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对于鞠广大,这是一个非同凡响的日子。这个日子在没有到来之前,他从来不 知道会是这个样子。在这个日子里,鞠广大经历了由清醒到梦幻、由梦幻到清醒这 样一个过程。最初,他清醒地知道,是因为老婆死了才来了这么多人。后来,他一 点点置换了场景,他把自己看成了不发一句话就让手下人忙得团团转的老板。再后 来,也就是现在,他又清醒过来,他再次明白是自己老婆死了才招来这么多人这一 事实。然而,这丝毫也没有使鞠广大沮丧,死人的事是经常都会发生的,大操大办 的事却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他如果不大操大办,下河口的男女老少怎么会聚到鞠家 宅院呢,如果不是大操大办,村长刘大头和村委头头怎能屈尊到他家来呢。他们不 光人来了,还以村委的名义,送来了花圈。他鞠广大打心底不感冒什么领导不领导, 他只是从中觉得,作为一个山庄的男人,作为一个常年在外的民工,他还是经得起 的,还是有能力有力量的。鞠广大的心情在村领导到来之后,推向了一个高峰。那 时节,他清醒地意识到钱花得是多么值得,他因为意识到钱花得值得而精神倍增, 他通知三黄叔,今天明天,下河口有一户算一户,都不要做饭了,都过来吃,像郭 长义那样来不了的,要安排人去送。他跟三黄叔说话的口气,再也不是以前那种商 量那种无助,俨然就是一个大老板。 任何事情,有高峰就会有低谷,心情也是一样。对于潜伏在鞠广大命运中的那 个低谷,他没有丝毫准备。事情其实是跟村领导一起来到鞠家的,事情来到鞠家, 先是走到三黄叔的耳朵里。刘大头把三黄叔叫到一边嘁喳了一阵,三黄叔听后,慢 慢回转身,看着鞠广大。鞠广大的情绪确实比昨天好,比夜里好,三黄叔真的不忍 心将这样一个消息告诉他,可是,这个消息不告诉鞠广大确实枉为了消息,也是完 全没有可能的。三黄叔不得不在跟身边几个人说了之后,果断地走到鞠广大面前, 没有这样的果断,他三黄叔也枉为了三黄叔的身份。三黄叔点了一下鞠广大的后背 :“广大,出来一下。”鞠广大从座位上站起来,跟过去。鞠广大以为是刚才发布 的命令得到实施,三黄叔要向他汇报。可是三黄叔的表情不对,三黄叔看他的眼神 有些散,表情也过于严肃。三黄叔说:“广大。”口臭飘然进入鞠广大的鼻孔。 “火化的事出岔了,村长上去打点了,可是不行,前儿个腰岭村死了个人都化了, 有比的,乡上不敢,眼下太紧。”鞠广大心紧了一下,“你是说,必须火化?”三 黄叔说,“村长是这么说的。”“妈的,这……”鞠广大回想刘大头夜里的话,本 是说得很死的。三黄叔说:“你给他多少钱?”鞠广大愣了一下,“没,没给呀, 俺寻思等办成再说。”三黄叔噗地吐了一下舌头,口臭更浓,“这不行,眼下什么 时候,不动真的还能办成事儿?” 如果事情只是到这儿,也没有什么,顶多鞠广大呆一会儿,在心里给刘大头系 一个更大的疙瘩,或在老婆送去火化之前,真正地难过一阵,再多,就是一气之下, 把做好的棺材给劈了发泄发泄。可偏偏事情不这么简单,事情在向鞠广大命运的沟 谷滑行时有板有眼从容不迫。 鞠广大呆了一会儿,并没像人们想像的那样有什么反应,他只是冲三黄叔点了 点头,意思是说,化就化吧,这有什么法子。然而就在这时,举胜子家的凑到鞠广 大跟前。她从三黄叔那得知消息,立即苍蝇盯住血泊一样盯住鞠广大的表情,她说 :“广大哥,别难过,化就化吧。”鞠广大冲她苦笑了一下,说:“俺知道。”举 胜子家的又说:“俺看这事儿是好事儿。坏事总能变成好事儿。”举胜子家的就火 化的事讲起了辩证法,鞠广大有些不解,抬眼看了一下。其实鞠广大的不解只是一 种顺理成章的反应,并不是系了什么扣子,然而这时,举胜子家的把鞠广大拖到院 墙边,扫了一眼灵棚,小声说:“要不是怕你化了金香嫂尸体难过,打死俺也不能 说……金香嫂子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化就化了吧。”鞠广大这次是真正地抬眼看 她,并且看得很专注。举胜子家的说:“俺亲眼看见,那人半夜从你家出来,他怕 弄出动静,不走门,踩咱两家的墙。” 举胜子家的用意,也许真是为了让鞠广大减少悲痛,接受火化这一事实,可是, 鞠广大不但没有减轻悲痛,且看见了捅向心口的刀子。