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你的诚挚的 打和文福结婚后,我就没有年轻时的照片,我把那些照片全扔了。可你父亲保 存了这本相册。他给我拍了好多好多照片。瞧瞧有多重啊! 相册开头是他认识的一些美国飞行员的照片。然后是一些女人,不是女朋友。 我认为只不过是你父亲碰到我以前认识的女孩子。我不知道他干吗还把这些照片放 进相册,可我从来不问。也许他给这些姑娘起过美国名字,于是她们给他照片作为 回报。就像这一张:“你的诚挚的真诚的潘娣。”潘娣是个什么样的名字呢?她连 自己的名字都不会拼。我的英语也不怎么好,但我知道在一句话里要么用诚挚的, 要么用真诚的,不能同时用两个。不管怎么说,你也看得出,她不怎么漂亮。 翻到这页来,我的照片就从这儿开始。有时我想,我的整个一生就是从这儿开 始的。 看这张照片,这一张,还有这一张。瞧,我曾经年轻过。你不知道你母亲也有 年轻的时候?这就是你父亲经常看的一张,他说我又年轻又漂亮。甚至当我开始出 现白发时,你父亲说我看上去还是跟从前一模一样。在梦中,我看上去总是和这些 照片一样,又年轻又漂亮。直到前不久还是这样。 但是去年在我过生日的时候,我梦见你父亲没有真的死去。他就住在一个偏远 的角落里,只是忘了告诉我。开头我很生气,他怎么能让我白白担心呢?但随后我 就忘了生气了,我高兴极了。我准备去看他。然后我朝镜子里望望,哎呀,怎么回 事啊?你怎么变得这么老了?我的另一半回过来望着我说,“这是你的错,是你忘 了。”于是我一下子觉得自己老了。我一下子意识到人家都是这么看我的,我比我 想象的要老,已经七十五岁了。 不管怎么说,在1946年,我还是年轻的,也是漂亮的。 看这张,我在微笑,我在眨眼。这张照片拍得不是那么好,但它有特殊的意义。 我从文福家逃出来一个月左右,你父亲拍了这张照片。那天,我们在公园里一面散 步,一面争论。这是因为小俞的母亲想把我和淡若送出上海去。她在天津有熟人, 这些好人会把我藏起来,直到我办好离婚手续。 你父亲说,“别去,别去。” 而我说,“怎么能不去呢?叫我们上哪去呀?” “你们俩和我住一起。”他说。 这句话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和花生及其他妇女住在这屋子里不是很开心。你以 为她们是共产党就不吵架了?没那回事。可我没告诉吉米。 他要我跟他住一起,我说,“我们怎么能干那种事呢?”我让他和我争了两个 钟头。如果有人提出把你肩头的担子接去,你必须弄清楚他是认真的,不是出于客 气或同情。客气和同情是不能持久的。 在我明白了你父亲确实是认真的以后,他拍了这张照片。 呵,我不知道你父亲干吗把这张照片放进相册。我跟他说过好多次了,叫他拿 走,这张照片照得不怎么样。干吗拍我穿着睡衣,头发乱蓬蓬的样子?可你父亲说 这是他的得意之作。“雯妮和太阳一起醒了。”他老爱说这句话。每天早晨我一觉 醒来,他已经起床了,看着我,说这句话。他还唱一首歌给我听。“你就是我的阳 光。”每天早晨,要唱好多遍。 也许我把这些告诉你不大合适。但我现在要跟你讲讲你父亲的一些事情。怎么 说好呢?他是真心爱我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和他住在一起后,从一开头, 他就从来没有强迫过我。他不要求什么,他很温和。他知道我对性有点怕。 所以开头几个晚上,他亲吻我的额头,他抚摸我的头发,他跟我说话,一遍又 一遍地告诉我他爱我,直到我感到像在梦中快乐地漂浮一般。一星期后,我跟他说 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献给他,让他也感到幸福。当然,我没这么 说,可我心里是这么想的。我闭上眼睛,等着羞怯的情感产生。可他没有马上跳到 我身上来。相反,他像平时那样,吻我的手,我的脸,我的前额。他不停地亲吻我 的前额,不停地抚摸我的后背,直到我忘了所有的恐惧,直到我重新在梦中漂浮起 来。突然,我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了,只不过跟以前不一样,而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 觉。我睁开眼睛。我高兴地哭了,望着他的脸。他也望着我的脸,他也同样高兴地 哭了。过后,他还是紧紧地把我抱住,恐怕我离开。 所以这就是你父亲为什么那么喜欢这张照片的原因。