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终于要回家了
夜里十一点钟,叔叔终于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流浪的一天过去了,他终
于要回家了。这时候,他想起了大宝,他想起大宝在他的家里等他呢!这一晚,他
们怎么睡呢?难道他们父子就睡在一张床上?不行!叔叔断然否定了这个方案。他
是无论如何不能和大宝睡一张床的。当然,他和谁也是无论如何不能睡一张床的。
他在心里又补充了一句。这时候,他才开始认真考虑如何来安排大宝了。一旦想起
必须要为大宝在省城找工作,他便觉得一阵心烦,他决定还是去和铁矿商量,给大
宝安排一个轻松的工作。他回到家里时,大宝还没有睡,给他开了门,然后便闪在
了一边。他说,大宝,你睡客厅的沙发上吧。大宝没吭气,他就抱给大宝枕头被子。
他又说,大宝,你去洗洗吧。大宝就说,你先洗。他没再推让,洗过之后径直上了
床,进卧室门时,他考虑了一下,是否要锁门。他想他如不锁门会睡不好,可是又
觉得要锁了门,就太见生分了。所以他就没锁。他躺进被窝之后,才发现自己这一
天过得又疲乏又紧张,浑身骨头酸痛。他还觉得这夜晚的时间非常宝贵,他可以不
与大宝相对,他可以一人独处了。他生怕很快就会天亮,感到夜晚的时间已经不多
了。想到这里,他又是一阵紧张和烦恼。他听见大宝进了洗澡间,有放水的声音。
大宝在洗澡间里呆了很久才出来。第二天早晨,叔叔上厕所时,闻到厕所里有劣等
香烟的气味。这一晚上,他们父子在一个屋顶下,相安无事地度过了。
第二天早上,叔叔把他昨天考虑的结果告诉了大宝,意思是还让他回铁矿上去,
当然,这回要找一个轻快的事做。不料大宝很坚决地说,他不去矿上。叔叔不由一
怔,停了一会儿,又说:铁矿是个大企业,国家级的,将来转正的可能性会比较大。
可大宝还是说:他不去矿上。叔叔有点恼怒,就问为什么不去。大宝说,好马不吃
回头草。叔叔不觉又好笑起来,说,这算是个什么理由!可是大宝很坚决。叔叔这
才无比惊愕地发现,大宝是有自己的意志的,尽管这意志很荒唐,带了一股乡里人
短见识的冥顽不化。这使叔叔明白无论怎么多说都是无效的。他有些气急败坏,一
甩手就走出了家门,在街上闲逛着。其实,叔叔本来并不是一定要大宝回铁矿的,
这也不是他想叫大宝回就能回得了的,这只是许多种尝试中的第一种尝试,叔叔本
不必过于坚持。可是一经大宝这样固执地回绝,叔叔忽然就觉得大宝是非去铁矿不
可了;叔叔觉得假如大宝不去铁矿,就再没有第二条出路了;大宝没有出路,他便
只能在街上游荡,他也就没有出路了。一时间,铁矿成了叔叔和大宝两代人的出路,
大宝不去铁矿,他们两代人的生活就都给毁了。他气恨恨地在街上走着,同时还思
量着,要去哪里。他想着想着,就走到我们中间的另一个朋友家里。后来我们曾经
设想,假如这天我们那朋友没有出门,而是在家,留住叔叔,再像前一天那样度过
很快乐的一天,直到晚上,也许叔叔的火气平息了,思想也转变了,事情就会是另
一个样子。可是,偏偏我们这位朋友一大早就出门了。他从来是傍晚才起来,才开
始一天的生活的。可是这一天他偏偏一大早就出门了,为了一件极无聊的事,去买
一件T 恤衫。他不知怎么想起来要去买一件T 恤衫,其实,这远远不是穿T 恤衫的
季节。叔叔碰了锁,只得又回到街上。碰锁使他非常沮丧,他想,他的生活全叫大
宝搅乱了;他想,由于大宝的到来,他只能过这样狼狈的生活,这样颠沛流离的生
活。他忽然就转过身,往回走去。他一进门就对大宝说:他还是要去矿上。大宝还
是说不去。叔叔再没料到大宝是那样难打发,他心里充斥了一种失败感,并且击败
他的对手是他根本没放在眼里的一个对手,这使他平添了一层怒气。他对大宝说:
他是不求人的,为了他大宝已经破了例,他大宝不应当再有过分的要求;他本来也
并没有欠下他什么,是他自己没考上大学才招来这一连串的麻烦;他对他的责任尽
到此也尽得足够了,他不应当再妨碍他了;而他现在已经很妨碍他了,他没法在家
里写作了。单位里分他这套房子,不仅为了他的生活,也为了他的工作;可是,他
现在无法工作了。叔叔忽然变得非常琐碎,非常罗嗦,娘们似的。他喋喋不休地说
着这些,一直说了很长时间。然后,大宝就站起身走了出去。这一天,是大宝在街
上度过的。可是这并没有换来叔叔的平静,他反而更气恼了。他正吵得得劲时,对
手却忽然跑了,这使他一肚子火气没了地方发泄。他手插在裤兜里,在三间房里走
来走去,好像一头困兽。他想:大宝你走了,还能不来了吗?他想:大宝你有种一
去不来了倒也好了!他还想:大宝你要不来了,我算服你了!这天他在家里没有写
一个字,情绪非常糟糕。到了下午,他所喜爱的一个女孩来看他,可是,他的心情
是那么糟糕,什么事也没干成。那女孩走了以后,叔叔想,他还能干成什么事呢?
