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人自杀的日子里,叔叔活了下来
妻子对叔叔的忠诚,在这一事件中,证明是不容怀疑的。本来造反派是要争取
她同盟的,可她毫不考虑便大骂出口。将她押上历史舞台,实是出于不得已,造反
派们这样想。她将叔叔视作自己的生命。在对叔叔的爱的面前,她的自尊心,她的
羞耻感,全部迟钝了,只有这爱是灵敏的、活泼的、力量无穷的。这是她与叔叔不
相同的地方,叔叔视光荣如自己的生命。
这场悲天撼地的戏剧结束在日暮时分,半月以后,叔叔便被放回了家。在那最
最激动人心的演出之后,所有的场景都变得平淡无奇。叔叔这一个角色算是告一段
落。而整个小镇在那惊世骇俗的场面之后,也平静下来,过了一段无风无浪的日子。
经历了这些之后,叔叔和妻子的关系会获得什么变化呢?人们认为叔叔和妻子
的感情增进了,他们成了一对真正相濡以沫的患难夫妻。所以,当叔叔日后要求离
婚的时候,遭到了白眼。叔叔成了背信弃义的典范,所有的人都在骂他忘本。故事
如果这样发展,难免落入俗套,成了一个道德训戒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我想应当
留给别人去讲,我要讲的故事是关于叔叔的痛苦方面,或者快乐方面的经验。因我
以为人性最崇高的境界是欢乐的境界,快乐是比欢乐低一个级别。快乐还含有人感
官方面的愉悦,但已经相当接近欢乐的最高境界了。欢乐是人的灵魂所能获得的最
高愉悦,灵魂在最终获得愉悦的路途中,要经历些什么呢?历代的哲人相继歌颂欢
乐,于是作为欢乐对立面的痛苦便也成为世世代代永远不衰的主题。痛苦由于是与
欢乐对峙,因而也是一个崇高的境界。我却不知道像我们这些错过了古典主义和浪
漫主义时期的末代子孙,是否有资格和可能接触痛苦与欢乐这样崇高的题材。人类
的文明已创造出上万种互相践踏和自我践踏的刑罚;在伟大的历史记载中,个人的
命运只是短暂的瞬间,草芥不如。我们的痛苦是那么卑微,那么毫无价值,简直称
不上是痛苦,我们的快乐则只是苟且偷欢,过眼烟云,简直也算不上是快乐。我们
是委琐而卑贱的人们,我们自相残杀,将白刃与红刃见于鸡毛蒜皮的琐屑摩擦之中,
我们有无脸面写痛苦和快乐的故事?所以,也许我关于叔叔的故事,从根本立意上
就是不存在的。我苦心经营一个不存在的故事,是为了什么?故事其实全都起源于
那一天的一个突然的认识,一个人造成了我心如刀绞的经历,我想:“我一直以为
自己是快乐的孩子,却忽然明白其实不是。”从此,我常常在想“快乐”这一个力
所难及的事情。然后,我就向叔叔借来一个故事。从现实出发,我只选用“快乐”
这一个稍稍低级的题目,使我不致彻底失败。这是我第二次在叙述故事的起源,以
后还将有第三次的叙述。
从我叙述的初衷出发,在经历了那一场患难后,叔叔觉得这婚姻和爱情不堪忍
受。他觉得婚姻非但没有像通常所说的那样分担他身受的屈辱和不幸,反而加剧了
这屈辱和不幸,并且使这屈辱具有了形式的外壳,永久地保存下来,没有遗忘的可
能了。可是这只是叔叔灵魂上的看法,他的肉身上,却有许多有求于婚姻的地方,
比如安全感,比如温饱,比如性欲。而且,为了使自己忽略灵魂的抵触,叔叔有意
无意地夸大、强调、扩张他肉身的需要,使这需要成为第一位的与生存联系起来。
这是一个灵魂的休息的时期,叔叔变成了一个肉欲主义者,他变得贪得无厌。他学
会了喝劣质的白酒,用报纸边缘卷粗劣的烟丝吸,到了夜里就力大无穷,花样百出,