早上,我还在那儿,我就 是他的阳光。 这一页上的这张照片是我、淡若和你父亲住在一起三个月后拍的。这是屋子的 前面,这是门。我身边的那个女人是房东太太,她把楼上的两个房间租给了我们。 你父亲叫她老大婆,就是“老太太”的意思。在中国,你要是管谁叫老太太,那你 是非常客气非常尊敬了。在美国,人们总是说,“嗨,老太太!瞧你走到哪儿去了!” 他们不是出于尊敬,我看得出,他们脸上很凶。 瞧这张照片,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开心过。看我的眼睛,好像笑得停不下来。 你父亲也是这样,整天笑容满面。我们天天过得很快活。每天他下班回来,总要把 我高高地举起来,就像电影里似的。淡若就跑上前去,说,“我也要举,我也要举。” 你父亲去举他,然后说,“咳!太重啰。你怎么会那么重呀?”他叫淡若做个深呼 吸,给他充气,就像气球似的。然后你父亲就把他举起来,举得很高很高。 这段时间,我也不担心文福了。花生已经告诉老阿婶和新阿婶,说我已经和另 外一个男人同居了。她们当然会告诉叔叔,而叔叔又会告诉文福。当时文福把另外 一个女人弄到家里和他住一起了,那女人已经快要生孩子了。所以我肯定文福会很 快和我离婚的。连他父母亲也要他这么做。至于我父亲的钱财,留下已经不够挥霍 了。文福响应政府的号召,把家里所有的金子和证券都拿去换新纸币了。新纸币好 像每星期都要比上一个星期贬值一半。 我们真运气啊。你父亲用的是美元。但即使没钱,我们也过得很开心。因为我 们就是这么开心。 这张照片是同一天拍的。我加印了一张,放大了,寄给胡兰。她和家国还住在 哈尔滨。我写信给她:“猜猜我们碰到谁了?猜猜我们和谁住一起?有个说英语, 叫我雯妮的人。猜猜吧,下封信再告诉你,看你猜得对不对。” 你瞧,这张照片里,淡若和房东太太家的狗玩得正欢呢。那狗不是很像一只羊 吗?毛发蓬蓬松松的,耳朵小小的。长大后,它变坏了,连我的拖鞋都要咬。懊, 我真生气!房东太太把她自己的拖鞋拿来和我换。可她是有脚气病的呀,所以我不 想穿,哪怕出于客气也不想穿。 当然,我觉得她还是蛮不错的。我记得有一天,屋子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的时 候,她跟我讲了她的身世。这时我才知道她嫁了个美籍华人。她丈夫抛弃了她,也 抛弃了那只狗。他回美国去了,又娶了一个。他也懒得和这第一个妻子离婚,但还 是给她寄钱。所以她也不在乎。 “这是命。”她说,我觉得她已经麻木了,只好用这种非常背时的方式接受了 这种生活。可她接着又告诉我,“你得当心点。不要落到我的地步。”所以你明白 了吧。 下面这张照片好像是在春天拍的。瞧后面的树上都开花了。我剪了个短发,很 时髦。呵,我记得这张照片。我看上去很快活,只因你父亲说了句,“笑一笑。” 实际上,在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很担心。我已经用了两根金条,雇了一个好 律师,是南京路上一个有名的律师,以聪明干练著称。他在报纸上登了一个广告, 说我已经离婚,因为文福在昆明用枪顶住我的头,逼我写下“我丈夫要和我离婚”。 广告登出的那天,有两个大汉来到律师的办公室,把里面的东西全都砸碎,把我的 离婚书也撕了。律师很怕,也很生气。他问我,“你丈夫是不是黑帮里的人物?” 打那以后,他就不敢再帮我了。 我开始想,说不定我丈夫真的入了黑帮。杜阿姨也这么想,我不知道为什么。 现在要问她已经晚了。 这张照片很有趣。瞧我系着围裙。我在我们的新居里,是在潮州路上一套两室 的公寓里。你父亲和我已经登记为夫妻关系。上面是这样写的,“吉米·路易先生 和夫人”。但我还是用了我自己的真名的印章,“江雯丽”,这是我的合法名字。 你父亲在早上上班前给我拍了这张照片。后来我就带淡若上电影院去了。我们 差不多每天去,因为我不想整天待在家里,怕文福找到我们。 实际上,在这张照片里,我根本没做什么饭,只是装装样子而已。你父亲很喜 欢拍些自然的照片,不要一本正经的。“宝贝啊,”你父亲对我说——他总喜欢用 美国式的亲热称呼叫我,“宝贝啊,笑一笑,但不要看镜头。”所以你瞧,这张照 片很自然。 这里又有一张我和淡若的合影,还有一张,还有一张。看看有多少?瞧他看上 去多高兴啊?他的脸有些模糊,因为你父亲按快门的时候,他动了一下。你无法让 一个六岁的孩子保持安静,他手里拿一块石头正想往池塘里扔呢。 这张照片我们是在一个庙里面的花园中拍的。