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琥珀色的淡淡日光,穿过窗榻,静静地照射在黑木书几上,反射出油亮的光 泽。 “啪——”地一声,《春宫秘卷》赫然被雍怡随手一扔,斜斜躺在一叠杂放 的各类书籍最上头。 那些翻阅过的书籍全是雍怡的战绩,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让淳亲王府的大格 格使唤了一整天,竟一样有能耐极具效率地查对每一本书的每一个文句。 并且,从他每翻阅完一本书,就将它往书堆最上头扔去的习惯看来,《春宫 秘卷》很快就会被陆续堆上去的书本压在底下,水玲想。 雍怡隔着书几面对她坐着,眼里一派严肃苛刻。 在这种尴尬的时刻,她只得依惯例垂下她那双局促不安的眼眸,一语不发地 凝神着自己交覆在腿上的柔荑。 他敏锐的目光扫向她的眼帘,终于开口说话了。 “为了你一句话,淳亲王府几乎全体动员,不论男女老少,全挤进拥书阁找 你说的‘古书’,大家信任你,你自然也该竭力帮忙。” “我有啊,一个上午找了二三十本书,没功劳也有苦劳……” 雍怡继续沉着脸色训导:“我的意思不是指责你不用心找,问题是一个没出 嫁的姑娘家,必须时时约束自己的行为,那种不人流的书就是一些不人流的人读 的,你一个姑娘家跟人家读什么读呢?” 他攒着眉心,口气刻薄地教训她,毫不怜香惜玉。 “我一时间忘了嘛!”她轻声回应,表情憨直且无辜。 “什么?”忘了什么?! “我忘了自己是女孩子。”水玲轻声解释,“摊开书时,我先是被吓了一大 跳,不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然后……愈看脸愈红,什么男男女女已经全抛到九 霄云外,虽然……虽然那些图词很淫秽,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视线!” “你就是太大而化之,才会没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这次就算了,以后别再 这样了,知道吗?”他一副教训的口吻。 “哦。” “午膳吃了没?” “喝了一碗汤,扒了半碗饭。” 话题突然转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方向,但雍怡却丝毫不觉自己已问得过于关 心亲昵,他把手肘靠在桌上,继续气定神闲地查书。 “太少了,晚餐多吃一点。”他说,“至少吃一碗饭!” 水玲低声地问:“八分满可不可以?” “今天八分满,明天全满。没事了,帮忙找书吧!”雍怡静静地说,半垂着 眼睑,正检视一些闲章。 水玲的眼光在他脸上流荡了一会儿,便听他的话挑了一本诗集,乖乖翻阅起 内页,目光有一搭没一搭地瞄着句子。 未了,她问道:“你托人回简亲王府禀报我们在淳亲王府,姨娘和姨丈有没 有说什么?” “我当然不可能老实告诉他们是我赌博把你和我都给输了,只说歌玄有治疗 你怪病的方法,我们俩必须在淳亲王府叨扰一段时间,病治好,就回去。” 雍怡的声音虽然沉静而稳重,但何尝不是心不在焉? “你叫我吃一碗饭,是为了回去时,证明我病好了吗?”水玲又出声,懒洋 洋地又翻了两页。 “不是,是你太瘦了。”雍怡平淡地说,对于文章上的字句,有看没有进去。 “但……我不喜欢当胖女人。” “男人都喜欢身材丰腴的女人,至少知道摸起来的是女人。” “低级。” “哪个男人不好色?” 水玲无言以对,低头沉默地测览手中的诗篇;雍怡索性也不说话,面无表情 地漫游闲章内容。 就这样,两人各翻各的书,空气中充满书页的翻动声,翻着翻着,两人的眼 神硬是多次不由自主地瞟向那本春宫秘集。 突然间,一个念头使水玲下意识抬眼瞥他,无巧不巧,此时雍怡也抬眼看她, 顿时,两人的眼神相会在一起,锁住,再昭睨向《春宫秘卷》——“我的!” 