使得妻子彻夜无法安眠。他甚至学会了本地男人特有的传统本领,就是打老婆。开
始,他是在自己屋子里打,关了门,不许老婆哭叫出声。后来,越演越烈,他们开
始打到院子里来了。再后来,就打上了街。当人们看见叔叔手里握着一根拨火棍,
满街撵着哭嗷嗷的女人,就好像撵着一头不肯回窝的母猪,这时候,人们便从心底
里认同了叔叔,把叔叔看作是小镇上正式的居民。他们用他们那种亲昵而不无猥亵
的语言议论和嘲笑叔叔,原先一个城市文化人在他们心目中那种又敬畏又排斥的地
位,如今荡然无存。叔叔还学会了骂仗,这往往用于和他岳母之间。当他岳母刻毒
地骂他“右派分子”或者“流氓分子”的时候,他便更为刻毒地骂岳母是“克夫命”
和“绝子命”。有时候,他喝了酒,就骂骂咧咧的,说她们母女三代都是他养活着,
几乎将他的血榨干了;他说他的婚姻简直就是一口陷阱,或者是一个圈套,他是永
无翻身之日了;他还说他女人将他当作囚徒,为了她们的生计而使他失去自由。叔
叔渐渐有些胡作非为,飞扬跋扈。他在家的时候,家里的气氛就分外紧张,大人孩
子噤若寒蝉。也有他喝了酒反比较清醒的时候,这时候,他就捶打自己的脑袋和胸
膛,骂自己不是人,没有本事和社会抗衡,与命运斗争,只能来欺侮女人; 他是个
窝囊废,孬种;他不再说这家庭榨他的血汗,反骂自己害了这家庭,使她们蒙受了
羞耻和苦难。女人忍不住去劝他,他倒又变了脸,狰狞可怖,他使得凶悍的女人见
他都怕了三分。这是他在家里的表现,到了学校则又变了一个人似的。他随和,谦
虚,很好说话;如有人当面说了令他难堪的话,他也装作听不见或听不懂;他还很
会附和别人的意见,人们无论说什么,他总说“对,对,对”的。在后来的每一次
运动的浪潮中,比如“清理阶级队伍”,比如“一打三反”,比如“揪出5 ·16”,
他的问题总要被旧话重提,再来一番批斗,可是这已远远不能刺激小镇的居民了,
甚至对叔叔也没有强烈的刺激作用了。他走过糟蹋他的大字报前心里很平静,还有
心情去欣赏上面的漫画。叔叔已变得麻木不仁,并且得过且过。
叔叔曾在小说中写过一个青年右派的自杀,他写他自杀的方法是利用煤气,最
后煤气从门缝和窗缝弥漫出来,唤来了人们。这透露出一个信息,暗示我这是一次
想象的自杀事件。因为在内地小镇生活了许多年的叔叔,对煤气一无经验。即便是
在他曾经生活过若干年的那座中型城市,使用煤气也是近十年之内的事情。煤气自
杀是一种都市化工业化的自杀方式,带有蒸汽机时代的特征。我估计这是叔叔从旧
俄时期的小说,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得来的自杀经验;还有就是那些后来
公布于众的发生于中国大城市的悲惨事件,有一个著名的诗人死于煤气,还有一个
才华横溢的钢琴家死于煤气,这大约也给叔叔以启发。在叔叔那样的小镇上,人们
用于自杀的方式往往是跳井或者喝“一零五九”之类的农药,像恬然长逝于有毒的
烟雾之中这样优美的叫后人痛心的死法是绝少的。从中我得出两点结论:一是叔叔
确想过自杀这一回事;二是叔叔向往的自杀是一个美丽的自杀。接下来的问题是,
叔叔是当时想过自杀,还是后来;假如是当时想过的,又是什么原因使他放弃了这
个念头?我想,在那灾难的日子里,想到死是很自然的事,所以我们不应当排斥叔
叔是想过自杀这一桩事的。但是从叔叔所描写的自杀形式上看,则又感觉到叔叔与
自杀这一件事的距离。叔叔是站在一个审美的立场上来写这一个自杀的事件,这又
不是当事人的态度了。叔叔将那个青年右派的自杀写得那样飘洒,使他能够从中得
