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明永乐元年 距离武昌数十里之遥,有一专供过往行旅歇脚的大集村,名为南山坞。 时至夏秋之交,气候又湿又热,街上人们挥汗如雨,行色匆匆地想避过这一 阵烈阳灸烤,即使已近黄昏,热度却不稍减。忽尔,一声娇笑声从某铺子里传来, 即使行经的路人被晒眯了眼,亦不由得脚步稍停,往声音来处望去。 那是一家饼铺,铺门上的巨额,龙飞凤舞地题着“凤鸣号”三个漆金大字。 由门口望进铺内,一抹红色的身影穿梭于客人之中,介绍着各式糕饼,语气里有 着毫不掩饰的自得。 “这一式饼名为‘一枝春’,入口梅香四溢,甜而不腻,吃了保证你下回还 会再来买;这一式是绿豆糕,味道醇厚又不沾齿,尤其是那直冲脑门的油香味啊 ……啧啧啧,会让你想得三天睡不着觉,还有这是枣泥饼,本店管它叫‘百益红 ’,饼上花样很美吧!这制饼模子的图样,可是我相公亲手绘制的哩!”清脆的 笑声再度扬起。 待看清了红衣女子的容貌,又是一堆不知是为饼还是为人的客人入了店门。 瞧红衣女巧笑的眼眸媚态横生,艳色自然流露,非故作姿态而来;举手投足间没 有小家碧玉的秀气,反而有种直率的可爱。着红衣最忌俗气,但她却出奇的适合 这种打扮,仿佛只有红能与其美艳相互辉映。 然而,她似浑然不知自己的美貌,兀自滔滔不绝的介绍,然后将一包一包的 饼塞进那些看直了眼的客人手里,得了钱,双手一拍,送客。 “唉,真不知 道卖的是人还是饼。”坐在柜台后,一位拨着算盘。样貌清瘦的六旬男子哺哺念 着,头都没抬过,却能明白知道店里的状况。 “当然是饼。”红衣女在这个长辈面前,说话仍是直来直往,她双手插腰不 服气道,“徐爷,这些饼都是我相公说好吃,我才端出来卖的!” 一个忙着排饼的伙计摇头讪笑,不以为然她对自己丈夫的信心。 “是是是,你相公口里说出来的都是仙乐,我们这些人口里说出来的只是放 屁!” 另一个排饼的伙计也跟着笑起来。这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面方嘴阔,连笑 声的顿挫都落在同一处。 这一阵笑引发了铺内众人的共鸣,连扫地的一个独目老人、刚端出饼的圆胖 厨师、擦拭桌椅的马脸仁兄,及一干忙着结帐、包饼的伙计,甚至一些客人都吃 吃笑起来。 “你们还笑!”红衣女一跺脚。“要不是我相公,你们还有命…… ”忌 讳于铺里的客人,她猛地住了嘴,俏生生地瞪着所有发笑的人。 “阿大、阿二,还有其他人都别笑了。凤翎,又有客到了。”徐爷仍是低头 拨着算盘。他说的话没人敢不听,红衣女凤翎也只有娇哼一声,转身招呼客人。 来人锦衣玉服,手摇象牙骨扇。南山坞没有富贵的大户人家,此人显然是外 地的旅客。 这个公子哥儿一入门瞧清了凤翎的脸蛋,眼睛一亮,立时走到美人面前,语 带轻佻,“小美人儿,帮公子爷我介绍介绍这些饼吧!服侍得公子爷舒坦,说不 得买下你这间铺子所有的饼呢!” 若他只是老老实实的看便罢了,语带调戏正中了凤翎的大忌,更不用说他一 把骨扇想挑上她的下巴,被她偏头躲过去。 “姑奶……姑娘我没空招呼你,你自己看吧!”不屑地别过脸。她总是不明 白,为什么有些客人就是会冲着她来,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美。 “由不得你了,美人儿。”锦衣公子伸手向她肩头抓去,迅捷无伦,心想这 媚姿姿的小娘子还不手到擒来? 凤翎反应极快地侧身,连衣袂都没让他碰到半分。她定定地看着他,嘴角勾 起诡异的弧度。 “你真要买饼?” “当然!不过,要美人儿你亲自介绍的,本公子再考虑考虑。”她会武?锦 衣公子一开始虽惑于她闪避的身法,但被她这么一笑,老子姓啥叫谁都忘了,哪 还记得去探究她会不会武功。 凤翎秀眉一挑,蓦地举手啪啪两声击掌,朗声朝店里所有人道,“对不住了 各位贵客,今天小店的饼这位公子全包了,各位明日请早。” 