这一张我们是在一个放满了卡通 人物那样的小动物的公园里拍的。这一张我们是靠在湖边的一棵树上拍的,你看不 见湖,但我记得湖就在那儿。 我还记得我们拍完这些照片后,就把淡若送到北方——哈尔滨去了,让他和家 国、胡兰和杜阿姨待一起。这是因为房东太太告诉我们,有两个男人来过,找我和 淡若。我想和他一起走,吉米随后也去。但我决定再待几个星期,因为我又找了个 律师,他收了我最后一根金条。他说我的离婚快要办成了,但办离婚手续时我得待 在上海。于是我就待着。我告诉淡若我马上就来。当然,他相信我。我也相信这件 事我做对了,我救了他。 那天半夜里,趁淡若睡着,我们和房东太太把他抱到火车站。她答应把淡若带 到北方,她在那儿有个堂兄弟。但刚上火车,淡若就醒了。他大叫起来,“我妈妈 在哪儿?我改变主意了!我现在不想去了!”他大哭起来,哭得好伤心啊。 我冲上去说,“你怎么能这样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你妈为难。”可他还是 哭个不停,他的小心脏都要碎了,我的心也要碎了。我责备他,“别哭了,别哭了。 我一有空马上就过来,和你在一起。” 当然,我是好好跟他说的,但我还是很后悔。我抱抱他,我该表扬他哭着不愿 离开我,我本不该让他走。 可是瞧,这张照片,还有这张,还有这张,他都很快活。你可以看出来,哪怕 照片有点模糊。大多数时间,我是让他快活的。 这里有一张我和杜阿姨的合影,是她到上海来看我后的几星期照的。我一看到 这张照片,心里就很难过。因为我记得她到的那天,她在走廊上耐心地等了好久, 直到我们回家。 我见一位老太太慢慢站起来了。“小人……”她说。我真是又惊又喜啊。是杜 阿姨——从哈尔滨来的!我冲上去迎接她,怪她也不事先写封信,好让我们去车站 接。然后我看看她的脸,她的嘴巴闭得紧紧的,眼里噙着泪水。你一看到这张脸, 你就明白了,你就明白了。 我想把她推开,口里喊着,“回去!回去!”吉米伸出手拦住我,不让我赶她 走。当她告诉我为什么要来时,我吼道,“你怎么能这么说?怎么能开这种玩笑? 怎么能对一个母亲说她的儿子死了?他没死。我救了他!我把他送到哈尔滨去了!” 但她没怪我。她跑那么远的路,知道我会恨她。她告诉我日本人养了成千上万 只带病毒的老鼠。战后,他们没有杀死那些老鼠,他们让它们跑了。过了一年多, 大祸临头了——成千上万的人得病了,没机会逃脱,然后就死于老鼠和跳蚤身上带 来的急性传染病。可怜的小淡若,才一天工夫就死了。 咳,更糟的还在后头,家国也死了。 我想跑到哈尔滨再去抱一下我可怜的儿子,看看他们到底有没有搞错。毕竟, 他从来不哭。他不大容易醒来。他们不知道淡若是这样的,他是那么相信我。 但杜阿姨说,他们想也不想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就在淡若和家国死的那天把他 们埋了。她说他们不得不把家里所有的东西,淡若的衣服,他的玩具,一切的一切 全烧了,怕跳蚤还躲在里面,所以你瞧,连一件希望和回忆的东西都没留下来,他 就永远地去了。 直到第二天,我才向杜阿姨问起胡兰,“她在哪儿?为什么她不和你一起来?” 杜阿姨说胡兰在哈尔滨,在照料坟墓。她每天去供食品,告诉家国和淡若,她 希望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长得胖胖的。“她一定要这么做,”杜阿姨说,“她说, 她过后到上海来这里和我会面。她没有理由再待在哈尔滨了。至少她现在神志清醒 了。但他们刚死的那会儿——真可怕呀,她整整两天哭不出来,人就像疯了似的, 老是不停地念叨,‘他们怎么会死呢?战争已经结束了呀。’整整两天,她不停地 说这句话。然后她忙着收拾房间,用松节油擦墙壁和地板。干完这个后,她就坐下 来给你写信,尽量用缓和的口气告诉你谈若死了。 “可她脑子僵了,写了一句‘你的宝贝儿子’就不知道怎么写下去了,她就去 问家国。可她找不到他,她就喊他。我见她站在房间里大声喊他,气得眼泪都流下 来了。‘家国!家国!’她拼命喊,‘不要现在就死呀!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呀? 我怎么知道写“你的宝贝儿子”呀?’” 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这张照片里我瘦得皮包骨头。瞧我穿的毛线衣都从肩上耷 拉下来了。你看不出来,这件背心是深红色的,胸前和口袋上还用真的金线绣了花。 你父亲要我穿上它拍照。