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汴京,繁华之都。 在这儿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当然,什么奇功异能的高手也遍地皆是。 “艳卿,怎么你今日的琴声弹得这般了无生趣呢?” 名满汴京城的红文妓——李艳卿,抬起郁郁寡欢的娇颜,那股受了委屈的愁 容教人见了又怜又爱,看在乐静骧的眼里却有东施效颦之效。 “乐公子怎么这样笑我家小姐呢?我家小姐这般愁苦,全是为了公子你呀!” 小和见到他无所谓的笑容,心底为主子不服。 “小和,别多话,扫了乐公子听琴的雅兴,就不好了。”李艳卿娇声轻斥, 琴声并无停竭。 听她们主仆欲语还休的对话,卧躺在软榻上的男子忽然兴起逗她们的念头。 “喔?小和啊!听你这话是怎么说来着?你家小姐为我愁苦些什么呢?你倒说给 我明白。”他慵懒地侧个身,端起几上的酒杯,眼睛炯炯有神,俊脸漾满笑意的 看着小和。 小和被他看得羞涩,微红着脸不敢回视,心头想着,他……长得真是俊得没 人可比啊!难怪汴京城的“棋琴书画”四君子中,他虽以“琴”着称,却是排名 第一的俊公子。 他的家世,在汴京城里是家喻户晓,谁不晓得皇上身边的宠妃之一就是乐家 女儿——乐贵妃?他的父亲更是朝廷的三省之一——尚书令,位高权大。至于他 个人更是文武双全,虽不任官而从商,但这几年南、北经商往来,已成为汴京首 富,论名气可一点,也不小于皇帝老爷。 小和偷偷地抬眼,虽只看了一眼,心底却实实在在的描绘出他的五官。俊而 有型的轮廓,宽广的额面下是一对大大的鹰眼,不但有神,甚至比那桃花眼更勾 人心魂,配上浓密的眉、高挺的鼻梁和似笑非笑的双唇,这般俊逸非凡的脸在在 都像是在对女子宣誓:“爱我吧!但别对我太认真喔! 难怪她的主子对他费尽心思,依然还是在门外徘徊。 “小和!” 小和听到这声音,回过神来却叹了一口气,心想:连声音都这般低沉有磁性 而迷人,让她自知身分明明配不上他,但在心里胡思乱想也好。她猜想他那修长 且强而有力的手指,若是从轻抚酒杯的花纹换到她的脸上,又是怎番的感觉和情 景呢? “小和,怎么不回答我的话呢?” 春梦又被唤醒,小和红着粉嫩的脸儿,低头不敢让人瞧出心思,怯怯地说: “是……是小姐不许我说啊!” 真不许说吗?还是想探他的心思呢?她们主仆两人是不是把他当成呆子,以 为他不知道艳卿的心意? “喔?是艳卿不许你说给我听,还是不许说给人知道呢?”乐静骧以手肘撑 着脸,随意在软榻上半坐起身,眼神在她们主仆身上飘了飘,嘴角漾起笑纹,状 似无心地嘀咕:“若是艳卿有了心上人,不愿让我来这儿听调子儿——” “才不是这样,公子可别乱猜呀,我家小姐对公子可忠心得很;倒是公子的 心,一点都不放在我家小姐身上,连小姐想为公子买把好琴,琴没买着不打紧, 反被人取笑了一身回来,这事——” “小和,这事不是要你别说吗?”艳卿停下动作,连忙笑道:“公子,你别 听小和胡乱说话,艳卿这几日染了风寒,所以——” “艳卿。”乐静骧打断她胡乱扯起的借口,慵懒地从软榻起身,双手交握在 身后,缓慢地走到她面前,注视着她楚楚可怜的脸好一会儿,半俯身子朝她微微 一笑,“你我相识也两、三年了,交情亦兄亦妹,何事须瞒着我?何况……我这 一个月虽不在京城,但回到京城的这两、三日来却听到不少事。” 他打趣地朝她一笑,故意要把事情说出来。 “你知道我最近听说了什么吗?你一定不知道,我就说给你听。听说京城西 郊来了一个制琴能手,那个师傅在那儿已住了半年有余,直至最近一、两个月, 有两位名人上那儿买琴都无功而返,才因此声名大噪,许多人都争相去他那儿买 琴。我还听说——”他说到这儿,停顿下来看看艳卿的反应,见她不安地躲开他 的眼神,便投了一个邪魅的笑容给小和。 “公子还听说了什么?”