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不是终局 第十一节 轮到我了 终干,轮到我了。 现在我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了。 昨天,一个警探打电话给薇拉——她是我不动产的保管人。顺便说一句,薇 拉正在与别人谈判,准备将我的名字加入“亚洲艺术博物馆”新建筑的投资人名 单。这是种子基金从我的二千万美元遗产中取得的。 警探说有一些我的东西。包括地毯、盖着我的纺织品以及我摔下来时砸坏的 东西:一架木格子屏风,一只明朝的碗,两个唐代的舞女小雕像,都是复制品, 手工不太好。 还有两样可怕的东西:杀人的金属发卡和套在我喉咙上的带子。 薇拉想要它们吗? “不,谢谢你。” 警探又记起来一样东西:一封私人信件。 薇拉想要看看那封信,她觉得可能是我写的,于是她约了那个警探。 今天,他们坐在警探的办公室。 薇拉开门见山地问:“能不能告诉我,关于陈璧璧意外死亡的一些隐情? 为 什么她的喉咙上有个小东西? 还有鞋子的血印? 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能说璧璧 的死是意外? ” 我很高兴她问了这些问题,因为我也想知道答案。 警探回答:“我们有一个假设,但它仅仅只是假设。看,那里有一个小凳子, 靠近窗户。我们相信陈小姐爬上了凳子,面对着窗,准备放一些圣诞节彩灯。” “那是十二月的第一个周末。”薇拉说,“所有的商店都挂上了灯和装饰物, 璧璧告诉我,她要整晚都来弄这些东西。” “灯和装饰物,”警探继续说道,“在一张长的木头桌子上——” “一张祭坛桌,她经常把一些小东西放在那上面。” 警探皱皱眉头说:“我不是一个油漆工,但不管怎么样,她一定是在向后动, 然后失去平衡摔倒了。一只发卡放在桌子上,而她直接摔到那上面。发卡是银质 的,而且有一头断了。也许你想要看一下那只发卡,因为它很值钱,上面的装饰 物看起来像钻石。” 然后他拿过来一箱东西,大部分都是破碎的。 “对我来说,看上去像人造珠宝,”薇拉说,“你永远无法确定,璧璧怎能 跟上流行步伐? 她喜欢开玩笑,这可能是她的又一件娱乐作品。” “我不是一名油漆工,”侦探依然在重复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他看着资料说, “关于血脚印,我们很难判定,但大致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路过的男人, 可能看到陈小姐在橱窗中流血。于是他破门而入,跳上了平台。他在她身边跪下 ——这就是为什么发现他裤子膝盖上有血。她摔倒在地上,后脑勺撞到了铜佛像, 当时她已不省人事。验尸报告显示那里有损伤,那男人将她喉咙处的发卡扯下来, 立刻被大量溅出的血吓坏了。所以他从窗帘上扯下了红缨穗,在她颈部包扎想止 血。可惜没有用,她还是死了,因为流血过多而死了。” 这些推断让薇拉很难受,她难以掩饰痛苦地哭了出来,想象那个陌生人恐怖 而无益的举动。 “那个男人害十白被人抓住,他觉得自己会被当作嫌疑犯。”侦探继续说, “他的手上都是血,发卡上也有他的指纹。他很快就跑出去了,将裤子和鞋子扔 在汽车边。现在你知道的和我们一样多了。” 薇拉擦了擦眼泪说,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同时我也明白了。 但这并不能令人满意。我愚蠢地摔倒? 这就是我死去的原因? 那个陌生人是 谁? 我想谢谢他努力救我。 当我想到这里,立刻就知道他是谁了:一个我认识了二十七年的男人。 我几乎每隔几天就会看见他,但我几乎完全不了解他。他叫纳吉伯,是我公 寓拐角处的杂货店老板,一个黎巴嫩人。 这个从未给过我优惠价的店老板,在他外出晚餐后回家的路上,想--- 要挽 救我的生命。 “我们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侦探告诉薇拉,“但如果我们知道,我们也 不会指控他。” 警探从资料里取出一封信,交给了薇拉。 信是用中文写的,警方在我尸体旁边发现了这封信,然后请一名华人警察翻 译了一下,发现这封信是我在中国的亲戚写来的。 “应该要给中国写封回信,可能她还不知道陈璧璧出事了,这是地址。” 警探将他同事翻译的地址递给薇拉。 如果灵魂可以战栗,我的灵魂一定是战栗了。 我记得这封信,我读过的。 这是我的表姐玉珩写来的。她是我童年时的知己,每年她随家人来我家时, 都会告诉我一些家族内的闲话。 在国民党撤离上海前夕,我家正准备去遥远的美国,而她则留在了上海。许 多年过去了,她仍然健康地生活在故乡,偶尔还会给我写信。 