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天午后,鼻梁中央擦一层白色药膏的水玲,被简福晋请到王府北面的一处 花厅。 陪同她一起前来的胖妹,远远见着花厅进进出出的婢女不断,心里就知道情 况不妙。果不其然,水玲进了花厅,屁股一沾椅,立刻被满桌的南北珍馐吸引, 看得目瞪口呆,不停吞口水。 “好好吃……”她说,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在旁的胖妹对简福晋和亲王爷展层一笑,挨近水玲拧了她背上细肉一把,小 声提醒道:“别乱说话,你再出岔子,我不管你了。” 水玲看了胖妹一下,勉为其难沉默下来,虽然眼睛仍盯着桌上的点心不放, 可至少没那么明显。 “你们下去。”亲王爷遣退了厅内的婢女。 “是。” 简福晋见婢女们都退下,便举筷首先夹起一个饺子放进水玲的碟子里。 水玲几乎是从福晋动筷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张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饱满 而透明的虾饺移动视线,直到它不摇不晃放进自己碟里,才用力咽下一口口水。 她饿了,今早胖妹趁她熟睡不醒时把早膳一扫而光,害她醒来时,又只能继 续喝水充饥…… 简福晋丝毫没发现她的不对劲,和悦地说:“这是庖师最拿手的水晶虾饺, 不仅好看,滋味也无人能及。你尝尝。” 水玲眼底嘴馋的光芒一闪,点点头,忙不迭赶紧拿起筷子,竖立在桌面上敲 齐它的尖端,下箸就准备吃——“啊?!虾饺——”胖妹当着她的面快一步夹走 它。“飞了……” “谢谢福晋的好意,但格格的病情您实在有所不知,这水晶饺子一下肚她必 吐无疑!所以我们家格格不能吃这啊,我是她的婢女,有事‘婢女’服其劳,我 替格格挡了!” 像她这样将主子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婢女,上哪儿找啊? “不我可以……” “格格。”胖妹警告性地瞪她,皮笑肉不笑地,“你不希望辜负福晋的用心, 福晋她是懂的,你别勉强自己,否则病情会加重的。” 水玲看看胖妹,明白她的意思,虽然对那饺子望眼欲穿,但是也只好作罢, 况且胖妹都替她吞下去了…… “原来病得这么重啊?你的病情如何你额娘在信上提都没提。”简福晋听得 担心不已,与亲王爷面面相望,气氛顿时一片凝重。 “其实也还好……”水玲喃喃说道,垂下了睫毛,把双手缩回桌下。 “既然水晶虾饺不能吃,那喝红豆粥好了,粥品消化容易。” 王爷误会她只有虾饺不能吃,于是打开砂锅的盖子,拿起汤匙、端高瓷碗便 热切地舀起粥来。 “对,喝粥也好!”福晋附议。 水玲一看魂都飞了,她生平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甜汤的诱惑,尤其见到那红 得发黑的红豆,光是想象人口即化的口感,她就不行了。 端过来了……端过来了…… “尝尝看。” “哦哦。” 满满一碗粥放到水玲面前,她立刻点头如捣蒜,捡起一旁的小汤匙动手就要 喝——“王爷,您对格格的宠爱,看在婢女的眼中真的好感动!” 胖妹肥手一扫,食物瞬间不翼而飞。 水玲失望地瞪大了双眼:“这……” “但,怕是你们误会婢女的意思了,格格不单单是虾饺不能吃,事实上,她 所有东西都咽不下肚。看什么厌什么、吃什么吐什么,哪怕是山珍海味放在她面 前,她也毫无胃口,格格得的正是这种怪病呐!” 简福晋一听好生失望:“这么说来,我吩咐下人准备的这桌茶点,不就成了 水玲胸口最深的痛?” “不吃了,让人撤下去吧。”亲王爷歉疚不已。 胖妹连忙出声制止:“不不不!王爷、福晋照常吃你们的,否则若因为格格 生病,而连带地害大家跟着食不下咽,她会更难过的。请用!请用!” 她连声催促他们动筷,自己也没闲着,快速替水玲喝了那碗粥。 “这样啊,那好吧!” 简福晋与亲王爷逐一尝起了整桌美点,倘若连他们都不吃,也真是浪费了满 桌各色精致点心。 就这样,水玲的眼前开始筷子汤匙满天飞,他们每吃一口点心,水玲就跟着 吞下一口唾液,她明明有很好的食欲,却啥也吃不到,对她而言这简直比把她丢 进十八层地狱还要命。 “水玲,你今早见过雍怡了,对他的感觉还熟悉吗?” 简福晋伸长手臂横过桌面夹了一个双喜莲花酥,水玲渴望的眼珠子盯得都快 掉下来了。 她听见福晋在问她话,但有听没有进去,错听成她老人家在问她对双喜莲花 酥的感觉熟不熟悉? 熟悉!她太熟悉了!糊里糊涂地,她便喃喃答道:“熟悉、我熟悉!” 简福晋与亲王爷交换一个眼神,脸上一片开心。 简福晋说:“我想也是,其实今天我与王爷偶然撞见你们俩相处的情形,一 时间,关于你们那段两小无猜的记忆,恍若又历历在目。” 说罢,福晋咬了一口莲花酥,滋滋脆脆的口感立即把水玲的胃吊上了半空, 她深呼吸两声,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 “你的大表哥书烈在一年前已娶妻成家,家里头就剩雍怡这小子还没定下来, 我们二老自然想替他早点完成人生大事。” 简福晋笑意满面:“我和王爷的意思是,不如就撮合你们两个呗!” “水玲,你意下如何?”亲王爷笑咪咪地接口。不“夹”则矣,一“夹”惊 人,居然当着她的面挑起一块拔丝苹果,那些拔开的糖丝,顿时就像绷紧的琴弦 直震水玲的心脏,她脑子能再思考才有鬼。 “太棒了……”水玲忘神地脱口而出,心想问她对拔丝苹果的意见如何?当 然是滋味美好无比喽,如果能让她尝上一口,那就太棒了。 此时的胖妹脸一垮,错愕不已地看着她:“格格你在说什么?难道你忘了这 趟来京城的目的?” “啊?什么?” 一脸白痴相!什么跟什么?胖妹按着胸口,差点没被她气昏过去。 情急之下,胖妹赶紧欠身,慌慌张张地说:“王爷、福晋,你们对格格的厚 爱,格格感动得都‘傻了’!”说这句话时,她近乎咬牙切齿,“但是格格此趟 来京,实是为了治病!她目前身体欠安,扬州老家的老爷夫人,以及胖妹我都好 担心,眼下还是治病要紧,这婚姻大事日后再谈也不迟呀!” “没关系呀,反正我又不是真的生病。”冷不防的,水玲突然冒出这一句。 胖妹一听,惊骇得下巴都快掉了下来,她慢慢转头瞥向水玲,此时胖妹的面 容已如槁木死灰。 “啊!”看着她的脸色,水玲惊叫一声,倏地伸手按口,刹那间已领悟至自 己说错了什么话。 但为时已晚,亲王爷二老互望一眼,已觉其中有蹊跷,两人不约而同筷子一 丢,立刻起身来势汹汹地倾身逼向水玲。 “这么说,你来京城的动机不单纯喽?” “目的是什么?该不会是为了意中人吧?” “不,应该不至于,你是你爹娘的掌上明珠,我了解他们的个性,他们是绝 不可能放任你在外头跟人谈情说爱的。” “水玲,乖乖告诉姨娘,你此趟来京到底为了什么?” 亲王爷一脸兴奋,嘿嘿笑着说:“该不会是为了来见自己的表哥吧?雍怡和 书烈都是一表人才,你很喜欢他们吧?” “尤其是雍怡,你不讨厌他对不对?” “嘿嘿嘿……” 两道黑鸦鸦的庞大身影,就像秦山压顶似的笼罩着水玲并不断向她逼近,她 全身的寒毛全竖起,捂着嘴一下点头、一下摇头,脑子里全乱了,就怕一开口又 讲错话。 “水玲……” ☆☆☆ “什么——”雍怡身子霍地一震,倏然电光石火般地从椅中弹起来,“她真 的这么说?!” 简福晋泰然自若地啜了口热茶,心平气和地道:“人家是黄花大闺女,当然 不可能大咧咧地说她喜欢你、不反对与你共结连理喽!” 雍怡的俊脸煞是难看,眯起眼尖锐地问:“她既然没开口,换句话说,那些 全是你睁眼说瞎话,自己编造出来的!” 依额娘这种惟恐天下不乱的个性,这假设极有可能。 简福晋按着茶盖,缓缓地微笑:“儿子呀,额娘是这种人吗?水玲若没点头, 我这做姨娘的岂敢自作主张拿她的名誉开玩笑?” 雍怡定睛凝视她,等着看她如何自圆其说。 “水玲这孩子实在难得,单单纯纯的,也不懂工心计耍手段,问她什么就招 什么,既诚实又可爱……” “不要岔开话题!”雍怡截断她的话,固执道。 “好了,好了,当初我是问水玲对你的感觉可还熟悉?她马上回答熟悉!” 简福晋满意地说,愈想愈心花怒放,“于是,我和你阿玛又问她,对于撮合你们 两个,意下如何?你知道她怎么说吗?” “我不知道!”他的话阴沉得宛如来自地狱。 简福晋才不管他,径自笑得合不拢嘴:“她说,太棒了!” 这话听在雍怡耳里十分不以为然,他紧咬着额娘先前的说词,锐利地道: “你刚才才说她是黄花大闺女,并未开口说什么喜欢我、不喜欢我的,但你现在 又左一句她说、右一句她讲的,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说词前后不符,颠三倒四!何况女人对他有没有好感,他从第一眼就能判断 出来,水玲看他的眼神里,不含丝毫绮想,率直憨纯得可以,说她喜欢他?呵, 当他是三岁孩童一样好骗吗?哼,别想对他乱点鸳鸯谱! “你当然得信我喽!我问她要不要嫁给你、是不是为你才千里迢迢来京城、 是不是眷恋过去那段两小无情之情,她没有一样不点头点得头快断掉!” 雍怡脸色逐渐转为铁青。 简福晋继续说:“毫无疑问的,她心里头全是你。你阿玛见机不可失,说是 过两天就要上奏皇上,把这桩婚事给定了!” 这话听在雍怡耳里的感觉,就像掴了他一巴掌似的令他错愕难当。 一旦上奏圣上,他与水玲的婚事就再也无转圜的余地。 霎时,他激动地抿紧嘴唇,怒吼:“她在哪里?去把她给我找出来——” 丧失理智的狂啸煞似河东狮吼。 ☆☆☆ 内城,临财客栈。 京城街道四通八达人车杂沓,沿路除了有菜摊肉贩竭力叫卖。还有江湖卖艺 人群集在比较宽阔的地段耍刀弄剑。 水玲带着她的狼犬与胖妹坐在客栈二楼雅座,此处京城的风貌尽收眼底。 然而水玲只能偶尔去瞥一眼,大多时候她忙着狼吞虎咽,吃完一块蜜枣糕, 觉得喉咙有点干,便转喝核桃糊;尝完核桃糊,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再塞下一块花 生凉糕,马上又夹来一块花生凉糕往嘴里送,塞得满嘴都是,咀嚼起来就分外吃 力。 此时看着她那副俨如饿死鬼投胎的吃相,胖妹放下茶杯,沮丧地说:“格格, 你都多大的人了,拜托你行行好,好不好?” 水玲全心全意在灌茶,只能音调含糊地说:“我对你很好呀,一直允许你以 下犯上,不跟你计较……” 喝得有点急,赶忙拍拍胸口。 “你以为我很爱以下犯上吗?”胖妹瞬间垮下脸,极为不悦地反问她,“如 果不是为你好,我又何必那么劳心劳力?” 水玲这才察觉胖妹是真的不高兴了,怯怯地放下茶杯不敢再动筷,她低垂着 头听训。 “为了你一句‘我崇拜歌玄贝勒,胖妹我们去京城找他,好不好?’我立刻 绞尽脑汁,替你策划瞒天过海混出扬州,这事要是传回老爷夫人的耳里,你以为 我还能活吗?” 胖妹心揪紧了,同情起自己命运的舛错,禁不住再以严厉的口吻,正襟危坐 地教训水玲。 “结果你呢?在扬州时,尚能处处小心,不至于露出马脚,但却万万没想到, 你一进京城就忘形了,一牵扯到吃,什么都不管,口无遮拦!你倒是自己想想, 自己光今天就讲错了多少话?” 水玲一脸无辜愧疚:“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因为肚子饿,所以……” “所以天塌下来都可以不管了!”胖妹吸回眼泪,咄咄逼人地替她接道。 水玲低语:“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肚子一饿,脑筋就没办法思考了。” “罢了!既然你肚子一饿,脑筋就没办法思考,那我们明天就收拾包袱回扬 州,反正都已经东窗事发,也甭想找歌玄贝勒了。” 她不管了! 水玲敛紧眉心,绷着脸猛摇头。 “不要?