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叔叔有亲密关系的女人有两人
我想,和叔叔有亲密关系的女人有两人。一个是某刊物的编辑,比叔叔小一岁,
人们有时候叫她大姐、大姐的。她除了编辑小说之外,还写一些散文,文字相当优
美。她削瘦,苍白,稍有一点病态,使她看上去楚楚动人。她是在一个离婚率很高
的城市里,不久前,她也离了婚,过着单身女人的生活。她和叔叔的来往形式主要
是书信,每年有两度或三度,叔叔去看望她。他下了火车,先在她家附近找一个招
待所住下,然后打电话给她,两人说好一个地方,就在那里见面。每一回见面,都
可给他们双方留下很长久的回忆,所以,除了书信而外,他们的交往还在回忆中进
行。叔叔和大姐的关系,有一种冰清玉洁的味道,他们从一开始起,互相就建立了
默契,决不亵渎他们间美好的关系。他们甚至从没有过性的接触,但是在情感与思
想上却相互介入得极其深刻。他们还从不互相点穿他们之间的关系,说话也从不涉
及对方的家庭和婚姻,这是他们的禁区,稍一涉及便会有世俗与不洁的气息。有一
回,叔叔喝了些酒,就有些多话,他对在座的我们说过这样的话,他说:他对女人
有爱和喜欢两种,他爱的女人,是不会有性的要求;但对喜欢的女人,则有此要求。
而后,他又补充一句道:女人是不配爱的。我想,大姐是世上极少数的他爱的女人。
叔叔喜欢的女人则非常多,其中有叔叔保持了不寻常的亲密关系的那个叫做小米的
姑娘。她是作协机关的打字员,当作协开会的时候,就做些会务方面的工作。她仅
十九岁,是那种活泼可爱甜蜜娇憨类型的女孩。她使叔叔想起了多年前诞生于他的
想象且又夭折的女儿,就好像在向叔叔还愿似的,出现在叔叔的生活里。只要叔叔
给她办公室打个电话,当天晚上她便来到叔叔的小屋里。这样的时候或是叔叔情绪
好,或是情绪不好,或是东西写得不顺利,或是写顺利却又写累了,叔叔要她来,
往往是为了做那样的事。做过之后,叔叔却心疼得唏嘘不已,将她抱在怀里,哄她,
唱歌给她听讲故事给她听,唱着说着,思绪就飞远了,好像是在唱给说给很远处的
另一个人听。在另一种时候,叔叔就会赶小米走路,无论小米是多么兴致勃勃。这
或也是叔叔情绪好,或情绪不好,或东西写得不顺利,或写顺利却又写累了。但无
论叔叔是怎样无情无义,当下一次叔叔要小米再来的时候,小米还会再来,并不摆
一点架子。大姐从不向叔叔问及小米,虽然她无法不知道小米,叔叔和小米的事搞
得很是纷纷扬扬。而小米时常问叔叔,为什么定期要到那个城市去,是不是那里有
一个女人,小米发誓她决不吃醋,要叔叔把这个女人说出来。叔叔微笑不语,然后
就狼一样将小米抓进怀里,不让她再多话。叔叔从来不给大姐买什么,却时常给小
米买。小米常常在街上看见一件衣服或者一双鞋,是她喜欢的,就跑到叔叔这里来,
说那里有一件衣服怎么怎么,有一双鞋又怎么怎么。叔叔问价钱,把钱给了她,她
便立即转身去买。买来后穿给叔叔看,叔叔有时说好,有时说不好。下次小米来报
告衣服和鞋的情况,他依然给钱。大姐在叔叔心中是很圣洁的,他对她摆脱不了一
种仰视的心情,大姐对他的情感被他视作珍宝一般,使他的人格增添了价值。见不
到大姐时他非常想她。一旦在了她眼前,他又紧张,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他一
举一动就都小心翼翼的,惟恐有哪一点闪失而使大姐对他失望,他不舍得使大姐对
他的情感遭到损失。离开大姐时,他忍不住会松一口气。假如这一回同大姐的相处
比较圆满,他表现得也比较出色,那么他就会心情愉快地度过这一段和大姐分离的
日子;否则,他便垂头丧气,好像打输了仗的败兵一般。他在小米面前,则能够尽
情地享受他的成就感。小米对他的依赖,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物质上,都令他心醉。
小米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服从,使他认识到自己一个男人的价值。在小米身
上,集中地体现了他的能力、魅力、以及生命力;而大姐身上体现的则是他的思想
和智慧的力量。这也是使叔叔与她们保持了亲密关系的根本原因。如没有她们两个
