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小学,统统停了课,闹革命了
江边码头的汽笛,鸣了不过一个时辰,母亲再也没有想到,她家老三走了进来。
一张脸原来就苍白,如今成了菜青色,眼圈发黑,身个长了一头,却细了一圈,风
吹就要倒似的。肩上那一个大行李袋,眼看要把细细的锁骨吊断了。一见妈,他便
红了眼圈,张了几次嘴,却没说出口。事先大哥教好了他,只说上海粮食紧张,动
员人口回乡。母亲操心的事多,又要强,切不能说学校开除的话。可到了眼前,他
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见了这情景,母亲脑子里轰地一响,虽然什么都不明白,可却
又什么都明白了。她并不问,只说:“洗洗去吧!”
他像得了赦令,顺从地走到一边,放下东西,舀了一盆水,开始洗脸。妈在一
边静静地择菜。
洗完脸,他打开行李袋,拿出两盒点心:“大哥捎的,一盒给爷爷,一盒给妈。”
妈看了一眼点心,说道;“老大又花钱。”不再说什么。
回家的仪式简单而顺利地结束了,他又回到了家里。离开这两年,那宅子像是
更黑暗而阴森了。他天天躺在后厢房里看书。天井里那一棵臭椿树冲天地高,挡了
窗子。他就着叶缝里漏进的几丝光线看完了一本本的厚书:《济公传》、《西游记
》、《红楼梦》。一天只有三顿饭和爷爷的两次召见,他才出房门,其余时间全在
房里,躺在竹榻上,看书,还想心事。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心事可想,只是呆呆地靠
着,什么都不想。耳畔有声音流过,是大提琴的声音。他脑子里常常整天整夜地响
着一首大提琴的练习曲,楼梯一样上下。走两步,退一步似的回旋着前进。进到最
高处便回头往下走,仍然是走两步退一步地回旋着后退,无穷无尽,永远不会结束。
无论他在干什么,吃饭、睡觉、看书,经受老爷的检阅,那练习曲只是不间断地反
复。他非常非常的想拉琴,可是他又自卑得不敢去想,他以为他是无权去想了。并
且,大提琴的回忆,是伴随着痛苦的屈辱和卑鄙的犯罪,或者说,是痛苦的屈辱和
卑鄙的犯罪伴随了大提琴的回忆。他希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都只是一个乱梦。
他只有自欺欺人地以为那一切都不曾有过,他才可能平静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然而,事实上,一切都发生了,一切不曾发生才是个真正的梦。那梦只有在后
厢房内,臭椿树荫影的遮蔽里才做得安逸。一出了门,走到街上,太阳洒满了全身,
辉煌得耀眼,江边码头的汽笛一声长一声短,再有几个熟人迎面而来,问几声好,
梦便会醒了。所以,他比先前更需要这阴暗,需要这阴暗的保护,尽管他憎恶。他
简直不能上街,即使买盒火柴,打瓶酱油,他都做不到。爷爷召见孙儿时,特意地
转向他,说:“是坐禅?还是读经?大上海过了两年,过得那么尊贵?那么蹊跷?”