待来客散尽,她又轻哼一声,原在排饼的两个孪生伙计阿大与阿二飞快地合 上门板,隔绝了街上与店内的空间。 “你们……”锦衣公子心里一惊,不自觉退了两步。 “是你自个儿要我介绍的……”凤翎耸耸肩,媚笑着逼近他。锦衣公子一下 被她惑了心神,情不自禁伸手想抚摸她的脸,意乱情迷之间一道白光闪过眼前, 一把刀已稳稳架在他脖子上。 他的心顿时凉了一半,暗恨自己被美色所迷,一身武功全派不上用场。“原 来你们这是家黑店!” “胡说,其他客人买饼买得好好的,只有你这种披着衣服的禽兽才会走到哪 儿都是黑店。”凤翎刀子一使力,锦衣公子不由得被逼得走向饼柜。店里其他人 仍是打算盘的打算盘、排饼的排饼,完全不被这一幕所动。 她一手拿刀,一手指着各色糕点。“这是绿豆糕,这是糖枣糕,这是乳皮酥 饼,最角落的那是重阳糕,还有松仁糕……行了,你买是不买?”言语不耐烦至 极,什么美妙的名字全都省了。 “我不……”感到刀锋陷进肉里一分,锦衣公子忙改了口。“我买我买。” “很好,替这位客人将所有的饼全包起来!” 她优闲地看着锦衣公子冷汗直冒,直到所有的饼包好了,绑成一大串挂在他 怀里。 徐爷首次抬起了头,慢条斯理地道,“谢谢这位公子,总共是一百五十八两。” “你们根本是坑钱……”锦衣公子气愤嚷叫,一百多两几乎是他所有家当! “小店货真价实,从不坑骗。公子,你既买了饼,付钱是天经地义的。”徐爷又 低头拨弄一阵算盘,忽然低呼一声,手自然向上一扬。“啊!老夫算错了!应该 是两百零八两才对。” 随着他的手扬起,一颗算盘子不偏不倚地由锦衣公子脸颊旁飞过,留下一条 淡淡的血痕。 “我付了我付了!”锦衣公子吓得惊叫,这一晃眼就多了五十两,还附送一 枚暗器,要再不认,恐怕他走不出这家店。 “这才像话。”收了钱,凤翎收起刀,拉开门板,一脚端他出去。“慢走, 不送!” “砰!”门又再度合上,店里的人已自动自发开始做起收工的准备。 “嘻!这会儿我们可以休息好些天不必开门,我也可以多陪陪我相公了!” 凤翎笑盈盈地走向柜台,看着徐爷清结帐目。 “丫头,做生意最重要是名声,像你这样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要做得出口 碑才怪!你真以为我们还在过山寨的日子,捞一票就可以收山个把月啊?”知道 不必再烤饼的师傅从后头厨房走出来笑骂。 “是啊!我们都知道你爱死你相公了,但也不需要成天黏着他吧?”阿大跟 着调侃她。 “哼!若非我相公智计过人,在官府来剿山寨的时候,你们早就死光了!还 有,开这一家店铺躲避官府、教我们做饼维生、帮这些饼取了好名字,都是我相 公策划的,我多陪陪他有什么不对?”对她而言,她的相公除了不会武功、个性 严肃了点,其它任何方面都是一般人难以比拟的。 “你相公唯一的失算,恐怕就是到山寨寻人时,糊里糊涂地就娶了你吧?” 若非真的感情好,开这种玩笑的人现在恐怕已躺在地上爬不起来。 “那又怎么样?至少他没有说过他后悔了!”气得艳丽的五官皱成一团。 “你们少在这里挑拨我们夫妻感情!否则我要你们好看!” “你也只敢凶我们啊,回到家见到相公还不是乖乖的,也没见你跟他发过脾 气!”阿大风凉话说上瘾了,毫不在乎盛怒的凤翎。 “那是因为他不像你们会说些无聊话!”终究是本性难移,她眯起双眼,飞 快抄起方才放下的刀,指着阿大就要挥过去。 “好了,都给我住嘴。”徐爷老成持重地站起身,算盘轻而易举挡住风翎的 攻击,忽又若有所思地道,“现在该是酉时要过了吧 听见这话,凤翎一把跳起来。 “啊!相公应该已从学堂授课回家了!我要走了!” 话声还回荡在空气中,红色的人影已然消失。 月白风清,白天还热得像个火炉,到了夜间却兴起一阵凉意。南山坞尾的一 栋竹屋,在这样的夜晚独立于晚风之中,被风吹动的杂草与竹篱笆相互磨擦,沙 沙作响,凭添一股清寂的味道。 屋里一盏油灯摇摇曳曳,映照着一个专注于阅读的男子。