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从昏沉中醒来,钟松龄只觉全身酸痛,脑袋里好像有一只手搅混,天地失去 秩序和平衡。 关静呢?她首先想到的人就是他。 「你醒了?」心之所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何等柔情。 她转过头来,看见一张因担忧而略显憔悴的俊逸面容。一向光洁的下巴长出 青毵毵的短髭,眼下有淡淡的暗影;失意的美男子更加令人升起爱怜之意。 她张开口想说话,喉咙是乾的。 他像明了她所有的心意,从桌上的温水瓶中倒了一杯水,扶起她上半身,让 她半靠在自己胸前喝水。 「谢谢。」她说。 他扯扯嘴角,放下杯子,扶她重新躺好,又替地盖上被子。 「头还痛不痛?」 「不痛了。」她在说一个体贴的谎言,但是苍白的病颜和纠结的眉心却泄了 底。 他怎么会看不出她不高明的谎?和她相处不是一天、两天了,凡事她总是以 别人为先,宁可自己受罪,也不愿他人有- 丝委屈。 「你送我到医院的吗?」白墙、白色隔帘、熟悉的医院气味,钟松龄幽幽地 说:「你别告诉我妈,她知道我出了车祸,一定担心死了。」 这话说得太晚了。几个小时前,他已让方春意痛责斥骂了一顿。她骂得愈厉 害,他心中愈舒坦,仿佛他的愧疚可以因而减轻一些。 「你出了事,我便打电话通知伯母和兰生他们来。」 她面露忧愁:「你叫他们来了?那他们有没有怪你?我会跟他们说清楚,这 都是我自己不小心。」 他覆上她露在被外的小手,说:「别想那么多,安心休息吧,我在你身边陪 你。」 钟松龄前思后想总是不能放心,怕他因她而受气。 「我妈妈呢?」 「她回去拿东西。」 「你也回去休息吧。」她收回自己的手,柔声催促:「我没事的,看你好累 的样子,你明天还要上班,起不来就不好了。你也不能从这里直接去公司吧?」 「你老是想东想西,伤怎么能好得快呢?」拂去她鬓边凌乱的发丝,胸中涨 满又酸又甜的怜意,只盼时光的脚步就此停住。「不准你再胡思乱想了,乖乖睡 觉吧。」 「可是……」还想再说,关静伸出右手食指放到她乾燥的唇上,做了个噤声 的手势。「嘘别说话,睡吧。」 他的话像是施了魔咒,让人不得不从。 他守在身旁,钟松龄心头一松,眼皮逐渐沉重起来。心安吧!没有什么药比 心上人的守护更有灵效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吓你,是我不好,不该突然跑出来……」她费力地和睡神 抗争,试图向他解释。 关静执起她瘦可见骨的手,凑到唇边低低地说:「我知道,睡吧。」 眼皮终于支撑不住,她跌进睡梦之中。 看着钟松龄无邪的睡脸,嘴角漾着满足的微笑。病房中,只有他和她两人。 他凝神望着她一张犹带孩子气的素净脸庞,偶尔那两排浓密的睫毛会颤动一 下。比她美的女人他见多了,怎么这一个竟能如此轻易地挑拨他尘封不容人接触 的心弦? 「你为什么要爱上我?我什么都不能给你,跟我在一起的人,只会被不幸和 噩运缠身,所以我才不愿连累你。」太多的疑惑、太多的痛楚,关静左脸抵着她 的手,来回地轻轻地摩擦。「我一再地伤害你,是想把你赶得远远的,不要你再 来接近我;下意识地,也许我也觉察到我会对你缴械投降吧。你是那么美丽、那 么纯洁、那么善良,我凭什么获得你的青睐?我灰暗的过去,连我自己都不敢去 面对。」 说到这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久久才又张开,凝重的表情里有深切 的哀恨。尽管岁月如梭,人事已变,但,烙在心上的伤痕仍是那么鲜明。 他继续说:「我不想害了你。原本打算游戏人间,一个人孤独终老。我以为 我可以的,我没有办法再去爱人,可是你为什么要出现?出现也罢了,为什么把 我也拖进你的世界?