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机场高速路上,小航开车,简佳坐在他的旁边。 两人在机场见面的第一句话是简佳说的,“你来接我没跟你爸撒谎吧? ”小 航说没有。简佳再没就这个话题说什么,只是深深吐了口气。车在高速路上行驶, 简佳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看,接了,大方坦然道:“凯瑞吗? ……对,已经回来 了,在机场高速。……” 小航开车,不动声色。简佳接电话的声音在他耳边继续:“什么时间? …… 好的,看你方便。”打完电话,对小航道,“他约我见面。”小航点了点头。 刘凯瑞约的是北美俱乐部。他早早地就到了,静静地等。桌上,他的手边, 放一只小巧精致的盒子,里面是一枚TIFFANY 的钻戒。 这里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的地方,第一次正式吵翻的地方,今晚,刘凯瑞 又选了这个地方,别有心意,他要在这个第一次约会第一次吵翻的地方,正式向 简佳求婚。之前她一直不理他,他曾有过忐忑,毕竟,他对简佳的伤害是过深了。 比方,当简佳把车、房退给了他后,他曾想过她生活会因此艰难而想把车、房再 送给她,但是这念头转瞬即过。他凭什么给她? 他又不是慈善家。那一刻,他心 肠是硬的。他爱她是有条件的,不是无条件的,换句话说,是需要交换的。所以 当她不肯交换时,他就任由她住在那要什么没什么的破楼里不管不问。想想也是 有一些自私了。但当今天给简佳打电话她不仅接了而且痛快地接受了他的邀请时, 他立刻就否定了之前所有的忐忑和自责。简佳也是人,是人就懂得趋利避害,以 她的条件,能跟他刘凯瑞结婚,成为刘凯瑞的正式夫人,那还不是天上掉馅饼的 事? 她不是一直在等待追求着这一天吗? 为此,她不惜受苦,退车退房,搬进了 那个贫民窟一样的鬼地方。从此后他要把她放在他的翼下,像母鸡护卵那样地爱 护她、爱她。她会在他的庇荫下快快乐乐地生活。而他,也将可以安心享受她的 妩媚生动和她的聪慧她的陪伴。从此,他刘凯瑞将要开始崭新的生活了! 念及此, 不由得就对死去的妻子心生感激,若不是她的及时离去,他哪里会有现在的幸福 生活! 她要是等到他七老八十的时候再走,他想享受生活也没有享受生活的能力 了。都说升官发财死老婆是中年男人的三大幸福,老婆这一死,等于让他把中年 男人的幸福占全了,上帝对他真的是如此垂青。 刘凯瑞出神地想,想得过于专注,以至简佳到跟前了他才看到。二人打了招 呼,简佳在他对面坐下。简佳比他记忆中的还要漂亮,容光焕发,幸福感从里向 外洋溢。刘凯瑞在心里轻轻笑了,一句话没说,把桌上那只精致的小盒子向简佳 那边推去,无声胜有声。简佳伸出她骨肉匀停修长的手,拿过那盒子,打开。立 刻,钻戒映入她的眼帘,静卧在丝绒上散发着永不会磨灭的光。简佳把它拿起, 套在自己手指上,把手掌整个竖起来,盯牢那枚她曾经苦苦等候的钻戒,静静地 看,眼睛有一点儿湿润了。 “凯瑞,如果你夫人没有去世,这枚结婚钻戒现在会戴在我的手上吗? ” “简佳,我知道你心里怨恨过我。以后,我会补偿你的,尽我所能对你好。” “补偿? 怎么补偿? 整整六年的青春。” “可是这六年你并没有白过啊! ……不说别人,说你的同事兼好友顾小西。 她倒是结了婚了,也是六年的青春,不,八年! 她得到了什么? 一个破碎的婚姻, 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 “照你这么说,我是赚了? 因为你,我留在了北京,因为你,我去了我梦想 中的巴黎、米兰、阿姆斯特丹,甚至因为你,我相当长一段时间过着令人羡慕的 有钱人的生活……” “那你还抱怨什么呢? ” “我在抱怨吗? ” “那你接受了? ” 简佳笑了笑,把钻戒摘下,放回盒里,推了回去。