它雪亮雪亮,它深深地扎进 了他的心口,之后,一串殷红殷红的血喷溅出来,溅在他的眼前,溅在院子上空, 遮挡了、淹没了一切。他满眼都是血淋淋一片,心是由刺疼转为钝疼的,心在钝疼 的过程中一点点麻木了他的感觉、知觉,麻木了他的神经。后来,他差一点大笑起 来,他嘴使劲咧了咧,他说:“是吗?谢谢你,大嫂,谢谢你。” 是在午饭之后,疼痛才一点点从鞠广大的知觉里复苏。疼痛在鞠广大知觉里的 复苏,是从一块肉开始的。那时帮忙的女人们吃饱喝足,过来逼他吃饭。女人们说 人死了,你不吃饭也没有用,你怎么样她都活不过来了,还是保自个儿身体要紧。 鞠广大从女人们的提醒中得知自己一直没有吃饭,鞠广大从女人们的提醒中忆起了 夜里吃到嘴里的那块肉。现在,他一点都不知道饿了,曾经,他知道饿,他因为饿, 他捡了掉到地上的那块肉,他吃了那块肉,他的肚子就没命地疼起来,他的肠子被 人用手抓断似的。忆起夜晚的肚子疼,鞠广大突然醒悟,他的老婆柳金香这么往死 里折磨他,原来是因为变了心,三黄叔念叨几句不疼了,他一直就想不开这是为什 么,他哪一点对不住老婆,她原来在这半年里变了心,变了心!疼在复苏时是从记 忆开始的,而疼一旦开始,向心窝走去,鞠广大便看到了一个真实的自己——人总 是这样,只有疼才会使感觉真实起来,鞠广大看到,自从走进歇马山庄,他鞠广大 的感觉一直是错误的,女人们捅他抓他,一浪高过一浪地哭,他还以为她们是因为 见到他想起自己在外的男人,她们其实是在哭他的可怜;刘大头两口子其实早知道 没有不火化的可能,只是为了讽刺他的自作多情,才特意给他一点希望;乡亲们其 实早就急盼盼地等着看他,看一个被老婆戴了绿帽子的男人是个什么货色,他自投 罗网地顺应民意,毁掉家底大操大办把他们请来,他还以为他在接受大家的慰问, 享受了大老板的快乐,他其实就是一个自己往自己头上抹狗屎的大傻瓜啊! 疼再一次在身体里鲜活起来时,鞠广大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立马将尸体火化, 下晌就出殡。歇马山庄规矩,人死了要放三个晚上才能出殡,可是鞠广大绝不想把 这天大的耻辱张扬在院子里再留到明天。鞠广大把三黄叔找来,鞠广大故意将嗓门 提得很高,他说:“三黄叔,要化今儿个就化,晚饭前出殡,就这么定了。” 三黄叔瞪了瞪眼,呆立片刻,说,“也中!” 这一决定来得太突然,刚吃饱了饭有些犯困犯懒的人们再度忙碌起来。这一回 鞠广大真的要做一回大老板了,他亲自派人上村部去给殡仪馆打电话,亲自催促寿 衣快一点做,赶在火化之前穿上,重新安排晚上的酒席——因为等不到明天,今晚 就是最后一顿酒宴了,要多买酒。鞠广大再也不坐在灵棚旁边,他高声大嗓在院内 喊着,比划着,因为长时间没有进水进食,他的声音沙哑而枯燥,仿佛从竹筒里倒 出来的沙子。看着鞠广大同上午判若两人,人们个个交头接耳,这人怎么啦?死了 人怎么反而……只有举胜子家的不敢抬头,三黄叔正在人缝里一脸怒气瞪着她。 是在人们聚在灵棚里,给早已硬尸的母亲穿衣戴帽的时候,鞠福生才溜出家门 的。自从上午跟举胜子家的从外面回来,他就觉得他该做点什么,饭后,看到父亲 的异常,做点什么的念头更是撒到湿土里的豆粒,一下子发出芽来。他从院里溜出 来,直奔后街的岗梁。他虚脱了似的,浑身是汗,他的腿软得不行,每走一步,都 像踩到海绵里。但他还是带着小跑,没用五分钟的工夫,他拐过后街,来到西沟他 的目的地。鞠福生的目的地是父亲的朋友郭长义家。鞠福生站在院子里,朝屋里看 了几秒钟,他其实并不清晰他要来干什么,他只清晰他要来,他还感到冥冥之中有 股力量在推动他。推开郭长义的屋门,鞠福生在堂屋里迈了几步之后突然停住,他 看到一个人正如期从屋子里出来。 鞠福生来不及去看郭长义的表情,猛地就是一拳打在对方胸脯上,接着,两拳 三拳四拳五拳,他不停地出击。可是,对方的胸部红了,紫了,却没有一点反应。 ? 穴见插图263页? 雪对方的没有反应让鞠福生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后来,他停 止拳头,拽住对方衣领,用力地推着、搡着,结果,鞠福生却像一只被老鹰叼住的 小鸡一样被对方叼出门去,直奔西边的偏厦。郭长义把鞠福生叼到偏厦,扔进草糠, 直直地盯着他,仍不还手。