还闪闪发光;不但闪闪发光,还照耀了下一代:看 人家,那才叫德行!郭长义父亲小时常听的一句话就是:做人要学老郭家人,正经! 人其实最怕夸奖,夸奖是一堵墙,人一被夸奖了,就被堵到一个固定的方向里去了。 郭长义父亲郭明生,一小跟父亲学艺,干一手漂亮的木匠活。十几岁时,他在院子 里做箱打柜,村里姑娘成群结队围在墙头。可无论怎么围,他就是不往墙头看一眼, 致使到了该找对象的年龄,姑娘们像挨了石子似的扑棱棱飞到别人家。夸奖还是一 针吗啡,听多了能上瘾。郭明生错过了村里一帮好姑娘,直到二十八岁才不得不娶 回外村一个左眼有点残疾的女子。这门亲事郭明生打心眼里不满意,却因为兄弟太 多,想早早给父亲了份心事。他不满意,也不想为村人的夸奖装着满意,他很少正 眼去看女人一眼。但郭长义却用另外的方式讨回了村人的夸奖,延续了父辈的声威, 那方式便是,免费给村人干木匠活。干木匠活和是不是正经,说起来毫无关系,但 因为免费,家家户户都请,什么样好看的女人都能碰上,郭明生便有机会表现正经 了,或者说,郭明生正不正经村里人便一目了然了。郭长义小时常听的一句话是: 老郭家的男人,个顶个正经,那郭木匠——村人叫郭明生郭木匠,都被女人拽到炕 上了,就是不瞅一眼。这样的传说,说来并不可靠,因为拽了郭明生的女人,不可 能自己说,可她不说别人又怎么可能知道?但是郭长义是坚信不疑的,因为他的父 亲临去世前,把他叫到身边,用胜利者的口吻,跟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长义, 爹一辈子没正眼看过你妈一眼,爹不也过来了,爹过来啦!父亲的话有多长的意味, 他当时并不知道,只知道父亲是在安慰他,因为那时他结婚不到一年,他的老婆就 露出了母老虎一样骇人的牙齿,动辄就寻机骂人。但父亲的话里传达着一个确凿的 信息他还是知道的,那便是,他的父亲确实是正经的。因为一直记着父亲那句话, 郭长义也从不对老婆之外的女人多看一眼。那一年,鞠广大因儿子没考上大学,心 情不好,为了安慰他,郭长义提两瓶酒去了他家,鞠广大女人桌上桌下软声软语地 伺候,他的心不知道怎么一下就被旋了起来。从此,他再也不敢去鞠家了? 熏是这 时? 熏他才真正明白父亲临去前那句话的另一部分涵义。也明白了父亲何以会露出 那胜利者的微笑…… 郭长义绕过前街走上岗梁时,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像要一口一口吃掉自己。实际 上他是吃不掉的,他不但吃不掉,还格外长出了好几只耳朵,格外长出了好几只眼 睛。那天,自从进了家门他再也没有出去,屯街上的任何一点动静,在他听来都是 村里人在骂他,窗外任何物体的影子,在他看来,都是鞠广大在向他走来。其实他 不怕骂,也不怕打,他最怕的,是一声不罢一声的号哭,那号哭粗一声细一声,在 天地间漫无边际的传播,使他心里的恐惧也漫无边际。骂和打,只要是对着一个人 来,朝一个方向来,总是小面积的,是实实在在的,而实实在在的疼,总比漫无边 际的恐惧要好受得多。他也明知道,只要走出家门,走进号哭的人群,恐惧就会变 成实实在在的疼。可偏偏他没有勇气,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一直控制着他,使 他刚走出院子又不得不缩回去。两天两夜,他进进出出都有些熬不下去了,心彻底 散了花,飞散在空中,就像号哭那样飞散在漫无边际的空中,他无论做饭还是喂猪, 都失魂落魄。后来,他寄希望于躺在炕上善于骂人的老婆。他的老婆骂人向来无须 太多的理由,从开春到现在,他已经被骂过好多次了。一只鸡飞到窗台,拉了一窗 台鸡屎,她便会从鸡打开缺口,把郭长义捎进去骂个狗血淋头,什么看你脖子一抻 一抻的小样,还以为是只下蛋的鸡,弄归起尽拉稀屎,有什么本事?一只臭虫爬上 炕,她一笤帚把它揉到炕席缝里,就从臭虫下口,把郭家的祖宗三代一遭翻出来。 什么爬阴沟的玩意儿,你以为你那名声是什么好名声,也就是一只臭老鳖子,呸! 可是还怪了,柳金香死后那几天,他的老婆不但不骂,反而和他细声细语,“长义, 出殡了吗?”“长义,火化了吗?”仿佛那死了的人把她拽到阴阳两界的边缘,让 她不得不回头重新打量被她骂了二十多年的男人,这让郭长义更加受不了,因为如 此一来,他那张见不得人的脸更无法躲藏了。 后来,鞠家父子终于破门而入,把他从狼狈中救了出来。鞠广大的儿子鞠福生 揪住他的脖领,直把他揪到偏厦,实际上是他把鞠福生推到偏厦,他怕惊动了躺在 炕上的老婆。他被鞠福生摁在秕糊囤里打了一顿,他没有还手。他确实感到疼了, 肩膀被拳头击中,钝钝地疼。可是,这疼并不比他想像的好受,原因很简单,他希 望打他的是鞠广大而不是他的儿子,他郭长义被一个晚辈的打了,怎么说也是对祖 宗的污辱。当然,是他首先污辱了鞠家的祖宗,鞠家人才要来侮辱他郭家的祖宗, 可不管怎么说,还是太让他意外了。最让郭长义意外的是,做儿子的打了他,做父 亲的却不打他,做父亲的不但不打他,还向他暗示,他只要去参加葬礼,就不会相 信他与自己老婆之间的事。