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儿 向朋友们道歉 1 做作家太没劲。 特别是做一个平庸的、写不出什么好作品的作家。 我25岁时成为北京作家协会的会员,被外人和同行们冠以北京市最年轻作家之 一的雅称。这种称谓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人们期待着我大器早成(当然也有人 指望我有朝一日滚到车轱辘下面再也爬不起来让他少一个竞争对手)。但是好几年过 去了,我狗屁不值的破文章也没有写出几篇,还差点让作协取消了我的本应是终身 会员的资格(我个人认为,作协的这一决定无比英明。一个作家写不出什么好作品, 就不该称之为作家了)。 但是,我有苦难言。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实在是才华横溢。我所以没有写出上 乘的作品,主要是因为我对过去生活的记忆一塌糊涂,神经经常发生错乱。我经常 把发生在朋友身上的事张冠李戴,有时连自己和别人也分不清楚。但我一向自诩为 严肃的小说家,而对历史的记忆犹新应该是严肃的小说家们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 所以在前几年,我决不轻易对别人提起过去的事,就象我从来没有过去一样。 但是现在我不行了,我已被逼到了这个份上,再不行动就要被别人剥掉我整个 自信的外衣,让我无地自容。我不得不拿出点惊人之作来证明我的能力,所以我决 定把我的部分经历写成小说。由于我对过去生活记忆一塌糊涂的缘故,小说中肯定 会发生一些角色错乱、人物错乱的事。但我不愿意伤害我的朋友,所以,我尽量把 那些漂亮的帽子戴在别人头上,而让自己成为替死鬼。 但愿我能一炮打响! 我真他妈卑鄙! 进入程式 2 在我通常的经验里(听起来我好像是个情场老手),一个家境不太好的人,尤其 是一个从农村里走出来的孩子,大学期间是不应该谈情说爱的。我固执地认为,恋 爱会破坏他们良好的学习心境,让他们过早地陷入世俗,甘于平庸,自己学不到东 西不说,还会使他们的父母得不到应有的安慰。我还顽固地相信,一个从农村走出 来的孩子缺乏爱的技巧,他们在农家所受的那种传统式教育以及缺乏大众传播媒介 的教化使他们在爱抚中表现出一种自卑和羞怯,看起来象一个谦谦君子,使女人们 可怕地预感到这个在做爱中都不使用暴力的男人可能终有一日会成为一个可怕的阳 萎患者。 这是我刚刚进入大学时在分析同宿舍的米是否应该恋爱问题上发表的高见。现 在我把当时的话记录下来(当然作了一些文字上的加工),然后稍稍作点理论分析, 我发现我当时就显现出一种天才的禀赋来。 米不应该谈恋爱,我又强调了一遍。当发觉自始至终米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任 何人附和我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自己充当了一个不光彩的教育者的角色——给他们 进行这样一种教育实在是有点缺德。 但是,我们当时无话可说。 我这样说用意很明显,一方面警告同室的人不要给米拉皮条,米不适宜在大学 期间谈恋爱。米虽然性格孤僻,独来独往不合群,但是,米有顽强的意志力和聪颖 的禀赋)我不得不承认,米的家庭背景和智力背景跟我极其相似),我希望米成功, 不愿意看到米让他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失望的样子。当然更多的是,我以过来 人的经验告诫米,太年轻谈恋爱有百害而无一利。 高二的时候我曾和一位高三的师姐谈过一年朋友。在那座南方的小县城无数个 月白风清的浪漫夜晚里,我们像耄耋之年的老人一样安静地恋爱,虽然年轻却没有 显出一点青春的激情。尽管在躁动不安的宿舍里,我为那两只丰硕的乳房彻夜难眠, 激情万分,想入非非,但是,偶尔在星期天或者节假日里偷偷约会的时候,我表现 得静如处子,像一个还没有“开蒙”的孩子。我把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从一侧伸过去, 揽了她的腰,捂住一只丰硕且温软的乳房,连揉搓一下的勇气也没有。等我受了足 够的大众传媒的渲染,知道接吻也是一种爱抚方式,并具备了足够的亲吻勇气时, 师姐已经离我远去(除了不完整的外部接触外,我不敢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传统的 道德训练甚至根本没有让我往上面想。若干年后,在谈到我的初恋时,一位要好的 朋友耻笑我的初恋是不完整的初恋)。 高考结束后的假期里,我无聊地呆在县城,一天天盼着那对我来说比国民生产 总值还重要许多的高考分数,不幸在那个七月里结束了我作为童男的历史----我在 其中表现得是如此地不经世面,像一个误入迷宫探宝的孩童,胆小而又缺乏经验, 成为我一生中的一大耻辱。 那天我走在街上,猛不丁一位高挑个儿的圆脸蛋把我叫住。我认识她,她是我 们学校高二(3)班的学生,叫于。于说我喜欢画画,你应该知道吧!我象征性地点了 下头。于又说我知道你学习很棒,是我们这里的顶尖人物。反正现在你已经考完了, 抓紧时间对你来讲也不重要了,你不如去我家里看看,我给你作画,说不定你还可 以顺便辅导一下我的功课呢。面对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学生,而且是一个有着充足理 由的女学生,我无法拒绝。 对于于在素描上的造诣早有耳闻(于常在省里组织的少年书画比赛中获奖),我 们的故事正是从素描开始的。于把我关在一间屋子里,不由分说让我脱了衣服为她 做人体模特。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人体模特,更不敢想象一个青春女子竟可以像 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欣赏一个童男的裸体。我像个土包子一样,一时不知该怎么作 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于就嗔怪着说你学习这么棒,思想怎么这么土?不穿衣 服怎么着? 这样扭扭捏捏的,像什么男人?我不愿让一位漂亮的女生小觑,一种雄 性的自尊在我体内迅速膨胀,只一会儿功夫,我就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于开始坐 在画架前作画。于面对我的裸体有种处变不惊的意味,我开始对于刮目相看。画了 不到十分钟,于说别动我出去一下,之后就出去了,门在后面撞得山响。我快步跑 过去看那画,画布上除了我的轮廓外,最生动的地方就是我那张紫涨的脸和那根勃 起的东西,还有一些杂乱无章、随心所欲的阴毛。于把我的下身画成那种勃起的状 态,令我羞愧难当。正在我愤愤不平的时候,于一丝不挂地出现在我面前,滚烫的 唇还有那明晃晃的胴体紧接着便排山倒海般向我挤过来。在经过压抑过的呻吟声中, 于把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伸向我的下部,引导着我慢慢进入她的体内。我按照她的操 作要求,笨手笨脚地行动。当我满头大汗从于身上滚下来的时候,于十分满足地闭 着眼,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口里却一遍又一遍地埋怨道,谈了一年的恋爱,真没 想到你会是这样!那时候我在学校里名声很大,我以为于一定早就爱上我了,和 我的游戏是早就有的预谋(我当时确实是把它当成游戏的)。我对于的感慨(准确 地说是埋怨)没有作出任何反应。穿衣服的时候,我以为于会向我求爱,告诉我她早 就爱上我了,于却冷不丁地甩出两句话。于说,你走吧!这一刻我感到自己还不如 一个出卖肉体的男妓,男妓至少还可以挣到大把大把的钞票,而我从这个比我年少 的娘儿们身上除了得到了一点儿性生活的经验以及终生的羞辱感之外一无所获。若 干年后我想起于来,恨不得把她强暴一万次,让她也尝尝这受凌辱的滋味。我走到 客厅里,于追出来,很郑重地告诉我,像你这样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人不要轻易谈 情说爱。