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还没到头顶,就进城了
日头还没到头顶,就进城了。正逢集,进城的道路很拥挤,板车挤板车,人挤
人,自行车铃叮叮地响成一片,简直没法子骑车。他们就下了车来,挤在人堆里慢
慢地挪。他让她赶紧想想好,是今天晚上随他一起回庄,还是明天自己回庄。李小
琴看见城里一片热腾腾的气象,又敏感地发现城里女孩的穿戴又有了微妙的变化,
心里窝了一团火似的,很焦急又很兴奋。可是沉下气再一想,多留了一二日,二三
日的,也许会在表现方面受到一些损失。再说,假如今晚回去又可与小队长同路。
她隐隐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很好又很难得的机会,如果错过就不会再有了。她就对杨
绪国说,她今晚回去。两人约好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碰面,然后就在湍湍的车流与
人流中分手了。
杨绪国慢慢地上了车,不慌不忙地骑着,骑不动时就用脚点着地,然后再骑。
他心里缓缓地想到,傍晚时将与李小琴一同回庄,回庄的路有十五二十里呢。想到
此,不由得有些心悸,车把扭了几下,险些撞了一个卖桃子的老头。他想,他这是
怎么了,难道是走火入魔了吗?又有些恼怒,发泄似的揿了一气铃, 叮叮地乱响
了一阵。好容易挤出了大道,骑上一条小巷,到农业局大院里找到了一个当干事的
熟人,再一起去批化肥。化肥批到手后,日头才刚到中天。那熟人也没强留他吃饭,
他只得自个儿到街上吃羊肉煎包。坐在油腻腻的桌子边,等着煎包揭锅,望了太阳
下卖菜的乡里人,他忧愁地想:这满满一下午时间到哪里去打发。他吃完了四两煎
包,没有目的地在很毒的日头底下走来走去的时候,他觉得事情有些特别起来,心
里惴惴的,就好像是发生什么异常的事情了。他就这样“别别”地心跳着,在县城
的大街小巷里穿行,日头几乎将他烤焦。他就去喝凉粉,又去买掺了颜料的甜水解
渴。而日头就像停住了,一动不动。他的情绪渐渐急躁,绝望起来,他想事情怎么
会变得这样糟糕!终于到了约定的时间,他的精神已几临崩溃,狼狈不堪,一心只
想赶紧回家睡觉。走近约定的地点,是一座桥头。桥下的水早已干了.人马大都从
桥下过往。远远就看见李小琴伫立的身影.好像换了一身衣服,鱼白的短袖褂,鱼
白的棉绸长裤,肩上背了一个花布包,手上还提了一个饭盒。
李小琴在此等了已有一时,在街上她听见了消息,说是招工即将开始,推荐表
已来到县里,不几日就往公社发了。她心里如一团乱麻似的,无头无绪地站在桥头。
日头斜斜地照了桥下,金黄金黄的一条干河,车马在金光里游动,她不由颓唐地想
道:一切都没有什么意思。在很久很久以前,这桥下还是一条绿河,岸边生了青苔,
女人们在这里槌洗衣服,“梆、梆”地传了很远。她觉得十分疲倦地几乎不想回大
杨庄了。这时候,她看见了杨绪国正夹在赶集回家的人群中间,向这边骑来,他瘦
瘦长长的身子骑在自行车上,勾着脖子,很像羊群中的一匹骆驼。他徒然地揿着铃,
企图挤出人群,前后左右的扁担和筐子妨碍着他,他好像挣扎一般扭动着前进。
杨绪国焦躁得很,恨不能一步抄到桥头。等他终于来到桥头,脚步却又迟疑起
来。李小琴正望了桥下流水般的车马出神,低头垂眸的样子令他蓦然心动。他下了
车来,检查了一下车链,又捏捏轮胎,试试有没有跑气,然后就轻咳了几声,推车
上了桥头。直到他走到李小琴身边,李小琴才惊醒似的回过头来,眼神恍恍的,却
又一笑,说道:
“办完事了?”
“办完了。”他说。
“还顺利吗?”她笑盈盈地又问。
“还凑合。”他说。
“我等你好一时了。”她说。
“事情很难办,人也难找啊!”他解释道,慢慢地与她说着办事的艰苦,心里
渐渐地镇定下来。
“亏得是你哪!”李小琴听完之后说道,就从兜里掏出一盒东海烟,送到他面
前,他伸手正要去接,她却轻轻一收,说:“给你的吗?”