这是我满二十九岁时他给我买的,所以是在1947年春天。 以前我从来没收到过生日礼物。按理说我该高兴才是,但我还是为淡若而伤心,我 还是在责备自己。所以你父亲也没要我笑。我没笑,这张照片是自然的。 现在你看这儿没我的照片了。因为打那以后,有人见我进了理发店,我出来时, 两个警察把我抓进了监狱。 没人告诉我为什么要抓我。他们把我带进了有着厚实的木门和高墙的女监。他 们把我一带进里面,我就病了。那里面的味道可真难闻啊,就像你把鼻子伸进了厕 所!一个女看守把我领进一条长长的黑洞洞的走廊,经过一排木制的长桌和长椅。 通道的尽头全是牢房,一间接着一间,每间关五个女人,那些人走在大街上你连看 都不敢看,每张脸上都写着一个悲惨的故事。他们就把我关进这种地方,和四个女 的住在同一间臭烘烘的牢房里。 我以为这些女人知道我是被错抓进来的。她们都用好奇而可怜的目光打量我, 一点也没同情的表示。四双眼睛一下子全盯住我的旗袍,这种服装一般是太太穿的 夏装。她们还盯住我刚刚从美容院里做好的亮晶晶的鬈发。住在这里面的大多数女 人都穿着肮脏的长裤和上衣,她们的脸很粗,头发油腻腻的。 过了一会,一个女人用粗嗓门说道,“嗨,小妹妹,坐下,坐下,待在这儿来 做几天客啊?”大家全都笑起来了,但不是出于恶意。我想她们以为开个小玩笑能 使我感到舒服些吧。然后另一个女人从她坐着的木凳子上跳起来,说,“坐这儿吧。” 当她拉上裤子的时候,大家又笑起来了。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她坐的不是什么凳子, 而是房间角落里的一个马桶。这马桶用处不少,一点没什么遮拦,你无法冲洗厕所, 也无法把它盖上,因为根本就没那东西。大家就坐在那儿“方便”,像一大锅难看 的汤。 房间的另一角地上铺着一张草席,大小仅够三个人挨在一起。我们不得不轮流 睡觉,三个人睡草席,另外两个就坐在水泥地上。 整个晚上我就那么站着,整个晚上我都担心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吉米。我 想象着他到处在找我,找遍了公园,找遍了电影院。他是个好人,非常善良,很能 体谅人,但他不够坚强。他从来没有经受过磨难,所以我很担心。我希望杜阿姨能 帮他找到我。 到了早上,我的腿实在受不了了,籁籁发抖。一个女看守来提我了。她叫着我 的名字:“江雯丽!”我连忙大声回答,“到!到!”我还以为她们要放我了呢。 恰恰相反,看守给我戴上一副手铐,好像我是个重犯人似的。然后就把我推进一辆 卡车,跟另外戴手铐的女人在一起,她们的脸都很粗,像小偷似的。说不定他们把 我们带到乡下去枪毙,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就像一群被绑起来的牲口,送到市场上 去,汽车每拐个弯,大家就互相碰撞一下。 然后卡车停下来了,原来这是省级法院的大楼。我一进法院大门,就看到了他: 文福,像个胜利者那样笑着,高兴地看我在大庭广众面前出丑。我的头发乱糟糟, 衣服皱巴巴的,皮肤上还残留着昨晚的臭气。 然后我听到有人在轻声议论,“她就在那儿!”然后我看到了杜阿姨、花生, 还有吉米,他脸上又高兴又痛苦。后来我才发现事情正像我希望的那样,杜阿姨到 我父亲的住处,要求知道我的去处。于是她就知道这都是文福一手干的好事。 法官告诉我犯了什么罪,我被指控偷走我丈夫的儿子,又让他死了,偷走了我 丈夫家值钱的东西,抛弃了我的中国丈夫,和一个在战乱中相识的美国士兵私奔。 我气得发抖,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这些全是谎言,”我平静地告诉法官, “我丈夫早就把我休了,那还是在抗战期间,当时他用枪顶住我的头,逼我在离婚 书上签了字。”我说我没从我父亲家中偷走任何东西,我只拿了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我说,我怎么能被指控为抛弃我的丈夫面和另一个男人私奔呢,既然我的丈夫已经 休了我,而且眼下正和另外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我说,另外一个男人现在就是我 的丈夫,我们已经正式登记为夫妻了。 我看到吉米在点头,有人在给他拍照。然后我听到屋子里又响起了议论声。我 看到还有些人在那儿——就像电影院里的观众,人们因为没事可于而来看热闹。他 们对我和吉米指指点点,然后又议论纷纷。