我说我讨厌你,之后从过道里扬长而出,但从此以后我把于的话奉为神明。 我相信权威。 米无疑也是个没有见过太多世面的人,我不希望他步我的后尘。米下了火车, 到学校遇见的第一个“亲人”就是我。虽然米是那种极为内向的人,但在我帮他提 了行李,整理了床铺,并带他吃了一顿可口的午餐之后,我成了米在这座城市里唯 一的亲人。米拉着我坐在我的床头,跟我谈一路的艰辛。米说我乘坐的火车昨天夜 晚11点59分27秒才抵达北京站。当我随着流动的人群走出火车站的时候,我的眼睛 差点无法承受这无比的开阔。最后一班地铁早已停运了,我只好发着抖在八月末北 方的冷风中蜷缩了一个夜晚。今天一早我冻醒之后,匆忙去寄存处取了行李(米一个 劲地奇怪,北京这地方寄存处的人怎么晚上也不休息,这么挣钱多辛苦!) ,尔后 搭了一班地铁,到公主坟下车(那时幸亏北京的地铁没有二线,要是像现在这样,在 复兴门还中转一次,非把这个最远到过县城的孩子弄晕菜不可)。到了公主坟,找了 好半天才找到323车站,见来了一辆就上了,也不知道要买票,等想下车的时候才问 了别人一声,别人告诉我说方向反了。我又慌慌张张地搭错了两次车,最后总算上 了“正道”。一下323路公共汽车,天空中下起了滂沱大雨,把我淋得跟落汤鸡似的。 那一刻我心里有点苦。米最后说那一场雨预示着我四年大学生活不会一帆风顺的。 我听完之后随便接了一句,让米感到莫名其妙。我说米,你说得太对了,你不 会一帆风顺的。不过,你只要不近女色,运气也不至于那么坏。米刚才还谈笑风声, 听到“女色”二字之后有一刻感到颇为难堪,但我看得出米对我已经有点服气了。 至少我的坦率已经在他的心目中占据了一定的位置。后来在卧谈会上我又向全体室 友大胆地抖出了我关于米不能在大学四年中坠入爱河的高论,我以为米会心悦诚服 地听从我的劝告,没想到,米后来竟成为我们班开恋爱之先河的人物。 米的决定使我觉得米像一个危险分子。 3 坦率地说,安是那种人见人爱、富有个性的女孩。 安的古典和清纯以及其中隐约可见的忧郁使那些俗艳的、没有任何内涵的时髦 女郎相形见绌无地自容。米欣赏安的独特性格,正像米欣赏自己独特的处事方式和 存在方式一样。 起初我们谈论安的时候,米总是毫不关心,一个人躺在上铺看他那艰深的西方 哲学,和苏格拉底、黑格尔、康德、弗洛伊德对话。更多的时候,我们在一起议论 安的腰围、臂高、唇厚之类的话题。这样的时候我们自己也感到我们庸俗不堪。米 对我们谈话的不闻不问使我觉得米很高尚,有一种超凡脱俗的高雅。后来有一次杰 在发布关于安的最新消息的时候,米的耳朵张得像一只兔子,米的专心使我感到他 的内心深处正在发生着某种剧烈的变化。 杰说你们知道今天怎么着?我们那位可爱的安小姐在结群洗澡回来的路上不幸 “走失”。后来,全宿舍的女生集体寻找,终于在一片小树林子边找到了她。你们 猜安说什么来着?安说我跟在你们后边走,老远就看见前面小树林里出现了一种秋 风扫落叶的景象。我在南方从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落叶,风吹过来,落叶跟着风往前 走,风吹一下,落风就走一程,跟做梦似的,秋风扫落叶,原来是这样,真是好看 极了……杰讲完了,米居然把可爱的康德随手摊在床头,在上铺拍出了挺响的掌声。 米的掌声使我害怕。像米这样内向的人是不会轻易做出这种激动的表示的。 另有一天,杰给我们讲了长工张智取地主千金的民间故事。这种故事没有什么 新意,但很有趣,显示出中国民间文学的渊远流长。地主头子家财万贯,千金小姐 倾国倾城,求亲者因此络绎不绝。地主头子可不愿自己的千金小金落入一位地痞流 氓或穷光蛋之手。为了显示自己家学渊源,地主头子决定采取作“四句子”这种文 绉绉的办法来招亲择婿。招亲那天,地主头子把求亲者召了来,让每一位求亲者当 场作一个“四句子”,要求其中有这么四个词:一把弓、遮芙蓉、高吊起、一点红。 地主头子称,如果千金小姐认可了谁的四句子,谁就有幸娶了小姐做老婆。前后的 三十几位都试过了,没有一个中小姐的意,地主头子一个劲地摇头叹气世风日下, 举国不学无术啊! 正要宣布招婿考试结束的时候,负责清扫前院的长工张提着一把扫帚晃晃悠悠 地进来了。长工张说请教老爷,奴才可否一试?地主头子打了个疑问,之后就慷慨 地答应了。地主头子根本就没想到,一个长工竟可以赢得小姐的芳心。但是,千金 小姐还就认了长工张的四句子,长工张即刻和小姐入了洞房,地主头子差点因此一 命呜乎。长工张的四句子是这样的: 小姐眉毛弯弯一把弓 身麻罗裙遮芙蓉 一把妈妈儿高吊起 小肚子下面一点红 我们正笑得前俯后仰,这时莉破门而入,笑声即刻嘎然而止。莉找班长有事。 莉是班上最刻苦的孩子,并且是班里唯一的一名女共党。莉的说话历来很有份量。 莉说班长安太不象话,安洗衣服的时候总是在水房里唱那些甜腻死人的流行歌曲, 在她写作业和看书的时候唱得最凶。莉还说安总是用脚踢门,安肯定是瞧不起她。 莉恳请班长大人作主。班长听完之后说让我再观察观察,气得莉调头就跑。躺在上 铺的米心情晴空万里,以一种戏谑的口气粗声粗气地为莉送行:莉,欢迎你常把安 的消息带过来。 过了一个星期,莉果然又闯进宿舍,把安的消息带过来了。莉说对不起班长, 安对别人也这样,看来安大声大气说话大声大气唱歌不是冲着我来的,安就是这样 一种性格。这时我又听见了米的窃喜声,米的窃喜声经久不散。 我爱上安了。 临近期末考试的一天,米说。 我显然不欢迎米的这一选择和决定。我当时一直是以一个成功的过来人的身份 来开导米的,在别人看来,我对米判断的正确程度也就是我对爱情认识的深刻程度。 而且我坚信,米一定会听我的话,不会在大学期间谈朋友。像他这样从农村走出来 的穷学生,谈几年恋爱还不谈成个穷光蛋?要是米谈恋爱把文凭给谈掉了,他那粗 野的父亲还不把他揍个半死?!我甚至还和同宿舍的人打赌,声称输了之后请他们 去静雅饭庄吃一顿,标准不少于每人10元。 米真他妈不像话,居然就真动了心了,我只好自认倒霉。我用20斤粮票换了4斤 花生米,请哥儿们的客。哥儿们就是不买帐,恁是要绑架我到静雅饭庄。我说我输 了是因为米谈了恋爱的缘故,我和米对这次请客都负有责任。他们当然不好意思让 米吐血,请客的事终于告吹,我只好又从衣柜里翻出10斤全国通用粮票,换回2斤花 生米,外加5 块钱买了几瓶酸奶和几片口香糖,把看摊的老太太乐得半天合不拢嘴。 我的心里却难受得要命。 我一点都不喜欢你的性格,米。 我把买来的东西放在桌上,对着米胡说八道。 洞启悲剧之门 4 接下来的那一学期,我们开设了写作课。 写作老师姓刘,一身十几年不换的中山制服使之显出一种邋遢之相,一张鼠脸 没有多少血色,透着些许阴森的杀气,恣意乱长的胡子像一蓬衰草,一双小眼像一 口近于干涸的枯井。总之不是那种为人师表的形象。我起初怀疑这老师营养不良, 心想大学毕业以后可不能做穷光蛋一样的知识分子,我甚至还为写作老师生出一种可 怜的感伤情绪。但是,仅仅第一节课之后, 他便激起了几乎所有男生的不满。在第 一节自我介绍课上他对女生表现出的过分偏袒和赞美之词把我们男生给涮了。可恶 的写作老师只要听完一个女生的介绍就回以满意的微笑外加语汇贫乏的赞语,而听 完男生的介绍后便是一通沉默,或者干脆连沉默的时间也不愿留出,径直叫下一个 人的名字。 我的学号是870004,排在我前面的是两位女生和一位男生。我的成绩在学校里 是绝对的一流水平,而且还时常在晚报的报屁股上发点小诗或者编几个蒙人的外国 笑话,另外我还翻译了一篇外国儿童文学作品,颇得师生的口碑。我介绍自己的时 候真是“妙口生花”,用了“土家伟男,辛勤农夫”、“明天是早晨,有太阳”、 “诗潮还是流水,情感永不枯萎”等之类在当年的学生看来绝对是才情十足的句子。 我介绍完之后便大大方方地坐下了,等待着啧啧的称赞声从写作老师的口中滑落而 出。但是,五秒钟不到,我听到又有人在表演:我姓李,木子李,男,广东人,今 年19岁,未婚……教室里于是像炸开了的锅。 我没有心思在那儿傻笑,我差点没有气死,恨不得把写作老师的嘴巴打成豁口。 但那时我已经不是一个只会赌气的小孩子了,只一会儿功夫,我就把自己调整过来, 以一种满不在乎的情态观看着他那种拙劣的表演(我满不在乎是因为我把自己调整到 一种幸灾乐祸的观望者的角度,我以为写作老师这种拙劣的表演不久便会激起全体 男生对他的反感甚至恶心)。