他坐在桌前一手持 书,另一手搁在桌上,端正的五官搭上浓密的眉,双唇紧抿,眼神锐利,透散出 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他,和一本书。 “相公!砰!”破门声与清亮的叫声同时响起,破坏了满室寂然,一抹红色 的影子扑进男子怀里,牢牢将他抱住。 男子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仍用着一样的姿势面不改色的读书,怀里的软玉温 香似乎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口气淡淡的道,“你又犯了。” “啊?”凤翎看了男子一眼,尴尬地笑了笑,双手却无松开的迹象。“你放 心!大门在上次被我撞破后,我特地请打铁的师父帮忙装了铁角链,以后不会那 么容易坏了。” 他的重点是在她破门而入的行径相当失礼,而非门容不容易坏的问题。男子 的目光由书本移向她的脸,端详了一阵,最后只是轻轻点头,没有多解释什么, 目光又回到书本上。 “对了!”她忽然又离开他的怀抱,现宝般将手中一直拎着的一包东西放到 他的双眼与书本之间,晃了一晃。“这些是我今天在店里新试做的饼,相公你帮 我尝尝看!” 蟋蟋嗦嗦地打开油纸包,一股饼香味传了出来,里头赫然摆着两式糕饼。凤 翎一把将饼推至男子搁在桌上的手前面,眼带期盼的瞅着他。 男子视而不见,依旧读着书,手却有了动作,拿起一块饼,吃了一口后便放 下,云淡风轻地丢下两字评语,“太甜。” “太甜!”瞪大了眼,凤翎难以置信地拿起男子方才吃的饼,也咬了一口… …… “被你这么一说,似乎真的太甜!为什么?”她秀眉颦起,露出一个与她的 美艳一点也不搭调的烦恼表情,然后自言自语起来,“晤……这馅是我用杏实煮 去外皮,再放到盆里焖至涨大,最后用沸水氽过,再加人白糖、蜂蜜、莲子、桂 花一起捣烂,我明明已仔细测度过糖与蜜的份量了啊……” “问题在桂花。香气浓郁会增加甜意。”男子将书翻了一页,缓缓开口。 “哎呀!我怎地想不到?一定就是桂花惹的祸!下回糖要记得少放些!”她 的相公又轻而易举的帮她解决一个问题。“相公!那这饼要取什么名才好?” “杏花别名艳客,桂花又作窈窕花,就叫美人饼吧。”他表情难解的望了她 一眼,又转头继续看他的书。 “美人饼!好名宇,不就是指这饼像美人一样美好吗?”得到了满意的结果, 她又磨着男子试吃另一式饼。“相公!还有这个。” “藕煮过头,口感太软。” “是吗?”他饼还来不及放下,凤翎抓着男子的手便凑上去吃了一口。“真 被你说中了,确实太软!看来我灶火的控制仍不得法。嗯,近来面的价格一直涨, 我得用心点用。那,相公……” 像是未卜先知,男子在她问下一个问题前,悠悠地道,“藕隐玲珑玉,花藏 缥缈容,此饼就叫玲珑玉好了。” 想不到这雅致的名字并未引起风翎的好感,她苦着脸望向他。“相公,‘玲 珑玉’三个字听起来就好难写啊!” 一想到每次取新饼名,相公便会要她学写饼名的字,她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方才美人饼的“美人”两字她已经会了,笔画少又好辨认,但“玲珑玉”光凭感 觉就知道是极难缠的三个字。 “没得商量。”男子终于放下书正视她,严正的口气更添威仪。 “是!萧子暮老师,学生受教了!” 凤翎装模作样地行了个揖,低垂的美颜却不甘愿地低声咕哝。 她知道,他不爱她。 凤翎偷偷地由书架夹层中拿出一卷画轴,放在桌上摊开,画里是一个长相细 致婉约的女子,气质清秀出尘,眉如远山,凤眼微翘…… 这样的才叫美人啊! 不像她眼太大,鼻太高,性子更是鲁直,和细致婉约一点也构不上边。过去在山 寨的时候,就算她有个当寨主的爹,人人还是冲着她野丫头、野丫头的叫。 “你知道吗?他真正爱的是你。”抚着图上的美人,凤翎一直坚信自己的想 法。 