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正当鞠广大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精神一天比一天抖擞起来的时候,郭长义越来 越瘦,精神越来越委顿了。这在外人看来,有点像那句老歌里唱的,我们一天天好 起来,敌人一天天烂下去。谁也说不清老歌里唱的,是说好人好起来,坏人烂下去, 是一个互不相干的现象,还是说因为有了好人的好,才导致了坏人的烂。对鞠广大 和郭长义来说,却是一个人的好导致了另一个人的不好。这不是说好衬托了坏,也 不是说郭长义不希望鞠广大好,事实恰恰相反,从最开始,郭长义就希望鞠广大早 日从祸难中走出,只有他走出,才有他郭长义的走出。然而,未来永远是不可预知 的,当鞠广大真的以报复作为支撑,一点点从祸难中走出,郭长义反而一程程回到 了祸难发生的最初时光。那情形就像吊在滑轮两端的水桶,一个上去了,另一个必 得下去。而郭长义的下,又不是下到现实深处,比如像送混汤菜那样的现实,而是 下到记忆的深处往事的深处,走上一条逆时光而行的道路。现实和记忆的最大差别 在于,现实再坏,可以触摸,往事却不可以,往事因为不能触摸,便空有悔和恨了。 不过,这都不是关键之处,当郭长义陷入悔恨当中,被悔和恨交替折磨着的时候, 他身处的现实不但没有缓解他的悔和恨,且反过来为他的悔和恨推波助澜,顺水推 舟。 那个呈现在郭长义身边的现实,当然是鞠广大而不是别人。事实上不管时光走 出多远,鞠广大在他的心中都不会走远,不管他多么不想成为他的仇敌,他都已经 成了鞠广大的仇敌。而仇敌之间最大的特点是谁也别想忘了谁,只要一方有风吹草 动,另一方立马就草木皆兵。那是八月十三这一天的下半晌,郭长义嫁到南唐屯的 女儿回来了。他的女儿嫁了海边一个养船的渔民,逢年过节,总要回家送海货。一 段时间以来,郭长义既盼女儿回来,又怕女儿回来,盼回来,是想知道女儿并不知 道他的丑闻,因为他的女儿性格很倔,一旦知道,会赌气永远不回来;怕她回来, 是怕她原本不知道,而回来后从村人嘴里知道了。显然,他的女儿并不知道,她进 家来和她的妈妈叽里呱啦讲一通潮汛的事就匆忙走了,这让郭长义有些意外。南唐 屯离歇马山庄并不太远,也就两村之隔。这使一直心情低落的郭长义有了一瞬间的 好转,是那种本以为自己臭不可闻,却意外地发现没有那么严重的好转。人的可怜 就在于,一旦发现自己还没有那么臭,就会突然之间生出幻觉,会觉得自己不但不 臭,其实很香。郭长义就是在这样一种幻觉支配下,把一编织袋扁口鱼分给了本家 亲属的。郭长义在女儿走后那个黄昏,端着一个盆,在弟媳与嫂子家串动时,脸被 霞光映得一闪一闪,眉梢呈出一段时间以来少有的活泛,绝对是那种真正活过来的、 没有一丝阴影的男人的样子。可是,当他依距离的远近,最后一个来到大嫂家的时 候,脸上的光和眉梢的活泛如稍纵即逝的晚霞,一下子就退掉了。 他的嫂子刚刚从鞠广大家提亲回来。他的嫂子显然是知道得太多了,而郭长义 的样子又让她觉得不对劲。他的嫂子先是笑着把郭长义迎进来,之后,关上门,之 后,在堂屋里长时间地看着他,看着他端在身前的鱼。好一会儿,他的嫂子说,把 鱼送给鞠广大吧,去跟他说说小话儿,他……他的嫂子从来说话没这么费劲,她目 光游动着,看上去很不想把后边的话说出来。但等了一会儿,她还是说了,她说: 长义,俺还是跟你说了吧,鞠广大挨家臭你,说你和他老婆的事儿,这么下去,就 毁了你。 仿佛一把石子打在脸上,郭长义脑瓜一震,一下子就懵了,刚才还得意洋洋的 表情一下子僵在那里。