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给他慰藉,给他影响
正在她走得绝望的时候,却听见了人们的欢呼,为三叠泉欢呼,为九百五十六
级台阶欢呼。她这才知道,三叠泉不远了,九百五十六级台阶屈指可数了。她透过
茂密的树丛,看见了攒动的人头,泉水流淌着,然后她看见了白茫茫的一大片,那
是山谷,山谷里的山谷,山谷是没有底的深渊。她终于看见了笔陡的峭壁,瀑布在
耸入云天的峭壁上静静地流泻。在这一片喧嚣的水声之中,那高悬的瀑布却格外地
宁静。而这一谷的轰响全是它掀起的,它安详宁静地掀起了满满一谷的嚣声。水声
几乎是震耳欲聋的,狂欢的人们在呼喊,却只看见他们无声的开闭的嘴,水声吞没
了一切琐细的声音,一切声音在水声之中都成为琐细的了。瀑布从湛蓝的天上泻下,
翻过三叠九重的崖壁,温柔得像个处女。一整个山谷在呜呜呜呜地鸣着,像在永不
绝望又永无希望地呼喊着什么。
她下了最后一级台阶,第九百五十六级台阶,颤巍巍地踏下那一片倾斜的岩石,
她以为自己会滑下去,一径滑到悬崖边缘,再滑下悬崖,穿过那一片白茫茫,无底
地坠入下去。可是,脚底却稳稳地巴住了岩石,粗糙的岩石滞住了她的鞋底,托着
她一步一步走去,离开了悬崖的边缘。她弯腰摸着了一块石头,坐下了,这样,她
看不见深谷了,却还看见深谷上方的白云,白云停着,一动不动,它怎么能够什么
也不傍着地停在空中,魔术似的,它必定是傍着了什么,而不被我们看见,正像一
个魔术。她喘息着,一边奇怪地想道。这时,她看见他们的人都在山壁下的溪水边
嬉戏着,捉着一条溜到水里去的毛巾,那毛巾一溜到水里,便活了,如同一条鱼似
的,飞快地流去,流过几十个石坎,几十个湾,几十个要捉它的手。他们的惊叫与
欢呼全被水声盖没了,只见他们在手舞足蹈。在山壁底下,他们显得多么多么小呀,
孩子似的,她看着小小的他们,觉着他们是在很远的地方活动着。他没有参加这场
追逐,只坐在溪水边的石头上吸烟,跳跃的溪水溅湿了他的鞋和衣服,他竟连头发
都湿了,他背对着她,于是她也转过头去,背对着他的背。
他们以各自的背影相对,并且交谈。
“你很安宁。”他说。
“你也是。”她说。
“你与这山很合宜似的。”他说。
“这山与你很合宜似的。”她说。
“你就像是这山安排来的。”他说。
“这山就像是你安排在的。”她说。
“山却吵得很。”他说。
“我心里也吵闹的。”她说。
“我也是。”他说。
“吵闹过了,就清静了。”她说。
“谢谢。”他说。
溪水哗哗地流淌,碰在岩石上,迸出响亮的回声。在极高极高的峭壁上,一泓
白色的水流悄无声息地流淌,蓝天罩住了山谷,她在那湛蓝的天空里,看出了一轮
明月,皓皓地照耀着幽深的山谷。那是昨晚过去了的月亮,也是今晚没来到的月亮,
它已走在途中,已经出发了。
他们在山的环抱下,竟都缩小了身躯,庞大的山挤压着身躯,身躯挤压着灵魂,
灵魂陡地膨胀了,冲出了躯壳,无依无托地附在了粗糙的山壁上。她觉得心在体内
悬起,悬起,她能感觉到心从头顶出去了,甚至能用手捉住似的,可她没动。她木
木的,什么心情也没了,心,自由自在地去游逛了,撇下了她。
太阳和月亮在空谷上空交替地照耀,好像几万年的时间在这里过去了,她不知
道自己经历了一些什么,她只觉出自己在这太阳和月亮的交换中幻化了,有一个自
己在退出,另有一个自己在靠近了,她换了一个人了。她是她自己,又不是她自己
了,天哪,这真是奇了!她疑疑惑惑的,她无法评判新旧两个她,不知道哪一个才
更真实,可她喜欢这一个新的,为他所看见的自己。旧的自己是太旧了,叫她腻味
了,叫她不愿珍惜了。她以她崭新的陌生的自己,竟能体验到许多崭新的陌生的情
感,或是说以她崭新的陌生的情感,而发现创造了崭新的陌生的自己。她从她新的
