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得依从了,却有些害羞
很久以后,她时常,时常地想起这个傍晚,她临行前最后一餐晚饭上,他无意
中,完全是为了退守而说出的这句话:算了。
你要走了。
我不和你吵了。
以后的日子里,这每一个短句,都成了一个征兆。而这时候,他们谁也不明白,
只是隐隐,隐隐地,觉着有点儿不安,不安什么呢!待要细想,那不安却没了,捉
也捉不住了。随后她平静下来,一直到上车之前,两人相安无事。临开车了,铃声
已经响起,她忽然想起有句话要告诉他,就赶紧推上窗户,伸出头去对他说道:冰
箱里的排骨和肉,要提前两三个小时拿出来化冻,这样他中午必须回来一次,把肉
从冰柜里取出来化冻,记住,要放在盘子里,否则,化了冻的水会淌得到处都是…
…铃声在响,他听不清,她不得不将每句话都重复两三遍。话没说完,铃声止了,
车动了,他便跟着车走,走着走着跑了起来。她扒着窗框,努力探出身子,极力要
把话说完,可是火车越开越快,与他的距离越拉越远,风在耳边呼啸,连她自己都
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他却还在拼命地跑着,她叫道:“不要跑了!”他看见她嘴
动,更以为她有什么话要说,愈加拼力地跑。无奈火车越来越加速,早已将他抛在
了后面,成了一个越来越小的活动的黑点。她忽然有点儿心酸,眼泪涌上眼眶。火
车离开了灯光通明的车站,开进了黑暗的夜色笼罩的田野。她依然探着身子,朝后
看着。看见了列车的车尾,沿着铁轨在黑色的田野上飞快地爬行。水田闪着幽暗的
光亮,极远极远的地平线上,有着忽隐忽现的灯光。月亮升起了,照亮了苍穹,她
看见了月光下火车淡淡的影子,在辽阔的天地间爬行。
他跑什么呀!她想,忍着眼里的热泪,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到了那边也可以写
信说的。她何苦非要这会儿说呢!可是,她恍恍惚惚地觉得,她想说的并不仅仅是
这句话,也不是另一句,说哪一句都是次要的。当铃声响起的时候,她忽然莫名其
妙地觉着一种紧迫感,她必须要和他说一句话,现在要不说,就晚了。怎么会晚呢?
她又不明白。因为铃响了呀,铃声一停,车就要开了,车一开,她就要走了,而他
则留下了,于是她就急切地要与他说些什么,她还费心想来着。是的,她想着,说
什么呢?似乎心急慌忙得想不起来什么,猛地就想起了冰箱冻肉的化冻的事情,她
就讲了起来,与铃声争着高低。唉,那催人的铃声,这就像是一次真正的别离了。
她心头萦绕着一种很古怪的疑惑。
这疑惑很缠了她一会儿,她甚至有些苦恼了,便从包里拿出一本小说看着。看
了一会儿,就觉着了困,起身理了理床铺,睡了。她半醒地睡着了,做了一些梦,
梦境随着车身晃荡着,布满了轰隆轰隆的鸣响。她睡得很乏。风夹着夜晚的雾气刮
在身上,又凉又潮,身上黏黏的,沾了许多煤烟里的黑色微粒。她在梦里洗了澡,
还洗头,洗得很痛快,却总有一股遗憾的心情,大约是因为很明白这只不过是梦吧。
当她终于到了宾馆,在浴室里大洗特洗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这个梦。她总是记不住
梦的。
笔会先在省城集合,第二日就上庐山。作家们几乎都到齐了,还有两位乘坐晚
上的航班到达。至于各路编辑记者,已陆续不断地赶来,笔会一律不负责安排他们
的住宿,她很幸运。因为女同志的房间正多了一张铺位,给她挤进了。而别的编辑
记者,都住在并不那么近的邻近的招待所,还有的,直接到庐山上等着了。再没比
她更方便的了,可与作家们朝夕相处,虽不好光天化日地约稿,而使主办出版社不
快,可是却有效地联络了感情,为日后的稿源奠下了基础。何况,她是那么仪态大
方,谈吐极聪明,进退也有分寸,很博得好感。正是忙的时候,要接人,接来了要
安排休息,还要闲话几句。虽只在此待一个晚上,可也不能让作家感到无聊,便去