“送我面前,不给我?”他笑着问。
“送你面前,让你看看。”她噘嘴道。
“看看还不给我?”他瞅着她笑道,心想:这城里人怎么回事,只待了一日,
脸就白了好些。
“看看也不给你,”她也瞅着他笑,心里则想:“这乡里人怎么的,到了城里
就这样面红耳赤,青筋暴突的。
“给不给!”他去捉她的手。
“不给不给!”她将手拧在身后,不让他捉,身子却朝他挺了一步。
“不给就不给。上车走家吧。”他放下手和解道。心里有了底。
“走家就走家。”她跳上了车后架。心里也有了底。
他们两人都有些快活,一整天折腾的疲劳全都烟消云散,好比清晨起来那样爽
朗。他们一溜烟地下了桥头,上了大路。路边的黄豆已经结豆荚了,风一吹,有
“嚓啷啷啷”的铃响。太阳从地边上落了下去,半个天却映红了。路面上有许多深
深的车辙,自行车从车辙上压过去,一颠一颠的,李小琴就叫:
“你会不会骑车呀,杨绪国!”
她越叫,他就越颠,还叫道:“你又不是瓷做的,能颠碎?”
她就说:“是瓷的怎么样!颠碎了怎么样!”
他便说:“碎了我赔你。”
“你赔?”
“我赔。”
说了这话,两人便默默一下神,心下暗暗检查这说笑是不是有些不妥。于是接
下去就有些矜持起来。他将车骑得稳健了,她说话也老实了。天边的红霞渐渐转了
颜色,地里的豆棵变成了黑色的影子,豆荚“嚓啷啷”地响着,大路上看不见一个
人。白杨树夹道,好像两行威严的巨人,他们从树下驶了过去。
“饿不饿,杨绪国?”李小琴问道。
“饿了又咋样,李小琴?”杨绪国反问。
“饿了和我说,我有果子给你吃。”她说。
“我不吃果子,我要吸烟卷。”他说。
她听他把“烟”说成“烟卷”,鄙夷地撇了一下嘴,却笑道:“没有烟,哪有
烟?”
他听她这话,知道又一个回合开始了,心中暗喜,就问道:“刚才呢?”
“丢了。”她简洁地说。
“回头找去”。说着,他真的调转了车头,骑了回去。“你疯了,死杨绪国!”
她在后车架上叫着,扭着身子,车子便一摇一摇的。
他调动车头保持着平衡,一边依然往回骑去,骑了有十几二十米则又慢慢地转
动了车头,再骑回来。暮色开始降下,黄豆地里已经一片黑暗,白杨树高高地耸立
着,蝉也不叫了。他俩骑在一挂车上,慢慢地转着圈,“咯吱咯吱”地摇着。大路
上没有人。
“我头晕!”女的叫道。
“给不给烟?”男的笑道。
“不给不行吗?”女的讨饶了。
“谁让你撩我!”男的说。
“谁撩你,谁撩你!”女的不依不饶。
“好,好,我不好。”男的息事宁人地说道。
女的不扭了,车子也不转圈了,沿了白杨树向前行进。天空已经变成深蓝色的,
极远处有一眼砖窑点火了,升起一柱烟。他们两人骑了一挂车从一百多年的白杨树
下骑过。
“我头晕。”女的抱怨道。
“那么歇歇。”男的说。说罢两人先后下了车来,站在白杨树下。女的又摸出
那包烟,在男的眼前一闪,却被男的迅雷不及掩耳地捉住了手。
“露馅了。”男的说,捉了她手不放,心里想着,这手是什么做成的,那么光
滑而又柔软。
“露什么馅?”女的问,手被捏得很疼,心里恨道:这手怎么像树皮一样,乡
里人啊!
男的不说话,径直从她手里挖烟,女的捏住了不放,男的就掰她的手指,两人
较了一会儿劲,女的才说:
“怎么谢我?”