说罢便阴惨惨地笑。他感觉到母亲的眼光,忧虑地注视,只是沉默,头也不抬。他
在上海过了这二年,别的变化尚没有,却是不再那么看重爷爷了,他自己也奇怪。
如今他敬畏爷爷,全是为了妈,也因为习惯。他作过大胆想象,就是将威风凛凛的
爷爷放在上海淮海路的人群里,那么,爷爷必定会显出了渺小。在认识了爷爷渺小
的同时,他也认识了自己的渺小,便有一种茫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世界上来
的,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在黑暗的屋子里,在透过椿树叶子缝隙忽隐忽现的光亮里,
他觉着一片虚无,心中充满了悲哀。他自以为很渺小,实际上却把自己看得太重大
了,他在黑暗的遮蔽里自由的、任意的扩大自己的屈辱、卑鄙、委屈和悲哀。
大提琴的声音总在耳畔流动,无时不在,唱着同一首练习曲,低处浑厚深沉,
高处雄健激越,间了江边码头的汽笛。这声音骚扰着他,连梦都做不安稳了。
这一日,他听见爷爷的龙头拐杖打在母亲的背脊上,他认定这全因为他的不是,
便伏在枕头上伤心地哭了。眼泪如同决了堤的洪水,再也收敛不住。他一心里都是
绝望,都是灰心,这世界全是无辜的不幸,哪里有一点快乐。他几乎把眼睛哭出了
血,实在哭不动了,他才慢慢地停了下来。他软软地躺在竹榻上,心里却一片明净,
他甚至有些快乐起来。臭椿树沙啦啦地扫着窗棂,将血红的夕阳东一丝西一缕地扫
进窗户。他四肢无力,心里却明澈极了,好像眼泪将一切杂质冲洗了出去。
他毕竟只有十七岁,无论是多么纤弱,却还有着充沛的新鲜的活力,阴郁只是
暂时的,更多更多的是希望。当他还没有将这希望一点一滴消灭光以前,他必定还
将走很长的路,享很多的欢乐,受很多的痛苦。
江边码头的汽笛隐隐地叫,像是一种神秘的召回。
黄海湾口那城里,金谷巷的女孩儿上学了。背的书包是自家裁了布做的,妈绣
了一对鸳鸯戏水,吹口气就能活了的模样。女孩儿穿着粉红的有弹力的袜子,大红
平绒的花鞋,一身嫩黄底小碎花的裤褂,小褂是斜襟滚紫边儿,裤腿微微撒开着,
姣的不能再姣了。一步一步,踩着碎石子路走了出来。同班的女孩儿家都不愿与她
作伴走,怕将自己比了下去,又将她更比了上去。她可不看重这些,微微昂着头,
小辫儿不长不短,辫梢用火剪卷成两朵绣球花似的,打着小小的圆圆的削肩。一步
一步,脚跟踩着直线,上学堂去了。
一教室的小孩儿,都没她利落,俊俏,坐的姿态也挺拔,说话口齿也清楚。老
师一见就喜欢,派她作了班长,每堂课前喊起立,放学领队出校门。她乖巧得可以,
老师说什么都往心里去。老师说教鞭棍儿不顺手,她回家就缠着叔叔做了个新的,
缠上了花绳绳儿,给老师送去。送去也不多话,只道家里正有个竹竿儿,妈缠了花
线叫送给老师使。老师星期日到理发店烫了个新发式,第二天来课堂红红着脸不好
意思,下课了她就对老师说:“烫了头就像电影上的人儿似的,我长大也要烫。”
老师把她当个心肝儿似的。国庆节,学校开大会,每班都要出节目。老师让学生自
己报,一教室的学生都扭扭捏捏,心里想报又不好意思报,生怕别人说出风头。只
有她,坦坦然然举起了手,老师点她起来,她便一步一步走上讲台,先站好,再鞠
躬,随后便两手放在胸前,唱了“美丽的哈瓦那,那里有我的家”。声音甜脆,没
有上不去的高音。老师又特特的将她留下,专门编排了动作,只一遍她就全学会了,
做得一丝不差,只是那小手指头,笋尖似的,翘得老高。老师看了心里不是味儿,
却又说不出什么。
庆祝会上,这是最受欢迎的节目。礼堂里巴掌拍得震天响,她鞠了一躬又一躬,
