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午夜时分,三黄叔为鞠家一日里的繁忙画上了句号,拉下了帷幕。三黄叔朝大 家喊:都回去睡吧,明早早点过来。三黄叔将帷幕暂时拉下了,自己却不得离开, 掌管丧事的人,至少两天两夜不能睡觉。他需要陪伴主人度过难眠之夜,他需要指 点迷津一样指点主人什么时候该做哪样,他懂得阴间的事情,他能沟通阴阳两界, 他正因如此才获得整个山庄人的尊重,才即使不出民工,也可拥有能够打发日常支 出的点滴收入。 院子里一片冥昧之气,纸香燃烧的烟雾一团一团升在半空。还在灯光下的时候, 恍如柳絮一样,一簇一簇,当越过了灯光,便变成看不见摸不着的巨大黑暗了。院 子里忙乱时,烟雾被人流搅动,不觉得多么浓重,人们离开,空气凝滞下来,烟雾 就愈加地浓了、重了。宁静壮大了烟雾的气势,宁静凸现了冥昧的气势,有那么个 瞬间,鞠福生感到浑身发冷,汗毛一阵阵战栗。 整个一晚,鞠福生都跪在母亲的灵前,给母亲烧香、烧纸、上酒、喂饭。做这 一切,他好像置身在另一个世界,那世界跟童年生活紧密相连。五六岁的时候,他 和屯子里的伙伴们,常玩这样的游戏,将一些萝卜片当肉装在碎掉的半边碗里,用 草秸当筷子往泥堆上夹。那泥堆可能是粪堆也可能是个土包,他们把它当成坟堆, 边夹边说老祖宗你吃吧你吃了好保佑俺平安。他们不知道老祖宗是谁,反正大人们 都这么说。然而,与童年不同的是,童年容易进入一种想像,在童年的想像里,那 些萝卜片子经他们一夹就变成了一缕烟飞到祖宗的嘴里。而现在,鞠福生无法进入 想像,那些大肉、木耳、粉条,怎么也无法变成一缕烟,它们太实在了,太真实了, 它们油汪汪、肥光光、香喷喷,它们的香味是致命的,它们的香味一下子就钻进了 鞠福生的肺腑,使他整个一晚都在与馋欲搏斗。 鞠福生的馋欲是由饥饿凿开的。馋欲一旦被饥饿凿开,便洪水猛兽般势不可挡。 鞠福生先是感到胃里有只巨大的虫子在翻腾,一股股食水不停地冲上来。后来,给 母亲夹肉的筷子就不灵敏了,就由往前伸变成往后缩了。如果说跪一晚上是一种刑 罚,那么,面对喷香的大肉忍饥挨饿,对鞠福生便是比跪残酷一百倍的折磨。他一 遍遍借烧纸的机会睨着在灯影里忙活的人们。他们就在他的身边,离他只有几步之 遥,他们每个人都好像长了无数双眼睛,前后左右都能看到他。有一阵,鞠福生很 狂躁,想打人的愿望比想吃东西的愿望还强烈。他想身边如果有一支枪,他会毫不 犹豫地将身边的人打倒在地,他打倒他们,然后骑在他们背上大吃一顿。鞠福生已 经好长时间不怎么注意眼前的供桌了,而是长时间地侧目大家。一个正在打桩的男 人发现他东张西望,上前问他,是不是找三黄爷?他在心里狠狠骂道:去你妈的三 黄爷,还三黄孙呢!后来,大约十二点左右,鞠福生的情绪得到缓解,因为棚子快 搭完,忙活的人们离他越来越远,他只要动作快一点,完全有可能大功告成。于是 他再次俯下身子,瞅准一块肥肉,等待时机的如期而至。时机终于来了,三黄爷发 了话,三黄爷一句话就将人们从屋子里院子里轰了出去。这是鞠福生想都不敢想的 大好时机,鞠福生在心里对三黄爷千恩万谢感激涕零。院子里寂静下来,灵棚四周 再也没有人走动,鞠福生操起筷子,在心里大喊一声,妈,就原谅儿子一回,儿子 太饿了。