小和被他的笑容迷傻了,“扑通”一声往陷阱跳。 “我还听说,那两个名人,一是宫中名东师十三娘,另一个便是名满汴京城 的红妓李绝卿。不过……我原以为这是别人胡乱传话;没想到艳卿真赶著去凑和 这种无聊事。”他大笑地走回软榻。 李绝卿以为他知晓她的心事,不会把话说出来;没想到他不但不解片情,甚 至把它当成无聊的事看,枉费她费了那么多心思,愈想愈觉得她自作多情,难堪 地红著眼望向别处。 “那人做的琴真有那么好吗?”乐静骧翻身到软榻上,看她被他逗哭,心里 略感歉意,声音似疑似问地说:“艳卿,为什么你们去会买不到琴呢?” 李艳卿羞愧不答,小和倒急著想为主子伸张委屈。 “说起这个就教人生气,那个老头子真是目中无人,有眼不识女才子。小姐 亲自去了还不打紧,他竟叫小姐当场弹首调子给他听,听完了才肯考虑卖不卖琴。 哼!在京城里,有谁不知小姐琴技是名冠群芳?没想到他听完小姐弹琴后,却说 小姐的琴声太过娇媚无力,他所制的琴中没有适合小姐的,然后便要他的仆人把 我们给赶出他的破宅子。”虽然已经事隔多日,小和依旧说得忿忿不平。 “那店家……真是老头子吧?”乐静骧又坐起身子打趣地问。因为就他所听 到的,那制琴师傅的年龄从十七、八岁到七、八十岁都有人传。原因是到那儿买 琴的人,多数是从他的声音去推测他的年龄,至于那人的庐山真面目,还没人瞧 过。 真是神秘又有趣的人啊!听小和说得这般口沫横飞,把那店家形容得那麽有 个性,让他忍不住猜想那人的样子。“小和,那天你们可有真正见到那师傅?” 小和愣了愣,摇去回道:“没有,从头到尾就只有他的仆人招呼我们,那人 不晓得躲在哪儿……他肯定是长得见不得人,所以看到小姐长得这么美,根本不 敢出来见人,才躲在后头对小姐说那些苛刻的话,然后要他的仆人把我们赶出那 破铺子。” 乐静骧听完小和的话后没有出声,小和见他没回应又继续说道:“公子,你 可要为小姐讨回这口怨气呀!在这京城里,有谁不知晓小姐专门弹琴给你听的? 今儿个那个没名没气的老头子说那种话,就算没有辱了小姐的名,也辱了公子的 名啊!” “小和,别这么说。那位师傅没这个意思,你这样说……为难乐公子了。” 李艳卿用那幽怨的眸子看了小和一眼,似怨似无奈地转向乐静骧,“公子,你千 万别听小和乱说话,是艳卿自个儿不才,琴艺不佳,才会——” “艳卿,你何时变得这般毫无自信了呢?”乐静骧摆摆手,随意辍口酒,心 思不晓得转了几回,忽然对她笑道:“艳卿,小和说得也没错,你若真弹得不好, 我这两年来又怎会来听你弹曲子?他说你不好,不等于说我耳拙吗?不过,我认 为……对方只听你弹过一首调子,所下的评语说不得准,不如……这样吧,今日 我陪你再上那儿走一趟,说不定他会改变心意,让你买把琴回来,你意下如何?” “可是……艳卿自从那日弹完琴后,几乎无心再弹琴,如今前去更不会弹了, 依那师傅卖琴的规矩……就算公子陪艳卿去……去了也是白去。”她说得自信全 无。 “喔?他卖琴还有规矩啊?什么规矩?”乐静骧愈来愈觉得那人有趣得很。 “就是想去买琴的人一定要知晓他的琴一把三千两,不二价。另外,想买琴 的人必须本人在场,且须当场弹一首调子给他听,之后他会依琴声选琴给买主, 买主可以当场试试琴音,若是合意愿意付银两,双方银货两讫,那才可以把琴带 走。”小和抢在主子开口前,主动把细节说得一清二楚。 “规矩这般繁琐,价金如此昂贵,居然还有这么多人想买……这可真是稀奇。 也好,今日我正闲着无事,不如去会会那个人,看他听过我的琴艺后,会挑什么 样的琴卖给我。”乐静骧好奇地说道,随即起身往外走。 李艳卿与小和对看一眼,双双又望向他走出去的背影,心想他分明是去闹着 玩的,哪是真想为她买琴呢?不过,他人已经走了出去,不跟去,又怕失了这次 机会,还是跟去瞧瞧吧,就算买不到琴,至少听听他的琴曲也好。 