鞠完后便挺着身子,不慌不忙挪着脚步走了下去。高班低班都站起来瞅她,她心里
得意,脸上可是不露,还有些不耐烦似的,脚步却一点不乱,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
班上,稳稳地坐下,扬着脸看台上,什么都不觉得似的。
西去三百里,小杂树林子里,影影绰绰的练功的刀枪剑棒闪闪地亮,喊嗓子一
声高一声低,二胡哭似的唱。
里弄,学校,正宣传邢燕子、董加耕的道路,他报名了。一周以后就批了下来,
百来个年轻人戴了大红花,搭一列火车,走了。火车开出了城,走在辽阔的田野上,
他的心便豁然了。他开了一半车窗,任凭风吹着他长长的头发,车厢里同学们在唱
歌。
他去的那地场,和安徽挨着,又和山东靠着边。原本主要种小麦,如今正旱改
水,裤腿挽得高高地下水田,挑着稻秧杂技表演似的走在细溜溜的田埂上。他干活
不惜力,专拣重活干,几次从田埂上滑了下去,泥猴似的爬不起来,大伙儿笑着纷
纷朝他伸手,拉他起来,推他回家换衣服。他硬是不回,拾起担子接着走。湿透的
衣服裹在身上,一会儿就打颤了。然后,又被阳光和身体的热气慢慢地烘干,那热
烘烘的衣服从身上剥离的一瞬舒适得妙不可言,连骨缝里都是热腾腾的。夜里睡倒
在床上,每一个关节都在酸痛,动都动不得。可这酸痛令他快慰,他从心里觉得舒
坦。早上起床犹如上刑,他咬着牙撑起身子,放下脚,脚找着鞋子,终于立了起来。
迈开了步子。他比上一日更加没命地干,骨头格格地响,听了觉得快乐。担子将人
压得走了形状,打了无数个弯,却终于没有趴下。都说他在玩命,也说他是个实诚
的孩子。他单独起居却几乎不用做菜,庄上家家都给他送咸菜。臭豆子、腌蒜、萝
卜干。有谁家来了客,割肉称鱼,也必定叫了他去,一是心疼他身子骨单薄,二是
有他这城里来的学生作陪,也添几分脸面。
这是崭新的生活,过去的一切这才退远,隐在记忆的暗影里。他庆幸自己来对
了,来以前的岁月是那样不堪回首。他有一种新生的感觉,以往的一切都得到了清
算,新的人生从这里开始。
他的皮肤晒黑了,也长结实了。尽管依然不爱说话,神情却轻松多了。白天劳
动,晚上或是同庄上的年轻人聊聊城里的故事和见闻,或是到邻队的同学那里玩。
回来的时候,明月高照,大沟里的水潺潺地流,秫秫沙沙地拔节,远远的有狗淘气
地叫。他踏着被月光照得雪白的大路,露水浸润了大地,脚心透过布鞋底觉出了柔
软的弹性。他不由自主哼起了歌,哼了一阵才明白自己哼的是什么,是那首大提琴
的练习曲。往事陡地涌上心间。在这月明之夜,那往事的阴影浅谈了好多,只是微
微地辛酸,这辛酸恰到好处地应合了他宁静的心境。青蛙在水田里叫着,他一桩一
桩地回想着往事。面对那往事,他忽然没了畏惧与屈辱,只有一点隐痛。这疼痛伤
害不了他了,他是比那时强健得多了。当他能够轻巧地、游戏一般地做农活的时候,
他甚至想到,他应该再做一点什么,以免虚度了此生。
正巧,大队小学一名女教师随军去了,留出一个空额,要他补了。他教四五六
年级的语文、算术、自然、地理。后来,他发现学校里有一架四十八个低音键的手
风琴,找来几本手风琴入门之类的书,居然拉成了曲调。于是,他又开始教全部班
级的音乐课。每天晚上,批改完了作业,一个人坐在学校门前的空地上,拉起了手
风琴,这是他最快乐的时候。
他拉手风琴有自己特殊的方法,并不有意地鼓动风箱,只是听凭风箱自然地推
动。右手在琴键上抚摸似的移动,每一个音都是轻微却真实地响起,从不虚张声势。
左手摸在低音键上,不到万不得已从不乱动。高音键奏出的犹如笛音一般单纯洁净
的旋律正缭绕不绝,却不料加入了低音的合奏。琴声渐渐活跃起来,带了一股自然