很快我就发现,写作老师是一只色狼,至少是一只“意 识中的色狼”。讲课的时候,他从不拿正眼看我们,一双色迷迷的鼠眼总是盯在窗 外,让人感觉他不是因为知识贫乏不敢面对自己的学生,就是因为他正幻想在窗外 与自己的女学生做爱因为他是老师而无颜面对自己那些可爱的女学生。最令男生不 能忍受的是,每当漂亮的女学生回答完问题之后,他会把那双鼠眼睁得老大,连声 感叹:称赞某位女生的性能力和性技巧:不错。××床上功夫不错。不错。××床 上功夫确实不错。这一发现使我亢奋,我为没有“遭到”他的表扬,甚至没有得到 他象征性的一丝鼓励而涌出一种快感。 那一年,写作课安排得特别多,这有利于我的观察。后来我终于发现了一个规 律:可恶的写作老师最爱把安的名字挂在嘴边,竟在第一个月里二十多次于安结束 回答或者念完自己的范文后色迷迷地把眼睛盯向窗外,念叨:不错。安不错。不错。 安确实不错。而较为次之的夏和露的最高记录始终没有超过九次。 那时候,米对安的爱慕在我们宿舍已是公开的秘密(确实外人很难想象成绩那么 好且那么内心的米会在我们班成为开恋爱之先河的人物)。每天回宿舍以后,米就躺 到床上望着空白的天花板发呆,幻想着安能从天花板上走下来。或者对着天花板痴 痴地傻笑,以为安真的从天花板上走下来了。夜里米常常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第 二天起床的时候,眼角总是布满血丝。米上课的时候,总是不停地给安写信。有一 次,米向杰展示他为安写的那一箱子信,惊得杰目瞪口呆,杰说他敢保证,把那些 信拆开来尔后一张张展开再联起来,可以绕校园一圈,安要是知道了非感动死不可。 但是,我讨厌米。我不希望安成为米的女朋友。 我他妈有点自负,以为就我一个人观察到了这个需要耐心和毅力才能发现的可 恶的写作老师的秘密。但是,我过高地估计了自己。我们全不是等闲之辈。我敢说 我们全宿舍的人都发现了这个规律和秘密。 那天,当查夜的老师刚一离开的时候(讨厌,大学了还他妈查夜),我想逗点乐 子,就学着“写作老师”的口气发泄了一通:不错。安不错。不错。安确实不错。 我以为大家会笑起来,没想到一个也没有,倒是全室的人(除了米之外)全都跟着我 维妙维肖地模仿了一遍。 不错。安不错。不错。安确实不错。 米咳嗽了两声,又翻动了几下,没说一句话。我们已经习惯了米的单相思,习 惯了没有米的卧谈会。我们照例谈文学和人生,谈女人和性,谈一生中做过的恶心 事,并给班上的女孩子打分、排队…… 谈着谈着,大家都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只有我睡不着。我突然发现今晚我是如 此强烈地希望得到安。我翻身起床,想给安写封信,这时我听见米在睡梦中一遍一 遍地重复:我要和安做爱。我要和安做爱…… 米的梦呓阻止了我心中的美好情愫,便止了要写信的念头。我在心里把可恶的 写作老师狠狠地骂了一通:真他妈流氓,糟残人家黄花闺女,之后翻过身准备睡去, 这时我发现自己的下身竖起来了,像一只待发的冲天炮…… 5 那天,我把米叫到操场上。 米,我把你的事对安说了。 怎么说的? 米好象没有听清楚, 要不就是故意装出一种漠不关心的样子。 写作课的时候,我给安写了张纸条。 是吗?写什么了? 米还是那样轻描淡写。 写得很简单,就一句话:安,我想和你做爱,并落上了你的名字。不过,你不 用担心,我用的是美术字, 安是绝对看不出来的。 如同五雷轰顶一般,米呆呆在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等米醒过神来 的时候,我已经把他落下好远。 你怎么这么缺德?我是什么人,你还不了解吗?你他妈怎么能够这样? 米追上来,狠狠地揪我的衣领。在我的印象中,米似乎从来都没有这么认真过。 得了得了,人家也是为你好,看你这人,人家帮你把你说过的话把你的心事递 过去,这怎么错了? 看你有心没胆的,这样下去,一个活人还不让爱给折磨死? 你那点心事儿,我还不清楚!幸亏你做梦时把这话说了,要不,我还不敢自作主张 呢! 我哪天说的? 前天晚上。我们一人一遍“不错。安不错。不错。安确实不错”的那个晚上。 米不说话了。米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狗日的,你也配为人师表。 米骂完之后,一溜烟地跑了。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快感。 米当时确实是恨透了可恶的写作老师,写作老师对安那种色迷迷的赞美于他来 说不啻于对安的强奸。米容不了一个披着教师外衣的人亵渎自己心中的爱神。所以, 我以为米在极度的思念和烦恼之中说出这种话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但米不能原谅 自己。米常常设想安会突然跑上楼来大骂一通,尔后当着众人的面(最好班长和辅导 员都在场),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我替他执笔的那张纸条展示给众人看,让他从此永远 抬不起头来。米越想越害怕,看着米那痛苦不堪的样子,我心中莫名地有些兴奋。 我感到自己像一个阴谋家。或者说像一个好战分子。 一个星期过去了,安并没有气势汹汹地跑上楼来讨伐米,并当众展示那张能置 米于死地的纸条。事实上,安的到来充满着甜言蜜语,大出米的意料。 那个充满了金色阳光的下午,米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这时传呼器里传来了传达 室刘大妈那与她年龄相比过于年轻的声音。平时少有人传呼他,米猜想那个人一定 是安。除了安,还能有谁呢?是就是吧,反正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能有什么办法 呢?米下楼的时候感到有一丝悲壮感,就像那些单刀赴会但又缺乏武艺的武林中人 一样,怀有一种白白送死的绝望的感觉。不过,米已经不在乎这些了。经过这一个 星期的折磨,米的心早已经死了。对于一个早已死去的人,还有什么可以吓倒他呢? 米的心死了吗? 没有。当米在一楼过道中站定的时候,一眼就发现了安。尽管还是春寒料峭的 三月,但安已经着上了漂亮的西服裙。安娉娉地立在那里,凝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这不是仇人的样子!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这是真的,安的一只手已经在 不知不觉中轻轻地挽住了米的胳膊。 米回来的时候显得很高兴,甚至还请我们一人喝了一瓶酸奶,这在平时的米看 来是大出血了。但是米显得毫不在意。米说我高兴,高兴的时候请哥儿们喝几瓶算 什么呢? 护花使者 6 我他妈有点卑鄙,我就是不想让米拥有安,才假冒米给安写了那张纸条。虽然 刚上大学那会儿,我并不特别喜欢安。安过于清纯,过于“淑女”。而我是个低层 次的男人,我喜欢的是那种有女人味的女人,至于要不要有独特的个性,要不要有 独到深遽的思想,这我似乎并没有考虑过。鉴于此,我起初并不爱安。但是,现在 我爱上安了。对于男人来说,喜欢一个女人有时同讨厌一个女人一样没有任何道理。 我得把安从米的手中夺过来,这就是我爱上安的理由。我当时写那张纸条时就是这 样想的。我设想安接到那张纸条后肯定会大吃一惊,安或者会跑到老师那里反映情 况,让老师把米臭骂一顿,说不定还会给他一个处分什么的;或者会拿着那张纸条 跑到人多的地方,在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冷不丁把那张可恶的纸条亮出来,把米的 名声搞臭。当然我最希望的结果是安会突然跑到我这里来,向我哭诉,这个米怎么 能这样?这个米怎么能这样……,尔后躺在我怀里撒娇似地哭个不停,而我会抚摸 着她的头说安,好孩子,别哭了。安,你看阿仁给你买什么了?说完我从口袋里掏 出两根红头绳给安扎上。安于是破啼为笑,眼泪在一张满生动的脸上流光溢彩。我 俯下身去,缓缓地为安舔干一脸的泪水,之后,把两片滚烫的唇放到她那两片同样 滚烫的唇上。安不慌不忙,安说不,吻我之前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爱我不?