这时,鞠福生看清了郭长义的脸、眼、下颏儿,他的脸 仿佛被困了一个冬天的地瓜,灰灰的,眼皮像在酱缸里酱过的萝卜,皱皱巴巴,下 颏儿上的那片参差不齐的胡须仿佛一个久离家园的逃犯。鞠福生等待他的反抗,只 有反抗才能证明一切都是传说,是诬蔑,是陷害,可是郭长义没有半点反抗的意思, 他不但不想反抗,缩着手的样子好像一个认罪的人任你惩罚。鞠福生猛一用力,从 草糠中爬起来,站稳,再一次朝郭长义扑去。这一次,他用的不是拳,而是手掌, 他打的不是胸,而是脸。鞠福生自己都不清楚他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两掌上去,地 瓜一样的脸立时变成紫茄子。郭长义的脸变成了紫茄子,还不还手。鞠福生彻底蒙 了,他大叫起来:“郭长义是你害死俺妈——” 这一喊确实好使,郭长义不再无 动于衷,他伸出手来,然而,他伸出手来不是反抗,而是一把将鞠福生搂进怀里。 他搂得很紧、很死,入了铁扣一般,任鞠福生怎么挣都挣脱不出。郭长义把鞠福生 箍进怀里,开始说话。郭长义说,“俺对不起你妈,俺对不起她啊!”因为贴在郭 长义胸上,鞠福生感到他说话时,胸口一掀一掀。 “你真的和俺妈有事?”鞠福 生的声音像被撕裂的纸一样,丝丝响。 好像鞠福生的话是一把石子,而郭长义是一只遭了石子的鸟,他渐渐失去力气, 松开鞠福生,扑到地上的草糠里,无声地抽泣起来。他边哭边说:“春上你家银杏 树干死,你妈白天晚上挑水,俺去帮她……俺早就知道俺不该去,早就知道,可是 …… ”郭长义的话语一顿一顿,好像村子压井里的水,必须压一次用一下力气。 “那块地浇完,俺到你家去过两回,俺第二回就下决心断了……俺用镢头砸断脚趾 再也没去,好几个月了,可是她,她却走啦……” 如一个孩童在野地里遇到一个临产的产妇不知该作何反应,当事实真的被确认, 鞠福生大脑一片空白。他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但他从书本上知道那是最最不好把 持的事,是像鬼魂附体一样难以挣脱的事。许久,鞠福生警醒过来,死死地盯住郭 长义:“不管怎么样,就是你害死了俺妈,你小心你的脑袋,你最好到外面躲一躲, 俺爸不能饶了你。”说到这里,鞠福生看见了他的初衷,那股冥冥之中推动他不顾 一切跑出去的力量,是要他奔向这样一个初衷的,他太了解他的父亲!只是他想不 到进了郭家的门,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让他迷失了初衷。 然而,就在鞠福生说出这句话,欲离开郭家时,一个人闪进院内——他的父亲。 看见父亲,鞠福生大脑嗡的一声,心立时慌了起来。他不知道父亲能做什么, 但他知道父亲绝不会不做什么。他下意识挪了一下脚步,站到郭长义一边——郭长 义这时已经从草糠中爬了起来,突如其来的恐惧使他整个人都萎缩了,变形了。这 样的时刻,他知道早晚会到来,他有着充足的精神准备,可是临了,他还是不能自 制。 鞠广大不但没有冲进偏厦揪住郭长义,目光里的愤怒也没有想像的那样丰足。 他站在离偏厦只有一米远的院子里,近于平静地看着郭长义、鞠福生,他看着,上 下打量着,那目光好像在说,呵,你爷儿俩凑在一块儿。有一个瞬间,鞠福生想, 也许是父亲不设防地发现自己,愤怒的情绪被遏制住了,就像在金盛家园办公室里 那样,他必高喊一嗓子你给我滚——可是他的父亲没喊,他的父亲目光在半空转了 一下,最后落在郭长义脸上。 这是一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寂静的院子、寂静的天地、寂静的世间万物都在等 待着这一时刻。鞠广大终于把握了这一时刻打开了这一时刻。然而,鞠福生和郭长 义怎么也不能想到,这一时刻会是这个样子。鞠广大说,“郭长义你是个草包、水 蛋,你越不出门,人们越认定那事是真的,你要是敢跟俺走,去看着把俺老婆埋了, 你就是条汉子!” 鞠广大刚刚说完就转身离去,看着鞠广大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郭长义和鞠福生 统统呆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