“你说怎么谢。”
男的说,不望女的眼睛。
“你知道怎么谢。”女的却盯住了男的眼睛。
“不知道。”男的说,躲着女的眼睛。
“知道。”女的坚持,硬是捉住了男的眼睛。
两人眼睛对眼睛望了一会儿,又一齐笑了。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一下子通了,
松开了手。而这时候,他们俩站得那么近,彼此可觉到对方的鼻息,他想:
这女人吃的什么粮,怎么满口的香啊!
她却想:这男人大约是不刷牙,真难闻!
他们只须略略一抬手,便可触到对方,可是谁也不抬手。一只蛐蛐儿开始叫了,
然后又有一只纺织娘叫,不远处有一眼塘,亮晶晶的,塘里的蛤蟆也叫了。他的呼
息越来越湍急。喉管好像阻着了什么东西,咝啦啦的,削瘦如铁板样的胸脯起伏着。
她加倍地用泪盈盈的双眼去逼视他,微微地噘起上唇,眼睛越来越清澈,亮成两颗
星星。他好像发了疟疾一般,战栗着,牙齿格格的。她却越发地火热,腾腾的热气
一团一团扑上身去。天空笼罩着黄豆地,豆荚子铃铃地唱着。有一弯月亮出现在天
上。
她看见了路边有一条干沟,沟底长着茸茸的草,还有一些野菊花。不由得有些
畏惧,退后了一步。他以为她要逃跑,身不由己一把拽住了她,拽得过猛,她跌在
了他的身上,他又没站稳,两人一起滚进了路边的大沟。
他浑身抖得如同筛糠,气喘如同一头牛。月光下,她的肌肤晶莹如同纯洁的冰
雪。他所有的传宗接代的经验在此全不管用了,他束手无策,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像一个无邪的男孩。她紧闭双眼,好像一头任人宰割的无辜的羔羊。她等了半晌,
却还不见他动手,微微睁开眼睛。他垂头坐着,胸前的肋骨历历可见,锁骨下有两
个深陷的坑。他的夹了白发的头顶被月光照得很亮。她缓缓地伸曲着长长的腿,侧
起身子,好像一脉冰雪的山峦舒缓地起伏。他唯恐会弄脏了它,久久不敢动它。暗
河在覆雪底下流动。她抬起了胳膊,双手在头顶相握,又绷直脚尖,将身体伸展得
很长。她心里有些着急,不懂他为什么迟迟地不动。他的头顶越垂越低,两手渐渐
伏向沟底,像一种顶礼膜拜的姿势。他游丝般虚弱下来的鼻息轻拂在她的结实而收
紧的小腹上,微风似的,她的心也不由得一动。
她的小腹从容不迫地一起一伏,她的双手慢慢垂直在身边,平平地安详地睡着,
她感觉到月光清亮如水。他突然间“哦”地一声,好像受伤的野兽。他从沟底拔出
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窄小圆润的胯。他的指缝间还夹着青草和野花,指甲里满是
黑色的泥土。他胆战心惊地端详着她的美丽的胯,望着那犹如旋涡一般可爱的肚脐,
嘴里发出哭泣一样的声音。她周身的血液开始缓缓地流动,他青筋暴突瘦骨嶙峋的
大手,就像滚烫的烙铁,紧紧地箍住了她。她觉着身体渐渐离开了地面,被托了起
来。她忍不住睁开眼睛,看见了月光下他的脸。他脸色发黑,神情严峻如一块岩石,
他干枯的皮肤这时凝固成一张铁,下颚朝前突出,眼睛放射着灼热的光芒。她心中
暗暗惊诧,事情变得多么的奇异。她的胯几乎被他握碎了,而她的胯原是坚韧无比,
能够承受无穷的压力。他忽然“呜”一声软瘫下来,她悄然无声地落到了沟底。他
匍匐在她的身上,像一条断了脊梁的狗。他们的身体贴在了一起,他像死去了一般。
越过他垂死的头顶,她看见白杨粗大的树干,直耸天空,天空上有一轮明月,还有
星星。这是什么地方?她想;这是什么时候了?她再想;这个人呢,又是谁?她看
见他背脊上两块高耸的肩胛骨,如两座峭拔的山峰,深褐色的皮肤上有一些病态的
斑痕。她感到了他的努力,他的努力盲目而且绝望,徒然地将她压进了沟底。泥土
几乎将她淹没,荒草和野花从她腿间和指间钻了出来,毛茸茸的。他的身体遮住了