这时发现大宝已经将他生活的基础颠覆了,他想:大宝一个青年如何会有这么大的
破坏力呢?他想,大宝的事情一定要尽快解决,这是刻不容缓的。于是,他便等待
大宝回来,好与他再进行一轮争执。可是大宝却迟迟不归。叔叔的等待便越来越焦
躁了。他想:大宝你以缺席不到庭来与我抗争啊?夜里十二点以后,大宝才回来,
叔叔已经睡了。大宝看见叔叔留给他的字条,上面写着:大宝你必须去铁矿,这是
我惟一能为你做的,否则你就回你母亲那里去!大宝将字条团了,然后就也睡了。
这一晚,他们父子在一个屋顶下,又相安无事地度过了。
第三天,叔叔和大宝都没吃早饭,他们直到中午才起床,叔叔正在心里紧张地
筹划怎样再一次对大宝开口,不料大宝却先对他说话了,他向叔叔要几块零花钱。
他的要求使叔叔明显感觉到挑战的意味,他冷冷地说:要钱做什么?买烟?当时大
宝没再说话,叔叔也没有掏出一分钱给他。两人各在一间屋里,一直到天黑,两人
在厨房里又碰到了。大宝还是说,要几块零花钱。叔叔发现大宝的执拗,叔叔的执
拗也上来了,他说没有。两人草草弄了些饭吃,又各自到了一间屋里,此后就再没
说话。第三天也过去了。
我们是在事情发生以后再去设想大宝的心情的。如同后来大宝自己说的那样;
他原本是不愿意来父亲处的,他和父亲毫不亲近,父亲又是个“大名人”——这是
大宝的原话;可是母亲却一定要大宝去省城,并且,为了怕大宝退回来,她采取了
断大宝后路的办法,她不给大宝一块钱,只让大宝去向父亲要。她深知大宝是个懦
弱的孩子,不这样的话也许他第二天就跑了回来。大宝便是在背水一战的处境底下
来到父亲这里的。在他举手敲父亲家门之前,他已在火车站停留了三个小时。火车
是半夜到的,他想半夜里去敲父亲的门是很不合适的,于是他就坐着等待早晨的到
来。等待天亮的时候,他心里茫茫然的,对此行的前景一无所料。他想不出父亲会
怎么对待自己,他也想不出人怎么还会有个父亲,如果没有父亲的话,母亲就不会
把他赶出来了。他想他所以被母亲这样赶出来就是因为有个父亲的缘故。而他又惯
于服从母亲。他知道这世上唯有母亲一个人疼他。父亲呢?有和没有是一样的。所
以他不能反对母亲,也所以,他没看见父亲的时候对父亲已有了成见。天亮之后,
他慢慢地走在街上,拖延着要去见父亲的时间。他想这城市那么大,大得大而无当,
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所以要到这大得骇人的城市来,全是为了找他的父亲。他一
时上觉得自己孤苦得要命,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非要去找他父亲不行了。
和父亲见面的一刻使他又难堪又紧张。这一天吃过早茶后,父亲让他自己回家,其
实他已经忘了家是在哪里,而且地址又留在家里,没在身上。由于紧张,他甚至忘
记了来时的道路。可是他没有向父亲开口,他只是凭着模糊的记忆瞎走。父亲住的
那片单元房子,是有几十幢楼,面目划一地站成几排。他走错了许多回,用钥匙去
开人家的门,冒着被人当作小偷抓走的危险。后来,他终于找到了父亲的家,走进
房间,人几乎虚脱。他一个人在父亲的家里呆了一天,没有吃没有喝。虽然父亲中
午来过一个电话,让他出去吃或者在家自己做。出去吃他没有钱,在家吃他不会弄
煤气,也不知锅碗瓢勺的位置,父亲的东西他都不敢随便碰。而且他也并不觉得饿,
他只想吸烟。烟卷是大宝惟一的伙伴。他也记不起究竟是什么时候结交的这位伙伴,
有了它,大宝就有了安慰,有了指靠,做什么心里都有了底似的。在家时,母亲不
让吸,他就偷偷吸。后来到了矿上,没人管束了,而且矿上没一个人不吸烟的,他
也就放开了吸,瘾就大了。再回到家里,瞒也瞒不住。反正母亲面前他就不吸,等
到了母亲背后他再吸。而母亲见了他手指上蜡黄的烟油印,也知他戒不了,便睁眼