人的存在,叔叔的价值就没有了载体似的,无法实现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文革以
后的叔叔是大姐和小米共同创造的。大姐和小米共同创造的这一个叔叔要比小镇上
那个叔叔成功多了。叔叔的离婚事件,就是发生在这个时候的。
叔叔的离婚事件,在当时几乎成为一件桃色新闻。原先人们私底下议论着的叔
叔和大姐、小米的关系,忽然之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所有的人都在街头巷尾讨
论这事,并且猜测叔叔离了婚后和大姐结婚,还是和小米结婚。叔叔原来以为他和
她们,尤其是和大姐的关系保护得很好,没料想原来人人皆知。当他辗转听见人们
对他和大姐的议论时,几乎心痛如绞。他觉得他和她苦心保护的一件珍品,被粗暴
地打碎了。他好像看见黑暗里大姐的一双幽怨的眼睛,注视着他,然后泯灭了。小
米则抱有和叔叔结婚的期望,她问叔叔:你离婚为了我吗?叔叔想说什么,却又觉
得对她说什么她也未必懂,就苦笑着说:这不是一回事,小米;这是两回事,小米。
他把小米搂在怀里,轻轻摇着,像摇一个心爱的婴儿。这时候,叔叔感到了孤独,
他想:有谁能说清呢?他为了什么离婚?为了想通他为什么离婚这个问题,他不得
不将他过去四十年的生活重又拾起想了一遍。这一个夜晚,他久久不能入眠,往事
如同隔世。一幕一幕在他眼前演出的,好像是别人的故事。那个人是我吗?叔叔不
断地问自己。其中有一些令人心悸的篇章,叔叔想回过头去不看,可是不成。这种
回顾往事的活动,一夜间就耗尽了叔叔的心血,平添了白发。从此他再不做这样的
回想,他要把往事全部埋葬,妻子便做了陪葬品。所以,他更加只有离婚这条路可
走了。而他苦就苦在,他不能将这些对人说,即使是大姐,也不行。这不是他对大
姐的理解力有所怀疑,而是因为他不能让大姐和过去四十年里的那个叔叔认识,他
不能让任何人和那个叔叔认识,和那个叔叔认识的任何人他都要消灭,杀人灭口似
的,连他自己也要消灭。消灭自己是多么困难。他在他一个人的深夜里,吞噬着四
十来年的自己,一点一点的,这是一个秘密的工作,谁也帮不了他。
妻子说,其实她早想到有这一天的,因她早看出他是虎落平川。可她就是要降
伏他这头虎呢,要是只猫又有什么意思?说到这里,她骄傲地笑了一下。这一笑不
由使叔叔对妻子刮目相看,觉得十多年的相处都不如这一瞬间了解这个女人。妻子
继续说:所以,她不拦他。然后她就说了叔叔后来告诉我们的那句话:人落难时,
当拉人一把;人往好处走时,则当松开手。但是,她有个条件——叔叔便抢在前边
说,他早准备给她和大宝一笔钱,虽然,这话听起来他有些卑鄙了,但这也是事到
如今他为他们母子惟一可做的事了。妻子听了一笑,说他要提的倒恰恰不是钱的事
情,钱的事情可以放在以后再说,但她要提的也是他可做的事,只要他愿意。叔叔
问,那是什么事呢?妻子说,当年因为他的事,可说是天翻地覆,说到这里,她停
了一下,才又接着说:可不是天翻地覆?这些年总算安静下来,却再要离婚。人家
早就等着看热闹,看不着急得眼红呢!这一下可不又要天翻地覆了?所以他要把他
们母子调到省上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到那时,她立即和他离,如他不相信,现
在就可以立下字据,签字画押。这样做也是为了大宝的前程,从此可做省城的居民,
不必窝在这龟孙地方了。叔叔听了这话不由怔住了,妻子说得有理有节,不容他反
驳,可这正是触及到了叔叔的难言之隐。他调到省城已有三年,其间调动家属的机
会虽说不多,却也并非绝无仅有,他总是一拖再拖。这三年内,他甚至没让妻子儿
子上过省城一次。这时候,他慢慢地镇定下来,想象着和旧日妻子生活在同一个城
市里的情景,发现这要求是万万不可答应的,宁可不离婚。他态度很坚决地说:这
怕是难了,因为离婚的事现已众所周知,上级自然不会再给家属户口,这样的户口
每年是有一定的名额,只会少不会多。妻子轻轻一笑,说:就说现在不离了呢?你
那支笔,能把死的写成活的,活的又写成死的,改一改口,谁能不信?叔叔不说话
了,临到走的时候,妻子又说道:这是为你儿子,离婚离得了女人,离得了儿子吗?