…… 我无数次地憧憬过这样的场面,现在一切都他妈成梦了。我虽然经常做出点惊 人之举,但我至少还自认为是一个可信的哥儿们,决不轻易霸占朋友之妻。既然米 已经爱上安安也爱上米了,我就只好转而去进攻别的漂亮女孩了。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我对做一个护花使者乐此不疲。 我首先追到的是隔壁理工大学一位叫芸的女孩。这个故事的开始有点浪漫。我 一直觉得有点对不起高二时谈的那位比我大一岁的女朋友,后来她考上了天津一所 大学。那天,我去邮局给她寄几本书去(我那女朋友可爱读书了!)。寄完了,顺 便到零售报刊柜台前走了走,这时我一眼爱上了一位从门外走进来的中等个儿姑娘, 看样子她是个大学生,她手里拿了一摞信。我看着她很优雅地买回邮票,之后到一 张桌子前很认真地粘贴。我迅速跑到柜台前,花5分钱买了一纸信封,尔后疾步跑过 去,和她并排站在一起。我装着很认真地糊了信的封口(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 又很礼貌地请她把笔借给我,我要写一下信封。我还假装很轻松地开了一个玩笑, 我说你瞧我这人,记性真不好,寄信的时候连信封都不填,要是我寄给女朋友的信, 信封上连地址什么的都没写,她非急死不可。我一边说,一边写,一边注意她的信 封。我十分欣喜地发现,她用的是学校里的统一信封,下面居然还有她的通讯地址 和芳名(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是××师范大学××0信箱, 她的名字叫芸)。 我高兴死了,回到学校就给她写了一封信。 信的大意是这样的: 芸,早上起来突然在桌上发现一张纸条,纸条上说,如果我按下面的地址给一位 叫芸的小姐写一封信,我就会交好运的。我是一个信命的人,一向遵从上帝的旨意。 我想上帝不会轻易和我们开玩笑。 在信屁股上,我用钢笔很潇洒地签了我的名字,看起来象两只游动的蝌蚪。写完 之后,我快步跑到邮局,求爷爷告奶奶地让邮局工作人员为我盖了一个戳,尔后匆 匆地往她们学校里赶,把信亲自塞进了她们班的信箱,送完之后我心里有一丝得意。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躺在床上,等着好戏开台。可是好几天过去了,一点儿芸 的消息也没有。我以为大势已去,不会有什么好戏上演了,没想到,戏幕在我不经 意的时刻突然启开,我很快便沉入角色。 那天,我正躺在床上看一本粗制滥造的武打书,里面的错别字多的没法数,有 的地方错得够你笑半个月的。正看得天翻地覆的时候,传呼器响了,有人找我。我 已经习惯了宿舍那帮哥儿们的那些把戏,他们又想让我下去请客了不是?我的那点 稿费差不多全搭进去了,我于是赖在床 上不起来,继续厮杀拼打,这时传呼器又响 了:阿仁,快下来,是个女的。我跑下去一看,果然有个女的等在那儿,聘聘婷婷 地立在那里,象一株风中的花仙子。这个姑娘是芸。 我一猜就知道是你。 芸说话象连珠炮。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你看我这样,哪儿象一个要去见姑娘的人。 那天我穿着一套运动服,已经好久没洗了,汗渍、油污,上面要什么有什么。 我真有点不想告诉你。芸顿了一顿又说,告诉你吧,这几天我老做梦,梦见我 心中的白王马子,他远远地从梦中走来,带着鲜花,是亮丽的红玫瑰。她搂着我, 亲我,吻我,真是,真是幸福极了…… 芸说完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好像是受到了鼓舞和怂恿,鼓足勇气,在她的唇 上轻轻地点了一下。马上,芸给了一个我热烈的回报。 阿仁,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可能是为了打破两人初次接吻之后的尴尬,芸向我提了一个问题。芸说我怎么 觉得你这么面熟啊,是我们天生有缘吗? 我心里有阴谋,生怕她记起几天前在邮局的谋面,忙编了一个理由。我说芸, 你不是说我是你梦中的白马王子吗?这不就对了?似曾相识嘛,都这样。我刚开始 在楼道里看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我的一个老乡呢。我这么一说,芸居然信了,芸 把头很顺从地靠在我的肩上。 我给你写信好几天了,你怎么现在才想起到我这里来,是不是在学校里犹豫了 好久下不了决心啊?比方说,你是不是怀疑我这人是个流氓什么的? 我突然想知道芸为什么不马上来找我的原因。 哪儿的话呀,我才不那么多心呢,自己认准的人,那就大胆去爱呗,我才不管 他是不是流氓呢。如果你真是流氓,那我也认了。不过,我看你不像,要发泄一下, 还用得着拐弯抹角地写信?麻烦死了!再说了,花一毛钱,跑一趟邮局都不合算, 你说是吧! 芸说完之后,鼓起好大一双眼睛望着我,我一时感到自己像是犯了天大的错误。 芸感觉到了我的神情变化,便使劲摇我的胳膊:你听没听啊?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轻 浮了? 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忙说没有没有,芸这才接下去说了。芸说阿仁,我可 不是你想象的那种轻薄的人。真的。在见你之前,我可是做了很多工作的,我把我 原来的男朋友给吹了。 我有点急了,急问什么时候,可是已经晚了,两天前芸已经把男朋友给蹬掉了。 芸说收到你的信,我感觉特好,我也信命,就毫不毫气地把他给休了。 接下去的几天里,我骑着车带着芸在北京城里乱穿。北京的交通警真他妈厉害, 动不动就要罚钱,还要打电话通知违章人的单位,我们不想因为几个交通警扫了游 玩的兴致,于是只好走街串巷。北京的交通表面上看起来还不错,至少人行道还留 得很宽,但是,走在胡同里,到处都是卖烟卖酒卖冷饮的小摊,我们只好时不时下 车来走走。这样也好。这样的时候,芸挽着我的胳膊,偶尔还拿嘴唇亲我一下,口 红印在我脸上,我的脸在那些日子里生动无比。我也时不时地腾出左手来搂住芸的 纤腰。我们依偎在一起,像一对相爱已久的恋人。 后来我们还去了王府井百货大楼,那是一个宰外地人的地方。我虽然知道,但 还是心甘情愿去那里挨了宰。那里离学校很远,可以让我们在来回的路上呆上一整 天。我给芸买了一身高雅而又不太华丽的西服裙装。当芸穿着裙装在我面前转来转 去的时候,我差一点没当场向她求爱。把芸带回学校是下午第二节课下课的时候, 我们正好走在同班一群女孩子的前边。我听见她们在我们身后叽叽喳喳。有人说阿 仁可真够绅士的,我听了之后高兴得要死,我想芸肯定也听到了。 但愿。 人总是有些怪癖的,有些怪癖令我害怕。有一次,我在中央戏剧学院观看苏联 著名剧作家万比洛夫的名剧《长子》。女主人公尼娜的父亲萨拉法诺夫是个音乐家, 他参加过卫国战争,尽管颇有才能、有志气、有报负,但因为不会奉迎,最后流落 为一个街头吹鼓手,为别人送葬。但他不愿意人们知道他的“新职业”。他的孩子 们知道,但都装成不知道的样子,彼此心照不宣。尼娜的男朋友库吉莫夫是个军人。 当他初次见到自己未来的丈人萨拉诺夫时,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是, 一时记不起来在哪儿,在什么情况下。当然最后他想起来了:是上星期在街头送葬 的队伍中。他的这一句话引发了一场可悲可叹的滑稽剧,戳穿了老人的疮疤。当然 我并不关心这故事的可悲可叹,因为痛苦是别人的,跟我毫不相关。我所关心的是 那位军人的怪癖。军人说我想不起来就痛苦不堪,我从来都是这样。 我发觉芸也有这种怪癖。买了衣服从百货大楼回到宿舍,我先去水房擦了个澡, 并换了一件衣服。之后,我们去学校的地下餐厅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再后来,我 们在草坪上浪漫了一整个夜晚。整个晚上,芸偎依在我的怀里,像一只温顺的波斯 猫。很晚的时候,我送芸回去。芸坐在我的自行车前面,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下 车之后就径直往宿舍方向走。