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画(2)
崔太始近来住的地方,他的朋友们都不很知道了。他在留学生中资格不算旧,
到东京不过五年。今年是他在美术学校最后的一年了。他虽是学了五年的画,从来
没有画完工过一幅。以前他住的房间里装着一叠画架,至多成就一半又涂了去,或
是仅仅钩了些轮廓罢了。但从这些半途而止东鳞西爪的画里,他的结构他的笔致,
在在可以看出他有绝大的艺术的天才。
他有位朋友T君,住在白山的那边,还是他国内的同窗,所以很算知己。有一
天午后,他忽然出现在T君的房中。
六叠席的房间,四壁都是乱七八糟的书籍。崔太始与T君面对面席地而坐。席
上一盘热勃勃的清茶。T君敬了他一杯,看他一喝而尽,将杯子向盘中一顿,呵了
一口气,从烟袋里挖出一枝烟来乱吸。T君看他那头发有二寸多长,胡子不消说,
制服的两袖和胸次都涂了红红绿绿的颜色,白的硬领也抹了一层污黑的脂肪,他不
由得暗暗地笑了。
“太始,你住在甚么地方了?”
“我住在日本桥我亲戚的银行里,我借了一间光线很适宜的房间,雇了一位姑
娘做Model,想在这一月内,努力完成一张卒业制作。”
“那好极了。我希望你此次的成功。”
“T君,我倒有一重心事告你,你替我做首诗发泄一下怎么样?”
他摇摇头,眉目都皱在一块,弹去烟灰,向T君说。
“那怎能办到!我做诗都是自动的,自己感触的自己要说的。你的心事我何从
知道?”
“我讲给你听罢。我今天到你这边来,经过小石川教堂。今天是特别传道日,
有一群女学生分道发布传单。过路的人都受领女学生们鞠躬和一张传单。独有我经
过时,她们不来理我,我很忧郁,你把我的忧郁写出来罢。”
“什么大不了的心事,原来就是这一点。你有了夫人有了三岁的女儿,你还不
知足,你每每讲起那些女人的事情,就好像垂涎万丈的一样,我劝你不要胡思乱想
罢。”
“我们徒然的结了多年知己……唉!我最切齿痛恨的,就是说我有了妻女便不
该再有别的念头。父母强迫我结婚,这是我有妻室的来历,一时性欲的冲动,这是
我有女儿的来历……T君!你是聪明人,我不以一般的朋友待你,你也苛责我,我
真没有地方告诉了。”他说了,便断断续续的一呼一吸,他不禁滴下了一场眼泪。
“你不必悲伤。我明白了。你饶恕我的卤莽。我一定勉力替你做一首诗。”T
君被他的话感动了,不禁起了同情,便安慰了他几句,他只无精打采的吸着香烟。
“你在银行里,没有人和你‘同画吗’?”
“只有一位L君同画。”
“他是到东京还不上两个月的那位L君吗?”
“是的,便是那位。”
他们俩谈了些很平常的话,崔太始总觉得没甚意思,不久便与T君道别。T君
也无从安慰他。T君听得崔太始近来和许多朋友们意见不合,连一连二的绝了交。
他的朋友们往往讲他的性情大变。T君从这回子谈话里,也经验了。所以很失悔刚
才说的话,怕因此缘故损坏了他们多年的交情。
第二天崔太始到银行去,得到一封快信——他因为住的地方不告诉人家,一切
言札都由银行转递——原来国内母校里的教授殷老先生带了两位女公子,到东京来
游历,此刻住在神田的长安旅馆里。他欢喜得非常,以为有机会去招待殷先生的二
位女公子了。他再没有心绪作画,便一直到神田去找长安旅馆。
殷老先生的一室也不很宽大的。席子上铺了一条大棉被。殷老先生和他的二位
女公子,此外T君L君和别的少年两位,都围着坐在大棉被上,鉴赏长女公子南白
所作的画。殷老先生精神振起,讲他长女公子平日得的是某先生的指导,某先生的
品评。T君L君和别的少年们都说了一堆恭维的话。
崔太始推进门来,见殷老先生和他的二位女公子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然
后叙些应酬话。此时他也盘坐在L君T君的中间,别的二位少年,背地里望着崔太
始那种特别的动作发笑。崔太始虽是和殷老先生很有精神的讲话,但是一面他很失
望。他想殷老先生在东京的学生不止他一个,在座T君L君和别的二位少年,也曾
受过殷老先生教育的,和他的二位女公子同一是师兄妹的情谊,于是他预算不能独
尽招待的义务,他的热望冰消了一半。
殷老先生的长女公子南白,十九岁,她得到名师的指导,她的国画创作,在国
内已有名望的了,次女公子北白,不过十四岁,还在小学里读书。他们这回子东来
唯一的目的,想开一个展览会,陈列南白创作,使东邦人也知道中国有位闺秀画家
南白女士的作品。
殷老先生和他在座的门人,规划了半天。展览会的事情也就有个端倪了。五位
