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当天深夜,善敏一行人抵达位於江川县的弘云山庄。 弘云山庄没有豪华精美的雕梁画栋,没有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窗明几净、 简单朴实的格局,就是它最大的特色。 善敏喜欢它地处偏僻,不受世俗纷扰,所以未曾安置家仆在此,向来都是他 人来,才会顺便带上一、两位下人服侍。 沐浴过後,善敏推门进入西厢房,跟他一样已彻底梳洗过的知罗,此时就静 静地呆坐在炕床上。 「你晚膳几乎没吃,不饿吗?」善敏落坐她身旁。 知罗没回答,持续低头看著自己的手指。 「太安静了,不喝水、不吃东西、不说话,太不像你了!」 真荒唐,他竟开始怀念起和她对骂叫嚣的情形,那至少确定她活力旺盛,无 病无痛。 她现在这模样,就像把自己藏在幽暗的角落,拒绝外界的抚慰,让人无从舔 舐她的伤口,无从安抚她的灵魂。 他看得於心不忍。 「你现在安全了,那帮土匪已经被官府带走,你为何仍闷闷不乐?」 他越关心她,知罗就越陷入消沈的情绪中。 她一问三不答,皱紧眉心,任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见她久久不答话,善敏大胆推测道:「你该不会萌生那种自己遭受轻薄,已 是不洁女子的愚蠢想法吧?」 霎时,知罗全身一震,瞠大眼睛。 「我说中了?」 屋里燃香阵阵,善敏这句轻柔话语,不偏不倚地正中她的要害,搁在膝上的 十根手指头不自觉地紧握。 「不否认就是承认了?」 他的话,一字一字重击在她心窝上,令她痛苦难当。 当她被压制在那恶心男人身下时,她已认清自己未来将依赖他、需要他的事 实,不管她要不要,她成为他的妻子後,她拥有的就只有他。 在今天以前,她仍一直眷恋著和鹰皓相处的点点滴滴,记得下雨天时,鹰皓 善解人意地为她到诗社送伞的情景;记得两人一起同绘鸳鸯图的浪漫场面…… 稳重的鹰皓、多情的鹰皓、温柔的鹰皓,她以为只要拥有鹰皓,人生就圆满 了。 但是,在最危险的时刻及时拉她一把的人,不是他,而是善敏,是她的丈夫! 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任她眼泪狂泄、哭湿襟怀的人,还是她的丈夫。 哪怕是现在,陪在她身边付出关怀,用温柔的口吻跟她说话的人,一样是善 敏 她当然也会感动,她承认她想再一次拥抱他、从他身上寻求慰藉,可她…… 已经被轻薄了! 那恶心的男人的确摸了她、吻了她,她失去了抱他的资格! 她含泪不语,困在复杂的心思中还无法脱离,善敏紧接著出口的话,却让她 彻底儍眼。 「傻瓜!」他的大掌落在她後脑上,温柔揉抚。「我一年到头都被女人碰、 被女人上下其手,照你这种标准来看,我该一头撞死了。」 他转而抬起她的下巴,专注地凝视她的双眸。 「告诉我,他吻了你哪里?」 「我……」 「这里吗?」忽然之间,他攫住她,不由分说地撬开她的唇,将炙热的气息 送入她的口中,直达她易感的心窝。 知罗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密行为震得呆若木鸡,无从反应。她不敢相信他会主 动吻她,不敢相信他非但不嫌弃,反而还愿意接受她! 眼眶中泪水泛滥,他的这一吻瞬间在她心上点燃火花,她屏住气,感觉激颤 的情绪涨满了整个胸口。 随著他的吻,她的双颊染上一片绋红,心跳大乱。 「张开你的唇。」 他固执地靠向她,顺势将她压入被褥,困在自己身下,更加浓烈的热情注入 她唇间,让她整个人笼罩在他的气息中。 「善敏,不要……」 她不习惯他的碰触,不习惯他压倒性的气势。 「你那么在意被其他人轻薄的事,我现在就替你吻回来!讨回来!」 他的唇舌如火般烧入她的口中。 知罗抵不住他的狂情烈焰,全身布满红潮。「善敏……」 「还有哪里?」 他的唇侵入她的颈窝,轻易解开她的衣襟,抚上她如丝缎般的雪嫩裸肤。 「够了,善敏!」 知罗惊叫,脸颊通红似火。 他吻回她的唇上,当下便是一次更加用心的轻咬逗弄,吻得她喘气不断,才 低声确认:「你肯定?」 知罗红著脸连忙点头。 