画里的人儿名唤张玉云,比她大上几岁,两人同在山寨里长大,凤翎才刚懂 事时,张玉云便被选进皇宫里做宫女,当时的皇帝是洪武帝朱元璋。几年后辗转 听说被继位的建文帝朱允炆宠幸,直到燕王朱棣带领“靖难军”攻人南京篡位成 功,皇宫失火,众官员嫔妃及宫人四散奔逃,便再也没有张玉云的消息。 然后,萧子暮来了,带着这幅他亲绘的画像而来,指名要找张玉云,却得到 了她没有回寨的消息。他不凡的气韵及谈吐,是凤翎从未见过的,他才在寨里待 了几日,燕王朱棣便正式即位,定隔年元月为永乐元年,山寨也莫名其妙地被安 上一个“叛乱”的罪名。一夜之间,大批官兵拥上山头剿寨,幸得萧子暮妙计疏 散寨里居民,大家才保住小命。 当时到处是一片混乱,凤翎还记得那是又热又黏的七月,在那种难过的日子 里逃难,萧子暮指挥若定的大将之风,令她再也无法将眼光从他身上移开。而他 绝不离手的,就是张玉云的画像。所以凤翎相信,他真正的心上人,定是张玉云 无疑。 山寨被剿后,她力战重伤的爹——同时也是山寨的寨主,与萧子暮一夜详谈, 凤翎费尽心思也偷听不到什么,翌日,萧子暮便提出了要迎娶她的请求。 他明白的告诉她,这是权宜之计,他娶她,只是想整合纷乱的人心——当然 她有拒绝的机会。 可是她答应了,只因她好想亲近他,好想好想亲近他……不管他的动机是什 么,只要能日日看见他,这就够了。 一年过去了,张玉云的画像被他收藏得好好的,他,还是不爱她…… “跶、跶………”平缓而稳健的脚步声传来,凤翎心一惊,忙卷起画轴放回 原来的地方,正襟危坐在书桌前,拿起桌上的毛笔。 “练好了吗?”咿呀推门进来,萧子暮看到一整张空白的纸,眉头直觉拢起。 “我……我还是记不起来。”玉“字我还勉强记得,”玲珑“二字就……” 这倒说得是真话,凤翎一脸无辜,小心翼翼地觑着一脸严肃的萧子暮。 “坐好!”微微一喟,萧子暮走到她身后,左手隔着她扶向桌面,另一手包 覆住她持笔的右手,就这样将她困在他与书案的方寸之间,一笔一画的教,“执 笔要指实掌虚,落笔要平稳,藏锋、顿笔……最后侧于右方,收笔,这便是个‘ 玲’字”。 凤翎细细地感受身后传来的温热及握住她右手坚实的力道。她不爱写宇,但 却很愿意让他教,只有这个时候他是主动贴近她的,她可以假想自己正被他拥抱, 被他呵护,即便已被他教了不下数十个字,她仍是会因他一个小小的触碰而雀跃。 她真的好喜欢他啊!平时都是她硬要抱住他,或许有些失礼,但他从未推拒 过,就算是一厢情愿,已令她自得其乐好久了。 “翎儿?”萧子暮直身而起,偏过头看她呆住的表情。“发什么呆?” 温暖的胸膛离开了,突来的空虚让凤翎猛地回过神,迅速地调整心绪之后, 朝他甜甜一笑,依样画葫芦地写了个“玲”字。 “有点模样了,但还需要多练。”他又回到刚才的姿势,握住她的手教下一 个字,‘珑’字比较复杂,偏旁和‘玲’字相同……一笔画下,驻锋而后勾出, 最后勒笔务必不可平过。好了,你写写看。“ 凤翎忽然无预警地回头,清澈的大眼流泄出无穷的倾慕,连一向稳重的萧子 暮都楞了一下。 “相公,你好厉害啊,会写这么难的字!”她笑吟吟地又转头伏案,慢慢地 “刻画”这个弯弯拐拐的宇。 萧子暮因她的举动心里浮起一阵奇异的感觉,但很快地又被他压下去,不自 然的轻咳两声。“你这次写得很像,但少了一笔。只要你学会了,会发现这没什 么了不起,比这难的宇还更多。” “还更多啊?”她的脸蛋又不自觉苦涩起来,这个“珑”字跟道士写的符咒 没两样。 她苦恼不已的模样令萧子暮有些不忍,淡淡地说出一句类似于安慰的话, “连‘凤’、‘翎’二字你都学得会了,其它的字再难也有个限度。” 随随便便一句,凤翎整个人又活起来,眼里神采湛然,急急忙忙又提笔在纸 上写了一个字。 “还有一个字,这个字好难好难,但却是我写得最好的一个字!”她愉悦地 拿起纸吹干墨迹,两手将它撑开在萧子暮眼前。 看到这个字,萧子暮一向没有笑容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弯起,淡到不能再淡的 笑意由眼底闪过。 “这个‘萧’字,你确实写得很好。” 他,无法爱她。 凤寨主在官府剿寨时拼了老命救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救了他,因此寨主 在弥留之际要求他保全寨里其他人的生命时,他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要使一群忠心护主又个性强悍的人听他这个文弱书生的话,最直接又快速的 方法就是娶了他们主人的女儿,取得领导权。所以,他与凤翎的亲事是一场权宜, 真正乐在其中的,只有凤翎一个人。 他很清楚她眼中的爱恋,但他无法回应,因他背负的责任太重,随时会离她 而去。在感情上他自觉于她有愧,仅能做到尽量不伤害她,对于她直接而又坦率 的表示方式,他不忍拒绝,只好无动于衷。 还有张玉云,他俩的事迟早要有一个结果,所以他,无法爱她。 “相公,你干嘛一直看着我?”一大早,坐在他对面用早膳的凤翎,疑惑地 望着心不在焉的萧子暮。对他的反常,她自个儿摇头晃脑想了一阵,忽然惊呼一 声放下碗筷,手直往脸上摸去。“我脸上沾了饭粒吗?没有啊。还是我变丑了? 不行啊!已经够丑了,这样相公会不喜欢我……” “你很好。”萧子暮在心里感叹,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美丽,可能是他对她 冷淡的态度,令她以为自己毫不吸引人吧? “真的吗?”他在夸奖她吗?凤翎高兴地咭咭发笑,整个人越发艳丽,看在 萧子暮眼里,却说不出其它赞美的话。 他不想给她任何错误的暗示。 “相公,快用饭啊!这镶豆腐是我自己发明的,你吃吃看味道行不行。”她 兴匆匆地放了一块豆腐在他碗里。“肉末里我掺了八角、胡椒、葱、蒜……” 萧子暮夹起豆腐放人口中,仔细体会舌尖传来的滋味。老实说,味道不是顶 尖,内馅却实在饱满,感受得出她加诸在烹饪上的心思。她是个好学生,他教她 制饼、做菜,甚至任何技艺,她都学得很快,还颇能触类旁通,除了她不喜欢的 习字之外…… 不!至少“萧”字她写得有模有样。想起昨夜她全心全意写出此字的模样, 萧子暮难以解释充塞心头那股暗暗的骚动是什么。 “我知道不太好吃。”凤翎从他漠然的表情推断。第一次做难免有失误,反 正萧子暮不会嫌弃,还会指导她如何提升美味,所以她并不会非常难过。“明早 你教我吧,我会好好——” “砰!”门板被狠狠推开撞上了墙,发出轰然巨响,打断了她的话,也将屋 里两人的目光吸引到门口。 “萧先生,好久不见了。”来人是一名中年男子,蓄着一脸胡须,后头跟着 两个随从,还随身佩带着大刀。 “李参议,久违了。”萧子暮面无表情答道。 “你们是谁?怎么这么无礼?幸好我这门加装了铁角链,否则怕不被你们撞 坏了!”凤翎感觉得到萧子暮不太欢迎这群不速之客,口气自然不会太好。 “呵呵,敝人是齐王朱榑麾下的一名小小参议,姑娘可是萧先生的媳妇儿?” 李参议摆出和善的笑容。 “干你什么事?你们打扰到我们用早膳了,还不快——” “翎儿。”萧子暮抬手止住了她不悦的抱怨,双目扫过李参议身后两个手不 离刀的随从,从容不迫地问道,“李参议千里迢迢由青州来到南山坞这个小地方, 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敝人就大胆地说了。齐王久慕萧先生大名,洪武老皇帝还在世 时,萧先生虽未授官职,但老皇帝在政事上却非常地倚重你。如今燕王做了皇帝, 先生却怀才不遇,实非国家之福!齐王希望请得先生助其一臂之力……” “行了,我懂你的意思。”不加思索,萧子暮冷冷回覆,“在下本就无当官 之意,因此没有答应老皇帝的授官。如今别居于此,闲云野鹤,不胜逍遥,实无 怀才不遇之感。齐王的好意,心领便是。” “是这样吗?请不动萧先生,真不知齐王将怎么编派我呢。”