自己里发现了无穷的想像力与创造力,她能洞察到他的心底深处了,她能给他慰藉,
给他影响。她运用着新的自己,新的自己指导着她,她像是脱胎换骨了,她多么幸
福啊!呵,她多幸运,幸而她来了,幸而他也来了,幸而他们都来了。哦,哦,她
多么感激他,多么爱他。
她竟想到了“爱”字,她禁不住像一个中学生似的战栗了。她从他的背影了解
到他的战栗,他们的战栗穿透了他与她之间的空地,在空地中的一块岩石上方相遇
了。这时,她方才感到她的心已回到了她的躯体里,她的心载得满满地回来了,她
的心满载而归了。她的心周游了一遭,采集了满满一心的快乐回来了。
她却又觉着了苦恼,苦恼从快乐里冉冉地升起。她隐隐地有着一种不悦的预感,
预感到这爱将要落空。这将要落空的爱蓬蓬勃勃地,一往无前地生长,这爱无时无
刻不在抽枝,发芽,长叶,昨日还是青苗,如今已成了参天的大树。她新的生命附
着这树破土而出,平地而起。她的脱身全是因为着与他的爱,她相信,他也因着与
她的爱而脱身了。她再不能退却了。那边在招呼她拍照留影,别人都依次轮流照过
了,只剩下她。她极不情愿地慢慢走了过去,脚底的岩石倾斜着,偏偏向着悬崖边
而倾斜,她一步一步朝上迈去,心里紧迫着,似乎悬崖下的谷底在逼着她,她走了
过去,到了溪边,抓住一块突出的石头,靠在了上边,石头将悬崖与她隔离了,她
这才稍觉着安心。安心之后她便感到了窘迫。摄影是出版社的美编,怀着要将每张
照片变成封面或封底的决心与信心,且又对她抱着极大的希望,苛刻地要求她作出
种种的明星姿态,她暗暗地得意却无比地窘迫,因为他在,他的眼睛看着溪水,依
然背对着她,可他的背影是深谙一切的。可她没有办法了,她已经坐上了一块岩石,
她是再下不来了。她只有耐心地听凭摄影的摆布。窘迫使她像个中学生那么害羞而
天真,吸引了无关的游人的注意,她却已顾不得享用这些欣赏与喜爱的目光了,她
如同受刑一般,心心念念盼着赶快结束,再没有比她这模样更可爱的了,可她自己
竟不知道,反还无比地沮丧。终于,她得以从那石头上脱身了,她这才自如,活过
来了一般。她活泼泼地跳下岩石,竟朝着他那里走过去了,她想也没想,就朝着他
走过去了。她问他是否也照过相了,他说受过罪了,他是说受过罪了,她立即懂了,
笑了起来。他并不笑,只用眼睛看她。她被他看得发窘,那是与刚才完全不一样的
发窘,有些愉快,有些心悸的发窘,想问他为什么这样看她,又觉得这话太轻佻也
太愚蠢,便不再做声,弯下腰拾了一把小石子,一颗一颗地朝溪水里掷去。小石子
无声地落在汹涌的水上,无声地卷走了。她感受到他目光的抚摸,她浑身都暖透了
又凉透了。石头掷完了,他却还看着她,她鼓起勇气向他的目光迎战上去,他启开
嘴唇,问道:
“好吗?”她回答道:“好!”水声是那么宏大,震耳欲聋,却忽地静了一下,
他俩的声音清亮清亮地凸起在灌满山谷的水声上面,他们彼此都听得再清楚、再响
亮不过了。
这才是世界上最最不通又最最会意不过的交谈,最最简短又最最尽情的交谈。
他们好像在这几个字眼的交换里将自己的一切都交托了。当他们离开三叠泉,开始
了向上的九百五十六级的长征时,他们的心情是无比地纯净,晶莹剔透。他们并排
走在窄窄的山道上,不时被前来或后来的人冲散,便只能一前一后靠在路边,等人
过去,渐渐地就落后了。九百五十六级台阶是笔陡地朝上,不一会儿,她便气喘了,
他向她伸出手,她把她的手交出去了。她把她的手交出了就再没收回来,从此,他
们便用手作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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