「还有没有哪里我漏吻了?」他柔声问,轻抚她的脸庞,像轻抚稀世珍宝一 样。 她想也不想的摇头。 「那就睡吧!」 一句如晚风般温柔的呢喃落在她耳边,善敏一个从容的翻身动作,侧身拥著 她躺好,将她搂在自己怀里,不让她走。 这番举动再度在知罗心中掀起涟漪,定在他怀中一动也不敢动。 「你为什么愿意救我?为什么愿意关心我?为什么愿意这样吻我?」她细声 的问。 善敏、心想——因为…… 只要设身处地想一想她的处境,就会发现她其实很可怜,想嫁的人不要她, 恨之入骨的人,偏偏娶了她。新婚之夜,非但没有感人肺腑的动人场景,还遭他 冷嘲热讽、白眼相待,最後被孤单单地遗弃在新房。 可想而知,她的心境有多凄楚。 既然成为她的丈夫已是定局,他只好坦然接受了。何况,很多反常的温柔举 动,都是他情不自禁的…… 「毕竟夫妻一场,睡吧!」 他抬起右掌盖住她的眸子,强迫她闭眼睡觉。 他的答案真的让她软弱到不行,原本已经吞下的泪水,这会儿又一口气全泛 上眼眶。 他太温柔了…… 知罗情不自禁地攀住环在她腰上的强壮手臂…… 工厂 小十二\, 拂晓时分,铜炉里燃烧的藏香已熄灭,香味渐渐淡了。 辗转醒来的善敏,不急著起身下床,反而侧躺在床上,神态悠闲地看著偎躺 在自己怀里的女人。 拜她沈睡所赐,他得以细细地观察她。 她那对傲慢细眉,只有在睡著时,才肯稍微放柔下来。 知罗的骨架其实相当纤细,是她不可一世的气势,将她整个人衬得强悍许多。 她其实是如此的瘦小,他一条胳臂就能将她卷进怀里。 他定睛凝著她单薄的柳腰,看了许久,才笑弯唇角。 他比她强壮太多了,以前他怎么会将她视为敌人呢?她根本毫无威胁性嘛! 「儍丫头,不是叫你别胡思乱想吗?」 从她浓密的睫毛处,看到一道未乾的泪痕,他猜到她铁定才合眼不久。 「你错看我了,我不是那种会拘泥小节的人,绝不会因为你稍微被人轻薄就 嫌弃你,否则你不是太可怜了?」 他下意识地玩著她的一束青丝,发现它们纠缠在指间的感觉格外惹人怜惜。 恰如她的人,沈睡的样子,看起来脆弱易碎得像尊陶瓷珍品。 光是这样,就够令人产生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想法,想著该如何去守护他这位 小娇妻。 情不自禁?呵……他确实情不自禁! 「你曾情真意切地爱著鹰皓,但到头来却落得被莫名退婚的下场。嫁给我, 同样出于无奈,若我再抛弃你,不是太泠酷无情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何况当他挺身救她时,他就晓得自己非守护她不可,他根本没办法对她的死 活坐视不管。 他伸手抚向她清丽的睡容,细细打量。 「你放心,不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扔下你不管。睡吧,放心的睡吧,等 你醒来後,所有不愉快都将烟清云散。」 他低沈而充满宠溺意味的音调,宛如一首摇篮曲,温柔悦耳得令人心动。 温热的气息落在她脸上,他轻手轻脚地将她拥进怀里呵护。 知罗强忍住掉泪的冲动,让自己继续装睡下去。 她其实一直醒著,眼泪并非在她入睡前流下,相反的,是她醒来後才滚落, 因此他说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善敏不吵她,无声无息地溜下床套上衣物,随後开门出去。 「小吉子,备马跟弓箭!」 「咦?贝勒爷,您要打猎啊?」 「废话,带来的粮食不足,山庄里又没有像样的食物,再不找点野味,咱们 全得喝西北风……」 长廊上传来他跟侍从的交谈声,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知罗才睁开眼 睛。 「原来我的梦没碎,谢谢……」 她小声呢哺,下一会儿又哭了。 这两天,她的眼泪似乎变得特别多。 洁白无瑕的雪花在阳光下发亮,善敏驾驭著骏马在雪地上尽情奔驰、追逐。 他稳当地坐在马背上,无惧地挥动缰绳,加快速度冲下陡峭雪原,暍一声, 跨越深宽窟窿,溅起漫天雪泥。 「小吉子,猎物从你的方向跑过去了,挡住!」他拉开嗓门高声暍令,架起 弓箭。 