月亮,她好像陷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渊。她想叫,却叫不出声,肥沃的泥土柔和地从
她指间和腿间挤了出来,有一朵花不知怎么被她衔在了嘴里。他就像一条落在沙地
上的大鱼,垂死地刨着泥土,妄图刨出一眼泉水。他四肢有力地划动,头一抬一抬,
大张着嘴,眼睛里流露出死亡的光辉。她无声地呼救,泥土流水般淹没了她的脖颈,
她散乱的头发被野草纠结成一团,嘴里的野花被她咬碎,花瓣撒了她一脸,就像是
一个地底的妖精。她以为死到临头了,月亮显得格外的明亮,好像一轮白色的太阳。
她觉得死并不可怕,就像一场发疯。她凄然地笑了,笑声被泥土淹没,她仿佛看见
自己的坟墓上已经长出碧绿的青草,鲜红的太阳升起了。
他力大无穷,如困兽一般声声咆哮,而她白玉无瑕,坚韧异常。她静静地躺在
荒草与野花中间,黑色的泥土像流沙般地从她雪白的肌肤上淌下。她安然无恙,宁
静地望着天空,嘴唇上含了一丝微笑。她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天真地朝他抬起
了手,洁白的手臂蛇一般环在他枯黑的躯体上。他战栗着虚弱下来,喃喃地说道:
“我不行了,我不行了。”她鼓励道:“再试一次,再试一次。”他像个孩子一样
软弱地喃喃道:“我不行了,我不行了。”她像母亲一般抚慰道:“再试一次,再
试一次。”他蜷伏在她身体上,哀哀地哭道:“空了,全空了。”她丰盈的手臂盘
住他枯枝般的颈,微微笑道:“来啊,你来啊!”他们的话语在夏夜的田里传得很
远,有了回声,豆荚“嚓啷啷”地响。他又开始第二次的冲锋陷阵,她则第二次沉
入地底,泥土温柔地淹过她的颈脖,要将她活埋。她的体内燃起了一座火山,岩浆
找不到出口,她被火焰灼烧得无法忍耐,左右扭动着,紧紧拖住他的身体,和他一
起堕入深渊。他已经失去意志,无力地喘息,被她拖来拖去。露水淋湿了泥土,被
他们搅成泥浆。最终他们泥迹斑斑地从沟底坐起,手臂环着手臂,如梦初醒。他们
喘喘的,不知做了些什么,又为的是什么。他们扯了荒草和野花,擦着身上的污迹,
周身便散发出青草的芳香。草根将皮肤划破,“咝咝”地渗着血珠。他们就像两个
溃兵,踉踉跄跄,互相搀扶着爬上了大沟。自行车倒在地上,香烟散了一地。他们
惶惶地扶起车子,消遁在雾蒙蒙的夜色里。
第二天,杨绪国对姓杨的学生说,她这一段表现得不错,这几日正好没什么要
紧活路,要想回家就回家几日吧,那小李不也回过家了吗?又打了一篮脆枣让捎给
她妈尝鲜,自家院里的枣树,是个心意。姓杨的学生高高兴兴上了街。这天夜里,
李小琴没有插门,也没点灯,只穿了汗褂和裤头,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三星偏西的
时候,门轻轻地开了,有人走进来,悄无声息地插上了门。她没有睁眼,脸朝里躺
着。那人直走到她的床前,立了片刻,才开口说话。他说:“我再试一次。”
她没动弹。合着眼睛。
“是你自己说的,让我试一次。”他嗫嚅着,好像一个请求补考的差生。
她依然不动,好像睡着了。
“我是太慌了,全乱了,乱套了。早早的,就全空了。”他垂头检讨着。
月光从窗洞里流泻进来,在她身体上委蜿地流淌,阴影的变幻妙不可言。
“这一回,我一定沉住了气,一定,沉住了气。”他断断续续地说完了这句保
证,被这身体上光和影的奇影惊住了。他伸出手去,他的手漆黑如同鬼影,他竟不
敢去触她。他颓唐地垂下手,在床边坐下,说道:“我真是个窝囊废啊!”这句话
刺激了他自己,他奋然昂起头,就像一个出征的勇士。他不再多话,转过身去,双
手将她的身体扳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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