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梦见她与他睡在一起
夜里,不知怎么,他梦见她与他睡在一起,竟还十分自然,她那线条十分姣好
的脸颊靠着他的腮,静静地躺着。醒来之后,越想越觉得蹊跷,很害怕,又微微地
兴奋。闭上眼睛想再接着做梦,却再也睡不安稳。第二天上午是全体学习,集中在
底楼排练室里,自己带着自己的椅子去坐。隔了几张椅子瞅见她,想起了那梦,便
十分不自然。她并不回头看他,低了头织那织不尽的毛线,头发束成一把马尾,挽
到胸前,露出白白的脖子;脖子上戴了一串乳白的珠子,配着白色泡泡纱的连衣裙。
她虽不回头,却感觉到他的目光,觉得颈后热辣辣的一片,眼前又浮现那一片
不断扩大的汗迹,忽觉得有一种亲近,慢慢地袭进心来。她便一直没有回头活捉他
的眼睛,由他怯生生地移开目光,颈上便凉沁沁的,有了一片空白似的。直到散会,
那空白还留在颈上,倒叫她有些惦念。她站起身,走过他的身边,极其随和地请求
了一句:“帮我把椅子送回房间好吗?”她的眼睛恳切地望着他,他便不好拒绝,
替她拎了椅子上了二楼,进了打字室,放下了。这是小小的一间,只一扇窗户,对
着一扇门,墙上挂了电影明星的年历,屋角有一个脸盆架,搭了粉红色的毛巾,架
下是两只塑料壳的热水瓶,一只绿的,一只红的。
“要喝水吗?”她问他。
“不喝了。”他说。
“这里你从来没来过吧?”
“这里是上层嘛!”他说了一句玩笑。
“你也学得贫嘴。”她说。
他便有些不好意思,又奇怪地有点感动。这时候,下班铃响了。
“下班了。”他说,有些遗憾似的。
“走吧。”她很简捷地说,和他一起走出了门,她的头正齐着他的颈,她很贴
近地看见他的颈窝。他的脸正在她的头上,这距离本身便有一种亲切。她站在门外
锁门,锁了一会儿。他拿不定主意是等她一起下楼,还是先下楼去不等她。其实两
样都可以,都很自然,可他偏偏拿不定主意,犹豫着耽误了及时地下楼,却终因坚
持不下去,还是先走了,走之前惶惶地不及说一声,便有些鬼祟起来,这才是真正
的不自然了。她锁上门,下了楼,推车出了大门,上车往前骑了一段,看见他在熙
熙攘攘的人群里的身影,单薄而软弱。衬衫大了一些,前后飘舞得像一面旗帜,他
的身体前后不着地处在宽大的衬衫里,有一股凄凉的孤独。这孤独有一种奇怪的魅
力,好像在一个喧嚷嘈杂的世界里划出一个清静的圈子,分离了他与人群,温和地
陪伴他向前去。
她骑着车在后面慢慢地跟着,不由跟出了很长一段路,忽然发现早错了方向,
才调转了车头。心里咬牙切齿地骂,骂自己丢了魂。回到家,男人问她怎么比平时
晚了,她只说开会。两人吃了午饭,又搂着睡了一会儿午觉。他们连午觉都是搂着,
慢慢地都沁出了汗,湿漉漉的。她的手贴在男人汗湿的背心上,一下一下地抚摸,
那汗溽湿了手心。她想起了他的汗迹,那汗迹这会儿想到,有了一股神圣味道。男
人和男人是很不一样的,她渐渐地走了神,一点睡意也没了。闹钟响起时,男人努
力睁开眼睛,却见她精神抖擞地望着天花板,不觉奇怪。问她怎么不睡,她回答说,
已经醒了。两人就起来洗了脸各自上班去。
这天,他在办公室拉琴的时候,她没有过去,只在自己的房里坐着。这时候,
他们都朦朦胧胧地觉着,两人之间,有着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都已经是被唤醒了,成熟了的男人和女人,男女之间的事情不用明言而可
知晓。他明知她是逢场做戏却不由自主地被引动了心;她确是逢场做戏,不料却有
点弄假成真。她简直不明白这个男人以什么来打动了她。她这半辈子,厮混的男人
也太多了,各种脾性的都遇到过,各种真情都体验过。要说他比别人多了什么,除
去那一股凄清别的都很一样。而她向来是喜欢热闹的,平生最厌的是垂头丧气,心