这封信在我死的那天早晨,随着一包礼物一同送到。当邮递员送来时,我正 在橱窗内布置。我将信放在祭坛桌上,过了很久才想起来看信。 警探的推理是正确的,我当时站在凳子上,正在挂圣诞彩灯。我看到了表姐 的包裹,然后把信拿了出来。 信的开头还是一如往常,有关天气和身体的闲聊。然后表姐提到了“有趣的 新闻”—— 有一天,我在上海的旧货市场上,想淘些东西到网上卖。你知道外国人喜欢 古旧的东西。有时我让旧货在灰尘里滚几圈,让它看上去更像古董——这可别告 诉别人啊!下次来上海,你要和我一起去逛早市。总能淘到些便宜货的,文革时 藏起来的室贝啊什么的。我看到几副原装的麻将牌,这在外围人中很受欢迎。 我看到一个女人在卖首饰,那宝石居然是真的,想象不出这么粗鄙的女人会 有这种东西。我很和善地问她,“你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 ” 她洋洋得意地说:“是祖上传下来的。我父亲曾是个真正的有钱人,我们有 很多佣人,住在思南路的花园洋房里。” 你一定知道,现在的思南路就是当年的马斯南路,也就是过去你们一家住的 地方。 所以.我马上问她:“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 她自豪地笑着说:“他有家名叫诚实的大百货店。现在已经没有了,但过去 可是赚了大钱呢。” 我盯着妣说谎的眼睛问:“你姓什么? ” 中国人是不会乱说自己姓氏的,她果然如实说了:“我姓罗。” 对!你们家的看门人不是叫老罗吗? “原来你就是看门人老罗的女儿! 那坏蛋偷走了我家的金银珠室!” 你真该亲眼看一下,她的眼睛瞪得有多圆,嘴巴张得有多大。她开始号啕大 哭起来:“我父亲早就死了,因为在他外套的衬里发现了珠宝。” ( 我写信告诉过你这些的,还记得吗?) 她看见她父亲被带到一个大操场,背上挂着一块写了罪状的木板,眼罩掉了 下来,能看到他惊恐的眼。被枪毙后,家里人将其他值钱的东西埋了起来。 到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们挖出珠室,偷偷地卖掉了。然而,她的家人也 一个个因为宝贝而死了。 现在,她要将最后几件卖掉,因为她不想把祸根留给儿子。 原来这是鬼魂的命令,要她将宝贝完璧归赵,是去除祸根的唯一办法。所以, 我将这些小东西给你找回来了。这是你们家过去时代的纪念品。虽然不是很值钱, 但也许能让你在回忆里感到快乐…… 我放下表姐的信,打开这些纪念品。 我马上看见了它,是一只精美的发卡,上面有许多小玉片装饰,还有钻石状 的牡丹。甜妈从我这里偷了去,我又从她那儿偷了过来,最后又被看门人老罗偷 走了。 但命运如此诡异,在五十多年之后,它又转回到我的手上——我亲生母亲的 翡翠发卡。 翡翠发卡和我,是我妈妈留在世间仅存的两样东西。 我把发卡放在脸颊上轻轻摩挲,然后将它紧紧地按在胸口。我像摇婴儿一样 轻轻地摇着它。我第一次感到了她的爱,失去母爱的空虚,折磨着我的整个人生, 如今终于可以弥补了。 然后,我感到腿上发虚,双腿开始摇晃起来。在一阵眩晕之间,我想要推开 什么东西。但我意识到了那是什么,我又恢复了感觉,为什么我不能拥有它? 为 什么我否认爱? 忽然,我又回到了那轮中秋的明月下,看到了那个无法感知爱的我。 眨眼间我的人生已悄悄过去,在我六十三岁的这个瞬间,终于重新尝到了这 美妙而复杂的滋味。 这是个奇迹,妈妈的发卡给我的奇迹。 我不再控制自己了,将妈妈的发卡压在胸口,心底悲喜交集,任凭爱和悲伤 将我淹没。 淹没了。 我从凳子上直直地摔了下来。 当我死的时候,鲜血流淌,心脏停顿,脉搏消失……我觉得这该是终结了, 肉体与精神的终结,感官和欲望的终结。 但不是。 当我随我的朋友们,在兰那王国度过了惊心动魄的时光后,我想这该是终结 了。 但还不是。 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了,我想我会立即消失,走过奈何桥,转世投胎,变成另 一个新生命。 但我还在。 这似乎是结局的本质——永无终结。 当生命中所有遗失的碎片都找到后,你可以用记忆小心地黏合起来,但还会 有更多的碎片等待发现。 我不会再待在这里了。 现在,我知道外面的世界,我的朋友们曾看到过它。 随着一百只翠绿色甲壳虫一起呼吸,伴着每次击鼓声而回响。那是所有思想 都融为一体的绝对沉静。 抱歉,我无法说出更多,因为它应该保持神秘,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传奇。 ( 全文完)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