而然的冲动,低音键这才渐渐打起轻而有力的节奏。待到激情涌动,再不能压制,
再无法高涨的时候,才来了一声震慑魂魄的轰鸣,那轰鸣戛然而止,四下里寂静无
声,如泣如诉,似幽怨又轻快的旋律却又贴地而起。
他将头睡在音箱上,半闭着眼睛,什么都不去想,将思想全交给了琴。他的手
指告诉琴键,琴键便给了他回应,直到夜深,猛一抬头,醒了,三星已经偏西,满
天闪烁的星星,包围了他似的。
小小的女孩儿,会和男人逗嘴了,说出话句句逼人,又很知轻重,都说不愧是
金谷巷的女儿,出色。
偌大个黄海湾口,数她会打扮,连北徐州的样式都瞧不上眼,专照着电影上的
学。一对辫子尽朝后梳,几乎对在了一起,编到底,用一条红绸子,系了个大蝴蝶
结,在细腰上悠荡,洋气。过两天,换了花样,两条辫子分了开来;左边一盘,右
边一盘,像古戏里的丫环,右边再插一把红梳梳,俏。再过两天又换了,挑了偏头
缝,头顶上红头绳扎一缕,顺下去编进了辫子,辫子左一条,右一条,不前也不后,
额前一排齐齐的刘海儿,乡里妞似的,倒显出了天真和嫩气。人的眼睛都跟不上她
的花样,又觉得她千变万化,怎么也抓不住个准模样,像个妖精。可是,怎么看怎
么好。班上的小男同学人前骂她“骚样儿”,“资产阶级样儿”,背后却悄悄儿地
送她东西,花杆铅笔、透明尺子、雪白的写字纸。
她连眼皮都不抬:“不要。”
“做啥不要?好着呢!”男生说。
“好,你自己留着。”
“给你呢。”
“不要。”她眼皮都不动。
男生儿愤愤起来:“不要算了!”
她却又转过了眼睛,眸子里黑亮黑亮,在双眼皮儿里游动,带着不尽的笑意:
“怎么恼了?”
他便不好意思了。
这是从她妈那里看来的。她妈对叔叔就是这样。好脸儿是宝贝儿,轻易不能拿
出来,可也不能太过了,到了这时候就得亮出来,否则,宝就变了草,一文不值了。
这个“时候儿”全在妈心里掂着,不能错了分秒。弄得好了,男人就全成了奴才。
却要是认真恼了,一撒手就走,便使唤不上了。叔叔都是妈的奴才,妈对叔叔的一
喜一嗔,全在节拍眼儿上。看了很有趣,有时候就想学学,试验试验。居然有效果,
她很乐。
春游,老师带着上花果山,爬到了水帘洞,都嫌水帘洞太小,太不威风,哪像
个美猴王的大殿。她却硬争,说洞口是让后人给堵了,里面可又深又大,因为尽有
人在里头做不要脸的丑事,玷污了圣地还坏了风气。她是从叔叔那里听来的。大伙
儿好奇,问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要到这洞里来做,她不屑地冷笑,笑他们连这
个也不懂。其实她自己也并不知道。有个小男生不信,还和她争,她看他有趣,就
说咱们一起钻进去看,敲那石壁,如是堵的,就该是空空的回声,如不是,那声音
就该是实的。
于是两人便钻了进去,敲那石壁。小手拍在石头上,还没打耳刮子响亮,她便
说:“听呢,可不是空空的声音。”小男生细听一回,正胡涂,不料女孩儿冷不防
在他傻笑着的嘴上亲了一口,只觉嘴唇热了一下,湿了一下,不懂是什么意思,女
孩儿却绯红了脸,赶紧地退出了洞口,去追队伍,心口呼呼地跳,十分快乐。
花果山,既没有花,也没有果,荒荒的一座山,连人影都没有。
东去三百里,有个小小的县,明明靠着济南府,却属于南京府管辖;明明是离
黄海近,偏偏叫个青海,叫人笑掉了牙。
城里有个小杂树林,林子里天天早晨有人练武,吊嗓,习琴,二胡哭似的唱。
那时候,大中小学,统统停了课,闹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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