刘凯瑞惊讶地望着她,不 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于是简佳说:“凯瑞,谢谢你的信任。可是,晚了。” 刘凯瑞猝不及防,停一秒,问:“是因为顾小航吗? ” “不是因为顾小航。顾小航出现在我们结束之后。” 刘凯瑞有点儿急了:“简佳,你要的不就是婚姻吗? 那时我不能给你,现在 ——” “现在你能了! 但你能的时候我却不能了! ” “为什么? ” “因为我不喜欢自己的感情被欺骗。我不喜欢被欺骗以后,人家拿钱来补偿。” 刘凯瑞把身子向后一靠,靠到椅子深处,说:“就是说,还是不肯原谅。” “不是不肯原谅,凯瑞。是感情没有了。” 刘凯瑞激动了:“不! 不对! ” “难道你比我还了解我吗? ” 刘凯瑞一字字道:“我了解你,更了解我,了解我们之问的感情! ……简佳, 想想我们那六年的共同岁月,我们无话不谈恨不得分分秒秒在一起,不能在一起 就打电话直打到手机发烫没电! ……简佳,你离开我后我试着跟几个女孩儿相处 过,得到的却是一个又一个的失望,她们没有一个人能同你比,正所谓没有平地 不见高山——她们使我越发感到了你的可贵! 简佳,你还年轻阅人太少,你不会 知道,我们俩是难得的一对绝配! ……你是个聪明女孩儿简佳,你应该能理解当 年我不能抛弃我妻子的心情——” “在这点上,我不仅理解你,而且,尊重你。” 刘凯瑞双手一把拉住简佳的双手,紧紧攥住:“那就跟我结婚! ” 简佳抽出了自己的手,摇头:“凯瑞,你妻子是你的红拂。我也想做红拂, 小航的。”说罢,起身,走。走前还伸出自己的手,友好地跟对方握了一下。她 不能再耽搁了,外面,车里,小航在等她。 小航是在等她,但不是在车里,而是在车外。见到她来,立刻拉开车门,模 仿西方绅士,歪头躬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简佳笑了,毫不客气或者说很受 用地向车里钻。这时他们听到了后面的一声“嗨”,一齐循声看去,是刘凯瑞。 刘凯瑞对他们说:“结婚的时候通知我一声! ”小航立刻代二人回答:“我们会 的! ”挥挥手,上车。车发动,行驶,远去。刘凯瑞目送车走一直到消失,心里 有失落有痛苦有羡慕,同时,还有敬重。 小西去何建国公司找何建国,事先没给他打电话说她要来,不想打这个电话, 不想弄得这么正式。心里想的是,他在呢,就谈谈;不在呢,就拉倒。不料刚进 公司大门就被前台小姐拦住,说是何总监很忙,没有预约,一律不见。小西一气 之下掏手机就拨了何建国的手机,没想到对方把电话转到了“小秘书”,而她完 全不知道何建国新办公室的电话。这期间那个前台小姐一直斜眼看她,眼睛里带 着一点儿不屑。在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儿眼里,三十多岁的顾小西得算是中 年妇女了。何总监是公司所有女孩儿的关注对象,年轻有为帅气单身,这么一个 中年妇女,也不预约,来了就要见何总监,凭什么? 小西被女孩儿眼睛里的神情 激怒,命令对方:“你给他打电话! 说我找他! 我叫顾小西! ”女孩儿被小西的 气势镇住:万一这人真是个什么人物呢? 耽误了,何总监怪罪下来,她就惨了。 于是打了电话。她拨的是一个四位数的内部号码,电话响了一声就有人接了,女 孩儿的声音立刻变得娇柔可人:“何总监,有一位叫顾、顾——”不知是忘了还 是压根儿就没有听清,又懒得再问,伶俐地改口道:“有一位顾女士来访。”电 话那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女孩儿连连答应着放了电话,而后对顾小西道:“何总 监让你等一会儿。”同时伸手一指旁边贴墙的一排硬塑料椅。小西怒不可遏。还 没等她说出什么,女孩儿又补充一句,“我们何总监很忙的。”