那一瞬,他觉得鞠广大不光要侮辱他的祖宗,还要把他 的祖宗挑在鞠家的灵幡上,让全村人都骂他吐他用唾沫淹他。 当然,情况在走出家门之后发生了变化。走出家门的一瞬,他的精神居然抖擞 起来。他从鞠广大的话语中突然捕捉了这样的信息,不管别人信不信,只要他参加 葬礼,鞠广大就相信他和他老婆之间没事。这对他太重要了,只要鞠广大不信,谁 信都白搭,只要鞠广大不信,他就有重新做人的机会。这念头是怎样鼓舞了郭长义 啊!当他迎着鞠家灵幡从山岗走下来,他的脚步是轻松的,他的腰板是挺直的,他 觉得那扑上面来的秋风像春风一样柔软;尤其当走进鞠家院子,穿过密密麻麻的人 群,看到鞠广大射过来老朋友一样和蔼的目光,他几乎都要热泪盈眶了。无论用什 么样的语言,都无法表达他对鞠广大的感激之情,在他心里,他都想给他跪下了。 起初,郭长义还清醒地知道,他的在村人面前站直的机会,是鞠广大给的;还清醒 地知道,自己是在演戏。可是一点点的,当与三黄叔一前一后指挥着送葬的队伍, 以帮忙人的身份第一个为金香棺材培土,当晚宴上与鞠家父子碰杯,听到他们说出 感激的话,他完全地进入了角色。他的角色是鞠广大在歇马山庄最要好的朋友,他 之所以晚两天来鞠家帮忙,是因为他在外面干木匠活知道得晚。生死真是太难测了, 半月前金香家栽银杏树,他还帮她挑水浇地,谁想到这么快就走了。郭长义一遍遍 这么说着,说得沉重又伤感,说得自己都相信了自己。可是,一夜过后,当他从多 日来从没有过的沉实的睡梦中醒来,事情完全变成另外一个样子,那原以为已经结 束的一切,又以新的样式开始了。他郭家的祖宗不在高举的灵幡里,也不在漫天的 哭声里,而在窗外凉爽的秋风里,在山庄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屋子里,在正待收割的 庄稼地里。鞠广大压根儿就没相信他和他老婆之间没事的鬼话,他只是在演戏,他 演戏为的不是郭家的脸面,而是鞠家的脸面,自己的脸面……惊恐在第一缕阳光照 进窗户时,又回来了,惊恐居然和阳光一样静悄悄地透过玻璃,惊恐不但能够透进 玻璃,还能透进人的骨缝、内心。郭长义一早醒来,当一点点忆起昨天以及一段时 间以来发生的一切,身子不由得一阵发紧。 同是惊恐,今天和昨天显然不同。昨天的惊恐,在空间上是无边的,但在时间 上是有边的。当时觉得只要送了葬埋了人,只要与鞠广大面对了面,一切都好办了。 而现在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它不但在空间上无边,在时间上也是无边的。 因为他的事是钻进心里的东西,不是靠什么仪式就能解决的。 一整上午,郭长义只干着一样活——磨刀。他把厦子里的所有镰刀都找了出来, 一把一把地磨,一遍一遍地磨,本来已经磨快了,却因为磨得时间太长,又哑了。 磨刀也和做别的事一样,要适度。但郭长义就是要无度,磨了哑哑了磨,因为只有 磨,慌乱的心才能踏实下来,只有慌乱的心跟刀片一起在磨石上错动,他才觉得好 受。 十点多钟,他终于磨累了,磨不动了,他停了下来,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 朝院外望去。这时节郭长义的目光是散的,是漫无目的的,也是无所谓的。事情都 有极限,惊恐也有极限,惊恐大了,也就无所谓惊恐,也就没有惊恐了,就像疼大 了会使人麻木一样,郭长义不再磨刀,目光跟定的是一只蜻蜓,那蜻蜓在墙头的一 棵小草上站着,他一抬头,吓飞了它,于是他追随蜻蜓朝院外看去。可是看着看着, 另一只比蜻蜓大一千倍的物体飞进了他的视线,他自然不是蜻蜓,他是人,是挑着 担子的鞠广大。 认出是鞠广大,郭长义着实吓了一跳。一夜不见,他实在瘦得不成样子,眼窝 鼻窝深深陷下去,脸皮和晒干的菜叶一样贴在颧骨上,骷髅似的,当然最吓人的并 不是他的瘦,而是洋溢在瘦削的表皮上温和的表情,那温和里有着一种隐隐的不祥。 最初的一瞬,郭长义呆住了,就像几天前在山野里突闻金香死讯时呆住一样,就像 昨天见到鞠广大,以为他能打他却没打他呆住了一样。 “帮我吃了它。”鞠广大看着桶子里的混汤菜,粗声粗气地说。 ……郭长义呆立着,没有反应。 “还得去帮我收拾收拾。” 终于,郭长义反应过来,听出了那话里边的弦外之音,他的意思是让他帮他收 拾残局。因为听出弦外之音,郭长义目光灵动起来,在半空中一闪一闪。可是,鞠 广大并没停留在这弦外之音上,他指着眼前装着实在之物的水桶,冲郭长义说, “快倒进锅里,去帮我收拾收拾。” 这一回,郭长义真的有些懵了,难道,难道鞠广大真的相信他是清白的,难道 一上午的胡思乱想纯属做贼心虚,自个儿吓唬自个儿?郭长义狐疑地转了一下眼球, 之后一字一板地说:“叫我帮你收拾院子?” “是收拾院子,福生不知上哪儿了,没有人手。” “那好,我去,我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