门人中大家推T君到日本画家协会去交涉,推L君担任编画件的号数,崔太始去设
法借会场,别的二位印目录发传单。他们认定了,殷老先生和南白恳切的致谢他们。
他们便与殷老先生道别。
殷老先生不很信任别的门人,因为他们有的穿西装,有的穿制服,都很整洁而
漂亮。独有崔太始衣服上有颜色痕迹,蓬头垢面,不加修饰,所以殷老先生很信任
他。说他是最老实的一位青年,又说他对于筹备展览会的事情最出力,因此南白也
很感谢他,画了几幅画相送。
“支那闺秀画家殷南白女士,此次随尊人东来游历,所带作品百帧,于三月一
二三日,假神田东亚俱乐部,由日本画家协会主催,举行作品展览会……。”
东京的新闻上都载着这一小段新闻。到了开会的那一天,殷老先生的五位门人
都到会帮忙招待。东亚俱乐部在神田热闹的一带,所以参观者很多,而且都很颂扬
南白的作品。东京的新闻记者又时来采访消息,招待的五位很有应接不暇的光景。
第三天,这是末一天了,殷老先生和他的二位女公子也到会。那时参观者新闻
记者都由他的门人们招待着,在楼下的一室,殷老先生和参观者新闻记者们谈话,
T君当了翻译。楼上的一室,崔太始和南白北白坐在沙发上闲谈。
“你送给我的三幅画,我真感谢你呀!”崔太始柔顺的对南白说。
“那没有价值的,我是乱涂,请崔先生指正才是。”南白很谦虚的回答他说,
北白低倒头没有话。
“这三幅画都很有意思,我尤其爱那幅‘红叶诗图’,你的笔法真可说超过石
田呢!”
“唉,你不必见笑。你那样说,我真惭愧。”
楼梯上的足声响了,参观者连一连二的上楼,打断了崔太始和南白的谈话。他
们站起,避到近壁的一隅,让参观者进行环绕的路径。
崔太始走下楼梯,在楼下的一室踱来踱去的,想南白那种温柔可爱的性情,清
高秀丽的画笔,又是恭敬她,又是爱她。她送给他的一幅“红叶题诗图”,在崔太
始眼里看来,一定有深奥的寄托,断乎不是随便写的。他愈想愈高兴,摇摇头,自
言自笑。L君坐在入口的地方,偷看他的那种特别举动,莫名其妙,但只猜到殷老
先生楼上赞了他几句罢了。
殷老先生和他的女公子门人送新闻记者参观者下楼揖别,壁上的时计刚敲五句
钟。
“闭会罢。承诸位劳驾三天,心里很不安。今天预备在中华楼小叙。我们去罢。”
殷老先生对门人说。
“不必客气,我们便要回寓了。”门人们同声辞谢。
“不是我的客气,是你们的客气。太始君你为我邀请他们,你不应该也说客气
的话。”殷老先生对崔太始说。
“我们不应该违背殷先生的命令,殷先生好意教我们去,我们也就去罢。”崔
太始得意扬扬的对同伴说,他以为有无上的光荣。殷老先生对他说那句“你也不该
客气”的话,带了些橄榄的滋味,愈嚼愈甘。L君微微的拉了T君的衣角,T君便
斜看崔太始的得意的示威。
他们从东亚俱乐部出来,走上街道,转了两处的街角,便到中华楼了。殷老先
生早已定好了一间“兰室”。
圆桌子上殷老先生对门而坐,右方北白、南白、崔太始,别的二位、L君、T
君顺次坐下。T君与殷老先生又并肩了。殷老先生与T君谈话。别的二位也乘机插
了许多话头。他们谈的资料,不出展览会经过的情形。
崔太始用小刀去了三只大苹果的皮,又切成无数的小块,插上牙签,盛在盆子
里,请同座的随意取啖。L君从眼角里偷望崔太始,他留下四块大的,分给南白北
白,她们说一声“谢你”,他忙急留意同座的几位有望他的没有。L君装样没有看
见,他才放心下来。于是他也参加殷老先生的谈话。
L君向T君做了一个眼锋,T君立刻注意崔太始和殷老先生的谈话。崔太始谈
锋尖利,说一大批上下古今长话,殷老先生连声赞扬,说他有见识。
“太始君名不虚传,殷先生都佩服他呢。”T君插了这一句话。
“果然,十年前的地位,我是他的先生,十年后的地位,他是我的先生了。”
殷老先生摇头说了,众人都笑起来,喧声大作。崔太始尤显现自己一脸的光荣。
他们从中华楼散了席后出门。门人们都向殷老先生们道谢分道而别。但崔太始
还瑟缩不前,他很想跟殷老先生们到长安旅馆,再去谈一歇子。
“再会!再会!”南白向崔太始辞别。崔太始听得她的辞别话,一面不好意思
跟她们去;一面却想到南白不和别人道别,单向他致辞。他又格外得意,便也致辞
而别。
第二天的下午五时,在东京站殷老先生和他的二女公子上车子。L君T君崔太
始等等五位排列车窗外的月台上,各人右手里拿了帽儿,一扬一抑。殷老先生们在
车窗里致了鞠躬。火车从此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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