小西把一腔怒火 发到了对方身上,生硬问道:“忙什么? ”女孩儿没回答这个问题,看她的眼光 如看怪人,带着点儿怜悯,心里头准是把她当成没见过世面的家庭妇女了。小西 越发愤怒:“问你话呢? 你老看我干什么? ”女孩儿显然受过严格的职业训练, 面对对方的无理无礼,态度不急不躁,语气不冷不热,说:“何总监有重要的事 情,至于什么事情,我无权奉告。”小西双目圆睁看着对方,对方根本不再看她, 已然在电脑前坐下,噼里啪啦地打起了什么,人家也忙着呢。小西拎着包,转身 就走。 “小西! ” 小西和前台小姐同时扭头,见何建国正从电梯门里出来,亲自迎接小西来了。 前台小姐顿时目瞪口呆,惊诧地看何总监小心殷勤地呵护着那个中年妇女进入了 电梯。电梯门关上,片刻后,上升。 这是小西头一次来何建国的总监办公室。办公室不是特别大,办公家具也不 是特别豪华,但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散发出一种此处是重要位置的信息——当然这 也许是小西的心理作用,刚才前台小姐给她的——这使小西稍稍显得有一些拘谨。 何建国忙着亲自为小西倒水泡茶。这时有敲门声,得到允许后对方进来,对何建 国道:“何总监,V T 公司的——”话刚说一半便被何建国打断,说他上午有事, 什么事都不要安排。对方答应着出去。 何建国把茶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请小西坐在他办公桌后的转椅上,自己则拖 把别的椅子坐到了她的对面。屋子里静下来了。有一会儿没话。都急着说话,越 急越找不到话说。何建国只好又说一遍“小西,喝茶”。小西端起杯子送到嘴边 喝了一大口,何建国紧着提醒:“小心! 烫! ”但晚了,小西已被烫到了,水洒 了一桌子。二人抽餐巾纸争着擦,手和手相碰,又讪讪缩回,各自坐下。静了片 刻,同时道:“小西! ”“建国! ”又同时道:“你说! ”而后还是同时道: “对不起。” 这天何总监不仅上午没安排事情,下午也没有,晚上也没有。当然也可以说 他只安排了一件事情,这一天,他一直跟前台小姐眼里的那个中年妇女在一起。 晚上,他请她吃的饭。这一天里,主要是他在向对方检讨,检讨属于他这方面的 所有过错。翻来覆去,情真意切,越发令小西不解。 “你都知道是错为什么还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犯? ” “总觉着他们在农村受穷,我一个人在北京享福——” “建国,他们在农村受穷不是你的错,你在北京能有今天固然是你们家为你 交学费供了你,但那是他们的责任,你考大学考出来了过上美好的生活,是你应 得的,是你通过自己努力得来的,你并不欠任何人的。为什么你总是觉得自己对 不起你们家,对不起你哥? 的确,当年你哥和你一样同时考上了大学他比你还高 了几分,但谁让你们家穷呀? 供不起两个大学生呀? 怎么办,只能让命运来决定。 我个人认为,抓阄是一个再公平不过的方法,你抓到了,你哥没有抓到,这就是 命。你没沾谁的光,你哥不冤。人的运气本来就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有运气,有 的人没运气,谁欠谁的? ” 当时他们正坐在一家中档餐厅靠窗的两人餐桌前,面对面。何建国听小西说 完这番话后许久没有话说,思想斗争激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深藏于心十几年、 在这个世界上除他之外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小西默默看着他,绝 不再催,本能感觉到了他心中有事。何建国躲开这目光,把脸扭向窗外。窗外是 一片绿草坪,草坪上的强光地灯强化着草坪的绿,使之如同他们家乡的麦田,刹 那间,那刀刻斧凿般的一幕在脑海中再现: 农村的土炕,何建成何建国相对而坐,爹坐中间。