闭眼由他去了。渐渐地,他没饭可以,没烟却不行了。这一天他就是凭了吸烟度过
的。夜里,他在父亲的沙发上几乎一宿没睡,他想这才只一天,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呢?父亲究竟打算怎么安置他,怎么打发他。他又想到自己的病,心想年纪轻轻的
有了这病,要养过来还好,养不过来呢?照这样在父亲家,熬也要熬死了,还养什
么病呢?他越想越绝望,躺在窄窄的沙发上,翻身都不敢,怕把父亲的沙发压陷了,
就这样到了天明。这已是两个夜晚没有好好睡了。第二天一早,父亲就说让他回铁
矿的话,回铁矿违背了大宝做人的原则。他虽然二十年来卑微得像根路边的野草,
可也是有原则的,这原则也是轻易不可违背的。当父亲出去一趟再又回来,再一次
要他去铁矿时,他内心可说是有一些悲愤交加了。他想他母亲非要他来找这他不情
愿来找的父亲;他父亲非要他去他不情愿去的铁矿,他简直没有路可走了。后来,
他到了街上,在街上胡乱走了一遭,最后又来到了火车站。他非常想回母亲那里,
却没有钱,他烟也断顿了。脑子昏昏沉沉的不好使,且又饥肠辘辘。他心里开始恨
父亲了,他想他父亲一人住了三间屋,睡那样新嫁娘睡的床,用的使的都是那样高
级,连名都叫不上来。他想他父亲过得这么好,他却只能坐在火车站里,大宝不禁
流泪了。就这样,大宝在火车站里度过了他挨饿的第二天。到了第三天,大宝有些
支持不住了,他的身心都已临了崩溃的边缘。他迫切需要烟卷,以保持镇定。生性
怯懦的大宝便向父亲开口要钱了。在他心里,隐隐地还有一个更加怯懦的念头,那
就是假如父亲给了他钱,他也许就妥协,同意回铁矿去。他在心里暗暗的用烟卷和
原则作了交易。可是父亲一口拒绝了这桩买卖,连商量的余地也没有留下,大宝真
正绝望了。这是大宝在父亲家里度过的第三天。
第四天上午,刚吃过早饭,就听见有人敲门。大宝本不打算去开门的,因为他
晓得来人不会是找他,可是叔叔刚进了厕所,门又敲了一阵,大宝只得去开门了,
却见门口站了一个女孩,很苗条的身材,脸白白的,眼黑黑的。大宝低下了头,不
敢看她。她好奇地看看大宝,自己进来了,从大宝身边过去时,肩膀轻轻地擦了一
下大宝胸脯的地方。那女孩自己就跑进了叔叔的卧室,对了大镜子左顾右盼地照着。
大宝坐在对面的客厅里,从半开的门缝里觑着她。过了一会儿,叔叔从厕所出来了,
进了卧室,把门关上了,大宝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叔叔的房门整整一上午都关着,
里面偶尔传出说话声和笑声。大宝坐在房门外面的客厅里,坐了整整一个上午。我
想,这一个叔叔所喜爱的女孩在这一个时候到来,对以后发生的事情是应当负一定
的责任的。这在某一程度上刺激了大宝,使大宝的情绪狂躁起来,已经长大的、在
矿里听了许多男女间的下流故事的大宝,对卧室里的情景一定产生了许多猜测。从
这些猜测出发,大宝还会产生出许多疑问。他想:父亲却和一个与自己一般大小的
女孩关上房门做那样的事;他想:那女孩是谁家的女孩呢?他接着还会想:他大宝
至今还没沾过女孩的边呢!他们父子两代人的生活真是有天壤之别啊!到了中午时,
父亲的房门终于开了,那女孩走出来了,走过客厅时,瞥了大宝一眼。大宝看出这
眼睛里有一层轻蔑他的意思,使他自惭形秽。此后一整个下午,他都是在这自惭形
秽的情绪里度过的。父亲的一切都使他自惭形秽,他觉得自己像个叫花子似的,在
这里坐了一天又一天,坐了一夜又一夜,依然没有钱买烟。大宝的情绪开始变得骚
动不安起来,而叔叔却一无觉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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