后来杜阿姨告诉我,他们在说,“瞧她 多漂亮啊,就像个电影明星。”“听她说话的样子,就知道她是个好人。”“她要 跟着私奔的男人根本不是外国人,谁都看得出是个中国人。” 但这时文福微笑着对法官说了,“根本就没有离过婚,我妻子搞糊涂了。或许 我们很久前吵过架,我说过要是她再不守规矩就休了她。” 他把我当成傻丫头,好像连是不是真的离过婚都不记得了! “要是我们真的离过婚,”文福说,“离婚书在哪儿?证人又在哪儿?” 就在这时,杜阿姨站起来了,“在这儿!我就是证人,还有我的侄女,她现在 在东北,她也是证人。”杜阿姨真是个好女人哪!一下子想到了这一点。这不是说 谎,一点也不。她听到过我们的吵架,也看到过那张纸。屋子里的人们听杜阿姨这 么说,一下子兴奋起来了,他们高兴地议论起来。 文福冲杜阿姨狠狠地盯了一眼,然后转向法官,“这女人说的不是真话。她怎 么能作为一个证人在离婚书上签字呢?我认识这个女人,她是个文盲,不识字也不 会写。”法官从杜阿姨一脸的不高兴中看出,这是事实。 “那张离婚书你还在身边吗?”法官问我。 “去年我交给律师了,”我说,“但我们在报纸上登了离婚启事后,这个男人, 文福,把律师办公室的东西全砸了,把他的所有文件全撕了,把我的离婚书也撕了。” “她在撒谎!”文福咆哮起来。大家马上又议论纷纷。我又一次坚持说文福逼 我在离婚书上签了字,杜阿姨说她看不懂休书,但她知道里面的内容,“我在上面 按了手印!” 但现在法官要大家安静。“类似这样的案例,”他说,“不管大家是否同意, 我必须凭证据作出判决。没有人拿得出离婚书,所以就等于没有离婚。既然没有离 婚,丈夫就有权利指控妻子带走他的财产和儿子,妻子也没否认她带走这两者,因 此,我判决江雯丽两年监禁。” 法官在文件上写下了他的判决。人们喊叫起来。文福笑了,杜阿姨哭了,吉米 和我四目相对,哑口无言。我完全给搞懵了,脑子乱成一团。我根本没想到要为文 福的谎言而再回到监狱去。我以为他只是想羞辱我一番,送我在监狱里住一夜,让 我生气。我以为我是在做梦:看守把手铐给我戴上,有人在给我拍照,法官在文件 上盖大红印章。 突然,文福走到法官跟前大声说,“也许我妻子现在已经接受了教训,只要她 说声对不起,我就既往不咎,她就可以跟我回家了。”他做出宽宏大量的样子,冲 我微笑。 所有的眼睛全都转到我身上,看我说些什么。我想他们都在等待我跪下来,请 求宽恕。我想连杜阿姨和吉米都在希望我这么做。但我心中充满了仇恨,哪里还会 考虑他们的希望呢?我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文福的笑脸,等待着我的回答。我能 够想象到他会怎样笑我,他会怎样强行上我的床,他会怎样每天给我痛苦,直到我 的意志完全崩溃为止。 “我宁可睡监狱里的水泥地,”我听见自己大声说了出来,“也不愿意回到那 个男人的屋子去!”屋子里爆发出一阵惊讶的骚动和笑声。你瞧,结果,受羞辱的 还是文福自己。他们把我带走的时候,我笑了。 三天后,杜阿姨来看我。我们坐在小小的接待室里,一个女看守坐在角落里, 监听我们所谈的一切。 杜阿姨把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我看到里面有两条短裤,一块包裹布盖在我的衣 服上,免得弄脏,一把梳子、一把牙刷、一双筷子,还有一个小小的观音菩萨像。 “把这件衣服摊在床上,”杜阿姨解释说,“这样你的床就干净些。把观音菩 萨挂起来,让你心中有一块净土。” 然后她伸出她的衬衫袖子,从里面掏出一张折成四折的报纸。“瞧他们于的好 事,”她小声说,“所有大报都登了。吉米·路易说他们写得太坏了。” 我打开报纸,读了起来。吉米说得一点不错,木可怕了,好像是下等流氓写的。 我的脸都气得发烧。 “美国罗曼司以死亡和悲剧告终。”我读着。我看到自己的照片,看上去很坚 强,像个革命党。“‘我宁可坐牢!’坠入情网的女人喊道。” 旁边是文福的照片,他的眼睛转向一边,好像在看我的照片,他的眼神既愤怒 又得意。下面是文字说明,“‘她的自私杀死了我的儿子’,这位国民党的英雄宣 称。” 最底下是吉米·路易的一张小照片,他低着头,好像害羞了。“这位美国特工 说,‘我还想把她要回来。’” 我把文福编造的所有谎言全都读了,说什么我放弃了受人尊敬的生活,背叛了 我的父亲,让我自己的儿子死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疯狂地想和美国人睡觉。文 福知道报纸想听什么。 