买了歌舞的票子,作家却想看有地方特色的赣剧,打听了半日,只有一个小县城的
剧团在演,再去弄票,这里却又有作家因旅途疲劳而有些发热,其余的便也没了兴
致。忙极了,乱极了,只好来抓她的差了,让她跟了出版社的领导去机场接人,她
欣然答应。
由于一切都出乎意料的顺利,又尽情地大洗了一番,她的心境十分明朗,人也
活泼了,有了好耐心,她心里直想:可真是来对了。如果没来的话,将是什么情景,
她简直是想也不愿想了。她没有将洗过的头发卷上卷发筒,那样子是可笑而丑陋的,
她只将头发用干毛巾擦干,梳平,用牛皮筋在脑后束起来,反倒显得清秀了。然后
她换了条无袖的横条的连衣裙,穿一双绳编的凉鞋,年轻极了,新鲜极了。吃过晚
饭不久,便有人叫她上机场。
她和出版社文艺室副主任老姚,坐一辆小车,往机场去,路上便与老姚闲话,
谈到出版界的窘况,小说可喜的发展与变化,以及将乘坐1157航班到达的这两位作
家的一些传闻中的人品与轶事,穿插了老姚对车所经过的地方与名胜的介绍,不知
不觉,机场到了,离飞机到达还有近一个小时,便坐着等。等了一会儿,又觉得不
放心,她便去问讯处询问,确信了这次航班没有误点,才放心地坐回沙发椅上,继
续等待与闲话。司机是个路路通,找到个七兜八绕的熟人,将他们一直带到停机坪
上去接客人了。
机场非常辽阔,辽阔得无边无际,与天空反倒接近了。是个多云的天,没有星
星,也没有月亮,远处影影绰绰停了几架大鸟似的飞机,几辆甲壳虫般的汽车无声
地移动。没有人,风贴着地吹过来,裹着他们的脚。他们有些茫然,站在那里,不
知该向哪里迈腿。机场是那么空旷,天就在头顶,人站在辽阔的天与辽阔的地中间,
宿命般地渺茫着。他们似乎都被这渺茫的感觉攫住了,都不说话。他们不说话地站
着,似乎已经站了很久。天在很近又很远的地方笼罩住他们。这时,有人对他们说,
前边那飞机就是他们要接的1157航班,他们便向它走去。
那是一架小小的飞机,几乎被夜色完全藏匿了,他们走通夜的隔膜,看清了那
飞机,有人正从仅只五六步高的踏脚上的门里走出,走下矮矮的阶梯,到了地面,
慢慢地走着,手里提了或大或小的提包。有一架行李车停在了旁边,静静地等待卸
下行李。她向前慢慢地走去,忽然,老姚在身边站住了,随后便响起了热烈的寒暄,
三两个声音在空旷的机场迅速地飘散了。她赶紧收住脚步,回过头去,面前站了两
个几乎同样高大的中年男子,一个戴眼镜,另一个则不戴。老姚为她作了介绍,他
们朝她微笑,笑得和蔼可亲。戴眼镜的伸出了手,一只很大很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略
有些冰凉的手。然后,那一个不戴眼镜的也伸出了手。可是,她与他的手却没有顺
利地握住,手指尖碰了一下,各自便都有些慌,慌忙地闪开,再去寻对方的手,又
都落了空,然后才握到了一起,两人都有些窘了。她微微地有些不快,很顺利的一
天在此时打了个小小的结,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这个结是可纪念的。而此时,她
只觉着是露了丑似的,有点儿懊丧。她转回身去与他们一起朝候机室走。当她转过
身的时候,天上忽然有了星星,星星从云层里露了出来,俯视着大地。星星是那么
贴近,可是一旦昂起头去迎接,却又远了。星光照耀,机场显得更旷远了,竟有了
一股说不出的荒凉。他们一起朝着前边灯亮的地方走去,走进了候机室,又等行李,
只是一只小小的黑色的人造革箱子,是那戴眼镜的。于是她问那不戴眼镜的:“你
的呢?”他拍了拍肩上背着的橘红色的旅行袋,底下有四个轮子的那种,便不再说
什么。只是戴眼镜的说话,谈笑风生,还在老姚肩上拍着。瘦小的老姚在他身边,
越发显得瘦小而平凡。他却只是一边听着,很宽容地笑着,肩上还背着那包。她便
抓住他身后的那一根背带,让他放下地来等着,因为行李还需一会儿才到。他抓住
胸前那一根背带,两人合力将包卸下来,放在了地上,就在直起身来的时候,他们
两人相对着微笑了一下,很开心似的。她略有些害羞,转过脸去,专心地听那作家