我有点失望,希望芸能转过身来,不用说那些甜腻死 人的话,只要说一句“谢谢你”我就十分满足了。 芸走了几步之后,果然回转身来,这使我又惊又喜。芸走到我的身前,用一种 神秘的眼光打量着我穿的那一身衣服,说阿仁,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我一下子就蔫了。我说芸不可能的,你太胡思乱想了。今天太累,好好回去睡 觉去吧。我说完之后推了她一把,芸就借势迅速向宿舍跑去。我发现我穿的是那天 在邮局碰上她时穿的那一套衣服。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变得十分沮丧。我像是一个玩牌中的投机分子,因为技艺 不够娴熟,不承想把牌亮给了对方。我有点绝望。 我于是时时提防着,尽量不让芸发现我的破绽。但最后她还是把我给认出来了, 给我们的恋情划上了一个句号。我想,芸就是库比莫夫一样的人。她心里明白一定 在什么地方见过我,但一时想不起来,于是她就天天想—— 尽管这样让她痛苦不堪。 她最后终于记起来了,是在邮局里见过我这个大骗子。 那天,我穿着我上次去邮局时的那身衣服,她也还是那天在邮局寄信时的那身 打扮,一身挺括的牛仔。从他们学校到我们学校的路上,中途要经过一所邮局。到 了邮局门口,她要进去,我想都没想就跟着进去了。一踏进邮局的大门,我就知道 我进错了地方,但是反悔已经来不及了。真实的装束、真实的环境唤起了芸真实的 记忆。芸拉着我,径直走到有浆糊的台前,口中念念有词:你瞧我这人,记性真不 好,寄信的时候连信封都不填,要是我寄给女朋友的信,信封上连地址什么的都没 写,她非急死不可。芸说完之后就问我是不是有点像演戏?我面不改色心不跳。我 说芸,随你怎么处置!芸说女人就是这样,爱情中不能有任何杂质。我也知道你这 样做也许并不是有意要骗我,但在我,这就是欺骗。我们的缘份尽了,就这样吧。 芸说了几声对不起之后就走了。我望着芸的背影,心里真为芸难过。芸是个理 想化的人物,将来肯定要吃亏的。 我想是这样。 7 我追上的第二个女孩是我们学校的校花。 追校花是一种独特的大学校园文化现象。不产生校花的学校算不上真正的大学, 不追校花的大学也不是真正的大学。新生入学的日子一般都是高年级男生们最忙和 的日子。那些日子里,男生们一概变得勤快、繁忙,他们打扮得油头粉面,以帮助 老乡为名,将所有新来的女生欣赏个够,尔后再对她们做一个整体估计,或者总体 水平不错,有培养前途。或者有的土里土气,有的俗里俗气,成不了什么气侯,难 以产生校花级的人物。更多的人在评论谁谁的老乡水灵,谁谁的老乡性感,哪个系 的女孩早熟、丰满可能大多数不是处女,等等。 校花的到来在学校男生中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听 别人说的。校花比我高一届。校花来到这所大学的时候,我还在南方那座小县城里 成天做那些不到高考永远也做不完的数学篇子物理篇子化学篇子生物篇子外语篇子 政治篇子还有语文篇子。校花一入学,就被高年级的男生冠之为校花的称号,那些 可以称为情种和情棍的男生从此开始了一场旷日持长的追花运动。可是,直到我出 现的这会儿,校花还没有接受任何一位先生的爱情。 我起初并不想加入这场时髦的追花运动,我觉得这种群体的有意识的追花运动 有点滑稽。而且我很清楚,和高年级的男生比起来,我没有太多的优势。坦率地说, 我在这方面也积累了一些经验,但是糊涂的女人们总是以为男人年纪越大,越是成 熟,越是富有魅力。我要想得到校花就必须把全院三千多名比我高一级或两级的男 生当成我的敌人,想尽一切办法将他们一网打完,然后我才可能和校花手挽着手, 在绿树如荫的校园里依偎而行。 这是何等艰巨而又需要魄力和智慧的事情! 但是有的时候我们都会变得不由自主。比如说现在,我被芸搞的不由自主了。 我当时所以一眼就看上了芸,主要原因是从直觉上看,芸胜过安,它能满足我的虚 荣心和征服欲还有一种报复感。芸和安在很多方面都有着惊人的相似,这也是我一 眼就爱上芸的主要原因。她们都是那种清纯的气质,都留有一头长发,都是双眼皮, 芸只要稍稍走上几步就能让我在她身上觉出安的影子。但是,现在芸背叛了我。我 们分手后没过几天,我在另一家商场里看见了芸,芸和另一位同样英俊潇洒的小伙 子在服装专柜前徜徉,他们甜言蜜语卿卿我我,简直就是我们昨日恋爱的一种复制 和翻版,让我一时妒火中烧。 更气人的事在后面。从商场回来的时候,我气得要命。我本来想回宿舍睡上一 大觉,好好感伤一番。但是,当我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我惊呆了:米和安相拥在一 起,如火如荼地接吻。米听见有人进来,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但是,安那两只套在 米脖子上的胳膊便一只老虎钳,把米的嘴牢牢地固定在安的嘴上。我听见安的嘴里 发出了一种幸福而清脆的声响。 我曾经无数次地在心里想,假使我碰到一对正在亲吻的情人,我会学着外国电 影中那样,非常绅士地请求他们继续。我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期待着有朝一 日能够见到这样一幕,我喜欢那种惊心动魄的刺激场面。今天,当我终于有机会见 识这一幕的时候,我才发觉我只是一个妄想分子。我完全没有能力承载这样一种刺 激对我心灵的摧残。我对着门狠狠地踢了一脚,尔后呼呼地往外走。我没有对他们 说“对不起请继续”之类的话。若干年后我回忆起来,我怀疑我当时把安骂了一通。 比如说,我可能骂她像个婊子。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只是一种偏见,安并不 是婊子。有时候我从这件事中想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误解是多么容易的事情。人 们常常因为自己一些带有情绪色彩的判断而去枉冤一个好人,甚至因此将他人打入 地狱,这是人生的残酷之处和人性的弱点之所在。其实就我当时来说,我只是不希 望米当着我的面同安亲热,而我却莫名其妙地把这顶耻辱的帽子戴到了安的头上。 这对安不公平。但是安对我也不公平。安不该当着我的面去亲米。我咽不下这 口气,我于是决定追求另外一个女孩。这一次,我没有选择外校,我选择了校花。 我要让安后悔。 我已经说过,追到校花显然有很大难度。每一个高年级的学生都喜欢校花。更 艰巨的难题在于,漂亮的姑娘们大都高傲得很。我打败几千名同性追求者毕竟容易, 但是,要打破一个校花的心理防线真是“难于上青天”。 但是,我必须追到校花。我需要校花。 我一直想和校花套个近乎,但老是摸不清校花活动的规律。后来我发现校花总 喜欢到学校地下餐厅去吃饭,我为这一发现欣喜若狂。那天校花吃饭的时候,我尾 随而去。真是天公作美,校花买完饭菜以后,居然把钱包忘在了柜台上。我像个小 偷似的,迅速把钱包拾起来,放进上衣口袋里,之后我跑到柜台,买了一盘猪头肉、 一盘猪耳朵和一盘口条,足足花了我八块钱。端着那些猪头肉和猪耳朵还有那盘口 条向校花这边走过来的时候,我感觉我心里在笑,那些猪头肉和猪耳朵还有那盘口 条像一些阴险的秘密武器,正伺机待发。我在校花对面坐下来,并迅速在校花身上 扫了一眼。我和校花的交流是这样开始的: 你是不是把钱包丢了? 我问。 校花把注意力从饭盆里移到我身上。她先是用惊奇的眼光打量了我一下,尔后 迅速地扫了一眼桌子,桌上除了一串钥匙以外,那个平日里与它不分家的漂亮钱包 今天不在了。校花又装模作样把衣服上上下下地捏了一遍,在确信钱包已经不在身 边之后,校花把一只纤细的右手很优雅地伸到我的面前来。 可能是为了表示自己对那点钱不在乎的缘故,我把钱包递给校花的时候,校花 只说了一声谢谢,之后就把话题转向了别处。校花显得很热情,我想如果没有钱包 的话,校花一定不会那么热情。据说像校花这样的漂亮女子十个有九个神经过敏, 见着一个男子和她多说几句话就会在心里想这个男人不正常可能是个色鬼我得想个 法子逃走之类的主意。但是,现在我有了钱包,校花对我就格外热情起来。 校花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从我的那些猪头肉、猪耳朵还有口条开始的。 