爹抽着烟袋说:“你们两 个都上大学,四年,得小十万块钱。十万块钱我和你娘就是卖房子卖地卖骨头卖 肉,也凑不齐。你们俩,我只能供一个! ” 何建国何建成同时抬头,目光不期而遇,又迅疾闪开。谁也不再看谁,不敢 看。太残酷了,何建国不无绝望地想。想必此时,哥哥也是这样想。这时听爹又 说:“都是我的儿子,让谁上不让谁上,我不能说。”爹说到这里,住了嘴。屋 里静下来了,静得仿佛地球都停转了。后来,爹说:“抓阄吧! ”何建国看哥哥 一眼,哥哥也正在看他,两个人相对点了点头。接着,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求 生的本能——高声说他来制阄,跳下炕找纸找笔。爹在他身后嘱咐:“一个写上 ‘不上’,一个写上‘上’! ” 何建国把一张纸一撕两半,先在其中的一半纸上写下了“不上”.又拿过另 一半纸,犹豫不到一秒,便果断地也写下了“不上”,再接下来的动作迅速流畅 一气呵成,把两张纸团成一团,交给了炕中间的爹,自己同时迈腿上了炕。爹把 手里的两个阄放到了两个儿子中间的炕上。“抓吧。”都没有动。爹催:“抓啊 ! ”何建国开口了:“哥是哥,哥先抓。”爹点点头同意,“建成,抓! ”何建 成伸出手去,那手微微有一点儿抖——一抓定终身啊——最终眼一闭,抓起了一 个,看了看,交给了父亲。建国爹展开纸看了一眼,半天没有说话。这时何建国 迅速抓起剩下的那个阄,紧紧攥在了手心里。与此同时,爹开口了:“建成,让 你弟去上吧! ” 何建成何建国的眼圈同时红了,建国爹的眼圈也红了…… 泪水顺着何建国的脸滚滚流下。小西看着他,惊讶到了极点。 “他们谁也没有要看我的阄,谁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做,都觉着这张是‘不上 ’,那张肯定就是‘上’——他们信任我! ……这信任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在我 的心上……我永远忘不了我哥当时的那个样子,上了大学后很长一段时间,一做 梦,就是我哥的样子:一声不响,抓起锄头下地! ……小西,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 我为什么对我们家尤其是我哥,说一不二百依百顺,用你的话说,是没有原则 地顺从袒护。那是因为我偷了我哥的人生! ” 小西彻底理解了何建国。她不知该说什么,又不能不说,于是安慰他:“也 不能这么说,就是你不作弊,你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话说得苍白无力。 何建国猛烈摇头,一把拉过小西的手紧紧捂在了自己的脸上痛哭失声:“小 西,小西,小西! ” 这天晚上,他们一直坐到饭店打烊。 何建国开车送小西回家。快一点了,北京的深夜,公路一马平川。 “小西,你能理解我了吗? ”小西点头。“能原谅我吗? ”小西又点头。 “那咱俩的事,你啥意见? ” 小西凄然一笑:“我的意见管用吗? ……建国,我现在是真的、打心眼儿里 理解了你,还有你们家。所以,我们现在只能听从他们的决定! ” 何建国急急道:“小西,我们还年轻,我们治! 我上网查了,习惯性流产不 是说不可以治……” “要就是治不好呢? ” “我哥说,你不能生孩子的事,他跟我爹我娘说。”小西蓦然一怔。何建国 道:“我哥坚决站在我们这边。来北京后他长了不少见识。他跟家里说比我说要 有力度。” “你哥真好。”小西停了停,而后慢慢道,“还有,我的意见,抓阄那事就 不要跟你哥说了。我们不能为了自己忏悔后的轻松,就把痛苦推到你哥的身上, 徒然打乱他已经平静下来的生活……” “谢谢你的理解小西。”