干笑两声,李 参议微扬的嘴角兴起一丝讽意。“既然请不动人,那只好厚颜向萧先生讨样东西 了。” 萧子暮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因此只是静静盯着他,没有顺着他的意发问。 李参议看着萧子暮的反应,皮笑肉不笑地道,“当年老皇帝争天下时,张土 诚是另外一股与之抗衡的势力,后来他兵败于老皇帝之手,于解送途中自杀,据 闻他将一批秘宝托交亲信卫队”十条龙“藏存。去年燕王率”靖难军“攻人南京, 皇官大火,建文帝不知所踪。听说某位宫女带着他一起遁走,那位宫女是谁众说 纷纭,但从宫里传出的确切消息,她是张士诚的后人,因此她不可能不知道秘宝 所在,而萧先生您曾替她亲绘画像……” “建文帝不是烧死在官中了吗?”萧子暮又截住他的话。“所以我这里没有 你要的东西。” “萧先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就不必装蒜了。”李参议忽然手一挥,两 名随从立刻拔刀出来围在萧子暮四周。 “你动武也没用,没有就是没有。路远不送客,请了。”摆明不想继续说下 去,萧子暮拿起碗筷,看了气鼓了脸的凤翎一眼。“翎儿,用饭了。” “人和东西,今天至少有一样我们要带回去!” 他泰然自若的态度激怒了李参议,重哼一声,两把刀立时向萧子暮砍去。 “有我在这儿,谁敢动我相公?”凤翎忍不住气得一拍桌,一个挪身,纤手 便扣住了其中一个随从的脉门,借力劈向另一个随从的刀,挡去突来的攻击。 随从料不到凤翎身怀武功,差点被她砍翻了过去,用力挺腰站直了身子,红 色的影子已到了眼前,迎面就是一记粉拳。 凤翎挥出一拳,打得对方头昏眼花,同时身后一把刀朝她背脊砍了过来。娇 容一肃,她手刀劈向眼前摇摇欲倒随从的手腕,夺下他手上的刀,反手向后格开 背面的偷袭,又极快地转过身,横过一刀。 “相公低头!”一声娇叱,萧子暮闻言低下头,刀锋从头顶三寸呼呼飞过, 铿铿锵锵的金属交击声刺耳响起,凤翎摆脱了两名随从的纠缠,又挥刀直向李参 议。 萧子暮冷静地端坐在原位观看这一切,他对风翎的武艺很有信心,一般像这 类的对手,来上十个八个她仍游刃有余。 不过,齐王终于找上门了,他安逸的日子,想来是无法再继续过下去了…… “相公缩手!”在萧子暮放在桌面上的手移开后,锋利的刀刃又咚一声剁在 桌沿,隔开了李参议朝萧子暮的一抓。 “小娘子,我们是要带你相公到青州一展所长的,像他这样的人才,埋没在 这个小地方不嫌太可惜吗……”李参议状似好言好语地劝说,手上击向凤翎的劲 道却也没减少半分。 “放屁……啊!相公,对不起,我不会再口出秽言了。”凤翎朝萧子暮投去 一个歉然的目光,想到这群人害她破了戒,便赌气地加快挥刀的速度。“大胡子, 我相公才不稀罕你们这种说不过就动手的小人,快滚!不准你们再来……相公向 左移……” 破风声从萧子暮肩旁削过,“砰当!”一个随从被摔出门外,在萧子暮两次 眨眼的时间内,另一名随从以一样的姿势飞出了门,最后,凤翎的刀锋停在李参 议的下颚前。 “滚!”刀子又往前推了一些,李参议阴狠的哼一声,愤愤离去。 凤翎见煞星全都走了,担忧的望向萧子暮。“相公……” “放心,没事。”眼角余光送走了外头三人,他从容地拿起碗筷继续未完的 早膳。 “可是他们要害你啊!”她直觉抓住他的袖子。 “用膳吧。”他将她的筷子递过去,严肃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自有 一股凌人的气势,凤翎不得不悻悻然放手接过。 望着她默然低头,食不下咽的样子,萧子暮心里也不好受。表面上他如往常 般用菜,但暗地里却不断注意她。一时间他喉头窒然,数度欲言又止。 他将要离她而去了,她,受得了吗?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