他并不是还幻想歇马山庄有人不知道他的事,可是由鞠广大 亲口去讲,性质就不同了。是的,鞠广大的名声,鞠广大老婆的名声以及他郭长义 的名声,早就不存在了,早就被打得落花流水了。可是,鞠广大不能捡了石子自己 打,他自己去讲,就等于自己打自己,等于自己揭了自己伤疤往里塞盐,鞠广大难 道疯了吗? 鞠广大疯了!在郭长义离开他的嫂子家时,满脑子塞满了这样的念头。他没听 大嫂的劝,拿鱼去给鞠广大下跪说小话儿。他没有那么做,并不是他长这么大没给 任何人说过小话,不是,而是已经走远了的惊恐又回来了,使他除了浑身发抖,一 无所能。 鞠广大到底想干什么?惊恐又回到了郭长义的心中,然而这一次的惊恐和最初 的惊恐明显不一样。最初的惊恐,看上去是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实是知道, 那时他一心在家等鞠广大上门打他,至于鞠广大没打,那是另一回事。这一次的惊 恐,看上去是知道不会发生什么,事实上是不知道,就像他根本想不到鞠广大会让 他挨门挨户送混汤菜一样,他真的不知道他主动上门说那样的话究竟是为了什么, 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那天晚上,从大嫂家回来,郭长义的心好像长在了后背上,什么事都做不圆满, 炖鱼将鱼煳在锅里,喂猪把猪食盆掉进猪圈里。在所有不可预知的隐患中,最让郭 长义害怕的,是老婆这个隐患。他的老婆不知道,是他至今能够生活下去的最后一 道防线。当他惊恐得什么都做不好时,郭长义就只有盯住老婆这一个目标了。鱼煳 了,他挑最好的盛给她,并剔去鱼刺;吃罢晚饭,他烧一盆热水,一边给老婆擦腿, 一边陪老婆看电视,终于把老婆陪睡了,他才轻手轻脚来到外边,拿一捆稻草,坐 到墙根的月光下搓绳子。夜晚再明亮,也还是夜晚,光色的朦胧有如雾一样朦胧, 这使郭长义内心的惊恐也逐渐地朦胧起来。事实上,惊恐的逐渐消失,还是月夜的 宁静带来的,在这样宁静的夜晚里,再慌张的人也会宁静下来。可是当郭长义搓着 绳子,一点点宁静下来,恨和悔便雾一样弥漫开来了,那情形好像它们是那惊恐的 另一部分。在那凉风习习的中秋节的前夜,因为受到现实事件的推动,悔和恨不但 弥漫开来,且往深处走了一步。因为这时节,郭长义想到了以往的中秋,那时,在 城里盖楼,每到八月十五前后,都想家想得不行,实在太想了,无法排遣,就拿十 块钱买一瓶二锅头,独自躲到楼壳外面喝。那时曾不止一次想过,要是什么时候不 再出民工,那该多好!年初老婆腿断了,注定了他出不了民工,虽然也为捞不到挣 钱难过,可是终于有理由放松一年,心底里还是高兴的。谁知,这一放松可倒好, 竟然把日子放松到这等地步,竟然胆战心惊过活度日……想到这一节,郭长义真的 不能不悔得心肝肺都疼了。 如果没有刘大头那句话,他是断然不能走到最后的疯狂的。刘大头的那句话, 是怎样刺激了他啊! “到时候,你就知道谁是直的。”他怎么能让刘大头等到时 候?应该承认,即使因为这句话,他燃烧了一下午,夜里走进鞠家时,他也没有产 生邪念,或者说,那邪念在白天时产生过,走到院子时又消失了,又变成以大伯哥 的身份保护柳金香的单纯想法了。进到院子,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告诉柳金香, 千万别上了刘大头的当,千万别让刘大头给她报废了。谁知,当他进了屋子,眼睛 盯住金香,还不待发问,事态就指向了另一个方向。