负责围剿的小吉子定睛一看,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贝、贝勒爷,我人在这里,您千万要瞄准,别误射我!」他吓得冷汗直冒, 一边要围住猎物,一边还得当心被流箭射到。 「你再罗嗉,我就直接贯穿你那张嘴!」 善敏屏气凝神,放箭—— 「咻!」一声,长箭飞出,又快又狠地射中雪地里的野兔。 「贝勃爷,有鹿!有鹿!」 仆人的叫声在另一头鼓噪,指著右前方的野鹿催促善敏。 「就来了!」 善敏应了一句,飞快调转马头,风驰电掣地向前奔去。 由於距离相当远,因此他的速度极快,只见马儿不断由鼻孔喷出气,尾巴在 後头激烈甩荡,他心不惊、神不乱,再镇定不过。 野鹿受到惊吓,开始四处奔跑乱窜。 「这才像话,我的骑射技术可不是拿来射死东西的!」他意气风发地喝道, 在如雷似电的速度中,架起弓箭,眯眼,瞄准—— 「中」 箭出,鹿倒。 「中了!中了!」仆人乐得手舞足蹈。「午膳有鹿肉吃了!」 「肚子饿了,抬回去料理!」 他得意地高喊,改变马的方向,让马儿轻松的往前奔跑,享受风从耳边呼啸 而过的快感。 他驭马的技术相当出色,随著马匹的律动而律动,当马匹飞跃树干时,他就 像飞起来一样,开心的在空中大笑。 奔过雪原、奔过断岩、奔过大湖边的矮草丛,惊飞一大群鸟儿从他头上飞翔 而过。 知罗站在不远处的山丘上,一直静静地看著他来来回回骑著。 她越打量他的笑容,越能体会街上那些女人为何使出浑身解数,也要博君一 笑。 他的笑容太醉人,当他目不转睛看著一个人时,眼里仿佛盛满了柔情;当他 深深望著一个人时,仿佛眼中的世界只有那一个人;当他微微牵动嘴角时,俨然 正要许下深情的誓言…… 他岂能不受宠爱? 何况,他一身剽悍气魄,能骑能射,豪气干云。 人人都说,在大清巩固北部、西部、西南部国土统治权的几场战役中,八旗 弟子中有一位重要成员表现出色,骁勇善战,擅长奇袭。 他就是金戈铁马上的多情君子——善敏贝勒! 今天,她终於亲眼看见了! 她的心一点一滴地为他融化,与他相处的时间虽然短暂,但他就是有办法让 人爱他爱得难以自拔…… 知罗目光炽热的注视他,唇角已然浮现深情绚烂的笑容。 「知罗?」 跃下马背,一身风尘仆仆的鹰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鹰皓?」 「我来弘云山庄找善敏,但没想到……你也在。」 他得到消息说善敏轻装离京,本以为是孤身出发,想不到他的新婚妻子也同 行。 往日的情人成了好友的妻子,此刻意外相遇,尴尬、内疚等下自在的情绪, 应有的感受他都有,但是正事待办,不容他分心。 「你怎么会来?」知罗问。 「是……是要谈朝政上的事。」 知罗不是儍子,轻而易举便看穿他眼神里的闪烁。「你没说实话。」 「我……罢、罢了!既然你人在这里,迟早会知道,我老实告诉你,我是为 善敏捎来苏束儿的消息。」 「苏束儿?勃郡王府逃走的婢女苏束儿?」经他一提,知罗才突然记起善敏 曾有这样一位侍妾。「她不是离开勒郡王府一段时间了吗?你怎么会突然捎来她 什么消息?」 「通常大户人家跑了下人,很少费事找人。」跑了一个再买一个就是。「可 惜她不是普通的下人,善敏也不是普通的主子。」 知罗出现在弘云山庄已令他相当吃惊,她敏锐的观察力更教他措手不及,原 本他只需单纯的为善敏带来苏束儿的消息,现在却被迫向她交代来龙去脉,这并 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算了,以不变应万变,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反正别坏了他的大计就成了! 阴寒的神采在鹰皓的眼中一闪而过,但很快被他藏匿起来。 「你的意思是善敏托你找的?」她的心头传来一阵怪异的抽痛。 「各府邸间都有流言,你应该有所耳闻,不需要我多说。」他心平气和的说, 没正面回应,而是转身把马儿系在树边。 「我的确听说过苏束儿和善敏之间的传闻,可我看善敏好像并不想找她,他 一直都像没事人似地到处走动散心,喝茶、看戏、会友,一样不少,鼓噪的总是 缠著他的那些女人们。」 他吃得好、睡得好,不像深陷情关。