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暗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范仲淹·苏幕遮 随着轿子的摆动,坐在文昊身旁的杨纱织不禁呼吸急促起来,面颊微微晕开 一片绯红,身子更是未敢有稍稍的移动。 成亲多日以来,她从未如今日一般如此接近文昊,两人同坐在轿子里,近得 让她以为自己已是他真正的妻子。 “手还疼吗?”文昊徐徐开口,目光扫过她以布绢包裹住的手,隐约间仍可 见一抹微红淡淡地透出雪白的绢子。 杨纱织螓首半垂,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疼。”虽然十指连心,伤处隐隐抽 痛,但一想起当时他脸上的焦急怒容,她的心就被另一种炙热的感觉所牵引。 也许他已经有一些些在乎她,她这么希冀着,哪怕他的怜惜微乎其微,她都 因之而满心雀跃。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杨纱织抬起头,对上他熠熠的双眸。 “我希望你离开文府。”他面无表情地开口,深邃的眸光里透着无情,这是 他几经思量后的结果。 杨纱织面色转白,颤声回道:“可……咱们已经拜过堂,你怎么还……” “我可以写下休书让你改嫁。”他顿了下,又接着道:“倘若你愿意,咱们 可以约定三个月或以半年为期,这样对你将来改嫁较为有利。” 曾想过千百回他会休妻,但当真正由他嘴里说出来时,却是如此让人痛心。 “倘若我不想改嫁呢?”她鼓起勇气问出口。 “你……” 杨纱织瞧着他,幽幽地开口:“古语有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纱织是人, 既被迎入文府,怎能无端遭夫所弃,改嫁他人呢?” 她是存心赖上他吗?文昊的怒气瞬间再度扬升。 “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能留下,文府不需要无用之人。” 他一向不是言行刻薄之人,但她却在一日之内轻易挑起他两次怒火,他深深 打从心底不喜欢她,更时时提防着她。 洞房花烛的那一夜,她有机会能表明白己的身份,可是她却极力隐瞒下来, 足见她是一个城府极深的女人。 “我会努力证明自己不是无用之人。”杨纱织仍瞧着他,一张小脸看似无比 坚毅,天知道她是花了多大的勇气,才敢在他面前说出这些话的。 文昊微眯起眼,“凭你一介绣娘能识得几字?文府要的是像唐诗意那种诗词 歌赋样样精通的才女,你自问能做得到吗?” 面对他残忍而咄咄逼人的言语,她的心痛比起手上的刀伤还痛上千百倍。 见她低头不语,他再度开口:“你执意留在文府,若是贪图过少奶奶的好日 子,那你可错了!我不会在文府里养米虫,更不会任自己的妻子成为绣花枕头, 遭人耻笑。” 半晌,杨纱织抬起头,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地由她脸颊滑落…… 尽管她止不住不断滑落的眼泪,却坚强的没有哭出声。“我自知出身卑微, 七岁那年丧父之后,我便随着娘一路由南粤流浪到临安城,日子虽然过得辛苦, 却从来不曾怨天尤人,再困难的日子我都熬过来了。 难道你还认为我是一个无法吃苦、贪图逸乐的人吗?“ 真正教她伤心的不是他刻薄的冷语,而是她确如他所说的,不是一个文采斐 然的才女。 然而她愿意为他而努力,更希望有朝一日可堪与他匹配啊! 文昊瞧住她,刻意漠视她满脸的泪痕,冷淡而略微嘲讽地回道:“也许你是 苦怕了。” 她忙摇头,“不,我不怕吃苦!”她怕的是他把她由身边赶走!