到两种享受:一是殉身者自我表现的满足;一是旁观者欣赏的满足。这是真正临了
自杀的人难以顾及到的效果。所以,我们现在至少可以断定,如小说中那个自杀事
件,并不来自于叔叔的经验。那么,叔叔自己的关于自杀的经验是什么呢?没有关
于叔叔自杀的传闻。因此,至少是叔叔没有明显的自杀行为。叔叔本人没有提供给
我们这方面的任何材料。于是我想,叔叔在当时,没有强烈的自杀念头。这判断还
根据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叔叔当时的处境还没有到达绝境。叔叔没有将自己那颗
敏感、娇嫩、高傲、易受伤害的灵魂逼到绝路上,他让它中途就开溜了,而人的肉
体可说是百折不挠。抛开灵魂不说,叔叔肉体的待遇还可说是比较好的,至少温饱
无忧,至少性欲得到满足,再进一步,叔叔苦闷的心情也最终在打老婆骂岳母的活
动中得到了有效的发泄。这说明叔叔具有比较强的自我调节能力。叔叔有极自觉的
生活意识。他在灵魂上将自己放逐了。他没有灵魂的羁绊,保存了肉身,以待日后
东山再起,魂兮归来。叔叔潜意识里,其实一直不相信灾难会是永恒;叔叔在潜意
识里一直等待着苦尽甘来、祸福轮回,否极泰来的辩证思想根植于叔叔的世界观中。
这就是支撑叔叔活下来的最重要条件。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叔叔确曾发生
过未遂的自杀事件,却被他深深地缄默掉了,因为这事件没有美感,因为这事件腐
蚀了崇高的情感。叔叔的审美从本质上说,是一位古典浪漫主义者的。
那么就让我们尊重事实,就是说,叔叔没有自杀,他想:只要活下去,总归有
希望;他想:总有一天,我会来拯救灵魂;他还想:他妈的好死不如赖活着。鹰和
乌鸦的童话他压根儿忘了,或许,鹰和乌鸦的童话压根儿不是发生在他初当右派的
年代,而是在远远的以后,我们同样没有根据说鹰和乌鸦的童话是发生在以前。所
有会摧毁叔叔活下去的信念和勇气的童话,叔叔都下意识地回避,所有会唤醒叔叔
骄傲和脆弱的灵魂的故事,叔叔全都装作听不见。生的意志是很顽强的。他使自己
麻木,迟钝,粗砺,像动物一样,对生存持极低的要求。所有敏感,骄傲,灵魂不
肯妥协和圆通的人都自杀了。那个岁月里,自杀的人成千上万。我就是在那个成千
上万个人自杀的日子里,离开我所生长的城市,来到和叔叔的麦地接壤的那个邻近
的省份里插队的。在我身后的城市的街道上,沾染着自杀者的斑斑血迹。我有个亲
戚住在十层的高楼上,他们的顶楼成了自杀者的悲恸之地。有许多人从很远的地方
来到这里,为避免怀疑,就不乘坐电梯,徒步走上十层的高楼,气喘未定便纵身跳
下。下面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这城市里最著名的百货公司就在这里。那么多人死在
闹市的中心。我想,如不是自杀的决心已定,他们是无法跨出这最后一步的。在他
们跳下的那个位置上,可居高临下地看见这个城市浩如烟海的屋顶,人们在屋顶上
做着各种活动,洗衣、做饭、浇花、放鸽子——当鸽子的哨音在云层里缭绕时,这
些自杀者会想什么呢?他们是怎样克服自己的动摇的?他们曾动摇了吗?他们将自
己逼上了绝路,一点后路都不留给自己了吗?在许多人自杀的日子里,叔叔活了下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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