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在毁灭我和你自己,你知不知道?」 凄迷的倾诉缭绕回荡在斗室之中,迷失在情路上的关静像个被遗弃的小孩。 如果此刻钟松龄清醒,听到他真正的心曲,必会泪盈吧。这些话,关静是永 不会对她讲的。 但,身后却有一个人在驻足倾听。 方春意回家整理钟松龄一些衣物,再回医院,进门便听见关静对着沉睡的钟 松龄在说话,于是停住了脚步倾听。 什么灰暗的过去? 听他这么一说,让方春意开始思索……他的身世如谜,他们对他一无所知。 为了女儿,她得去调查他口中所谓的「灰暗的过去」。 钟松龄检查报告出来,她只是轻微的脑震荡,其余的外伤不成大碍。 或许是歉疚,或许是即将远扬不再相见,关静对钟松龄呵护备至,百依百顺。 这些天他都待在她身边陪伴她。 「你不用去上班吗?」他能陪她,她当然很高兴,但她不希望成为他的负担。 「兰生是老板,他准我的假来陪你,你用不着担心。」他笑道。 听他这么说,她也绽开一个喜悦的微笑。 钟兰生劝说了好久,关静去意甚坚,令他头痛万分;退而准关静一星期不用 上班,让他陪钟松龄闲散几日,看看他那条接错线路的神经会不会驳正过来? 钟松龄出院是由关静送她回家。 「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他投以深深的一眼,以记今世的依恋。 她失望极了。「你不坐一会儿吗?」 「公司有事。」打出这个幌子,是早点脱身的方法。 如他所料,她不挽留他了。 「那你去忙吧,我下留你了。」 关静一笑。是该走的时候了。 走出大门,方春意站在廊下,她看见关静送钟松龄回来,特意出来等他,有 些话她须避开女儿说。 「伯母。」他有些讶异。 「我有话跟你说,这里不方便。」 于是方春意坐上关静的车,到了- 家咖啡馆。 关静察觉方春意今天的神色和以往不同,她的举动也不寻常。 「我想,我也不拐变抹角,直接就说了吧。我希望你履照前言,离开松龄, 不要再来找她。」她的态度强硬。 关静眼一抬。她前后不一的表态相去未免太远,他不动声色地问:「为什么?」 她知道了什么?关静猜测着她所掌握的资讯,无非是他的风流情史,心安了 一半;那是他特意塑造出来的保护色。 「我说了我会走,伯母您可以放心。松龄她太单纯,我不会只专情她一个人。 为了避免日后伤和气,早散早好。」 「你能走那最好,你的离职金我不会亏待你,你大概也不把那点钱看在眼里 吧?」她皱着眉续道:「你义父是日本人的大富豪,膝下没有一儿半女,将来他 的企业都要归你,这份家产惊人得很哪!」 宛如雷轰电掣,关静的脸上血色全无,四肢一阵冰冷,拿着杯子的手颤了一 下。 「你调查我?」她怎么可以?他怒不可遏。 「那次我听到你对松龄喃喃自语,说到你曾经有过一段「灰暗的过去」,所 以我叫人去探查你的身世。」幸好她偷听到他的自白,才不致把女儿嫁错人,她 庆幸不已。「我作梦也想不到你以前曾做过那种事,你的义父和你也是那种关系 吧?当年藤田英夫为了把你从小田切源太郎手中抢过来,动用了他在政经黑白两 道的势力逼小田切就范,名义上你是他的义子,事实上是他的禁脔。他对你还真 不错,不但替你照顾发疯的姐姐,还放你离开他身旁自由翱翔。倾城倾国,你当 之无愧。」 他坐在位子上,方春意轻鄙的话语一点一滴流入耳中。如果有人曾仔细观察 过他,会发现他僵冷冰寒的双眼中有两簇火焰在燃烧。 「你的身世遭遇确实很不幸,很值得同情。松龄是我最宝贝的孩子,你很爱 地我了解,可是天下做父母的没有人会把女儿往火坑里送。你太复杂了,松龄嫁 给你会受到伤害。如果你是真的爱她,就离开她吧。」方春意太爱女儿,她白莲 般洁净的掌珠,不能落入关静这块众秽的污泥之中。 是吗?他是火坑? 一把恨火正以熊熊的态势煎逼着五脏六腑,为什么?为什要去撕开他结疤的 伤口?他要走了不是吗?为何不让他留一个怀念的余地?