那另一个方向,诞生在柳金香 的眼睛里,是羞怯,是躲闪,是不安,那样的信息一下子就把郭长义击中了。郭长 义被那样的信息击中,就不再是郭长义,而是他的朋友鞠广大,是眼前这个女人的 男人。郭长义的声音大得惊人,像闷雷,他怎么你了?他到底怎么你了?柳金香被 镇住之后,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她一点点往墙角缩,边缩边说,长义哥,是他 逼俺,是他!就是这时,那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了,那个可怕的念头鼓胀着郭长义, 让他在看准那个方向,朝那个方向去时没有半点迟疑。他朝那个方向去,却没有动 作,而是静静地看着柳金香,久久地看着柳金香,一边看着,嘴里一边重复着阴森 森的话,他有力量是吗,他当官有力量是吗?突然的,柳金香不退缩了,她不但不 退缩了,且反扑过来,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什么,否定什么,柳金香紧紧抱住 郭长义,呜呜地哭了起来…… 同是悔恨,本质上却有着很大的区别。原来的悔,是悔那天没把刘大头拽出来, 现在,他悔自己不该和刘大头较量。原来的恨,是恨刘大头,现在,他恨的是自己, 是自己在最后时刻的疯狂。原来的悔恨,他只是悔恨自己没把事情做好,并不是否 定自己,现在不同了,现在的悔恨,是悔恨自己压根儿不该那么做,是彻底否定了 自己。在那凉爽的八月的夜晚,郭长义手里搓着一根绳子。心里却在搓着另一根绳 子,手里的绳子,怎么搓,都搓不上劲儿。心里的绳子,不用搓,就扭一个劲又一 个劲,那个劲不管扭多少次,都只扭在一处,那便是,刘大头是刘大头,郭长义是 郭长义,为什么要和他较劲?要不是和他较劲,他根本说不出那样的话,他也不可 能打柳金香的主意。 就像只有忿恨着,才能使鞠广大脚踏实地一样,当郭长义在悔恨中否定了自己 最初的理由,不把刘大头作为仇恨的对象,他也经历了一棵树拔离地面的悬浮与空 落。那个晚上以至那个晚上过后的白天,他一直觉得自己像一片刮在风中的树叶, 飘飘忽忽,头重脚轻。 事实证明,当鞠广大把根一天天扎进歇马山庄泥土时,郭长义的根一天天从泥 土里拔了出来。然而,令郭长义真正拔得彻底、拔得干净,根须上一棵土粒都不留 的,还是几天以后发生的另一件事。 另一件事,当然仍然与鞠广大有关。另一件事,其实是发生在鞠广大生活中的 事,但它震动的,却是郭长义,是歇马山庄所有的人们。它在发生的当时,歇马山 庄就家喻户晓了,它从一个人的嘴唇传到另一个人的嘴唇,从院子里传到街上,从 街上传到野地里,用了多长时间,没人知道,反正当天的下半晌,就传到郭长义的 耳朵。它在传到郭长义耳朵时,并没有一个完整的面貌,那时,郭长义正从南甸子 的地瓜地里回来,刚拐进院门口,就听老婆在院子里骂:人狠毒外表才看不出来, 外表装得像人,一肚子狼心狗肺。初听这话,郭长义心里咯噔一声,以为到底有人 向他的老婆泄了密。可是正踟躇着,思谋该做何反应,骂声突然变成喊声:郭长义,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么狼心狗肺,老婆出殡没出七七,就又找女人——你知道吗, 你的好朋友攀高枝了—— 郭长义浑身一热,脸腾一声红了,可是很快,他又控制住自己,顺嘴嘟噜一句 :别瞎说。 听郭长义这么说,老婆一下子就火了:谁瞎说啦?要不你去问大嫂,她亲眼看 见的,三黄叔前头领着,刘大头两口儿跟在后边,黑牡丹跟在最后。