杜阿姨望了望女看守睡眼矇眬的样子。“小人,”她轻轻地说,“我是个笨女 人。我本该早就在那张纸上签字的。真对不起。”我们俩叹了口气,彼此了解了对 方。 “吉米·路易在哪儿?”最后我问道,“他什么时候来?”杜阿姨低下了头。 “哎,小人哪,”她说,“我干吗老给你带坏消息呢?” 这张照片上照的是你父亲回美国时坐的轮船。瞧下面写的什么?“海上山猫号”。 瞧见底下的画上圆圆的窗户没有?那就是他待过的工作人员舱。 瞧,有多少人在这上面为他签了名?“最美好的祝愿。李文成。”“最美好的 祝愿。玛丽·艾玛格瓦。”“最美好的祝愿。雷沙·汉森。”“诚挚的问候。琼尼 ·豪。”“以基督之爱。马克斯玛·阿斯庇拉。” 这一位写得最好:“亲爱的吉米,第一次和你见面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个风 流登徒子。后来和你交往多了,我才觉得这么想真对不起你,因为你是这条船上最 好的好小子。我很爱你。你的小雯妮有你这样一个丈夫真幸运。祝你好运。你的真 正的朋友,玛丽·莫伊。” 你父亲对船上所有的人哪怕是陌生人说,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子。他在 护照上写了“已婚”就回家了。这是杜阿姨告诉我的。她还告诉我说你父亲不会再 待在上海了。 我被关进监狱后,文福跑到美国领事馆去给吉米找麻烦:“瞧你们美国人都于 了些什么?破坏我的家庭!”接着他又跑到报社说同样的话。当时正有许多传闻, 说美国特工回国前强奸中国姑娘,勾引中国女人。 于是领事馆的人就告诉吉米不要去看我,等事情平息下来再说。但事情反而越 来越糟。报上的小道消息传了好几个星期。每隔几天就出来一段新故事,文福说了 什么,我说了什么,过后他又说了什么,过后我又说了什么。还有照片——我在监 狱中和二十个女人坐在一张长桌旁的照片;文福和他的女人牵一条小巧玲珑的哈巴 狗,得意洋洋地在散步的照片;吉米在战时拍的照片,他站在飞行员身边;还有淡 若小时候的照片。 有时报纸把我说成一个既有魅力又有坏心眼的女人;有时报纸把我说成一个天 真的女人,说我进监狱是冤枉的。杜阿姨告诉我,我成了上海年轻姑娘心目中的名 人。一天她在公共汽车上听到两位姑娘在谈论我,她们说,真漂亮,真悲惨呀。 但领事馆的人可不管我漂亮不漂亮,悲惨不悲惨。过了一阵子,你父亲的工作 也丢了。那儿的人告诉他,回家吧,别再惹麻烦了。他不能来看我,可又待不住。 你猜他怎么着?他只好回旧金山老家去了。 当然,他给我来了许多信,寄到杜阿姨处,还寄来美元,以便她能在上海待下 去照顾我。杜阿姨不管有没有钱总会照顾我的。但他这么做,我们还是很高兴的, 因为中国纸币太不稳定了。 所以,杜阿姨每个月都来看我,每次都带三四封吉米的来信。他说的总是同样 的话:不管怎么样,他两年内一定要来看我。他怎么爱我呀,什么也阻挡不了他的 爱情。他怎么样每一天、每一分钟都在祈祷,我快快回去和他团圆呀。我觉得他祈 祷得那么多,快要变成一个信徒了。我想这就是他后来加入教会的原因。但我觉得 他没告诉别人他的妻子入狱了,是她的另一个丈夫把她送进去的。那样说出去不好 听。 监狱里的人对我很好。我觉得,看守和其他女犯人都相信我,我向她们解释我 为什么会到这儿来,为什么我不应该待在这儿。我觉得她们全都尊敬我,因为我也 尊敬她们。我是一个有教养的人,现在我也和她们一样了。一位姑娘说,“我要是 有你这种性格,我就不会在这儿了。”另一位姑娘老帮我洗衣服。我没要她洗,是 她自己提出来的。 我也帮她们做事。我请杜阿姨带块木板来,这样我们就可以把马桶里的臭味盖 起来了。我找到了清洁房间的方法,把床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收了。有两位姑娘要 我教她们读书写字,我就叫杜阿姨带些旧报纸和粉笔头来,这样我们就可以画笔划 了。我们上完课后,就把这些报纸撕了,作卫生纸用。 我还叫她们行为举止、说话怎样得体,就像在昆明的时候,我教那位舞女敏姑 娘一样。我跟你讲过她的事吗?咳,说起来真是太难受了。一天我在撕报纸的时候 看到了她的照片,报上说,“金嗓子小姐弃世,芳龄三十三岁。”我惊讶地看着她 的照片。我惊讶地发现她起了个金嗓子的艺名,跟我向她建议的一模一样。我惊讶 地得知了她的年龄。现在我又找到她了,可惜她死了。 她已经成了上海一个有名的夜总会的歌手。不是什么大名气,或许是小有名气。 我想,因为她死得惨,他们才把她的照片登出来的。这事发生在冬天,一个很冷的 晚上。 