妙语连篇的说话,说他们登机前的一桩啼笑皆非的遭遇,听到好笑处,便尽情地大
笑。她觉得他也在专心地听着,心里非常愉快,她甚至想不起来这世界上还有什么
需要苦恼的事情了。多么好呀!她微微扭过脸去,对了候机室敞开的窗户,有风从
那里吹来,还看见了星星,满天满天的星星。
行李来了,司机带那戴眼镜的去辨认行李,老姚和她,还有他留着,留在高大
的、对着停机坪的窗户前边,风从身后缓缓地吹拂,老姚大约是应酬得疲劳了,一
时找不出话来说。她却也不想说话,便沉默着,他原本就不多话,就冷了场。她感
觉到老姚向她投来求援的目光,而她依然不想开口,因为她觉得这沉默十分自然,
并不难堪,还有些会意似的。相反,老姚勉力说出的闲话倒显得多余而别扭了,惶
惶地住了口。于是他们三人互相很友好地看着,心情愉快地微笑,仅此而已。她看
见在他身后,有一面巨大的很高的钟,指针正指到九点一刻。她朝它看了很久,将
这个九点一刻看了很久,直到长针几乎察觉不到地一动的时候,她才落下了目光。
这时,他们取来了行李,互相招呼着:“走吧!”她也招呼着:“走吧。”说罢就
弯腰去拉他放在地上的、橘红色的旅行包,他不让,也抓住了带子,她也不让,两
人相持着。最后,他用另一只手抓住她拉着带子的手,将它从包上拿开了。他的手
极大,完全地包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在他的手里陡地小了,很天真似的。她只得依
从了,却有些害羞。就这样,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穿过了一整个空旷的候机室,
从那面大钟底下走过。
他们上车,戴眼镜的作家坐在了司机座的旁边,他,她,和老姚坐在后边,她
坐在他们中间。他问她能不能吸烟,她并不回答,只是伸过手将边上的烟灰缸揭了
开来,他便吸烟了。烟从她腮边掠过,微风似的,撩动了她的头发。她忽然有些感
动,眼眶湿漉漉的。她忽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感到非常地幸福,仅仅是一夜之
间,可是一切都突然地变了样,不仅是生活,还有她自己。往日里那股焦灼、紧张、
烦躁,都到哪里去了呢?烟消云散,从不曾有过似的。她心里明净得犹如一池清潭。
她突如其来地吐了一口气,老姚有些诧异地回过头看她,她忽有些惭愧,责备自己
得意得竟失态了。而他并没有回头,一无诧异,似乎他是很明了的。她不由微微转
过脸去看了看他,他正将烟蒂掐熄在小烟灰壳子里,她看见了他连接着腮骨的脖子。
她想着她曾读过的他的小说,那小说陡地亲近起来,并且有些神秘似的。
汽车在幽暗的道路上疾驶,两边的树影迅速地掠过。她向后倚在椅背上,看着
窗外幽暗的景物,隔了他的肩头,心里充满了梦幻的感觉。灯光渐渐稠密,车子驶
进了市区,驶过宽阔如长安街的井冈山大道。八一起义纪念碑高高地默默地矗立,
最高的顶上,停了一颗极亮的星星,并不照耀,只是亮着自己,通体透明似的。车
子减速了,汇入河流一般的车队。
明天就要上庐山了,她告诉他。他很愉快地听着。庐山上很凉快,她又说,如
主人一般;还说,虽已立过秋很久可仍然很热,他便说,火炉嘛!庐山上就好了,
她说,早晚还要穿毛衣呢,要小心,她看了他一眼。他穿着短袖的运动衫和短裤,
短短的裤腿里伸出的腿面上,有着蜷曲的黑色的汗毛,她有些嫌恶似的移开了眼睛。
他说他带有一件风衣,并用手朝后指了指,指的是装在车后边的旅行包。这时候,
老姚似乎恢复过来了,开始讲起庐山的传说,一口气讲了好几则,直到汽车在宾馆
门前停下,依次跨出车门,他才说了一句,说他特地借了这本《庐山的传说》。老
姚已经跑到车后面殷勤地为他们取行李了,没有听见,只有她听见了,便朝他笑笑,
他也笑笑,都十分地会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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