这句话在当时,叔叔气愤填膺的时候,并没有完全听懂,只当是一句要挟的话。几
年以后,他才又重新想起了女人的这句话,感慨万千。这时,叔叔拿了自己的东西,
气恨恨地走了。这一次关于离婚的谈判没有成功。之后有三个月的僵持时间。在这
三个月的僵持时间里,叔叔想过起诉的方法,可他一想到出庭的场面,就立即放弃
了这个念头。他只有耐心地等待。可他没有心思写作,整天和小米在一起,事到如
今,他也不顾及外界的舆论了。到了往年应去看望大姐的日子,他却犹豫了许久,
决定不去,可临了还是买了张退票登上了火车。随了火车逐渐接近大姐的城市,他
的决心逐渐动摇。下了车后,他又在大姐家附近,他常住的那家招待所门前徘徊了
许久。最后他没有定房间,决定当晚就回去,借了服务台的电话把大姐约在了一家
个体户餐馆里。他们吃了一顿晚饭,然后就分了手。两人都没提及叔叔正在进行的
离婚,只说了些无聊的闲话。当她对他说“保重”这两个字的时候,叔叔明白这是
最后的晚餐了。他们间的纯洁关系被舆论扼杀了。这些舆论使得他们神圣的情感变
得无聊而低级,抹杀了其特殊的性质,如同这时文坛上越演越烈的有男欢女爱的奇
闻轶事一样。大姐是最容不得庸俗的,他和大姐的关系也是最最容不得庸俗的。僵
持了三个月后,他又回家一次。这一回,妻子退了一步,说她的户口可以留在镇上,
反正她这一辈子早被人说够了,再说也没什么可说了,可是他必得将孩子的户口办
到省上去,儿子可以只在名义上算成跟他生活,实际上一分生活费也不要他出,但
是,他必须带儿子上省城。最后,她又说:你撇得掉女人,撇得掉儿子吗?这句话
也是在后来使叔叔感慨万千的。
在叔叔的离婚事件僵持的时间里,叔叔几乎没有写什么文字。由于这段时间持
续得较长,所以人们注意到了叔叔这段沉寂的时期。人们怀了兴奋的心情,等待着
叔叔新的作品,心想这大约是一篇和婚姻有关的东西。但在停笔一年半之后,叔叔
写的第一部作品是出访西欧某国的游记。游记写得有些乏味,其间没有奇遇,也没
有新鲜的发现,只是泛泛地描写了一些旅游和参观项目,以及一些欢迎或欢送的仪
式,还有一些当地的人物。叔叔向来深刻的思想在这里一无用武之地,文字也显得
贫乏无力。其实游记这一类东西,就是将平日的所思所想,装进所见所闻,再以其
时其地的心情打一个包装。而这与叔叔整个生涯毫不相关的景物,只在匆匆一瞥之
间,能激发起叔叔多少心情呢?离婚这一桩事,耗去了叔叔的时间和情感,而出国
访问,除了刺激一下叔叔的好奇心和虚荣心外,并没有向他提供多少经验,甚至还
抵不上一次国内的深入的旅行。从叔叔的游记里,我感觉到这次远行并没有构成叔
叔的人生经历,叔叔的所见所闻,都有些像拉洋片似的,在眼前历历走过,并没有
激荡起叔叔多少感情。我想,是因为第一,叔叔不懂外语,无法和人直接交谈,通
过翻译只能得到些外交辞令和导游手册语言;第二,叔叔长期生活在一个封闭的国
家里的一个封闭的小镇,对西欧某国在思想和情感上都一无准备,产生不了共鸣;
第三,叔叔是作为一个代表团的成员出访,行动无法根据自己的选择。这样,叔叔
写这游记似乎仅仅是为了告诉人们,他最近去了一趟西欧某国,还有就是告诉人们,
他写了这些游记。然而,这时期叔叔的重要经历:离婚,却没有留下记载。我的这
些关于离婚的叙述,是根据事情的结局反推而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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