她正沿着江边码头走着,穿一件漂亮的无袖舞裙,没穿外套。路上的行人全都 盯着她,也许是码头工人和渔民。然后她就唱起歌来。他们觉得她很怪,但唱到后 来,他们出于礼貌都鼓起掌来。她鞠了个躬,挥挥手,退下了,好像在夜总会里谢 幕似的。她微笑着说,谢谢,谢谢。然后她就跳过围堰,跳进冰冷的江水中。 报上说,她的心破碎了,这是某个认识她的人说的,但报上没说原因。我读着 报,想到了自己。我曾以为她和我一样,只是比我更坚强。要真是这样,那我又会 怎么样呢?这个问题我考虑了好几天。 实际上,我想了很多事情,我有的是时间想。我和其他妇女每天坐在工作椅上。 我们一天工作八小时,不能请假。我nl做小火柴盒,剪呀,折呀,贴呀,翻来覆去 都是老一套。进监狱前,我从来没想到要有人做这些小盒子,把火柴装进去,也从 来没想到这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东西是用一些人的痛苦换来的。这工作实在太乏味了! 于是我就考虑能不能用另外的办法来干这工作,在粘胶水前先把最上面的一层 折好,要么就把它们全叠起来,让我的脑子没法闲下来。脑子一闲下来,各种各样 的不好的念头就会乘虚而入。 我记得有一次收到吉米一封信。我把手头的活计放下,停了几分钟,这样我就 可以把信念给坐在同一条椅子上干活的妇女听。每当我收到一封航空信时,她们都 很兴奋,因为她们连一般的信都没收到过。当然,那是因为她们不识字。 “‘亲爱的小夫人。’”我读下去。所有的姑娘都叹了口气。小夫人!然后, 我又把通常的内容读给她们听。 他多么爱我呀。大家都格格格地笑起来。 他怎样整天为我祈祷呀。她们又叹了口气。 他读书用功得头都要炸了。她们大笑起来。 在基督教青年会上乡村舞蹈课好有意思呀。我停下了,舞蹈课! 姑娘们一声不吭,回头干自己的活去了。我看看自己变粗的手指尖。我想象吉 米正握住一位漂亮姑娘的纤手。他怎么能既爱我,又和别的姑娘跳舞呢?他怎么能 一面闭上眼睛为我祈祷,一面又拍手又跺脚的?然后我又想,他说他在护照上写了 “已婚”,或许是说他已经和别人,而不是和我结了婚呢?一下子,吉米在我脑海 中跳起舞来,越跳越快——一、二、三,跳下教堂走廊,跳进一个新夫人的怀抱! 类似这样的念头爬进了我的脑袋,我被它们紧紧缠住了,不知怎么把它们赶走。 我无能为力,只能等着瞧,等着瞧。我有时想,或许我是空等一场。但是随后我又 赶走这个念头,回想起我和吉米度过的美好时光,他紧紧抓住我的手,不让我走。 除了杜阿姨外,还有许多人来看我。老阿婶和新阿婶抽不出时间经常来看我。 花生只来过一次,后来她和小俞的母亲马上就搬出了那屋子,失踪了。我父亲当然 没有来,或许他连我在哪儿都不知道呢。我听说他现在还在做梦,他的脑子跑到另 外地方去了。他躺在床上,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好像都无所谓了。 但有一天,三妈和五妈两个人一起来了,我很惊讶。但我随即就发现她们穿了 一身白衣服,我就明白我父亲的太太们的来意了。 “死了?”我说。 三妈点点头,五妈别转脸去。然后她们就哭起来了。我也哭了,我想起了父亲 给我金条的那一天。 “他死的时候神志很清楚,”五妈说,“他到死都是很坚强的。” 我点点头。这些都是一般的客套话。我感谢她们来告诉我这个消息。 但三妈说,“真的,他临死前好奇怪呀。他的神志那么清醒。” “真是个奇迹呀。”五妈说。 “兴许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骗我们,”三妈说,“假装不会说话。你父亲真能 忍呀。” “我觉得这是个奇迹。”五妈说。 “事情是这样的,”三妈说,“五天前,我像平时一样,到他房间去,想给他 喂点稀饭。结果他没吃多少。每天我都得撬开他的嘴,给他灌点东西下去。真的, 他比娃娃还难侍候,不肯吃,还常常尿床。那天早上我实在受不了了,就吼道, ‘观音娘娘啊,让他把嘴张开来吧!’突然,他的眼睛亮起来了,盯住我。我寻思, 嗯,莫非他听见我说话了?我就对他说了,‘吃一点吧,吃,吃。’他看看我,开 口了,用p就给我吃点像样的东西。’就这句话,冲口而出了!因为差不多快七年了, 他没说过一句话——可现在,‘那就给我吃点像样的东西。’我赶紧迈动两条老腿 下楼去。” 五妈点点头,“她跟我讲了这事,我还不信哩。我说,‘你也像他一样在做梦 吧。’我就是这么说的,千真万确。” “我跟厨娘说了,”三妈说,“文太太听说了也想去看看。