砰一声,两人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手抢书,水玲拔得头筹,一抢到书 立刻拔腿就跑。 雍怡惊愕地大抽一口气,猛地追上去,含温吼道:“水玲,你回来,你是女 孩子,那种东西不是给你看的!” 言下之意,只有他能看。 水玲仗着体形娇小,在书阁中窜逃不休,一下钻这、一下闪那,灵活得要命。 她喊道:“谁说的?《女儿经》上又没教,《女诫》上也没写,我可以看!” 雍怡使足全力追她:“《女儿经》上没教,但用膝盖想也知道!交回来!” “我的膝盖不会想事情,不交!” “水玲——” “不交!” “可恶,你——” “不交就是不交……” ☆☆☆ 夜里,水玲利用从窗棂投进来的淡淡月光,窝在自己的棉被里偷读《春宫秘 卷》,并且为了预防雍怡偷窥到书的内容,她甚至刻意侧卧,用自己的身体当屏 障,籍以阻隔他不安分的视线。 这种色情书,不是拿来共享的,只宜偷偷阅读、研究,让雍怡发现实属万不 得已,她千百万个不愿意! 不知道他睡了没? 水玲看书看得脸红红的,突然想到雍怡就躺在自己身旁,她防了他这么久, 不晓得他是否已知难而退地睡觉了,于是她轻轻翻身观察他。 岂料,当她用书盖着自己的口鼻,了无心机地翻身过来时,冷不防迎上的是 雍怡目不转睛狠瞪她的峻冷表情。 他满脸不高兴,即使与她四目相交,眼神依旧没离开她的意思。 水玲逐渐明白他瞳子里的涵义。嫉妒! 她留给他一片沉默,以和翻过来时相同的姿势,重新翻回去。 “危险……”她耳语,强烈地感觉到他扎人的目光。 雍怡的黑眸子里积满了忿恨的乌云,使他的眼珠子转变成不同以往的色彩。 那本书分明离他好近,他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呼唤着它,偏偏他却不得其 门而入,边都摸不着。 “哼!”他懊恼极了,不耐地拉高被单盖到肩膀,背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水玲暗暗吐了吐舌头,拿起摆在枕边借来的文房四宝,开始埋首涂鸦。 一边涂,一边念念有词:“莲花开放碧池中,好兆翻为恶兆逢;一念之差名 已削,淫如刀枪利更凶。”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叩!叩!锵——“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屋外传来打更者的声音,雍怡霍地睁眼,眼瞳中浮现淡淡的邪恶光芒。 黑暗中,他像鬼魅般无声无息坐起,眯眼注视水玲熟睡的小脸蛋。 水玲睡得十分沉,完全没察觉到此时此刻雍怡正顷身靠向她,小心翼翼地将 手臂探向她的胸襟,轻轻、轻轻地抽出被她抱在胸前的秘卷。 “得手!” 他低嘶一声,飞也似的跳下床,直奔屋外。 脚程快如闪电的他,迅速穿梭在花园的林木间,丝毫不让花卉矮丛阻挠他的 去路。 他就这样一路奔到了花园中心的亭台,这才喘着气,缩下身倚坐在亭柱旁, 盯着《春官秘卷》的封面看。 此时,他勾起一边嘴角,缓缓露出窃书成功的狡猾笑容。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下可好了,总算没人再阻止我了!” 眼瞳带着笑,他一派优闲地翻开书,准备好好读它一读。 岂料,书一摊开,凝神一看,心脏却在瞬间怦然一震,他差点没当场魂飞魄 散地气昏过去。 “这是什么?!”他突然粗声怒吼,以最快的速度急翻整本书。 全毁了!全完了!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偷出来的书,里头早已“人事皆非、物换星 移”,原有的春宫图及艳词浪诗,被黑色墨水涂得不成人形,一片黑鸦鸦,什么 也看不见! 