他会把这分爱埋在心中, 永志不忘。 他无声地冷笑,怨恨开始萌芽。她会发现她做了一件大错事,他关静不是能 让人呼来喝去的小狗,她要为她的错误之举付出昂贵的代价! 他发过誓,他不会再让人来摆布他的人生。 他沉默得太久,令方春意心生不安。他曾过过那样荒颓堕落的生活:心理上 和常人不同,他会不会恼羞成怒反过来对松龄采取不利的行动? 「你太多虑了,不用你说,我会走的。你何必费心还去调查我的过去?」他 的微笑释清了她的担忧,冻人的寒意消抿无踪。关静是个非常性感的男人,他一 笑,令人有目眩神摇的惊魄之感。「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过去,我也不用瞒得这 么辛苦。我是被人包过,而且还是个同性恋的日本男人。小田切源太郎是我的所 有人,后来藤田英夫收养我做他的义子。我为了摆脱那段生活,到英国念书,才 认识兰生。毕业后他邀我回台湾替他工作,我的义父也有意叫我回日本承继他的 事业;但台湾是我的故乡,所以我跟兰生回来了。我庆幸我回来了,才能遇到松 龄这么好的女孩,我自知一身污秽配不上她。在两人还陷得不太深时,我想走得 远远的,留给她一个美好的印象。」落寞的神情教人忍不住想伸臂安慰他。 「我不是嫌弃你的过去,松龄的身体状况你也清楚,她受不起刺激,你能谅 解吧?」话说得很好听,实际上她彻底看轻关静。 冷意在心中逐渐扩大,憎恨一旦生根,便迅速蔓延开来。 「我爱松龄,我怎么会去伤害地?」他装得好悲沉,一副为情牺牲的凄苦。 「伯母,我想请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别把我的事告松龄,我不想破坏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她点头说:「我不会跟她说,你放心吧。我连兰生都不告诉他。」 「谢谢。」他凄然一笑。 「你有什么打算吗?」她并非出于关心,而是关静若能早一些离开,她才能 安心。 「回日本吧。」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得到她想要的答案,方春意站起身要离去,不放心地又叮嘱一句:「你会走 吧?」 关静又是那种教人看了心疼的笑。「我是那种反覆无常的人吗?」 她似乎逼人太甚了些,点头说:「多保重。」 目送方春意走出咖啡馆后,关静霎时变了- 张脸,森冷的阴沉令人不寒而栗。 结帐出门,暖阳照在身上,他却像置身在寒冰地狱当中,那么耀眼的光芒刺 痛他的眼。 他不配站在阳光下吗? 既然如此,大家就- 块儿下地狱吧! 一连多天,关静像是在这地球上蒸发了似的,不见踪影。 钟松龄见不着心上人,去问钟兰生,他告诉她关静仍照常去上班,因为前阵 子请假太多陪她,必须加班把公事赶完。 他其实在骗她。关静上班是真,但做的是离职的善后移交工作。他没能留住 关静,任凭他说到唇乾舌燥,一言不发的关静一个眼色就制止了他的滔滔不绝。 钟兰生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他的心意。但是,到医关静为什么去意 如此坚决?他实在想不透。 方春意也让他不用挽留关静。他更纳闷了,母亲以前不是很欣赏关静吗?她 闪烁的言词、严厉的眼神里,似乎隐瞒了什么真相,还要他不准把关静要离去的 事情告诉钟松龄。 关静当然不会乖乖地任人宰割;他一边在进行离职,一边在等待时机。暂时 的沉寂只是掩人耳目,他需要瞒过方春意,才能一步步展开报复行动。 他从钟兰生口中探听到钟松龄这个星期四下午上插花课,于是请了假到大楼 下守株待兔,准备张开魔爪,开始捕捉猎物。 钟松龄下了车,多日下见,她清瘦了不少,脸上有股淡淡的忧郁。 「松龄。」他在角落现身。 「关静!」钟松龄喜出望外,迎了上去。 「好久不见了。」