校花说你是属猪的吧?要不,干吗买的不是猪头肉就是猪耳朵要么就是口条什 么的? 我一听高兴得要命。我最希望听到的就是这句话。我甚至想,假若校花不说这 句话,也许今晚我就没法向她表白了。校花不知不觉陷入了我花八块钱设下的美丽 陷阱中。 其实,我买这么多猪身上的东西完全是一个偶然促成的。昨天下午,我在无意 中看到了某大学一位高材生写的一篇叫做《芙蓉片》的文章,没想到成了我对付校 花的全部武器。《芙蓉片》的作者用猪头肉和猪耳朵还有口条譬喻女人,给我提供 了一个全新的观察女人的视角,当然也给我提供了一种征服女人尤其是像校花这样 出类拔萃的女人的全部秘密武器。我看了一眼之后就感觉到《芙蓉片》的作者一定 是个天才的爱情专家,同时也是一个创造学家。 我就是属猪的。我说,不过,我买上这么多的猪头肉和猪耳朵还有口条绝对不 是因为我属猪。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人要亲自把自己吃掉,那未免太残酷了。 校花显然被我的这种表述方式产生了兴趣。校花睁开一双好看的眼睛,有几分 天真地望着我(那一刻,我感到校花还没有完全长开—— 尽管有那么多男生追求过 她,骚扰过她)。我了解女人的秉性,她们都是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所以我故 意卖关子。我说我有点不想告诉你。校花这会儿急了,还用脚轻轻地踢了我一下, 像个撒娇的孩子。我心里便有几分的得意,我说那我可就说了,不过,你不准生气。 校花忙说我不生气保证不生气。但我还是有点放不下心来,我不愿意被别人一下子 拒之以千里之外。我又强调了一遍,我说我可是要用猪头肉猪耳朵还有口条来编排 你们女人的,你真的不生气?我还专说像你这样的漂亮姑娘的不是,你承受得了吧! 校花这时好像真有一丝生气了。校花说你这人怎么这样羞羞答答的,要是你真的这 样开场白半天没个完的话,我可真要生气了。校花这么一说,我就认定说出来不会 有什么问题了。我鼓起勇气,把那篇叫做《芙蓉片》文章里的一节一字不落地背了 下来: 女人就好比猪头肉。猪耳朵和口条都比猪头肉贵吧?是因为它们好吃吗?未必。 物以稀为贵,贵就贵在一个猪头之上肉有许多,而口条只有一个,耳朵仅有两只。 追求者多、引人注目的女人并不见得就是好女人,而且这种女人往往把握不住幸福, 大多以懊悔失意告终。她们要么象华兹华斯笔下的紫罗兰,幽居空谷,芳华虚度, 对众多的追求者置若罔闻,守株待兔般等待着梦中的白马王子有缘千里来相会,一 直等到天老地荒,等到鱼尾和雁阵纷纷上了她那沉鱼落雁的粉脸,才执迷不悟地叹 一声红颜薄命,草草地嫁个人了事;她们要么就稳坐高台,居高临下地审视脚下的 追求者,拿起筛子筛来筛去,筛到后来,精华筛走了,只剩下糟粕,有骨头的男人 筛走了,老脸皮厚的庸才却做了丈夫!…… 这段话我背得滚瓜烂熟。我一字一顿,感情十分丰富。等我背完这一段的时候, 我突然发现大滴大滴的眼泪从校花的眼里淌下来,叮叮当当地敲在校花的细瓷饭盆 沿上。我把手轻轻地压在校花手上。我说别难过,我不是故意的。 我怎么能不难过呢?!校花是哭着说出来的,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 这些年来,我孤独极了。我感觉到有很多很多人追求我,可是他们都不爱我,他们 追求的是校花,不是我…… 有很多人的眼光向我们这边挤过来。我把手从校花的手背上挪开,并顺势拍了 一下她的肩头。我安慰校花说别哭了,别人都在看我们呢。校花一时控制不住,又 重新握住了我的手,我的心在颤抖。 那天晚上,我跑到西单鲜花店里给校花买了22 束鲜艳的玫瑰花。我把它们捆好, 并在每一束上写下1--22之间的一个数字(校花当年22岁)。第二天早上,女生宿舍的 大门刚一启开的时候,我偷偷地把那22 束玫瑰花放在传达室最显眼的地方,制造了 那一年我们学校里关于爱情与浪漫的最大新闻。接下来的几天里,当有人知道那个 送花人就是我的时候,女士对我的回头率大为上升。 我在回头率中寻找安的影子! 初夜温柔 8 安闯进花园的时候,我正和校花谈情说爱。 我用这个词显得不太文雅,我也一直这样认为。但是,人们都是这样用的,我 也就只好这样用了。我猜想人们在用这个词的时候,一定隐喻着极大的操作色彩。 事实上,每一个恋爱角的人也都是这样,他们一边谈,一边辅以各种各样深深浅浅 的亲昵动作甚至是隐蔽的实质性举动。我们的四周是一对一对卿卿我我、柔情蜜意 的恋人,使我感到有一种四面楚歌的感觉。其实我进到这里边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进到这里,你就由不得不受整个环境的感染,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也由不得不说 出一些海誓山盟的话来。但是,我一向反对这种类似浮夸一样的海誓山盟。 是的,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年轻人的海誓山盟就是一种浮夸,从来也算不得 数。我在过去的恋爱中,可能有过很多很多的亲昵举动,甚至有过很多次实质性的 进展,但我从没有留下一星半点海誓山盟的话语,那样做很容易把自己逼上绝路, 没有反悔的余地。我有时候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想这样一个问题:那些因为暂时的生 理需要而偶然交合的人,彼此之间是不是也会对对方说我爱你呢? 我想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说的。 但是,校花需要我的那些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校花把一双手吊在我的脖子上。 把眼睛对着我。 校花说。虽然是黑夜,我还是透过校花那一双清澈的眸子看到了校花的热烈和 纯真。我心里一时有点发虚。 我不是正看着你吗? 我说。 不对。校花说,你的眼神那么散,象烟似的飘忽不定。你心里是不是在想着别 人?我们是不是马上就要结束了? 这怎么可能呢?我说,别太敏感了,我们才刚刚开始,难道就要匆匆结束吗? 那你对我说我爱你! 用眼睛看着我! 校花说。 我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我不愿意陷入一种程式化的爱情套路中去,也不想有 朝一日被校花抓住把柄(校花这么一问,我真的搞不明白,我们是否马上就要结束?) 。我恨不得地下立时裂出个口子让我一头栽进去,要是天上掉下来一块殒石把我砸 个半死或者粉身碎骨我也情愿,那样总比憋着好。 我想做点变通,我想对校花说那我亲你一下吧。我还没来得及行动,就听见有 人叫我,一抬头看见安向我们走来。 我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跟着安匆匆地走了。 临走的时候,我让校花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但我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当转过 身刚一迈开步的时候,我听见了校花陡起的哭声。我犹豫了一下,但并没有停下脚 步,校花的哭声响在傍晚的夜色中,幽远而绵长,给我和所有那些恋人角的恋人们 一种悲怆的感觉。 安挽着我的手,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谁也不说话。这时 安突然哭了起来。我料不到安会哭。安一哭我心里就很难过,我就想到了校花,想 到了她那幽远而绵长的哭声。 我说安,你别哭了好不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天大的事也要想开点。别忘了 你的身边还有我呢! 后来一想起这一幕我就吃惊:面对校花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怎么就轻易许诺 了安? 你觉得我这个人是不是有点贱骨头? 安问。 说实在的,我有点莫名其妙,我不知道安是什么意思,我就只好沉默。