十岁那年她 第一次见到他,也是直到她在出嫁之前这八年内惟一的一次。但她却直到今日才 蓦然明白,早在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已经情根深种,悄悄地爱上了他。 “是吗?倘若真不怕吃苦,那你就不要坐轿,自己步行回府。”他刻意为难 地开口。由此处到文府少说还有七、八条大街,她一个弱质女流必须走上好半天 才能回到文府,他就不信她肯走。 “我若步行回府你就不再赶我走,是吗?”她瞧着他,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 语气之中有难掩的欣喜。 文昊迎视着她骤然灿烂的黑瞳,一时间竟微微失神。 “停轿!”杨纱织开口喝道。 在文昊回过神前,她已经揭开轿帘,自行下轿和青玉往回府的路上走去。 “该死!”文昊低咒一声,亦走下轿。 “少爷!”护卫世晓风来到他身边,他不明白少爷为什么让少夫人走路回去, 不过他不会多问。 “护送她们回府,别让她们察觉。”文昊面无表情地开口,一双眼仍盯着杨 纱织逐渐远去的身影。 世晓风二话不说,立即追了上去。 半晌,文昊撂下一句:“回紫宣堂!”旋即重入轿内。 是不是他对她还不够残忍,所以赶她不走? 不知不觉地,在他唇畔扬起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自那一天开始,杨纱织每日起得更早,总在紫宣堂开铺不久就抵达。 文家二老得悉此事,便急急叫人唤来文昊。 “昊儿,近来下人们传道你欺负新进门的媳妇儿,可有此事?”文夫人率先 开口。 文昊眼中眸光闪了下,轻描淡写地回道:“不过是要她走点路而已,就传得 人尽皆知。”平淡的语气中掺杂了一丝怒意。 “既然咱们家与练府已经同意将错就错,那么纱织就是文府的长媳,你待她 必须有分寸,否则此事若传扬出去,对文府的名声是有损无益。”文老爷尽量以 温和的语气说道。 文昊端起茶盅凑至唇边呷了口,仿佛没事人一般。 “昊儿,你老实告诉娘,你是不是不喜欢纱织?” 文昊停下喝茶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搁下茶盅。 “娘,你应该最清楚我之所以会答应娶唐诗意,完全是基于她对文家的家业 有所助益。”他停了停,深邃的眸光中进出属于精明商人的冷酷色彩。“至于杨 纱织,她对咱们文府并无助益,我打算在三个月后休了她。” 文家二老闻言,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居然是如 此冷血的人,他从前并不是这样的啊! “不许你胡来!”文老爷首先由震惊中回复,气愤地加以斥责。 文昊淡然地站起身,语气冷得如同外头的寒天:“请爹娘不要忘记,当初孩 儿只答应娶一个对家业有所助益的女子为妻,至于杨纱织,她显然并没有足够的 资格可以承担家业。”话甫落,他转身离开大厅。 “老爷,我看昊儿根本没忘记五年前的事。”文夫人一脸担忧。 文老爷叹了口气,黯然无语。 “纱织是个好姑娘,咱们一定要帮她。”文夫人开口。 文老爷瞧她一眼,“感情的事要如何帮起呢?”更何况这些日子以来,总管 告诉过他,文昊夜夜睡在书房里,连一次也未曾在西苑过夜,这样感情要怎么好 得起来呢?唉! “我想,多给他们一点时间相处,一定会有改变的。”文夫人笃定地表示。 她绝对相信日久生情这一句话,现下最要紧的就是千万不能让昊儿休妻! 杨纱织走着走着,忽然在街角不远处停下脚步。 青玉微觉奇怪,问道:“少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杨纱织却突然开口说了句:“你出来。” 等了半晌,眼前无人出现。 “少夫人?”青玉满脸疑惑。 “我知道你日日跟着我,出来吧!” 隔了一会儿,街角的另一头缓缓走出一人。 “晓风!”青玉喊了声,为什么大清早的他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该留在少 爷身边吗? 世晓风来到杨纱织面前,淡淡地说:“少夫人早。” 尽管他脸上的神情仍是一派镇定,但心底却开始佩服她。他自问自己一直很 小心,为什么会被发觉呢?他心中不无疑惑。 杨纱织浅浅一笑,徐徐地开口释疑道:“大清早一向没什么人,可连着三天 我都瞧见你在街口买大饼。” 她停了停,忽然问道:“为什么跟着我?” 世晓风却回道:“少夫人,少爷在前头等着。” 杨纱织怔了下,抬首一望,果真看见文府的轿子停在前头,朱元朗一脸不以 为然地站在轿边。 “少夫人,咱们快过去吧!”青玉催促着。 “嗯!” 朱元朗一见她接近,便板起面孔开口:“少爷请您上轿。” “喂,你这个总管是怎么当的,见了少夫人连句问安也没有。”青玉凶巴巴 地说道。虽然她仅是文府一名丫环,但老夫人以及出嫁的二小姐都特别喜爱她, 因此文府丫环中也只有青玉一人敢顶撞朱元朗,两人每回见面总免不了唇枪舌剑 一番。 朱元朗瞪了青玉一眼,这才开回:“少夫人早。” 他揭开轿帘。“少爷请您上轿。” 对上文昊一双幽邃的冷眸,杨纱织心底忍不住发慌,小声地回道:“我用走 的就成。” 朱元朗诧异地瞧她一眼,佩服她竟敢公然拂逆少爷,难道她不知道少爷真发 起怒来有多可怕? 下一瞬,杨纱织手上一痛,整个人教一双铁臂给拉进轿子里。 “起轿!”文昊沉声下令。 朱元朗见他一副杀气腾腾的神情,随即手一松,放下轿帘,跟着轿夫们往前 走,青玉及世晓风亦紧跟其后。 “以后不许在下人面前顶撞我。”文昊开口,神情一片严峻。 杨纱织坐在他身边,低头轻声地说道:“我只是不想麻烦你,并非有意顶撞。” 两人间沉默了半晌。 文昊率先开口:“你可知道这几日以来,下人们传说我欺负新进门的媳妇儿?” 一贯冷淡的语气中隐隐带着怒气。 杨纱织闻言,迅速抬起头。 “我不知道!”尽管他待她始终冷淡,却不曾刻意折辱她。 “不知道?你是存心闹得人尽皆知!”他驳斥道。 她急急辩解道:“我不是。”她真的不是存心让大家知道她日日步行到紫宣 堂,为了怕下人们看见,她甚至起得比平日更早,还特地自文府后苑的侧门出府, 想不到还是让其他人给瞧见。 “既然不是存心让我难堪,为什么不坐轿子?” 她盯着他俊逸非凡的面孔,悄悄在心底叹了口气,半垂下眼。“我知道你并 不爱见到我,选择不坐轿,是为了不让你心烦。”她双手不自觉地扭绞着衣裙, 眨动的长睫下是一双藏着邑郁的黑眸。 文昊蹙起眉,随即淡淡地说:“无论如何,从今天开始,只要离开文府,你 就得坐轿子。” 这表示他关心她吗?她悄悄地看了眼文昊冷峻的脸孔,一颗心五味杂陈,说 不出是怎生的感受。 到了紫宣堂之后,文昊撇下杨纱织,径自步入内堂进行编审及监印的工作。 杨纱织与青玉就留在前头的书肆帮忙打理,朱元朗则负责结帐工作。 这一日不知何故,买书的人比平日多上一倍,偏偏朱元朗的算盘落了珠,只 得上街买新算盘。等候结帐的客人颇感不耐,开始有了抱怨。 “死元朗,不知上哪儿胡混,到现在还不回来!” 青玉骂道。 杨纱织琢磨了会儿,回道:“这样吧!我暂代朱总管替客人们结帐。”语毕, 她移步柜内,笑盈盈地对客人们开口:“各位客倌,让你们久等了,现下由我暂 代总管为各位结帐。” 由于她平日总默默注意朱元朗的一举一动,因此每一种书目的价格她都牢记 在心,毋需翻价表查询。 客人见她一介女流,不免怀疑地开口问:“你成吗?没有算盘如何算帐?” 只见她浅浅一笑,“我算帐一向不用算盘。” “那用什么?”客人仍有些疑惑。 “用心!”