部分隐约看得出图像线条的,也仅是一些残手、残腿,重点部位一概毁灭无 遗! 雍怡将目光掉转到空白页,喃喃念出上头所题的字——“此书看不宜,宜不 看,不看宜!” 另一行再题——“莲花开放碧池中,好兆翻为恶兆逢;一念之差名已削,淫 如刀枪利更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阿弥陀佛!” 雍怡心中一口怒气提上来,全身颤抖不已,终于——“水——玲” 他近乎精神崩溃地狂啸出声。 ☆☆☆ “愚蠢的东西!叫你把查过的书搬到那个角落,你竟然把它还原上柜,你爹 娘难道没有告诉你,耳朵是拿来听话的,不是拿来装饰用的!” 几乎从天一亮开始,雍怡激愤的斥喝声就一直没间断过,而可怜的,就是那 些身份卑微的下人,动辄得咎。 “对不起,雍怡少爷,我不是故意的,是一时疏忽……”犯错的仆人愁着一 张脸,拼命鞠躬道歉。 “你吃饭的时候怎么不会疏忽把筷子给吞了?”他表情霜寒地眯眼,“我现 在就告诉你,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那两百多本书限你日落以前,全给我从柜上挖 出来!拿错一本书,我就割了你的耳朵,滚!” “是,小的现在就滚!”仆人落荒而逃。 “那边的,动作慢吞吞的,也想挨罚吗?” “不是的……不是的……” 此时那些被抓来充当苦力的赌徒们,见雍怡盛怒的气焰有增无减,彼此使了 下眼神,纷纷躲到角落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雍怡吃错什么药,脾气这么大?” 瘦子应道:“不知道。前一阵子和大家都相安无事,偶尔还会开些小玩笑取 悦大家,今天怎变了个人似的?” 胖子暧昧地笑说:“会不会是欲求不满?” 年纪较大的壮汉摇摇头,瘪着嘴说:“恐怕没那么单纯,我年纪大,睡眠一 向浅,昨晚大概三更的时候,我听见他在外头大叫……” 有人插嘴:“大叫?大叫什么?” “他很生气地吼叫水玲姑娘的名字。” 胖子恍悟:“哦,原来是跟水玲姑娘吵架啊!” “瞎猜!”壮汉扔给他一脸“拜托”的神情,“那时候我特地注意了一下他 们的床位,结果水玲姑娘根本就还在自己的床上睡觉!” “啊?那他岂不是在跟鬼说话!” “我不是在跟鬼说话,我是在跟佛说话。” 大伙儿猛然抬起头,仰视来者,见到雍怡毫无预警地出现在他们身前,正用 高高在上的视线,阴沉地俯瞪着他们,整张脸就像鬼一样。 大伙儿倒抽一口气:“哇——” 惨叫一声,各做鸟兽散。 “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们有胆在我背后搬弄是非,就要有胆承 受后果!你、你刚才说我什么?” 可怜的胖子被逮住了,双唇抖动着说:“没有啊,我没有……救我!你们快 回来救我!” “不要命的才回去,你自求多福吧!” “大家都是朋友,我们会替你焚香祭拜的!” 大家一路往阁楼上奔去,混乱的脚步声响得满屋子都是。 楼下吵吵闹闹,楼上的水玲却充耳不闻。她双腿交叉,独自坐在圆椅上,沉 沉合上双眼,对着左臂所扶的胡琴,她架势十足地将琴弓架在琴弦上。 她表情静如止水,不动,不笑。 然而,当她再度亮起双眼之际,骤然降下的指法立刻使琴弦发出杀猪般的声 音——“吱——咿——咽——” “哇呀!这是什么声音,有够难听!”瘦子捂着耳朵大喊,对这阵骇人的音 波毫无招架之力。 众人的肉眼虽看不见音频的变化,但神经却清楚感觉到它的杀伤力,在一刹 那间几乎将空气逼成无数的碎片,尖锐地刺过耳膜,扎人脑袋,使人脑门一阵昏 眩。 “咿咽!咿咽!咿咽!咽——” 水玲完全沉醉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殊不知自己制造出来的声音就如万猪奔 腾,疯狂地踩过众人的背,并在众人背上留下无数的猪蹄印子。 “受……受……受不了!” 有人开始甩头,努力要把耳里的魔音甩掉。 “拜托谁快去阻止,我头昏了……” “我脚软了……” 说时迟那时快,几个走得头昏脑胀的赌徒,突觉眼前一阵晕眩,霍地倒向放 置在阁楼阑干旁的书柜,柜子倏地失去平稳,倒向阑干,千钧一发之际,柜子被 挡住了,但上头的书却像瀑布,哗啦啦地瞬间掉落一楼。 雍怡倏地瞪大双眼,但为时已晚,那些书籍猛地由他头顶砸落下来,一本接 一本,不过转眼间的工夫,他整个人已被埋在难以计数的书册下。 “出了什么事?”水玲及时赶来阑干处查看,一看到雍怡被书埋得不见踪影, 顿时呆若木鸡。 “雍怡!”她惊叫一声,震撼得无以复加,手忙脚乱跑下楼伏在书堆上,便 开始盲目的把书丢开挖人。 “你要不要紧啊?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被书埋成一座山呢?哎呀!急死人了, 怎么挖这么久还没挖到人?”她又丢了几十本书,“雍怡!雍……咦?这是什么? 诗——经?” 手中的书名赫然落入她的视线范围。停顿了一下,没浪费一分一秒,她立即 低头翻阅。 “好像读过……会不会就是这本呀?” 她很快从目录中找了一些熟悉的诗经篇目,翻到内页阅读。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不是这一首。” “麟之趾,振振公子……麟之角,振振公族……不是‘汝坟’……” 她接二连三地又翻了许多篇。 “‘寥莪’六章,四章章四句,二章章八旬……咦,‘大东’?有蒙饥簋飧, 有求棘匕。周道如砥,其直如矢……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 舟人之子,熊罢是裘……腕彼牵牛,不以服箱。东有启明,西有长庚……咦!” 她已经下移的视线倏地又往回膘,“‘东有启明’!哇哈!” 她大叫一声,忽然激动地大笑大叫。 “找到了!我找到了!就是‘大东’,东有启明,东有启明!耶!耶!哈哈 ……哈哈……” 她开心得手舞足蹈,坐在书堆上拼命跺脚,借以呼应她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 的热烈情绪。 “喂,可以起来了吧?很重耶!”雍怡被她压在臀部下,以左手支颊,右手 反复以五指敲击地板,显示他有多不耐烦。 水玲这才发现自己赫然竟坐在他身上,在惊讶之余,她急忙起身并且拨开在 他背上残余的书本。 雍怡站直身,以严厉的视线睨了她一眼,正准备开口问她书的事情时,水玲 已抢先一步,朝他纵身一扑,冷不防投进他怀中,开心不已地抱住他叫道—— “雍怡,雍怡,我找到了!就是‘大东’!就是‘大东’!” 她真情流露的欢呼声回荡在他耳畔,双臂大咧咧环在雍怡颈上,两人的距离 是如此的接近,致使她因过于兴奋雀跃不已的娇躯,自她投入雍怡怀中的那一刻 起,便忽上忽下剧烈地摩擦他的胸口,泄漏了她的曲线有多曼妙,有多……丰满! 雍怡只觉自己胸前的皮肤变得异常敏感,使他双眼空洞地大大瞠着,喉间更 有一股力道霍地收紧,令他的吸气声变得尖锐,浑身肌肉紧绷,但在那里不知作 何反应,只得任由她去抱、任由她去搂。 “太……刺激了……”他忘我地低喃。 跳累了的水玲没意识到他的异状,脚跟一站定,遂缓缓收紧臂弯搂紧他的脖 子,将柔软的身躯完全交付给他,在他耳边喜上眉梢地说:“我好高兴啊,幸好 大家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你高兴,我也很高兴。”雍怡脸红红地说。 -------- 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