沉默是 最好的办法。 米不爱我,米一点儿都不爱我! 沉默了一会儿,安又说。 那怎么可能呢?你要是个男生,要是你天天和那个失魂落魄的人住在一起,你 就会知道,那个米是多么地爱你,你该是多么地幸福。 我说。 不,米确实不爱我。米都不愿意碰我一下。米不轻易拉我的手,不敢用手揽我 的腰。有一次,我把米的手拉过来,轻轻地放在我的乳房上,米的手像触了电一样 迅速缩了回去,我感到羞愧难当。我看见米的嘴唇轻轻地动了一下,我听见米在说: 你怎么像个婊子。米从来都不吻我,每次都是我主动去吻他,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性 亢奋者。可是,我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啊!你说我这个要求过分吗?好多个夜晚,月 光从外面泻进来,照在我的身上,我看到了那些深藏于心的欲望就要从体内迸发出 来…… 我用唇堵住了安的嘴,我不希望安继续说下去。我吻安的时候,眼前满是刚才 校花那张哭丧着的脸,一时吻得有些敷衍,吻得了了草草,但我还是觉出了安的满 足。 我突然在心里幸灾乐祸,看来我当时说的米不该谈情说爱的判断千真万确。 接下去的日子里,我不敢理直气壮地面对校花和米,当然也不敢理直气壮地面 对安。生活中的微妙变化使我感到度日如年。 9 故事早已结束了的今天,在这个炙人的夏日午后,我躺在台基厂大街三号院内 一间狭小的集体宿舍里阅读一位著名女作家一篇关于“女人与酒”的文章,我才明 白,为什么当年那两位女共党把我们班的那些男生和女生全都灌得一塌糊涂,丑态 百出,而只留下一位像我这样的聪明人还完全神智清楚。 那位女作家说,女人的酒量是天生的,女人要么不会喝酒,喝一丁儿点都脸红, 要么就酒量大得惊人,一喝就喝它个天翻地覆,把男人们喝得瞠目结舌。用在我们 班那两位女共党身上,这种评价实在是恰当无比,从那以后我们把我们班那两位灌 倒全班男男女女的女生唤为“千杯不醉”。 期中考试结束的当天晚上。 我们学校也真他妈不是东西,居然每门功课都还要像中学生一样搞什么期中考 试,而且几乎一律是闭卷,这闭卷考试把我们吓得一个多星期没敢睡觉,我们不得 不开了灯通宵达旦背那些枯燥的教条。考试结束的时候,我们全都像散了架的机器 一样,所以当有人提议晚上聚一下的时候,我们几乎是全体一致通过。 先是男生女生分开聚,分开闹。喝到七八点钟的时候,班长跑下楼和住在女生 楼的团支书通了个电话。班长说男生们想和女生一块聚,你们说好不好?支书说我 们求之不得,正要给你们打电话呢。几分钟后,十几个女孩端着饭盆和饭碗浩浩荡 荡地向我们这边开过来,在路上还碰上了奉命骑车出去买酒的三名男士。 都吃得差不多了,这时候闹就是壮着胆子喝酒。先是男生起哄,要女生推举出 两位女生与男生同喝。大三的女生已不是羞羞答答的小姑娘,说推就推,几分钟后 就推出了两位,这就是后来被我们称为“千杯不醉”的两位女共党。 有了女生,男生们就兴奋不已,都恨不得在女生面前表现得豪气十足。男生们 接二连三地站起来为女生敬酒。女生先是千推万推,连说不会不会,喝点啤的还行, 喝白的这阵势可没见过。绅士一些的男士就会说好,好,你就喝啤的。不依不挠的 硬是让女士也喝白的,当然多少可以不限, 结果是大部分女士用啤酒或一点点白酒 让男生灌下了一杯又一杯白酒。 但是,高潮还没有到来。高潮到来的时候,两位女共党向男士发起了总进攻。 两位女士全都改喝白的,让男生们无地自容。两位文静的女共党一改平素的淑女形 象,酒令从她们嘴里滑落而出,每杯酒都喝得有理有据。只一会儿功夫,两位女共 党就把男士们灌得一塌糊涂人仰马翻。 我像一个投机分子,在别人大口大口喝酒的时候, 我偷梁换柱,一个人独享着 雪碧的芳香。当一大拨人从男生宿舍里出来,歪歪扭扭地走在通往女生宿舍的路上 时,我拽着安走在队伍的最后。 那一夜,我们两人呆在花园里没有回宿舍。 无人知晓。 清晨在东方还没有出现鱼肚白的时候,睡在我怀里的安醒过来了。那是安和我 共度的第一个夜晚。安的眼圈红润。安指着地上的血迹说流血了。 我们又重新抱紧在一起。 无处告别 10 当初芸是不是真的花了几天时间才了却了和男友的恋情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有 时我甚至敢在心里肯定,芸当初绝对没有同他的男友分手,要不,她根本就没有男 友,或者说男友太多了,也就无所谓男友不男友了。在我和校花温柔缱绻的那些日 子里,我曾经在心里想,要是芸突然跑来当着校花的面骂我是个骗子,那我该要经 受多么难堪的尴尬!但是,芸一去之后再也没来找我,人没来过,电话也没来过, 令我无比气恼。我感觉自己在芸的眼里像一块破烂的抹布,抹过一次桌子以后就再 也没了任何价值,根本不值得她提起。曾经一度我甚至还期待着芸会在我和校花亲 热的时候,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大喝一声校花,别理他,他是个骗子,他是个 流氓无赖。可是芸走得义无反顾。有好几次,我和芸(当然身旁还有校花和芸那位常 换常新的男友)不期而遇,芸居然连招呼都不跟我打,好像我们从来就没有任何关系, 好像我们之间从没有发生过那些浪漫夜晚里激情万分的肌肤之亲。芸频繁变更男友 令我无比难过,在我的心目中,芸一直在和别人复制着不久前与我的爱情。 对于校花,我很抱歉。校花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在想,假使我当时不背诵那一 段高谈阔论,事情就会比现在好得多,校花也不至于陷入今天这种欲哭无泪的境地。 高傲的校花好不容易才想通的问题,转瞬间被安的突然出现搅得暗无天日,校花是 该欲哭无泪的。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校花还离不开我。但是凭我的直觉,校 花最需要的是维护自己的面子。校花一定这样想过,当初有那么多追求者,我都没 有上心,却轻易上了你的贼船,现在你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把我给扔了,这不是让我 很没有面子吗? 但是,现在我确实不需要校花了。坦率地说,我当时并不爱校花,正如校花在 评价别人时所说的一样,我喜欢的是校花,而不是她。这也许是校花全部的伤心之 所在。我当时只是想通过拥有校花来证明我的怜香惜玉,说明白一些,我只是想通 过征服校花来征服安。现在,安我已经有了,我就不需要校花了。这就是我和她之 间的必然逻辑,我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当然,校花并不知道我爱上安了。校花只是从我与她的疏远中觉出了某种不祥 之兆。白天,我安静地学习,安静地听课,安静地涂涂写写,像一个听话的没有任 何欲望的孩子,纵使校花派上一百个间谍也难抓住我的把柄。校花常常在我睡觉之 前到我们宿舍里来,想看看我有没有和一位女士在一起,看看我们有没有什么出格 的举动。但是,校花防不胜防。平时我静如处子,我一般只是在熄灯前五分钟悄悄 溜出校园,到附近的农舍中与安耳鬓斯磨共度良宵。 事实上,从那晚以后, 我一直和安保持着一种亲密的关系。尽管在学校的时候, 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从不张扬,甚至连一个过分的眼神都没有。外人一定不会想到, 这两个人已经好到了那个份上。但是,无数个夜晚,我们在一起亲密无间。 当然这样做也有一定的危险,尤其是我和米住在同一宿里,我和安同时夜不归 宿,容易引起敏感的米的疑心。我决定为安找到一个合适的夜不归宿的理由,我不 愿安时时刻刻因为我而担心。我最后通过一个老乡为安觅到了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 安执教的人家是一户殷实的北京人。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姑娘,已经到了谈婚论嫁 的年龄了,小的是儿子,是个调皮捣蛋的家伙,安辅导他的语文、数学和外语。辅 导这样一位小调皮肯定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但是,安不在乎这些。