她自信地回答。 不待客人反应,她已一手接过客人手上的书,瞧过一眼便开口道:“客倌, 这四本书总共一百二十七文钱。” 客人仍怀疑地不肯掏出钱。 她瞧出他的犹豫,“客倌回去不妨在家中拨珠复算,倘若有错……” “紫宣堂赔以双倍!”文昊替她接话,他也看到那四本书,合算起来确实是 一百二十七文钱。 她别过头,瞧住文昊,呆了呆。他是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的? 客人见店主承诺,于是安心地掏出钱来付帐,反正错了可以赔双倍,他并无 损失。 待杨纱织回过神后,她走出柜台。 “你做什么?”文昊开口。 “既然你来了,合该由你来算。” “不,你来算。”他走上前,挡住她的去路。 “你不怕我算错?”她抬起头,心口发热。 “你会让我赔钱吗?”他反问,深邃的眼眸掠过一抹算计的精光。 杨纱织心底慢慢地涌上一种不愿认输的心绪。“不会!”她一向柔和的小脸 在此刻多了一抹坚毅之色,像一朵瞬间绽放的花。 文昊瞧住她,竟微微地失神。 不过一会儿工夫,她已经为十位客人结完帐。 朱元朗在这时回到书肆,眼见少夫人站在柜内结帐,不由得大吃一惊,急急 走上前,正欲开口阻止她,却在文昊锐利的一瞥下噤声,默默地站在一旁,瞧她 为客人结帐。 不过,朱元朗对她的心算能力颇为质疑,于是悄悄地在一旁用算盘跟着拨算; 这一算之下,他心中暗暗吃惊。少夫人的心算不但精准,而且比他拨算盘的速度 还快,往往他还没拨完,她已经算好并找了钱。 不多时,二十多名客人已结完帐一一离去,朱元朗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仍 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输给一个女人! “切莫小瞧了人家!”文昊别有深意地瞧了朱元朗一眼,转身进入内堂。 朱元朗耳中听着少爷的话,眼里瞧着少夫人,不知何故,他对少爷适才说的 话竟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像是从前曾发生过相同的事。 随即,他甩甩头,走进柜内。“少夫人倘若不介意,这里还是交给我吧!” 他开口,气焰依然高张。 “嗯!”杨纱织眼见文昊离去,心中微感怅然。 青玉则瞪了眼朱元朗,开口道:“方才你上哪儿胡混了?” 朱元朗心跳了下,有些不自然地回道:“啐!我上哪儿还用向你报告吗?真 是笑话!” 青玉冷哼一声,转身不理睬他,来到主子身边。 “少夫人,方才您真是厉害,青玉好生佩服。” “其实没什么厉不厉害,自小我日日钻研针法,时日一久,心算不好也难。” 杨纱织浅浅一笑,偕同青玉到后堂准备饭菜。 由于紫宣堂后院造纸以及刻印的工人多达数十人,因此雇了两名厨娘专司膳 食。 厨娘们本来也不敢要少夫人帮忙,但相处数日,她们发现少夫人切菜的动作 熟练且利落,一点也不似娇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对待下人们态度亲切又随和。 于是渐渐卸去心防,相处甚是融洽。 这一日杨纱织由厨房忙完,来到前头书肆,却见一衙门胥吏站在柜台前张望。 “请问官爷有什么事?”杨纱织迎上前询问。 “朱总管在吗?” “他……” “元朗上茅房去了。”青玉回道。 “敢问姑娘是……” “是文府的少夫人。”青玉再次回答。 胥吏闻言,连忙上前交给她一个袋子。“烦劳少夫人将这五十两银子交给朱 总管,就说我赶明儿个再来向他要小册子。”语毕,胥吏头也不回地离开,急着 与书肆外的同僚上花楼喝酒。 杨纱织怔怔地瞧着手上那袋银子,手竟微微发颤。 