听人说,他的琴艺已是神乎其技,连宫中名乐师十三娘也比不上;但除了他 的三个拜把兄弟、皇上和乐贵妃等人曾在他偶尔兴致来时,听过他的琴声外,至 今尚无人听过,今日……他真的会为那个有怪癖的老师傅破例吗? 她又与小和对个眼,发现两人的心思一模一样,心里头暗想道:碰碰运气也 好!*** “大爷,我家主子已经说过了,我们这儿的琴一把只卖三千两,你想要一万 两的琴,我们这儿没有,请大爷到别处去买吧!” “哼,大爷我有的是银两,想买好一点的琴不行吗?你去叫你的主子出来见 大爷我,就说今天我非要从你们这儿把琴搬回去不可。” 巧韵真是被眼前这个上财主气到无话可说,她暗自在心里数到三才又开口, “我家主子正忙着制琴,待会儿有买主要来拿琴,此时不克前来招呼你。至于大 爷你想买的琴,敝店铺子小、师傅的手艺也拙,做不出你要的名琴,请大爷你多 多包涵,还请到别处去买吧!” “奴才,你这些话我早听腻了。”贾大富粗壮的大手正要把巧韵推开,打算 闯到后头去找那个人人都见不着的制琴师傅。 “住手!” 贾大富的手停在半空中,双眼暴怒地看向来人,是谁敢向天借胆,大声喝止 他想做的事? 只见一袭简陋的青衫挂在一名身形单薄的少年身上,面貌虽然不俊,但也不 难看,然而他脸上带着病气,个头不高又瘦削,整个人既寒酸又病弱,看起来只 要一根手指就可以推倒的人,居然敢不自量力的来管闲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你是什么人?”贾大富边说边伸手要抓少年的衣襟。 少年等着他的手伸到眼前了,才身形一晃地站到巧韵面前。 “公子,你怎么出来了?”巧韵有些担心的问。这两天天气转冷,她的主子 又染上风寒,身子尚未康复就出来吹风,万一病情加重了,怎么办? 少年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微微点头示意;眼神便转回到贾大富身上,冷冽 的眸子看得他倒退数步。“不才正是这铺子的主人,贾大爷想买的琴,敝铺的制 琴师傅做不出来。但敝铺做生意一向请求公道,这一分银两一分货品,商品没那 个价就不会向顾主胡乱哄抬价格,讲的便是‘诚信’的原则,相信这点小道理, 贾大爷你是明理人,一定能明白在下经营的立场。” 贾大富适才想说的话全被他的一番道理给堵住了,只好勉强地附和,“我当 然能明——” “既然贾大爷能明白,也一定了解我这儿不是这一、两日才卖琴,师傅制的 琴也不是只卖给一、两个人,订出的规矩更不是今天才说;相信贾大爷要来之前, 一定已经听说过我这儿卖琴的规矩。制琴师傅说:没让他听过买主的琴技,他就 不卖琴。我卖他的琴一天,便守着他的规矩一天,今儿个就算是皇戚贵族来我这 儿买琴,规矩还是得照着来,贾大爷,你是个讲道理的人,请你多多包涵,请吧!” 贾大富知道他明褒暗贬,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但出门前他可是夸下海口的, 绝对从紫音轩这儿买把琴回去,现下买不到……不行,说什么也要把琴搬回去。 “你……我不管,今天我非要你卖把琴给我不可,你若是不把琴卖给我,明 日我就让你一把琴也卖不出去!”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开口威胁。 少年听到他的话,不但不畏不惧,反而冷冷一笑,收起先前礼貌客套的表情, 无谓地睨了他一眼,“贾大爷,你若有本事就去做吧,琴卖不卖我倒无所谓,就 怕没人听贾大爷你的话,反而害我紫音轩这小铺子变得门庭若市,这才真是害苦 了我啊!”他衣袖轻轻一挥,手背在身后,不再理人的边走边说:“贾大爷,你 请便吧,不才我还有事,无法奉陪了。巧韵,代我送贾大爷出去吧!” 贾大富没想到会受到这般藐视,他老羞成怒,涨红脸愤怒地说:“不卖就不 卖,大爷我就不信我有银两还买不到琴。” 