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正是一个晚上的躁动不安,使歇马山庄女人们期待的事情,或者说嫂子期待的 事情,在这个夜晚刚刚过去就发生了。 当时,吕小敏正在镜前耐心地化妆,挂在唇线上和眼线上的妩媚露珠似的,一 闪一闪。看着妖艳照人的吕小敏,二妹子说话的音调有些劈叉,一棵树被闷雷劈了 杈一样,声音很难听,“吕小敏,你,你走吧。”说罢,拍到桌上五十块钱。 吕小敏没有停止动作,似乎一点都不意外,似乎她这么认真地化妆,就是为了 离开这里。吕小敏什么也没说,慢慢地把妆化完,然后,收拾自己的东西。不过, 吕小敏的伤感还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她的脸突然灰下来,仿佛有一朵乌云正笼罩在 那里。不过,她拎包往外走时,还是笑着往餐桌上放了一个纸条,之后跟二妹子说 : “姐,这是我的手机号,什么时候需要我,给我打个电话。” 二妹子也笑了,是那种居高临下的笑,仿佛在说:“哼,俺怎么会再需要你!” 吕小敏的背影消失在朝霞的光辉里,当然是王树生眼里的光辉,他怅然若失地 站在门前。 打发吕小敏,二妹子最想做的事就是收起超短裙,扎起蓬乱的头发,在镜子前 端详一下自己。其实,她一早起来就换了原来的衣裳,把头发也扎起来了,只不过 没来得及照镜子而已。她不放心自己是否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这对她好像特别重 要。在她照镜子时,她的哥哥来了,她的哥哥像往常那样,没什么目的地在屋子里 转,在他转过一圈后,二妹子还是告诉他一早决定的事。她的哥哥愣了一下,之后 皱了皱眉,眉心顿时堆出不快,但他什么也没说,又转了出去。 小馆顿时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吕小敏没来时的样子,寂静、冷清。因为有热 闹的时光作着比较,一下子清静下来,二妹子还真的有些不能适应,那情形就像坐 在一辆速度飞快的卡车上,突然遇到刹车,晃得一溜前倾。外甥王树生问她要不要 泡木耳时,二妹子居然愣愣地瞪着他,好长时间回不过神儿来。 寂静的日子,清冷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确实是没有充足的准备,就像吕小 敏刚来时她没有充足的准备。然而同是没有准备,过去和现在是不大一样的,过去 的没有准备,是二妹子对到来的一切全然不知,并因此让她感到新奇;现在的没有 准备,是二妹子对到来的寂静太熟悉了,她因为熟悉这寂静而感到恐惧。在吕小敏 走后的那个早上,二妹子不设防地感到一种恐惧,一种往昔的什么又会再现的恐惧。 为此,二妹子即使没客来,也绝不坐下,她努力使自己陷入忙乱,比如帮王树生切 菜,擦桌子扫地。 实际上,那往昔就在她身边,在餐桌旁,在后厨里,在小馆屋檐下。在餐桌旁, 是一跳一跳的身影,在后厨里,是一颤一颤的笑声,在小馆屋檐下,是闪闪发光的 笑脸。当然,最最重要的,还是她超短裙下面扭来扭去的大腿,在这猝不及防的寂 静里,那条淡灰色的超短裙煽动出一股股热气,使二妹子不时地摆一摆长长的裤腿, 释放着那里的燥热。 吕小敏的气息在小馆里驱之不散的时候,二妹子恍如飞动在半空中的苍蝇,一 会儿门里一会儿门外,就像她刚来小馆,一听拖拉机声就门里门外来回跑动一样。 追随拖拉机的跑动,其目的她是清楚的,是想丈夫。而如今的跑动,除了跑动,她 看不到目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因为看不到目的,在吕小敏走后的第一个黄昏,二妹子进入了这样一种状态, 小馆开业伊始的状态,手握一只苍蝇拍,痴呆呆地坐在凳子上。因为跑动了一天, 太累了,坐下来时一摊泥一样,给人下沉感。二妹子痴呆呆看着苍蝇,看着它们飞 起又落下。它们中有的,喜欢沾有油腥的桌面,不时地飞走再不时地返回,就像小 馆的客人们不时地进来又不时地离开一样。而有的,却一直呆在天棚上,它们在那 里,从东北角飞到西南角,再从西南角飞到东北角,它们不管飞到哪里,就是不下 来,它们不下来,看上去并不是不屑于与贪恋油腥味的苍蝇为伍,而是因为什么迫 不得已的想法,因为它们不时地,总要回过头来往下看。当然还有一部分,既不在 桌面,也不在天棚,而只贴在窗户的玻璃上,它们是被外面的光线吸引了,长久匍 匐在那里,不回头也不转头。当然,匍匐在玻璃上的苍蝇,大都是一对,是一个趴 在另一个的身上,它们发出嗡嗡的声音,激动不安地抖动着翅膀,似乎有一种难以 抗拒的力量控制了它们的身体,使它们不得不贴在玻璃的表面,直升机似的一点点 上升,盘旋,盘旋,上升。 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二妹子并没像以往惯有的那样,腾地站起来,抖动手中的 苍蝇拍,在屋子里一阵狂轰乱舞。二妹子只是静静地看着,一动不动地看着,直到 黑夜降临。 然而,在这个开除了吕小敏的夜晚,在这个一对对苍蝇在玻璃上激动不安地抖 动着翅膀的夜晚,随之而来的,却不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而是一张闪闪发光的笑 脸,而是吕小敏的身体。 吕小敏的身体浮现在她眼前,是赤裸而光洁的,脱去了超短裙,退掉了乳罩, 屋子里顿时散发着瓶装花露水的香气,二妹子甚至看到了她身体被某种东西控制之 后的激动不安,如餐厅玻璃上那激动不安的苍蝇。是这时,另一个男人的脸出现了, 那个男人,不是黑夜里控制吕小敏身体的那个男人,而是二妹子的丈夫。二妹子是 在想像那个控制吕小敏身体的那个男人时,想到了她的丈夫的。而在此刻想到她的 丈夫,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被车碾得血肉模糊的人了,而完全是干净的,完整的,不 但脸是干净的,完整的,身体也是干净的,完整的,有着某种能够控制女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