安一周辅导 孩子两次,安便可以借口住在别人家里而不回宿舍,这两个晚上就成为我们幽会的 日子。 安在和我好上以后就中止了和米的交往。米开始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安 去花园里找我的时候,米和她刚刚大吵大闹过。米和安经常莫名其妙地大吵大闹。 一般情况下,这样的吵闹有助于促进友谊和爱情的深化,不值得大惊小怪。相反, 人们一般认为,吵闹是生活和爱情的调味品。那次吵闹之后,米自然也像平时一样 没有太在意。米以为隔不了几天,安就会回来的,就像前几次一样。当米看见安那 种毫不在意而无比轻松的样子时,米感到事态正在一天天恶化。米一次次找到安, 请求安的原谅,但安一言不发。米预感到那个浪漫的故事可能不久就要结束了。 米不愿意结束这个浪漫的故事。米是那种春天播种秋天收获的人,他不愿意善 罢甘休。关键的是,他搞不懂他那么爱她,她为什么还要离开他呢? 米的脾气越来越坏,让人琢磨不透。有的时候,米一言不发,像一个犯了错误 的孩子,有的时候米暴跳如雷,像一只发疯的野狗。米有一次竟然在夜里大喊大叫: 我要杀死那个王八蛋!我要杀死那个王八蛋! 我知道米说的那个王八蛋是谁,那个人就是我。尽管米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但 我仍然常常胆战心惊,担心那个倒霉的日子总有一天会向我走来。 米在得知安做了家庭教师的消息后兴奋无比。米曾经一度变得非常地轻松和开 朗,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但我却觉得开朗和轻松比沉闷更可怕。有一天,米拉着 我要请我去吃酸奶,我一下子就窥破了米的意图,他是要向我讨教他与安的关系。 我对米说算了吧!我的意思是告诉米不要再纠缠安了。米假装不懂,说为什么要算 了?你怕我请不起?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米,你忘了大学刚入学时我告诉过 你的,你不应该在大学期间谈情说爱。我敢肯定,你要想得到安几乎是不可能的。 说不定安已经爱上了那家的孩子或者那家的主人。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吧,安可能爱 上了那家的男主人,而那个男主人奇富无比,事业上一帆风顺。这样的男人在这样 的时候需要安这样一个既有文化又有教养的纯情女孩。米,算了吧,我们都不是男 主人的对手。吃了酸奶之后,我又这样强调了一遍。 我后来想,我当时要是不说这句话就好了。但是,我当时确实说了,我把这个 悲剧故事人为地推向了又一个高潮。 11 米在行动之前曾经在大脑里进行过无数次严格的逻辑推理。正如我已经告诉过 你的那样,米是一个极其聪颖的孩子,米的推理一般情况下正确无比。但是,这一 次米错了,错得极惨。米的推理是这样的:安一直是爱我的,我也一直爱着安,这 说明我们有共同生活的条件和基础。安现在所以要弃我而去,一定不是我们内部的 原因,而是因为其间出现了一个可以称之为第三者的人物。米的这个推理其实也无 比正确,但是,米不知道这个第三者就是我。 米在接下去的推理中犯了一个前提性的错误,米不幸把我的话当成了一个事实。 米当时是这么想的:我堂堂的米这么能耐,在同龄人中至少是出类拨萃的,守住安 应该不成问题。由此观之,这个第三者只可能是一个学校之外且与比我大而且比我 富有经验的人。米思考来思考去,最后认定那个第三者就是安家教的这家人的男主 人。米这样想着的时候,脸上漾开了幸福宾笑容。 米的生活和精神开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米从此变得充实无比。米每天都在思 考同一个问题:怎么才能找到那个第三者?怎么才能报复那个第三者?米很明白: 这个第三者不会自己跑到学校里来,更不会大张声势地奔到他的眼皮底下。米必须 紧紧抓住安不放。抓住了安就抓到了那个第三者。 安似乎在和米捉迷藏,米总是弄不明白安究竟哪天有家教,哪天没有家教。米 要弄明白这个规律需要花费很多很多的精力。因为确切地说,米不是在和安斗。米 要想破译安外出家教规律的密码从而找到那个所谓的第三者,必须首先和我赛着玩 一种斗智的游戏。我是这个游戏的程序编写者,我躺在明处,常常在米最不留意的 时候改变这个程序运行的方向。 但是,米最后还是成功地跟踪了安。米是一个执着的人。米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这也是我一直忧心忡忡的原因。 连续几天里,我陪一个亲戚在北京城里游玩,把天坛、故宫、颐和园还有长城 玩了个遍。星期五下午下课之后,安骑着车去家教。米像一个特务似地尾随其后。 安下了车之后就急急忙忙地往楼上赶。安这种慌慌张张的表现使米更加确信了自己 的判断。米是很有信心地走上楼梯的。米看见安进了房间之后,心里有点害怕,米 不知道自己究竟应不应该见到他最怕见到的那一幕。但米后来横下一条心。米想, 这些日子里不就是在寻找这样一个机会要见识这样一幕吗? 米推了推门,门锁着。米有点灰心。门锁住了,我怎么进去?总不能叫人来开 门吧!米是要捉奸的,不能惊动屋里的人。米有一刻觉得这是一个难题。米想今天 也许又要泡汤了。但米确实不想让今天泡汤。米掏出一串钥匙一把一把往锁眼里捅。 米很失望。米准备放弃的那一瞬,最后一把钥匙捅开了房门。 米轻手轻脚地进到客厅外的过道里,侧着身子往客厅里看,米看见了不堪忍受 的一幕:沙发上,一男一女疯狂地抱在一起,男人的双手在女人的胸前狠劲地揉搓, 女人的十根指头在男人的头发里摩挲……米的脑袋差点要炸裂。米根本来不及思考, 举起早已准备好的铁棍向男士头上砸去,男人应声倒地…… 12 安是听到客厅里的响声后从屋里跑出来的。安看到客厅里的这一幕,立时吓得 晕了过去。 安醒来的时候,是在学校女生宿舍里。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听到有人说: 米死了。死得真冤。 那个男的更惨,他碍着谁了? 安明白,米杀死了他教的那个小男孩姐姐的男朋友。 又隔了一会儿,安听见另一个人说: 车子从米身上辗过去,满地都是血! 安的眼前出现了血肉模糊的米。安的脑袋一阵晕眩,马上又昏了过去。 几天之后,安一切如初。我轻而易举地拥有了安。后来我们又多次来到那个爱 的小屋,却没有了先前的快乐。在多次的肌肤之亲中,每到关键时刻,安总会叫出 声来:等一等,那是米。米来了。米的身上满是血迹……我的下身立时疲软下来。 我从安的身上滚下来,安泪流满面。 后来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努力,结果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终于有一天,我离开 了安,之后去找校花。校花很奇怪我为何突然归来。我告诉校花说安是个性冷淡者! 校花没有理睬我的话,随便挽着一个男人走了。老远了,校花甩出一句话来: 你是一个疯子! 毕业后,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和那位高中时的师姐结了婚。新婚之夜,我又 看到了那殷红的血。 我于是涕泪滂沱…… 关于《流水落花儿》的补记 13 1993年春夏之交,我应朋友邀请,抽出一段时间研究健康人格与心理障碍问题, 偶然中接触到这样一则个案: 某男与某女行将结婚。在他们第一次同枕共眠之时,某男行动得小心翼翼,即 使这样,某女还是掩饰不了处女的羞怯。在一段时间的序曲之后,某男某女进入惊 心动魄的正题。这时某女突然在某男耳边开了一个玩笑。某女说:我要告你强奸! 某男倏然疲软。之后,某男经常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后来,某男根本不敢靠近某女 的身体。半年后,某男与某女离婚。 我想起了我为米“执笔”的那张纸条。米从肇事地点拉回来的时候,我帮他整 理衣物。我发现米的若干个口袋里都装着那张同样的纸条。 1994年6月25日 于北京台基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