他不待巧韵开门,肥壮的右腿一抬,粗鲁地往那岌岌可危的木门踹去,可怜 的门啊!哪能受他这般摧残,当然是“砰”的应声而倒。 就在门倒下的同时,门外传来了声响,“哎呀!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幸好我 晚来一步,否则这木头可要赖在我头上或身上了。”乐静骧风度翩翩地站在横躺 于地的木门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如金鸡独立的贾大富。“贾大爷,好久不见了, 你……今儿个也来买琴吗?” 他挑了挑眉看向门板一眼,脸上露出一个看似无害,却是十足戏谑的笑容。 “你选中的是这把琴吗?哎呀……真是特别呀!适才我在来的路上听人说, 贾大爷今日要买一把一万两的名琴,莫非就是这一把?”他那欣羡的语气令人听 了又气又恨。 “公子,这——”巧韵想解释,但话才出口便又被人截断。 乐静骧不但对她挥挥手,还趁人不注意时,朝她眨了眨眼,但他一直是笑着 对贾大富说话,“贾大爷,这把琴真是特别,居然没有琴弦。”他故意把语气拉 长,语调顿了顿后,转换个表情走到贾大富面前,“咦,瞧贾大爷的表情,莫非 是在下说错话了?这把特别的琴不是贾大爷你今日买的,那么说来……你今日算 是无功而返——” “谁说我无功而返?大爷我今日就是特地来买这把……这把……这把无弦琴 的。" 贾大富被恼得脸红脖子粗,偏偏不愿意在乐静骧的面前输掉面子。”来人, 把这把琴给我抬回去。“ “老爷……这……”随他而来的两个家仆对那破烂的木门搬也不是,不搬也 不是。 “到底我是老爷?还是你们是老爷?我说搬就搬,你们还愣在那儿做什么?” 贾大富肥手一挥,击中一名站在他前方的家仆,另一名见了,立即跑上前将木门 抬起来。 “老爷说搬,我们就搬。” 巧韵见眼前这情形出乎她意料之外,居然有人来紫音轩买不到琴,却连她家 的木门也想搬走。 “呃……别搬,贾大爷,这……”她想走上前阻止那两名家仆。 “这什么?”贾大富眼尖的挡到她眼前,不待她开口解释,硬塞一万两的银 票到她手里。“买金在这儿,我们是银货两讫,那……那把琴今后算是我的了。” 嚷嚷完也不让巧韵说话,洋洋得意地甩头就走。 巧韵拿着银票瞪着走远的人,追与不追都难以抉择,不知所措地低叹道: “这……教我怎么跟公子交代呢?”垂下头看到银票,又吁了口气。 “这还不简单吗?你就说,这是贾大爷付给你们门板的修理费用啊!”“啊?! 你……”巧韵忽听到有人答话,吓着地大喊一声,抬起头来看向来人,“公子是 ——” “来买琴的人。”乐静骧漾着温文有礼的笑容回答。 “喔!”她了然的点点头,“方才吓着公子了,真是对不住。”巧韵拱手躬 身道歉。 “小哥客套了,在下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今日来买琴方便吗?”乐静骧 若有所指的往房内的另一扇小门瞄了瞄,故作不经意地打量巧韵,心里已有个底。 “公子请在这里坐下等候,小的这就去通知我家公子。”巧韵有礼地招呼乐 静骧,请人坐定后,转身往后头走去。 “小哥,请稍等。外头还有一位姑娘也想买琴。”他比着已站在门前的李艳 卿。 巧韵回过头,看到是上一次来买琴,被公子拒绝的姑娘,好生佩服她的勇气。 因为被公子拒绝过的人不止她一个,但截至目前为上,她是第一个二度上门的人。 巧韵朝她比个请进的手势。“李姑娘,今日还是来买琴吗?” 李艳卿答话前先看乐静骧,见他给的暗示是明确的答案。“是的,请小公子 为奴家传达。” 巧韵眼尖,瞧见他们两人眉目传情的模样,若有所悟的点点头,“两位请稍 候。” 乐静骧和李艳卿主仆在简陋的厅堂等了会儿,他趁巧韵尚未回来前对李艳卿 说。“艳卿,等会儿那小哥回来时,你先来弹,不过你毋需心慌,当是平日你弹 琴给我听一般,今儿个……我想听你弹‘小石调’的' 春江花月夜‘,你就弹这 首吧! “是。”