何建国道,“请也不要对你们家说,好吗? ” “但你得用实际行动弥补! ”小西道,“首先,帮助你哥充电、提高,参加 成人高考! 他底子好,这不应该成为问题。其次,让你哥哥的两个孩子到北京来 上学,你负责全部学费,小学,中学,大学! 需要帮助的时候,可以找我。” 何建国痛苦而感动,感动是因为小西,痛苦还是因为小西。这么好的女人, 他却无法就他们的未来做出任何承诺,他只能听家里的。 小西当然感觉到了何建国内心的矛盾,不禁潸然泪下…… 晚上何建国回到家后,哥一直在等他,关心他和小西谈得怎么样。何建国却 问他和爹谈得怎么样。何建成说他在电话里把事儿和他的意见建国的意见都说了, 爹没说话。而后长叹说,自己要是生的是儿子就好了,结果,俩闺女! 何建国说 男女都一样。何建成说那是在城里。这时何建国说了小西的话:“哥,小西说, 让你的两个女儿都上北京来上学,小学中学大学,让我出学费,说要是有困难, 可以找她。”何建成意外而感动。何建国继续说,“哥,你再给爹打电话,跟他 说,小西是有很多显而易见的缺点——包括所谓的不能生孩子——但同时,她更 有很多难能可贵的优点! ……爹要是不同意我和她的话,我这辈子就——”停了 停,“就单身! ” 又是一年情人节。天阴,飘着零星雪花,但一点儿都不影响情人节气氛。商 家广告铺天盖地,处处可见卖花的小姑娘捧着玫瑰和手捧玫瑰而行的情侣。 快递人员手执六枝“蓝色妖姬”进了出版社,在楼道里寻寻觅觅。终于看到 了“六编室”,他进去:“请问哪位是顾小西? ” 简佳和小西同时吃了一惊,为了那束昂贵的蓝色妖姬。签收时得知是何建国 送来的后,简佳笑了,说情人还是比老婆的待遇高啊,从前何建国什么时候舍得 花这钱? 小西却一点儿也不笑,说花这钱干吗? 还不如攒着给他侄女当学费。简 佳说她变了,小西却不想就此多说什么,转移话题问简佳和小航打算什么时候结 婚。简佳说打算着小西和何建国有了确实消息后再说。小西说那你们就别结婚了。 简佳说不至于那么悲观吧? 小西笑笑没有说话。 下班后,小西捧着蓝色妖姬回家,一路上,小心而珍惜,她很想拿回家炫耀 一下。没想到小夏和爸爸对她手里这束昂贵的花置若罔闻,小夏更甚,很朴实地 说了一句:“花还是红颜色的好看一点儿是吧? ”让小西扫兴,早知家中二位是 这个态度,她何必费劲儿拿回来? 放办公室供人瞻仰得了。幸而小航回来,一回 来就惊叫:“蓝色妖姬! ”总算还有一个识货的。小西去找瓶子插花的工夫,小 航悄悄对爸爸说,何建国能送这花给姐姐,意思很明确了。接着发愁,要是他们 都结婚都出去了,爸爸怎么办。爸爸说他有小夏,同时伤感,这可真是,“昔日 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妻子生前常说这辈子没有照顾好他,没有尽到 一个做妻子的责任,今天就让她亲手调教出来的小夏做了她没有能来得及做的事。 小航却总觉这不是个长久之计,不管怎么说,小夏是保姆,还年轻,人家还要有 人家的生活,到那时候,爸怎么办? 小西捧着插好的花出来,放在客厅最醒目的地方。 小航看姐姐,眼里含着坏笑:“谁送的? ” 小西白他一眼:“还能有谁? ” 小航:“何建国? ” 小西:“知道还问! ” 小航:“你们俩晚上不出去啊? ” 小西:“他约过我。” 小航:“你为什么不去? ” 小西慢慢道:“知其不可为,就不能为之……” 小西爸插道:“不是这样的,原话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 小西不耐烦:“原话我知道! ”转身,去了自己屋。小西爸起身,跟到了女 儿屋。“小西,要不,我出面找建国谈谈! ”小西摇头。小西爸急了,“那你到 底想怎么办? 总这么拖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跟建国谈,他在这个问题上,有 观念错误! ” 小西说:“甭管什么错误,只要他们家不同意,就是何建国同意了我也不能 同意。