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头一回亲手拿着这么多钱。 “发生什么事?”文昊由内堂走了出来。 “少爷,胥吏方才来过。”青玉回答。 “说了些什么?”他微微蹙起眉,看了眼杨纱织手上的银子。“这银子打哪 儿来的?” “是胥吏要我交给朱总管的,说是明儿个再过来向他拿小册子。”杨纱织迟 疑了会儿又问:“什么小册子这么贵?”是她不够留神吗?为什么她从来不知道 书肆里有价值五十两的册子?在临安城里,五十两可以买下两间房舍。 文昊瞥了她一眼,沉缓的回道:“老实说,我也很想知道是什么册子可以让 元朗漫天开价!” 听似淡然的语调里蕴含着怒气,杨纱织和青玉都明白这是他发怒前短暂的平 静。 可是朱总管做错了什么?她们实在不明白。 这时,朱元朗由后头走出来,却发觉所有人都盯着他看,最后,他的视线落 在文昊冷峻的脸上。 “你跟我到内堂!”文昊撂下话后,转身就走。 朱元朗虽感不妙,却也只有跟了进去。 “你跟了我几年?”文昊问向朱元朗。 “十年!”朱元朗回答。 “平日我待你如何?可曾亏待你?” “少爷待元朗一向很好。” 文昊沉默半晌,而后开口:“既然明白文家待你不薄,为何在背地里做些见 不得人的事?” 瞧着少爷冷冽凌厉的面孔,朱元朗心虚地回道:“元……元朗不明白少爷在 说什么?” 文昊半眯起眼,将手中的钱袋放在大桌上。“这是胥吏方才托在纱织那儿的 银两,你告诉我,咱们紫宣堂里有什么小册子值得五十两?” 朱元朗一颗心似落到谷底,然后他双膝一屈,跪了下来。“元朗一时财迷心 窍,这才答应胥吏为刘府大公子刊印小字书籍,好让刘公子挟带混入考场,求少 爷原谅!” “你应该知道,我一向惜才,但如今你与胥吏勾结舞弊,这岂不等于一巴掌 打在我脸上,教我如何轻饶于你?” “少爷!” “元朗,莫要怪我无情,这五十两你可以拿走,就当作离开文府之后做买卖 用的资本。” “少爷!”朱元朗惊得不知所措,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必须离开文府。 “你有三天可以准备。” 朱元朗心知事到如今再无转圈余地,因此怔怔地退出内堂。 虽说天大地大,但日后该往何处而去,他却没有半点头绪。 杨纱织来到书房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时,房门却已先被打开。 “少夫人,少爷请您进去。”开门的人是文昊的贴身护卫世晓风。 她怔了下,随即跟着世晓风入内。 这是她头一回走进文府的书房,房里的摆设极是素雅,四面全是高高的书柜。 文昊端起茶盅,瞧了她一眼。 “坐!”他呷了口茶,又合上杯盖。 世晓风随即守在房外。 “听青玉说你要朱总管离开文府,为什么?”杨纱织开门见山地问。 文昊搁下茶盅,不疾不徐地回道:“元朗走了,最高兴的人不是你吗?”元 朗待她如何,他一直是心中有数。 “怎么会呢?朱总管一向待我很好。” 文昊微蹙起眉,“在我面前不许再说假话。” 她瞧着他,好半晌才开口:“我出身低微,朱总管不愿将我当成主子也属常 情,我一点也不怪他。” 文昊眉头紧皱。“好个宽宏大量的主子,说吧!今晚找我有什么事?” “朱总管到底犯了什么错?是不是和我交给你的五十两银子有关?” “你为元朗而来?”他微感诧异。 杨纱织轻轻点头,双手不自觉地扭绞衣角。 这一切尽落入文昊的眼底。 “元朗私自勾结胥吏,收贿刊印小册子让刘府公子挟带入考场,我是为了杜 绝此事再度发生,因此才要元朗离开。” 她瞪大了眼,原来从前听闻坊间书铺勾结监吏找人入场代笔或刊印书册等事, 并非讹传。 “可是青玉说元朗家里尚有七名年幼的弟妹,也许他是为了生计才会一时胡 涂的。”那种为了生活必须咬紧牙关的日子,她有深刻的体验。 “一旦人的心中有了贪欲,那是很难改变的,往往会一犯再犯。紫宣堂的清 誉断不能毁在这种人手里。” 他面无表情地说,似乎完全不念旧情。 她微微感到心寒,朱总管与他日日相处,竟得不到他的轻饶?她不信他真的 这么无情! “难道不能让他留下来将功折罪?” 文昊却纵声笑了起来,“说得倒容易,只怕他旧罪尚未补过,新罪便源源而 来。” “不会的,朱总管一定不会再犯的。” “你何以如此肯定?” “我愿意为他担保。”她脱口而出。 “哦?”深邃的黑眸掠过一抹精芒,“我有个提议。” 他顿了下,接口道:“倘若你答应在三个月后离开文府,那么我可以答应让 元朗留下来。”他瞧见她逐渐苍白的小脸,刻意为难。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眸底浮现哀伤,她真的如此令他嫌恶吗? 文昊瞧着她,沉默半晌,然后淡淡地回道:“你并没有错,只是不该嫁给我。” 他是嫌她出身寒微,配不上他吗? 她的心揪了下,“一年!”她沉缓地开口:“倘若一年之后,你还是不喜欢 我,你可以休了我。”这是她给自己的期限。 两人对峙半晌—— “好,就以一年为限!”文昊徐徐开口,精睿的眸光满是笃定的光彩,他深 信三个月与一年对他来说并无分别。 翌日一早,朱元朗背着包袱走到文府大门口,门僮瞧见他时非但连喊也不喊 他一声,还由鼻子里发出冷哼,面无表情地打开大门。 朱元朗何曾受过这种待遇,顿时怒火中烧,就想开口教训门僮一番。 孰料门僮却早他一步开口:“快走吧,吃里扒外的家伙!”门僮一脸鄙夷。 霎时,朱元朗沮丧的垮下了肩,硬生生地吞下到了嘴边的话,垂首走向门外。 谁教自己平日气焰高张,时时得理不饶人呢?现下门僮对他落井下石是他自己活 该!活该、活该……他连声暗骂自己。 蓦地,朱元朗撞上硬物,头上吃痛,抬头一瞧,愣在原地。 是晓风!莫非连他也想来落井下石一番? “你骂吧!趁我还在这里,你就骂个痛快吧!” 朱元朗一副受死的模样。 世晓风冷睨他一眼,“谁有闲工夫骂你?是少爷要我来告诉你甭走了。” “真的?”朱元朗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一向冷峻的少爷会改变主意。 “别高兴得太早,少爷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除了薪俸减半一年之外,由 今儿个起,每日还须抄写佛经十篇,为期三年!” “就这样?” “哼!” 一想到往后可以留在文府,朱元朗就高兴得一把上前抱住世晓风,眼泪鼻涕 齐流。 “喂,你干什么?”世晓风一个利落的翻身,将朱元朗摔在地上。“不许你 弄脏我的衣服。” “哎哟,你下手也未免太重了吧!我只是想谢谢你而已。”朱元朗扶着腰杆 站了起来。 “要谢你得去向少夫人道谢,我可一点也没帮你。” 世晓风没好气地道,跟着便转身走入文府。 朱元朗瞪了门僮一眼,紧追上去。 “喂,你说清楚一点,我的事和那绣娘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向她道谢?” 世晓风倏地停下脚步,转身冷冷地瞧住他。“昨晚若不是少夫人向少爷求情, 只怕你现下不会还站在这里。” “我不信!”朱元朗一个劲儿地摇头。 “哼!我管你信不信。”世晓风白他一眼,随即纵身几个翻跃,将朱元朗远 远地抛在身后。 朱元朗怔怔地站在原地。 相处十年,他深知世晓风一向不打诳语。 想起自己平日对待少夫人的态度,朱元朗的神情出现少见的沉缓,他久久无 法移动脚步,混沌的思绪让他说不出心底究竟是什么感受。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