灰意懒。这一回却一反往常,叫她又恼怒又无奈。她只觉得那男人身上的那一股清
静的气息很有力量,足够使很沸腾的她静谧下来。这一种静谧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因此这种静谧比任何激情都更感动她。她本是想打乱他的安静叫自己乐乐的,却不
料他的安静乱了,也叫自己的安静乱了。自己是太不防备了,总以为只有人家动情
的份,不料自己也动了。她太低估了他,一无准备,也许这一切理由都不重要,重
要的理由十分简单,那就是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方,遇到了这样一个人,正与
她此时此地的心境、性情偶合了。她原是自己动了自己的心。不过她虽是心动,倒
并不烦恼,这样的经历于她是太多太丰富了,这一次于她的爱情只是一个补充。尽
管这同她以往的经验稍稍有所不同,可她确信这没什么,除了供她过剩的情感与魅
力作一次消遣和锻炼,并不会带来什么损害。仍是从从容容心里还有一丝小小的快
意。而他,却不由得苦恼起来,这于他是太陌生的感觉,他对一切陌生的东西都感
到惊惶不安,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并且,他的理性不断地提醒着他,他再也摆脱不
了犯罪感了。虽然他什么错事尚还未做,可他却以赎罪的心情加倍地勤勉起来。抢
着做家务,怎么也不松手,抢得又过于激烈,叫人不由觉得小题大做。刚换过的床
单,又叫他清清爽爽洗了几竹竿。洋灰地让他拖洗得粗糙起来,凉阴阴的湿气渗上
了床褥。夜深人静时,他会突如其来的一阵冲动,紧紧裹住女人的身子,用少有的
火辣辣的热情爱抚她。尤其是对小女儿,忽然多出许多温柔的动作,抱她亲她,弄
得她很不舒服,任性地大叫。他只得放手,让她逃走,眼里却流露黯然神伤的表情。
女人心里暗暗诧异,又隐隐不安,有一次,作出随便的样子问他:
“你们那里那个二百五的女孩,还和人疯吗?”
他一惊,然后就不太情愿地说:“就那样,她对人原是很随和的。”
女人不再问了,说起了别的话,他却又说起了她许多好话,说的有点多,自己
也觉察了,马上顿住,脸上有些窘。她装作不看见,说些随便的话,反替他遮掩过
去。他才慢慢地好了,心里感激她的宽大,不由羞愧起来。
然而,这时节,他却十分想见到她,每天上班,坐在办公室里,就要看一眼对
面二楼的窗户。如关着,便坐立不安;如敞着,心里才踏实,甚至愉快起来。那扇
窗很解人意地敞开着,好像在倾诉着什么,流溢出来一些什么,穿过了火辣辣的太
阳地或是细雨霏霏的湿地,来到他身边,很暖和地与他传达着什么。有时,他们在
楼道门洞碰面,虽不说什么,可彼此的目光却大有深意。互相猜测着什么,互相又
都确信着什么。表面十分平静,内心却都在交战。对枯燥的上班忽然有了极大的兴
味。每天晚上想到第二天一早要去上班,心里就有些激动,生活都充实起来。每天
早上,走向文化宫的路上,太阳总是那样可爱,叫人觉得十分清静。即使是雨天,
那雨丝也令人感到情意绵绵。到了下午,早早的就有人开始溜回家去,偌大的院子
常常只剩他的门与她的窗敞开着,其它门窗如同缄默似的闭着。他们隔了一块空地
各自独坐,终有些难堪起来,往往是他先退缩,关了门回家,她方才觉得无趣,悻
悻然地停了一会儿,也锁了门走了。这时候他们都变得十分胆怯,唯恐见面,见了
面又唯恐说话,不得不说话了,又生怕眼神相遇,互相都有些躲闪。她原本是不必
窘迫的,可他那窘迫的神情使得老练的她也跟着一起窘迫起来。
这情形自然逃不过众人雪亮的眼睛,就有些议论飞出来,等着看笑话似的悄悄
等着,结果却等不来什么,又总不见动静,便有些不耐烦,自己提前编造了一些情
节。那情节是永远传不到他们耳朵里,可却也觉出众人异样的目光和有心的疏远。
向来不怕疏远只怕热闹太过的他,这时由于这疏远里莫测的含意,有些惊惶,待人