你别忘了今天的鸿门宴上,你是怎么答复亲王爷及福晋撮合你和雍 怡少爷的提议的,你是这样——”胖妹故意模仿她的动作,“头一直点、点、点, 什么事都让你给点成了。” “胖、胖妹……” “干嘛?” 听到她的叫喊,胖妹不怎么专心地回她一句,怎料事情发生得那么快,她的 脸才稍稍转向水玲,突如其来的两块蜜枣糕已猛然塞进她嘴里,她还没来得及反 应,居然又被挤进三块花生凉糕。 “咯……咯……”胖妹瞪大眼睛,四肢颤抖,毫无抵抗的能力。 “快吃!快吃!别说是我吃的!!” 水玲脸色骤变,站起身来,手忙脚乱地急着把一桌的餐点甜水一股脑儿地往 胖妹嘴里堵,塞得她嗯嗯啊啊,完全说不出话来,简直就快噎死了。 没一会的工夫,桌上已然杯盘狼藉,倒的倒、掉的掉。 随便喂完东西,水玲筷子匆匆一丢,立时像无头苍蝇似的,提着裙子在客栈 内东窜西跑。 胖妹依着她逃跑的路线,左看右看,不明所以地瞅着她奇怪的行径。 直到她蓦然瞧见神色幽暗有如暴风雨来袭的雍怡,忿忿然地从楼梯末端走来, 她才恍然大悟,事情大条了! “咯咯!” 顾不得嘴里依然堵满东西,她倏然站起。 “坐下!”雍怡命令,眼中是一抹阴冷激愤的光芒,“敢多事我就剁了你的 肥脚肥手熬猪油!你也一样,逾矩我就摘了你的狗头!” 他的怒气让胖妹及狼犬畏缩,乖乖坐下,低头顺从。 水玲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知道大祸临头,所以更急着找掌柜。 “掌柜的,掌柜的,有没有床?” “床?”掌柜惊异地看着她,“你只要床吗?” 水玲慌张着急地把目光投向朝自己走来的雍怡,毫不犹豫地开口:“我要床、 要棉被、要枕头。” 快呀……她一定要睡觉!水玲急得跳脚。 “那就是要一间客房喽!”这么说他就懂了嘛!“有,西厢房右边数去第一 间。” 她得到回应,立时猴急地转向楼梯就要跑。然而,雍怡早已来到她身后,她 才刚跨出步伐,右肘弯已被突然来的一股力量扣住。她一抬头,就迎向雍怡一双 俊眸,而它们正对她投来熊熊火焰。 “雍……雍怡……” “怎么,知道自己的麻烦大了?”雍怡耸立在她面前,冷硬着一张脸问。 水玲抿着嘴,不敢直视他,嗫嚅地说:“我……我不知道你不喜欢人家咬你 的鼻子,可是我已经慎重向你道过歉了,你的肚量就不要那么小。” 她知道她咬他不对,可那也是他咬她在先,说那是见面礼,她才会误以为京 城里流行那一套,所以,他其实也该负责任。 “是啊,我肚量小,”他讥讽地点头,一脸寒霜,“我不是肚里能撑船的君 子,既然你那么了解我的性格,为什么还敢在我背后替我找麻烦?” “我——我没有……”她哪有在他背后找麻烦?她只有当着他的面瞎搞,她 明明记得。鼻子嘛,鼻子当然长在前面。 水玲压根儿还搞不清楚状况。 “还说没有?!那我问你,额娘为什么会说你欣然同意我们俩的婚事?为什 么会说你来京城全是为了我?” 原来是这件事! 水玲顿悟,倏地抬起下巴,张大眼看着他:“那是误会,不是存心故意的… …” “那你就给我解释清楚,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我就把你的皮剥了!” 他气愤难平的模样把水玲吓坏了,越是感受到他灼热的气息吹拂到她脸上, 她就越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垂下头,只敢盯着他的胸襟看,气势一面倒。 “快说啊,我在等你开口!” 不行了,不行了,她脑子没办法想事情了,他凶恶的逼问在她脑海里萦绕, 她知道她该说一些话来抚平他的怒气,可是她愈想把话讲清楚,思绪就愈混乱。 “我……我要睡觉。” “又想逃避把事情扔给丫环处理,嗯?这招不管用了。” 他阴沉地丢下这句话,拉着她转身下楼。 水玲惊异地喘了一声,还来不及制止她已被拖走,徒留胖妹和狼犬待在原地, 以及身后交头接耳的宾客目送他们。 -------- 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