李艳卿听到他点了曲调,习惯地朝他福福身子,才挪步到琴椅前等 巧韵拿琴出来。 巧韵去而复返,手中果然已多了一把琴。“公子可知道紫音轩卖琴的规矩?” “知道。”乐静骧保持一贯客套的笑容,“你们这儿的规矩是一把琴三千两, 不二价;来买琴的人……挑琴前须先弹琴曲给你家主子听过,然后才可选琴。 “是的。”巧韵看向他炯炯有神的眼睛,肯定的回答。 “不知是公子先弹,抑或是李姑娘先呢?” “还是让李姑娘先来。”他的嘴角绽出若有深意的魅笑,“为了不让李姑娘 过于紧张,在下先到外头等候。 李艳卿惊讶地看着他走出去,她以为他是来陪她壮胆;没想到真是来玩的。 她正想开口请他留下,走过眼前的他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到嘴的话又吞回肚子 里。 巧韵不明白这两人之间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不过只要是规规矩矩来买琴,随 他们想怎么玩都无所谓。 她将琴交给李艳卿,等她一切准备就绪,立刻朝里面大喊:“公子,李姑娘 准备好了。” 厅堂里的人沉默无声地等了一会儿,才听到从里头缓缓传来一声,“请——” 乐静骧听到琴声响起,从容地从屋后走去,寻了三个空房,终于找到听琴的人。 “哪是什么老师傅啊?原来只是嘴上无毛的年轻小子。”他无声地嘀咕了一 句,再观看屋内的摆饰,这该是一间琴室,屋内除了其中一面墙上有五把琴、有 一张长桌和椅子外,其余什么都没有了。 他看完屋子,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举步走了三、四步,忽然心血来潮地回头 看了眼屋内人的背影。“既然来了,不妨看看他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居然不敢出 来见人。 他静静地观察听琴人的动作,曲子行到第二段时,他瞧见少年起身离座,从 墙上五把琴中选了一把下来,等少年回身时,瞧清少年的容貌,心头蓦然一惊, 不相信地眨眨眼,再看一次,才相信自己所见不假。 “哈,原来是个小丫头,难怪缩头缩尾的。” 他看她调琴的动作是熟练、轻巧的,心里还满佩服她;没想到一个姑娘家年 纪轻轻就有一手好琴艺。不过她倒是满有个性的,从她坚持听琴、订定价格便能 知道她该是有些任性且自负的人,就不知她的琴艺如何? 她到底多大年纪?从他所看的琴来说,质等大致不错,至少还能称得上是上 等货;只是……看她弹琴的动作,她该是出身富贵之家,特别请了教授琴艺的师 傅来教,那么……为何她会学得制琴功夫的才华?难道……她遭遇到什么变故, 所以…… 他想了许多,不过推测归推测,好奇归好奇,还不至于想去探究别人的隐私。 曲子行到末段,乐静骧又瞧一眼里头的人,才如同来时一般,悄悄地回到屋 前。待琴声一歇,从容不迫地为李艳卿鼓掌,让她增添不少信心。 紫苏君也听到了掌声,但她不理会的将手中的琴调好才开口,“李姑娘,这 首‘春江花月夜’弹得比之前的‘出水莲’是入境三分,但在下有话想对姑娘说。 弹琴在于气韵,神注于声、气注于弦,心手相连,音韵通神而意传。想弹好一首 琴曲,不但要技巧熟练,更需要领会调子的意境,心能融于音韵之上,琴曲自然 能表达得动人心弦。” 李艳卿听到里头传来的建言,句句中肯又合理,自从她学琴艺至今,听她弹 琴的人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近年来,虽有乐静骧常常到春宴楼去聆听她的琴曲, 但他也总是借此打发时间,对她所弹的琴曲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如今……啊!