反倒主动起来。而她则以做作的清高向这疏远挑战。可是无论怎样,他们都清楚地
感觉到了一种无声的舆论。这舆论企图离间他们,实际却撮合了他们,为他们传达
他们不敢识破的事情。那事情越来越像真的一样,横在他们之间,叫他们无法回过
头去。于是,就有一样奇怪的东西在他们做作的沉默中,在众人有心的疏离中,培
养成长着。
他们之间的窘迫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好比绷紧弦的箭,一触即发。两人的情
绪非常紧张又非常兴奋。一无经验的他,被这情绪折磨得夜无安眠;而她,因为更
懂更老练,从中吸取了更多的快感,却也更加触动。
她比他能看出这其中的真伪和虚实。她有些害怕了。她感觉到这游戏的危险了。
这危险并不是于别人的,别人的她可不管,她是极自私的,对人对己都不隐瞒这点。
她所惧怕的危险是于她自己的。她明白,所以竟有些惊惶了。她觉出在自己的灵魂
和欲念的极深处的沉睡,被搅乱了。她很不愿意承认这搅乱,想否定它克服它。如
若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径直到他跟前,向他胡言乱语一番,两人搂抱亲热一番,柔
情蜜意,海誓山盟,痛痛快地享受一番这无常的情爱,或许那尚未成熟的情感便可
发泄尽了。可是周围的缄默,他的怯懦,她自己的惊惶,都不给这个机会,反还促
成一层神秘的氛围,这氛围于这情感的成长是极有利的。她从来是个任性的女人,
越是不让做的事对她越有吸引力,越是爱做。这也是她男人深知的,所以就在暗中
的监视下给了她自以为全部的自由。有了这自由她反而没有兴致,这便是她和男人
能够相安无事度过许多年的重要原因。因此,这时候,她虽有些惊惶,可却有着强
烈的好奇。她要任其下去,看看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这里有一股冒险的意
味,更增添了前所未有的色彩,她害怕得战栗,又快乐得战栗。而这好奇心他也同
样有,尽管被他的懦怯、安分、老实压制着,自己也不曾觉得。看来,偷吃禁果并
因此受罚是人类的必然了。
外界的与内心的种种障碍,隔离了他们,这隔离使人生出无穷的想象,想像力
培养着爱情。他们似乎仅是在一夜之间发现的,那爱情是喷薄而出,光辉灿烂的一
轮红日高悬。两人都战栗了。他,只是退缩,躲避,恨不能将自已藏进一只坚硬的
蚌壳,以度危难。无论心里是多么的渴望,他都可以压制下去。这完全不是因为勇
敢,只是因为生生的懦怯与懒惰。而她,则是到了非要行动不可的时候了。
这一日,他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拉琴,手指头懒惰地在琴键上爬来爬去,拉的
什么,连自己也不甚清楚。喑哑的琴声断断续续在院子的空地上回荡。忽然,她走
了进来,手里拿着鲜红鲜红的毛线,已织成了大半件毛衣,是一种极复杂的花样,
似乎有着很多层,很多层次的花样交替凸起,显得十分华贵。她两只手仍在不停地
织,只用脚跟踢了踢开着的门,然后就径直走了进去。他不由慌乱地“呼啦”合拢
风箱,扣上皮带,卸下琴来。卸了一半又觉不妥,重又套上,打开皮带,接着拉。
又不知拉什么,听凭风箱自己滑下,咝咝地漏气。
“喂,”她在他近处的椅子上坐下,说道,“你拉你的。”
“哎。”他应道,便开始拉一支忽然记起的曲子,拉过了两句他才想起,是小
女儿从幼儿园学来,时常唱的那支:生产队里养了一群小鸭子。
“喂,别拉了。”她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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