于是大家全上了楼, 带了馒头,包子,一大碗面条,都是他喜欢吃的东西。我一进他的房间——嗯!— —他已经睡着了。” “我又说她了,”五妈说,“‘你是在做梦。’这时我发现窗子开得大大的, 大风从外面吹进来了。‘干吗开窗?’我说着,走到窗前。这时他醒来说话了, ‘让它开着!’” “我们的嘴巴全像窗户那样开大了,”三妈说,“然后我就给了他一个馒头, 他吃了。厨娘给他一张大饼,他也吃了。于是文太太赶紧下楼去叫她丈夫和儿子来 看。他们就上来了。” “我们全看见了,”五妈说,“你父亲看看四周,见大家都站在那儿,就皱起 了眉头。他说,‘这儿出什么事了?干吗这么寒酸相?我的画呢,我的地毯呢?’” “他就跟以前一模一样了,”三妈说,“非常自大,主意很多。” 五妈点点头,“我告诉他,‘所有这些东西现在全没了。没那么多钱来整这些 东西了。’他说,‘怎么会没有钱的?’我说,‘现在不景气,到处都一样,不光 是我们。钞票不值钱,床上的破布还更值钱些哩。’” “他说,‘我不是在说钞票。金子!金子!你这猪猡!’” 三妈拍拍手,“然后你猜怎么着?文福马上说了‘什么金子,哪里有金子?’ 你父亲看看文福,好像他女婿长了个榆木脑袋似的。‘就在这里!’他说,‘当然 在这屋子里。全是金条,跟你手指一样粗,跟你身子一样重。’ “‘哇!这屋子里没金条呀。’文福说。 “于是你父亲咧嘴笑了,‘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藏哪了。好多年前,我就把它 藏起来了。’然后你父亲拍拍脑袋。‘让我想想看——在哪堵墙壁后面?在哪块地 板下面?’” “哎哟!”五妈说,“我们马上就明白你父亲要干什么了。这种举动我们以前 见过好多次,可有心计哪。他是在一点一点地吊他的胃口,而文福就像一只上钩的 猫跟在后面,乱嗅乱扑!当文福问‘在哪儿?在哪儿?’的时候,你父亲就挥挥手 叫他走开。他说,‘现在我累了。过几个钟头再来,我告诉你。’说完你父亲就闭 上眼睛,又回到梦中去了。” “文福又能怎么着?”五妈说,“他说,‘哇!这老头疯了!’但我们见文福 和他父亲下楼去了。我们听他们在敲墙壁,敲地板,已经在找起来了。” “过了三个钟头,”三妈用颤抖的嗓音说,“我们又上楼来了,可你父亲已经 去了。真可怜啊!我摇摇他,说,‘什么?你醒了一会儿,那么快就去了,你也不 为你这老伴想想啊?’” “我们全都哭了,哭得好伤心哪。”五妈说,“而这个文福实在太可恶,可恶 得叫人难以相信啊!你父亲还躺在那儿,尸骨未寒哪,文福就开始在他床边的墙上 凿洞了,太可恶了!” “过了五天,”三妈说,“你父亲房间里所有的墙壁和地板全被凿得个乱七八 糟,文福还打算凿另外房间呢。” “至于我们嘛,”五妈说,“倒不在乎另外房间怎么样,哪怕他弄个底朝天, 我们也管不着。我们明天就走了,住到烟台我兄弟家去。他请我们去,我们已经答 应了。”她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三妈和五妈说完后望着我,看我怎么说。我心里就像打破了五味瓶,真是百感 交集啊:对死去的父亲的悲痛,对文福的气愤,对即将离开的三妈和五妈的难过, ——我们都是无依无靠,没有指望了。 “哎!”我说,“真是苦得难以下咽啊。你们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到头来什么 也没得到。真是太惨了!眼看我们所有的钱财全落到这么一个坏蛋手中,太可怕了!” 三妈皱起了眉头,“这屋子里没有金子。我们刚才说的难道你没听清?我们知 道你父亲,他干吗要把金子留给一个他讨厌的人?他最后一次醒来给我们开了个小 玩笑,给文福一个诅咒。” “这么说来那屋子就这样白白地毁了?”我喊道。 “白白地?”三妈说,“你以为我们和文福住一起没吃苦头啊?你以为就你一 个被文福捏在手心啊?眼下你父亲正牵着文福的鼻子团团转呢,眼下文福正在寻你 父亲的梦呢,眼下这屋子正塌下来压在他头顶呢,可不是什么白白地!” 瞧,这里有一封我给你父亲的电报,我问他我是否能去美国,做他的妻子。你 瞧,他把这封电报保留下来了,他接到它时甭提有多高兴了。但他的回电不在这儿。 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这事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老想忘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