听说鞠广大埋 老婆第二天就去找刘大头,你说这个鞠广大是不是个东西?还把他当成朋友!呸! 郭长义没有接话,人却在猪圈边愣住了,抱在手里的地瓜蔓哗一声掉到脚背上。 其实郭长义老婆在那泥里水里的一通谩骂里,已经将事情的全貌端出来了,但 是,郭长义不信。他不信,并非因为那话出自老婆之口,他的老婆不讲理、爱骂人, 但她惟一点是好的,从不编瞎话;也不是因为他了解鞠广大和刘大头不是一路人就 成不了亲戚,婚姻往往最没有一定之规,就像你一早出门说不准会碰见谁。他不信, 更不是了解刘大头攀高枝的本性,根本不会把鞠广大放在眼里,恰恰相反,跟那个 被疯男人折腾多年的女人相比,鞠广大是要多高就有多高的高枝了。郭长义不信, 是不信天下会有如此残酷的事情,便宜全让刘大头一个人占了,他刘大头暗地里毁 了鞠广大的老婆,面上还要做鞠广大的连襟,这怎么可能?关键是,如果真是这样, 他郭长义可就输得惨了。 因为不信,晚饭之后,郭长义来到三黄叔家。在歇马山庄,三黄叔是个怪人, 在他眼里,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什么刘大头,郭长义,都一样。你要说刘大头攀 高枝,他就说,攀高枝有什么不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要说郭长义好, 像老子,把脸面看得比钱重,他就会说,那是没逼到,逼到了,脸面算什么?村里 人背后说,这老三黄,真是个老好子,和稀泥。但因为他会让各方面都舒服,遇到 家里有事,比如婆媳分家,邻里打架,婚丧嫁娶,都颠儿颠儿地去找他。三黄叔最 怪的一点是,他看上去冷静极了,对什么事都没有感情,都看得很透,可一旦你有 什么事,他又热情得像一盆火。在他那里,没有好人坏人,却有好事坏事;在他眼 里,无论好事坏事,只要有事,只要让他忙着,就是他最大的快乐。因为态度上的 冷静而行为上的热情,他介入歇马山庄家家户户的麻烦,从未引出丁点麻烦。凭着 这一点,他深得村里人的拥戴,成了歇马山庄和刘大头一样,不必出民工就可养家 的男人。也凭着这一点,他一连多年和刘大头相安无事。但多年来郭长义对他并不 买账,认为他做人太圆滑,太狡猾,太没立场。可是出事之后,他被迫到三黄叔家 送汤送菜,三黄叔的一席话,让他彻底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他说:长义,黑的就是 黑的,白的就是白的,想把黑的变成白的,那白的势必就成了黑的;不过,也没什 么大不了的,黑就黑了,只要心不黑,风吹雨淋,白的还能露出来。三黄叔的话让 他看到,这世界上,有一种立场,不在左边,不在右边,而是在上边,就像清冷的 星星悬在天上一样。关键是,三黄叔旁观和清冷的立场里边,有着星星一样闪亮的 希望。 如果说是想从三黄叔那里打探消息,不如说是来寻找三黄叔立场里边的光亮。 郭长义走进三黄叔家时,他正在炕上独自喝酒。老伴见到郭长义,直往炕上推。三 黄叔没动,只是把自己的酒杯推过来。三黄叔边推边说:都知道啦,知道了好,知 道了咱就喝酒。那口气,好像刘大头和鞠广大连襟,对郭长义是巨大的好事。三黄 叔一句话,就把事实砸到了桌面上,郭长义往炕上委的身体,不免有些发颤了。他 死死地盯住三黄叔,那样子好像一个落水的人盯住水面上的一棵稻草。 三黄叔说 :船到江心自然直。喝! 郭长义颤巍巍端起酒杯,一仰脖倒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