他看见她的同时,冷漠就崩溃了。 「你怎么在这儿?不用上班吗?」见到他,她欢喜得整颗心快炸开来。 他伸手去握她的手,声音里热情的温度在沸腾:「我想你。」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他从没这么露骨直接地表达爱意。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上我家好吗?」 她本想说她还有插花课要上,想想又把嘴巴闭上,羞怯地轻点头。 她没有心思去上课,她想待在他身边。才分别一个多星期,但,她感觉有如 睽违了一世纪之久。 到了关静家中,才关上门,关静立刻反臂抱住她,低头就是一个深吻。 有力的双臂紧紧束住她,这个太过突然的拥抱和热情如火的亲吻,教她吓住 了。 关静- 直对她很尊重,今天为什么这么反常? 钟松龄忘了推开他。起初她是吓了一跳,之后却是脸红心跳沉醉在他灼烫的 双唇吮吻之中。 怀中的人儿逐渐柔软下来,他知道她对他动了情了;暗暗冷笑,他关静有弄 不到女人吗?他松开手臂,让她稍有喘息的空间,满意地看着他成功造就出来的 红霞。 「松龄。」连他的声音都是诱惑的利器。 她羞得低下头。她的观念还停留在二、三十年前的时代,让异性吻了一下, 羞怯感几乎淹没了她。但是,成千上万的蝴蝶在胸中鼓着翼,在欢飞。 「松龄,你跟我走吧!」命运的齿轮在转动了,而这一步,会将两人引向什 么样的未来? 她错愕地睁圆那双不解人间险恶的美目。「为什么?好好的怎么突然要离开?」 他泛起一丝极为无奈的苦笑。「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在日本有一位义父,他 对我很照顾。本来在英国念完书,我就该回日本去帮他打理公司,但兰生力邀我 到台湾来替他做事,我也很想回台湾来看看,所以我义父给我几年时间到外面闯 一闯。前几天,我义父打电话来叫我回日本,还替我找好了结婚对象」 钟松龄颤了一下。关静要走,而且有了结婚的对象,对她来说这冲击太大, 地无法接受。 「你听我说。」他一手撑持她的背,她看来像随时会倒下的样子。「我怎么 可能丢下你不管?从电梯相遇的那一刻起,我就不能没有你啊!我一向自命潇洒, 没有女人能束缚我,可是你就是那么简单地走人我的心房,不费丝毫力气地俘虏 了我。看见你快乐,我就跟着欢喜;看见你忧愁,我的心也跟着郁结起来。我爱 你都来不及了,怎么会不要你?我向我义父提起你,他一向随我的意,如果是我 喜欢的女孩,他是不会反对的。得到我义父的同意,我去向伯母提我们的事,她 一听我要带你去日本,说什么也不肯,坚持要我留在台湾。这不是令我为难吗? 我义父膝下无儿无女,只有我一个义子,他年纪已大,我不帮他谁帮他?但是叫 我丢下你一个人回去,我实在办不到。这些天我没去找你,是想试验一下我能不 能放弃这段感情。我终于知道答案,真情是割不断的。没见你的日子,我无时无 刻不想你」 原来有这么一段复杂的内情。她为爱茎心如捣的同时,他亦在受着情义两难 的煎熬啊。 「我还以为你忘了我了。」她激动地投入他怀中。 「小傻瓜!」入耳的呼唤是那么柔情款款,她没看见他脸上一片阴冷。「我 那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轻抚着她的秀发,他在她鬓边耳际印下许多亲吻,展开狩猎的行动。 当他的手跨越她的尺度,探进她衣内,她从迷迷糊糊的激情中幡然惊醒,推 开他的胸膛,拉开距离气喘吁吁地喊:「不要!」 关静眼中闪过挣扎又痛苦的颜色,扭身坐在沙发上说:「对不起,我不是故 意要冒犯你,是情不自禁……」 钟松龄激起了歉疚之心,坐到他身旁,主动拉住了他的手。「我没怪你的意 思。只是我们还没有结婚,不能……」 她在说什么呀?他又没说要娶她,她笃定的口气好像大事已定,好个不害臊 的女孩! 