我承受不起这样的牺牲! ” 是夜,小西爸睡不着了,人生苦短如白驹过隙,小西现在还年轻还很难体会 到这点,等她体会到了,就晚了。三十多岁了,四十五十也就是一眨眼工夫,等 到四五十岁再嫁,嫁谁去? 过去,这些事有小西妈操心他压力还没这么大,现在 妻子没了,所有的担子都落到了他的肩上。越想越睡不着,起来吃安眠药,惊动 了小夏。小夏过来侍候他吃了药,陪他说了会儿话。小西爸问小夏:“小夏,你 们农村在男孩儿女孩儿这个问题上,观念就不对! 女孩儿怎么就不能传承香火了 ? ” “对咋着不对又咋着? 在农村,家里没有男人撑着门面你就得受气! 分地都 不给妇女分! 还有好多活儿,妇女就是干不了! ……” “是啊,说起来也不能只怪农民落后重男轻女,看来是有实际问题。” “很多实际问题! 要不然为啥拼着命也要生儿子? 我们村东头有一家,头胎 是闺女,二胎不让生了,就超生,超生一个罚五千,罚也生,一生生了七个——” “生出儿子来了没有? ” 小夏摇头:“现在家里穷得冬天都睡炕席——听说,这又怀上了。” 他们的谈话声惊动了小航,小航一向睡得晚起得晚,夜猫子型,这会儿正在 房间网上查资料。听到说话声开门看,看到了斜对面父亲房间里,坐在父亲床边 和父亲说话的小夏,朦胧灯光下,两个人谈得很融洽,看上去很温馨……小航心 里忽然一动。次日晨,小航一反常态早早起了床,为的是在姐姐上班走前跟姐姐 说他夜里想到的事情,爸爸的终身大事。 上班时间,小西请假去了何建国上次去的那个老年问题咨询处,找到了何建 国说的上次那个专家。专家对她提出的问题进行了详细分析:“他们两个,一个 需要照顾,一个需要安定温暖,可以做到相互给予相互帮助,这就具备了婚姻所 需要的起码条件。就他们两个的具体情况而言,身份年龄的差距已不是问题,而 且据你说,他们相处得也不错? ” “很融洽。”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认为这种结合对双方都有益,尤其对你父亲。记得上 次对你们家那个小伙子说过,老年人再婚的养老意义已经大于婚姻意义。现在的 关键在于双方子女。” “女方的孩子还小,刚十岁。” “那你和你弟弟呢,做好准备没有,如果你父亲再婚? ” “准备? 什么准备? ”小西不解。 “女方肯定会有要求。比如,财产。毕竟她才三十多岁,有一个才十岁的孩 子,就是说,她一生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她不得不考虑,你父亲去世后她和 她孩子的生活保障。在这里我可以告诉你,老年人再婚的首要障碍,是财产问题。” “如果他们结婚,女方和孩子的户口能进京吗? ” “很难。几乎是没有可能。” 小西沉吟了一会儿:“假如,假如我和我弟弟愿意放弃我父亲的财产继承权 呢? ” “那需要去做一个公证。” 小西把咨询结果跟小航说了,一致认为这事对爸爸和小夏是好事,互相帮助 互通有无。关于财产问题,二人很容易就达成了共识,漫说爸妈没多少财产,就 是有,也是爸妈挣来的跟他们无关。倘若爸爸愿意用它换来一个好的晚年,他们 就没理由反对。小西忍不住大大夸赞小航,说很多事情有时就是一个思路,想不 到是因为不想,不想是因为惯性使然。小航摆手说我们俩就先别表扬自我表扬了, 关键还得看当事人。小西认为应该没什么问题,小航觉着问题还是有的——观念 问题。一个教授,一个保姆,一个六十多,一个三十多,就算他们心里头都同意, 会不会因为在意世俗的、外人的看法而放弃? 小西说她跟爸谈,让何建国跟小夏 谈。小夏是他找来的,他得算是小夏的娘家人。何建国知道了这事后非常感动, 对小西说:“小西,你爸有你这样的女儿,是福气。”小西回敬他说:“彼此彼 此。你爸有你这样的儿子,也同样。”谈话一下子触碰到敏感区域,都不响了。 事情进展出乎意料的顺利。