可是谁知,正在这时,鞠广大从外边回来了,鞠广大一进院子,直奔老婆 灵堂,扑通一声跪到老婆灵前,有气无力地对老婆说:金香,你别害怕,村长去打 点乡里了,俺砸锅卖铁,也不能叫你火化,你放心好啦。 鞠福生伸出的胳膊顿时僵在那里,一块黄淋淋的大肉骨碌碌掉到地上。 当宁静像黑暗一样无边地笼罩到鞠家宅院,鞠福生胃里的那只馋虫已经死了。 父亲跪下后,再没有起来。父亲要和他一起守灵。鞠福生胃里那只馋虫死掉,便再 也打不起精神,困倦仿佛灯前的小咬钻进他的神经,使他没多久浑身就软成一摊烂 泥。 鞠广大累极了,乏极了,自从进院,他被三黄叔支来使去快成了一根转轴,红 事白事都是一样,累的就是最亲近的人。这世界人与人越是亲近,越是欠着感情债, 从正面看,似乎是水涨船高,可是倒过来看,就知道老天爷有多么计较,把什么都 给你抵消了,你获得了最多的感情,你就得付出最大的代价。然而,在这个晚上, 鞠广大一点都不知道,还有更大的代价在等着他。 鞠广大跪累之后,坐了下来。他把脚盘在腿上,到底是平辈人,不怕老婆怪他。 他的一双脚板是赤裸的,从刘大头家出来向天空踢掉一只鞋子,一双鞋的命运也就 昭然若揭了。一双脚板,其实是他走进伤疤的一次写照,就像儿子是他失败的一个 写照一样。不过,此时此刻,鞠广大没有有意躲避儿子,如同虱子多了不怕咬,疼 多了也就不怕疼一样,他从刘大头家回来再看鞠福生,反倒没了什么感觉。他盘腿 坐在那儿,打开一沓沓邻居送来的冥纸,擦火点燃。他从进门还没来得及给老婆烧 纸,他太应该给老婆烧烧纸了,纸就是钱,干了半年民工,太该挣点钱给老婆花了。 事情就是在这一时刻发生的。这一时刻,鞠广大看到了掉在地上的肥肉。其实, 自从饥饿在他胃里爬过那道山岭,他就一直没有见到它,这一块掉在地上的肥肉, 让鞠广大清清楚楚看到了饥饿的身影。也许,是发现它掉到地上,太可惜了,半年 多来,他还没有吃过这么一块又饱又满的肉呢;也许,是它的样子太诱人了,肥的 一面,黄焦焦地透着酱油的颜色,瘦的一面,则是一层黑油油的红,鞠广大没有丝 毫犹豫,就从地上捡了起来,弹弹上边的泥土,一个顺劲,就扔进嘴里。 鞠福生一个晚上都想着这块肉,却因怕别人看见没能吃上,而鞠广大根本不怕 别人看见,一块肉吃到嘴里时,近在咫尺的儿子和坐在灵棚那头的三黄叔却谁也没 有看见。大肉在鞠广大嘴里瞬间融化,化成沁人肺腑的热流,化成了巨大无比的美 味。这美味着实太巨大了,鞠广大浑身通了电一般,酥酥的,美味顺着喉管一点点 走入食道、肠胃、腹部,然而就在这时,就在美味走进鞠广大腹部时,一只手突然 抓住鞠广大腹中的肠子,那只手抓住肠子不是抖,而是扭,转盘一样的疼顿时爬满 了鞠广大的神经。鞠广大嗷的一声,两手赶紧捂住肚子。因为猝不及防,他的声音 吓坏了身边的人。鞠福生立时从迷瞪中醒来,瞪大眼睛,三黄叔从灵棚旁跑过来, 两人一起扶住鞠广大,不迭声地叫道:怎么啦,广大?怎么啦,爸?鞠福生的声音 有些发直,是劈了叉那种。鞠广大顾不上回答,只顾一个劲地在地上滚。他先是觉 得肠子被人抓起,扭了个劲,不久,就觉得被人撒了汽油点了火,那种疼是揪心的 疼,是活活被烧灼的疼,那种疼没有气的蒸腾没有水的拨离,是彻头彻尾的干疼。 