关静对于女孩子曲折的心思最了解,转过头碰着她的额头,以不胜爱怜的语 气说:「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你这个天下第一的神射手,已经把爱情射进我的 心了。」 他俯下头,再次用吻来融化她的顾虑和矜持;他只要慢慢来,不要挑起她的 警戒心,她自然会走入他处心积虑布局设下的陷阱。 在他愈来愈难分难舍的密吻之下,钟松龄终究抵挡不住汹汹情潮,两人的身 子像是相互吸引的南北极磁铁,紧密贴靠在一起。关静吻着她的额、她的眼、她 的鼻、她的唇,- 路滑下她白皙的颈,来到她起伏剧烈的胸脯之上。 他肆无忌惮的双手带着滚烫而炽人的情焰,炎烧着她背脊、腰肢上敏感的肌 肤,听着她被他挑起的情欲呻吟。 是时候了。关静打横抱起全身柔软无力的钟松龄,走进房中,将她放平,随 即覆身上去,继续他的猎香行动。 关静一面喃喃对她吐露低诉甜言蜜语,一面轻解两人衣衫。钟松龄在他轻怜 爱抚之下,浑身发热。要关静紧紧地抱住她,才能稍为舒解那教她又痛苦、又渴 望的燥热。 就在他即将来到最后一道防线,钟松龄的理智突然从一团混沌中挣跳出,她 叫了一声:「不!」她羞急地拉过被子掩盖半裸的身子,眼眶中滚着愧窘的泪。 到这个地步,他怎会放掉已在手心的鸟儿?就算他的理智说停,身体也拒绝 谈和,他亢奋得可感受到每一个细胞的跳荡,在在向他抗议他不该任意中断。 「你讨厌我吗?」他不能急,尽管他快管不住自己的本能。 钟松龄摇着头,泪如雨下。「我们不可以这样,你不要逼我好妈?除了你以 外,我不会再爱任何人了,可是我不能随随便便就跟你……」 关静坐在床沿,背对着她,装出一副深受情欲折磨的痛苦模样,以嘶哑得救 人心痛的声音说:「是我不好,我若爱你,我该珍惜你的。是我太急切了,我不 能安心啊!没有得到你,我无法确定你是不是真真正正属于我。」 「我不会再爱上别人了。」她膝行来到他身后,细瘦的两臂圈上他的脖子。 「请你相信我。」 他颤悸了一下,拉开她的双手。「别考验我的耐力,你该离一个满心只有你 的男人远一点。」 「我……」她该怎么做才不致陷于两难? 关静低叹一声,回身捧住她的脸,凄迷的、焦迫的、惘然的,仿佛他捧在手 心的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低声微语:「我若能少爱你一分,我又何以让自己 在亲情与爱情之间挣扎得遍体鳞伤?」 钟松龄说不出半句话,实际上任何言语也无法形容她此刻的激动感怀。她投 入他的怀中,抛却了矜持,热烈而大胆地拥住他。「关静!」 关静亦搂住她,抱着她双双倒下,包裹着她瘦弱身躯的被子悄悄滑落,为他 复仇的剧码揭开序幕…… 关静凝视着怀中沉睡的钟松龄,她的嘴边挂着- 抹甜甜的微笑,像是心满意 足依偎在母亲的胸怀里似的。 他轻轻起身,尽量不吵醒她,就让她暂时作个虚假的美梦吧。 捡起长裤套上,他俯身以指背轻擦过她水嫩的脸颊,肌肤嫩得像婴儿一样。 他忽然恨起她来,集一身宠爱的钟松龄,更衬托他遭遇之残酷。 钟松龄嘤咛一声,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关静。方才种种的亲热镜头,飞快地闪 过脑中,羞得她把脸埋进被中。 「你醒了?」他一改先前的柔情,变得异常的冷淡。坐在沙发椅上,翘起右 褪横放在左腿之上,没头没脑地说:「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钟松龄从被子下抬起头,满脸疑惑。他为什么要说故事?但她仍坐起身来, 他说她就听。 房内没开灯,关静的脸模糊在不甚充足的光线中,冷硬不带感情的声音开始 述说一段尘封多年的记忆…… 「在十多年前,有一对姐弟,双亲很早就过世了,全靠姐姐独自照顾这个小 弟弟,两人相依为命。日子很苦,但是他们活得很好。