如同现在,他不也正骑著爱驹,纵情於 天地之间?如果他始终惦记著苏束儿,为何没有一点迹象? 「你的意思是,你认为善敏对苏束儿没有感情?」 「感情?」知罗皱起眉。她想都没想过善敏对苏束儿也许有一份细腻的感情 存在,他对她真的有感情吗? 鹰皓继续说:「苏束儿可是勒郡王爷送给善敏的贴身婢女,他对她特别中意, 从那时起,便接纳她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也常常带她拜见宾客,与善敏友好的达 官贵胄都认得她,这是众所皆知的事。」 他说的全是事实,除了善敏和苏束儿的感情之外……鹰皓眼底闪过一丝诡谲 的光芒。 善敏本就是有情有义之人,友情、亲情,苏束儿究竟属於哪一类,就得问他 了。 他的话恰如一桶冷水,狠狠泼在知罗的心口上,冻彻心肺。 「除了正式的名分没给她之外,她俨然已是他的福晋。」 苏束儿是他的福晋,那她呢?她是他的什么? 知罗的杏眼持续震惊地呆看著鹰皓。 「不过话说回来,苏束儿只是上不了台面的侍妾,你是名媒正娶过门的妻子, 就算他们之间真有什么,也威胁不了你的地位,你听过就算了。」他恰然自得的 享受风吹过来的冷凉感,感觉舒服极了。 但她能吗? 短短一眨眼的工夫,他让她由云端摔到地面,叫她听过就算,她哪办得到? 「吹得真好呀,这风……」鹰皓大大吸进一口气,一转头,赫然发现知罗一 脸青白。「你的脸色好难看,不要紧吧?」 知罗难过地蹙紧眉心。 「你衣服穿得这么少,肯定受冻了。」体贴如他,赶紧脱下披风为她披上。 「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他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拉靠近自己一些。 「放开她。」 善敏的声音突地传来,鹰皓一转身,就见他将缰绳扔给小吉子,阔步向他们 靠近。 「披风我有,谢谢。」 善敏不急著跟鹰皓嘘寒问暖,反倒急著扯去知罗身上的披风扔还给他。 「我担心知罗染上风寒,好心替她披上,没别的意思。」鹰皓苦笑接住。 「哦。」善敏不带感情的答了一声,回首便把注意力转到知罗身上。「怎么 回事?冻著了吗?」 他脱下身上的披风为她披上,系上绑带,发觉她的脸色确实有异。 知罗低下脸庞,随口应道:「我回山庄休息了。」 鹰皓的话太令她震惊,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想一想。 「不是生病了吧?」 「不是。」她从头到尾只能回避他的眼神,一时半刻之间不知道该用何种心 情面对他。 震惊、打击、烦躁,所有扰人的负面情绪缠绕住她,她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一种深深的护意涌上心头。 「我不相信,让我看看!」 当著鹰皓的面,他毫无顾忌的抬起她的下巴,将额头压到她的额上,直接用 他的体温检查她的体温。 「这几天的雪下得大,气温特别低,你出门应该多加件衣服,穿得这么单薄, 哪能不病?瞧你脸颊、额头,甚至脖子都凉飕飓的!」 他唠唠叨叨的念著,搓热双掌按摩她的脸颊、脖子,深怕她冻伤。 知罗只觉得脑门发胀,内心一片混乱。 他对她越是温柔,她就越不安,越在意鹰皓说的每一句话。 她晓得,从善敏救她的那天起,他们之间的关系便起了微妙变化,他不再对 她怒目相向,不再拒她於千里之外,反而处处关怀她、以她为重…… 然而鹰皓却告诉她,他心中认定的福晋是苏束儿引如此一来,她该如何自处? 该如何看待他的温柔呵护? 「鹰皓有事情找你,你们谈吧,我先回去了!」 猛然推开他的手,她落荒而逃似地逃离他。 善敏登时呆住,下懂她干么像逃离怪物一样地逃离他身边,昨晚不是好好的 吗?是他的手沾有猎物的血腥味,还是马骚味? 他不解的打量自己全身上下。没有嘛,很好呀! 倒是鹰皓低下头暗暗浅笑。难得善敏会有如此无辜的表情,真是绝响! 算了,不想了!善敏转过头问:「知罗说你有事找我,什么事?」 鹰皓一笑。「大事!」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