三黄叔和鞠福生见此情景,彻底惊呆了,三黄叔震惊片刻,立即认定是亡灵在作怪, 他曾遇到过这种情况,大都是媳妇虐待婆婆,婆婆死后就叫媳妇肚子疼。鞠广大怎 么会虐待老婆呢。认定是亡灵作怪,三黄叔赶紧站起,走到灵堂边,语气温和地说 :金香,看在多年夫妻面子上,你不能折磨广大,广大哪里舍得你走啊。 同样内容的话重复三遍,只见鞠广大滚动的身子停歇下来,球一样缩成一团的 身子舒展开来。仿佛经历了一场暴乱,灵棚前一片狼藉,冥纸烧成的烟灰被鞠广大 滚得四处飘散,惊飞的鸟似的。见鞠广大不再滚了,三黄叔说,是金香不愿走,不 舍离开你,没事儿,这回好啦,俺跟她说好啦。 鞠广大在儿子的搀扶下从地上爬起,劫后余生似的看着灵棚,看着灵棚前的供 桌,看着曾经躺着一块大肉的地面,霜打树叶似的低下了头。 是在父亲坐起来之后,鞠福生才发现那块肉不见踪影的。最初,他不敢相信是 父亲吃掉了它,他跪下来凑近供桌,借给母亲上香的机会四下偷偷寻找,当他怎么 找也没能找到,他知道没错,一切都是真的,父亲偷吃了那块猪肉让母亲见了怪。 这个事实被认定后,一种说不清楚是悲悯还是辛酸的情绪夜风一样袭击过来,鞠福 生几乎不敢再看父亲。 夜静极了,一点声音都没有,蚊虫好像也疲倦了,它们停在灯泡边的木柱上, 不再到处乱撞;夜籁好像受到刚才的惊吓,躲到远处;因为是凌晨两点,爱管闲事 的狗也不再叫了,倒是风不知疲倦,不知困,一阵阵从后背吹来,从宅院四周的墙 头吹来。八月的夜风,应该是清凉中带一丝潮气的,应该是携了苞米的清香又裹了 艾蒿的苦味的,八月的夜风在歇马山庄,从来都是最柔和最酥软最神秘的,你不知 道它从山南边来还是从海北边来,你不知道它从天空中来还是从地腹深处来,它想 来,不请自到,它看上去是那么小心翼翼,它溜在庄稼的缝隙里,窜在院墙的根角 里,它躲避着灾难也抚慰着灾难,它清点着时辰又推动着时辰,它追赶光明时稍纵 即逝,它煽动黑暗时却从容不迫,这就是八月的夜风,这是八月的夜风吗?这是在 鞠家宅院轻轻掠过的八月的夜风吗? 这一点,在外边做了十几年民工的鞠广大已经无法感知,在外边读了三年高中 又做了半年民工的鞠福生也已模糊不清,清楚的,只有一辈子也没离开歇马山庄的 三黄叔,他做管事儿的四十年,守过四十年的灵,四十年来,在八月的日子里死去 的不下三十人,他太清楚这夜风的风骨和形状了。 后半夜,鞠福生反而觉得比前半夜好过。因为深知了偷吃供品的恶果,鞠福生 敢于直面供桌上任何一盘菜和肉了,因为深知偷吃供品的恶果,鞠福生直面真实的 菜和肉时能够进入一种想像了。它们好像再也不是那种可以直接吃掉的食物,那些 食物正变成一缕烟雾在夜空飞舞,继而飞到母亲嘴里。母亲不饿,因为母亲在不停 地吃。母亲一再不停地说你吃吧福生,你吃,于是鞠福生就把食物送到自己嘴里。 鞠福生其实只把食物夹到另一只碗里,那碗已差不多被他夹满了,但他觉得是夹进 自己嘴里,他不住地吞着口水,每一吞都那么有滋有味。他在吞咽的过程中似乎很 快乐,是那种做学生时才有的快乐。那时他夜晚蹲火车站,就这么无边无际地遐想 着,他跟在遐想的后边满世界飞翔……天快亮时,鞠福生竟有了一丝满意和知足, 他点燃一沓纸,静静地朝火光看着,脸上溢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