姐姐为了弟弟,国中念完 就去工厂做工?她是个很单纯的女孩,心地很善良。在姐姐十七岁时,她遇到一 个男人,那男人知道她的家境,对她更是同情体贴,常常到她家来,三个人一块 出外去游玩。姐姐很快坠入了情网,她想,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了。有一 天,这男子说要带她一同去日本游玩,慰劳她的辛劳。姐姐不放心弟弟一个人留 在台湾,那男人一直劝她跟他去,弟弟也认为姐姐应该要休息一下,他是个大男 孩,可以照顾自己了。姐姐考虑了很久,终于答应了。谁知那个男人是只披着羊 皮的狼,他专门引度女孩子到日本去卖春。姐姐被他骗到日本去之后,就被他卖 进妓女户。他为了让姐姐死心塌地为他工作,编了一大套谎言谎称他欠了人家一 大笔赌债,要姐姐原谅他。姐姐非常爱这男人,她已经不乾净了,能够尽一点力 量帮他,她也甘愿。那男人跟她说只要半年她就不用做了,姐姐虽然伤心,但只 有认命,并要求这男人好好照顾她唯- 的弟弟。」 他顿了会,续道:「那男人怎会管这小男孩的死活?弟弟在台湾等了两个多 月,等不到姐姐回来,他还曾经怀疑过是不是姐姐不要他?左邻右舍同情他年纪 小,常常送东西来给他吃,他才不至于流落到路边去乞讨。在日本过着悲惨生活 的姐姐,她等待着自由的来临,她还是坚信那男人是爱她的。直到有一天,她碰 见一个同样被那男人卖到日本来的女孩,她的爱情梦碎了。她试着要逃出魔窟, 可是- 次又一次被抓回去,她的护照被扣押、语言又不通,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 她能逃到哪里去?每次被抓回去就是一顿毒打,最后她崩溃了。」 钟松龄颤抖了一下,天下竟有这么悲惨的事! 「姐姐发疯了,但是命运之神还不打算放过这对姐弟。有一个日本企业家无 意间看见男人身上姐弟的合照,他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小男孩,要男人去替他弄来。 这男人兴匆匆飞回台湾,找着了小男孩,也下隐瞒他实情,要他用自己去换他姐 姐。这个弟弟恨极了这男人,但是为了他姐姐,他答应和这男人去日本。见到已 不认识自己的姐姐,弟弟伤心地哭了。姐姐口中叫着他的名字,两眼空洞无神。 男人带弟弟去见那个企业家,弟弟愿意做他的玩物,只要企业家找最好的医生治 疗姐姐。企业家答应弟弟的要求,送姐姐进了精神疗养院,但姐姐的病始终没有 起色。三年过去去了,弟弟从一个可爱的小男孩蜕变成为俊秀的少年。他炫目的 外貌,只有招惹来更多急色的无耻之徒。企业家喜欢这个弟弟,他请了许多老师 来教导他上流社会的礼仪,好带他出去炫耀夸示。人人都知道他有一个台湾来的 「新宠」,有时为了生意上的关系,企业家把弟弟当礼物送给与他有同好的客户 几天。弟弟早就不在乎了,生张也好、熟魏也罢,他把自己当成行尸走肉一般。」 钟松龄听得动容。 「如往常一样,企业家把弟弟又送到某个知名人士家中。这个威严而和他个 头差不多的男人,改变了他的后半生。这男子是在企业家的宴会上看到弟弟的, 他青年丧妻,中年丧子,孑然一身。弟弟的面貌和他死去的儿子非常肖似,勾起 了他的亲情。他让企业家把弟弟送来,是想在弟弟身上寻求往日的回忆。弟弟几 乎死去的心又重新燃起希望,至少是个机会不是吗?他把自己的遭遇告诉这男子, 希望这男一子能救他脱离地狱苦境。于是这男子动用了一切力量,逼企业家把弟 弟让给他。男子收养弟弟为养子,待他比亲生儿子还好,也替他照顾尚未痊愈的 姐姐。但弟弟心中的创伤实在太大了,他不愿再留在这块有着他不堪回首记忆的 土地上,于是在男子的安排下,他到英国去读书。到了英国,没有人知道他的过 去,他稍稍可以安心了。他结交了一个来自台湾的朋友。毕业后,这朋友邀他跟 自己回台湾共同奋斗。