小西爸对小夏感觉一直很好,并且,经过了秦教 授那次,决意倘若再婚,首先要实事求是,为自己结婚而不是为面子、为别人结 婚,他不是年轻人了,可以赌一把,不成再离,反正还有翻本的机会。他来日无 多,他现在只求安定和睦温暖衣食无忧,而这些,小夏都可以做到。小夏的顾虑 却不单单是观念上的,她有实际问题:闺女怎么办? 总让建国嫂子带,不是个长 法。小西爸说,闺女接过来,在北京上学。小夏当时泪水夺眶而出,在北京上学, 这是闺女的梦啊,如今梦想成真! 建国爹来了,大儿子何建成被评为北京市优秀进城务工人员,要开表彰大会, 让何建成代表发言,哥儿俩打电话让爹务必来看一看。 何建成的发言稿是自己写的,写完后叫建国帮着看看,何建国便拿给小西看, 毕竟小西是学中文的。小西看后大为惊讶,那文章文笔流畅,思想深刻,像“宝 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样的诗句,引用得准确自如随处可见,令小 西感慨万端,过去是不了解,了解了,真替他们这些人可惜。有才华,有志向, 就因为没有钱,整个人生就给改变了,同时越发理解了何建国对他哥的感情,越 理解越为自己与何建国的关系前景感到悲观。爸爸和小夏、小航和简佳至今没有 结婚,都说不急。她心里明白,他们是怕她受刺激。 何建国打电话来说建国爹想来顾家看看,他爹给顾家“带了点儿自家种的粮 食”。小西爸不想让他爹来,且不说两家已然没什么关系了,单说他来了,小西 肯定会触景生情会难过,却又没理由拒绝,只能同意。 说好晚上来,不来吃饭,只来看看。这天顾家早早吃了晚饭,收拾了,洗好 水果泡上茶,等客人到来。小西爸注意到小西晚饭吃得很少,心神不宁,一会儿 说他们来她躲出去算了,一会儿又说算了,见一面也没什么。显然心情矛盾,怕 着并期待着。弄得小西爸也跟着紧张起来:建国爹专程来,恐怕不是为那“自家 种的粮食”,他来很可能有事,什么事呢? 对小西表示点儿歉意? 毕竟,小西的 习惯性流产与何家有直接关系。 约好的时间到了,门铃响了,小西的身体由于紧张,一下子绷直——她最终 没有躲出去,决定留下来——小西爸见女儿这样,非常难过。 小夏去开了门。建国爹和两个儿子都来了,何建国最后进来,手里提着个大 提包。小西起身迎接,但对所有来者都没有称呼,只是客气而拘谨地道“你好” “你好”,客气到同每个人都握了握手。落座后,建国爹让建国把提包打开,拿 出一样样小杂粮放茶几上,最后,拿出了一个纸包,同时,从怀里摸出张纸,说 是为治小西的病给寻下的一个药方子,“专治妇女流产。药方里其他几味药城里 头都有,估摸着有两味不好弄,俺就给带了来! ”说着打开那个纸包,用手扒拉 着里面的东西给小西看:“六个青蛙眼,一对羊睾丸。” 小西接过建国爹的方子和那纸包东西,看。大家都看她。片刻后,小西头也 不抬道:“要是,我这病就是治不好了呢? ” 建国爹说:“你们要实在想要孩子,就让建成把他闺女过继给你们一个! ” 小西一愣,抬起头来:“你们不要孙子了? ” “那个,”建国爹咳了一声,“那个男女要是都一样了,孙子孙女的,有啥 不一样? ” 小西怔怔地看建国爹,半天,“谢谢,”停一下道,“——爸。” 建国爹又咳一声,转对小西爸:“建国建成都跟我说,他们娘也说,说小西 是有不少——”想不起来,看儿子们,“那话你们是咋说的来? ” 何建成说:“——是有不少显而易见的缺点,但更有很多难能可贵的优点。” 小西扭脸看何建国:“这话是你说的? ”何建国点头。小西叫起来:“我有 什么缺点? ……还‘不少’? 还‘显而易见’? ” 全家人都笑了。何建国和小西也笑了,笑着,泪流下来了…… 一年以后,小西生下了她和何建国的女儿。女儿生下来时是单眼皮,满月后, 变成了双眼皮,一双瞳仁儿又黑又亮,眼白却是蓝色的,蓝得如同睛日的天空, 没有一丝杂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