他想,回去看看也好,而日本的义父没有勉强他回到他身 边。于是弟弟再度踏上睽别了十四年的故乡。他像无根的浮萍,飘荡了大半个地 球。他这位热心的朋友见他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极力要凑合他和自己的妹妹。 弟弟不喜欢弱不禁风的女孩,但看在朋友的面子上,他勉强和女孩交往。可是他 实在厌烦女孩什么事都不懂,当女孩替他送便当来时,他再也忍不住发脾气要和 她分手。」 寒冷自心头升起,钟松龄脸色惨白。他说的故事为何和他们如此雷同? 关静顿了一下,故事已来到不容闪避的刀口,鲜红的血液是对她最佳的献礼。 「女孩被他气跑了。那天傍晚他接到女孩母亲的电话,说她没有回家,弟弟 只好出去找人,在停车场撞上了一直在楼下等他的女孩。送她去急救,女孩的哥 哥、母亲都来了,一致责怪他的不是。弟弟不加抗辩,因这事他原有道义上的责 任。等女孩好了,他准备要回日本去。女孩的母亲却暗地里跑去调查他,弟弟气 疯了,他决心要报复女孩的母亲。于是他花言巧语骗那女孩到他的公寓,他要在 得到她之后,再狠狠地丢弃地,告诉她自己其实一点也不爱她……」 故事还没有结局,但可以预见的是他们彻彻底底玩完了。 钟松龄用力看进那- 双冷得没有- 点热度的眼睛,其中装满了愤世和积恨。 「懂了吗?」他绽开一丝狞笑。「我就是故事里的小男孩,我做了人家三年 的玩物。整整三年啊!你这种不知人心险恶的富家女,是不会了解我过的是什么 样的鬼日子。若不是我的义父救了我,我可能沉沦到更肮脏下流的地方去。你哥 哥要我和你交往看看,我做了;而你那个自以为高贵的妈,却暗地里去调查我的 过去,然后要我离开你。哼!你们有没有尊重过我的人格?我关静不是让你们高 兴时就哄- 哄的玩意儿!我本来要走的,可是你妈不把人当人看的态度惹火了我, 所以我要对你下手,我要让她后悔莫及!」 钟松龄白着一张脸。「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她雪白的双肩在轻轻颤抖,而他的心被蛇的毒液染污了。「你以为自己是国 色天香的大美人吗?我会看上你的人?」 她闭上了双眼,万箭攒刺般撕心裂肺的巨大痛苦,一波波向她涌来。 她痛苦的不是自己被骗失身,她是心痛他啊!他受的苦比她更多,而她却是 心甘情愿把自己给了他。 「我……我不知道你有这么下不幸的悲惨过去……」她又怜又痛。 像是被毒蝎咬了一口,关静又从座位上猛然跃起,大跨步走到门边,头也不 回地说:「我不需要你的同情,省省吧!滚回你妈身边去哭诉,我看到就恶心!」 砰的一声,他摔上的不只是房门,连带他的心房,也一并重重深锁。 关静独坐在黑头里,夜色四合,一星微火是死寂中仅存的一丝生气。 不知坐了多久,一动也不动的他乍看像尊无生命的石像。 急促的门铃声一声追于一声,高频率的声波像要把人耳膜震破似的。 他懒洋洋地站起来开门,预料中的人来了。 方春意踏进门立刻扬起手,关静不避不让,结结实实让她打了一巴掌,他甚 至斜睨冷笑着。 「你这个禽兽!」她气得五脏如焚。「竟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来!」 钟兰生也来了,他在来程上约略知道个梗概,冲击得他还定不下心来, 钟松龄站在最后面,她无能阻止方春意。 「你问问你女儿,我强迫地了吗?」乱吧!闹吧!他要搞得天翻地覆才罢休! 「你」她气结不已。「我要告你!」 「告我什么?她也不是未成年的小女孩,男欢女爱,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 不怕丢脸,你尽管去告啊!」他仰头失声大笑, 钟兰生粗喝说:「关静!你发疯了吗?我真不敢相信你是我所认识的关静!」 关静回得也快,字字句句像把刀,他要割开虚伪华美的包装。「你自以为是 的眼睛,哪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我?全是你透过自大又高高在上的眼镜在为我下注 解!」 「我要把你的事全抖出来,教你在台湾不能立足!」方春意不会轻易放过欺 负她女儿的人。 关静正想说悉听尊便,一直不说话的钟松龄却开口了:「妈,请你不要。」 三人齐望向她。 「松龄,你不要怕,妈会替你出这口气。」方春意安慰女儿,她自有妥善的 方法不会伤害到钟松龄。 她摇摇头。才不过- 个下午,她含羞带怯的茉莉花- 下子蜕变成能忍冬的寒 梅,坚定的星辉在闪闪流动。「关静他没有强迫我,是我自愿的。」 「你被他骗了!」方春意疾呼。 「他没有骗我,他什么都跟我说了。妈,我不怪他,是我们不好。他有那么 痛苦的过去,不想被入知道是应该的。」她的明眸依旧温暖,里面蕴藏最宽容的 爱,「不要再伤害他了。」 「伟大啊伟大!」关静连连冷笑:「你下是被爱冲昏了头,就是天生的白痴!」 「你听听这种人说的话!他为了报复妈胁迫他走,所以对你下手,这种人根 本就是丧心病狂,你不要替他说话。」 钟松龄眼波中漾着无限的温柔,教人要融身销魂其中。「我爱他,不管他过 去是什么样的人,我都爱他。」 三人有片刻的缄默。关静是最受撼动的一个,但他立刻硬起心肠,他不信有 人能放下一切,用清澈无色的心去爱一个有污点的人。 「你说你爱我,提出证明让我相信你!空口说白话,人人都会。」 「我愿意嫁给你。」 「松龄!」方春意失去她平日的优雅仪态,两眼瞪得好大。「你在说什么? 你怎么可以嫁给一个变态的疯子?」 狂炽的怒气街上头顶,关静对方春意的恨意已到了引爆的顶点。 「好,我们结婚。」他冲口而出。 「作梦!我不会准你们结婚的!」方春意拉着钟松龄就往外走。 他抢着拦住去向:「结不结婚由她决定,她是大人了,有自己的主意,不用 你把她当娃娃看,搓圆捏扁由着你高兴。」 他不肯罢手,这场烂仗,大家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你」方春意气到脑中一片空白,无言以对。好半天才对钟松龄说:「别听 他挑拨我们母女的感情,妈难道会害你吗?跟妈走,妈非叫他走投无路不可!」 钟松龄站定了不走,她要把话说清楚。一个是生她的母亲,一个是她爱的情 人,两人都是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妈,你原谅关静好吗?他并没有如你想像那么坏。我小时候常常住院,你 总是安抚我说快好了,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同样地,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爱来治 疗抚平创伤。给他复原的机会,好不好?」 柔婉真挚的话语,让关静等人默然无语。她话中的力量感动了在场的三人, 她原是这么一个对一切都抱持宽容之心的女孩。 关静有一刹那心软如绵,但那不过是- 闪而逝的动容,刚硬无情才是他戴得 太久而卸不下来的面具。他冷笑着:「你自己答应嫁给我的,你可不要反悔。」 「我不会。」 「松龄!妈不准!」 钟松龄握着方春意的手,她的眼神是坚定的,证明她不是一时冲动。「妈, 相信我好吗?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对我而言,能待在所爱的人身边,就是最大的 幸福。」 「松龄,你别傻了!妈见过的人大多了,关静不是能给你幸福的人。」 钟松龄露出一贯如蓝空般从容清越的笑容,不知怎地,她就能给人莫大的信 服力。「即使这是一条通往毁灭的路,我也不后悔。」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