她真的好感动,真没想到会有人这么用心听她弹琴,让她对这 个声音的主人有说不出的好感,甚至连之前存于心中的排斥也释怀了。 “多谢公子指教。”她声音带有些微的哽咽,感动地说。 “姑娘何必言谢?你既有心来买在下的琴,在下就有义务为姑娘挑选一把合 适的琴。在下手上有一把琴,我就先弹给姑娘听听这琴的音色是否合你的意,若 合意……你就让在下的家仆进来取琴。 紫苏君在里头说完话,衣袖一卷,双手轻落于琴弦上,拂弹几个流水声。李 艳卿听出这正是上次她所弹“双调——出水莲”的律音,于是凝神谛听,比较两 人之间的差异,愈感佩服对方的琴艺。 她醉心于琴韵里的莲姿丰采,待长拂音一停,犹不能自琴韵里回神…… “李姑娘!”巧韵第三次开口唤她。 “小姐!”小和知道主子醉琴了,然而紫琴轩的小哥已连喊三次,继续让对 方等待……实在太丢脸了。“小姐,该回神了!她不得不提高声量叫唤。 “啊?!小公子见笑了。”李艳卿羞红着脸轻声回道。 巧韵摇首,“李姑娘不必在意,只是我家公子想问姑娘,你是否满意这琴的 音色?” “满意!满意!”李艳卿连忙点头,然后回首对着小和说道:“小和,赶快 将银——”这时她忽然想到,惨呀!适才急急忙忙跟着乐静骧出门,根本忘了要 小和准备银两,这……一时间,身上怎会有三千两呢? 主仆两人对望,进退不得、有口难开;偏偏说要买琴的人又一直留在外头, 她们又不好在这儿喊他,真是教她们好生为难…… 巧韵看她们两人神色有异,正想开口,一直在外面的乐静骧这才慢条斯理的 走进屋子来。 他看也不看艳卿的脸,直接对巧韵说:“小哥,李姑娘今儿忘了带银两出门, 麻烦你先去取琴出来给李姑娘,至于银两的事……在下会代李姑娘付清。”乐静 骧边说边走到琴椅前,两眼直盯着桌上的琴。 “好,李姑娘请稍候。” 李艳卿等巧韵离去,转头瞪了乐静骧一眼,他看似帮她解围,却是存心出她 的糗,因而故意咬牙切齿地对他说:“多谢公子。” “艳卿何必言谢?这算是我感谢你平日的辛劳。对了,待会儿取了琴,你们 先回园子去,我还想在这儿多停留一会儿。”他虽听出她的不悦,并不理会,专 注地想着心事,手指头若有似无地轻拂过琴弦,却没有让琴弦发出声音,仅低声 地交代她一些话。 “这……好。”李艳卿被他随意打发,心里微感恼怒。 她来这儿的目的除了想买琴之外,另一重要目的就是来听听他的琴艺,但… …显然他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明知她对他的话不敢违背,所以才这么打发她走吧! 乐静骧说完话,不再理会艳卿。他等待李艳卿她们取了琴离开后,才对巧韵 说:“小哥,我也想买琴。 巧韵才刚送走艳卿她们,听到乐静骧的话,实在有些讶异,她以为他是李姑 娘的恩客,是来帮李姑娘付银两的;没想到…… “公子,你真是来买琴的吗?你……会弹琴吗?" 乐静骧被她的质疑逗开了笑意。在京城里头,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问他是 否会弹琴。看来她们主仆俩是外地来的人,才会不知他“乐静骧”和春宴楼李艳 卿的关系,也不知他是什么人。 他故意笑得畏缩,支支吾吾地说明道:“小哥,在下平日很少弹琴,不知… …可否请小哥先到外头回避一下,让在下独自弹琴呢?免得……免得在下一紧张, 就……就忘了琴谱。” “这……”巧韵也感到为难,听他说得吞吞吐吐,不必听也知道他的琴弹得 如何。只是任他一人和公子在屋子里,虽然两人所处的地方不一样,然而公子一 向怕生,她不放心啊! “巧韵,找个人来修门吧! “公子!”巧韵听到里面传出的声音,实在诧异,想开口提醒,又被里面的 声音喝止了。 “不去找人把门修好,等到了晚上怎么办?”苏君提醒巧韵修门的重要。 巧韵莫可奈何的答应,离去前,满脸无奈又不放心地看了乐静骧好一会儿, 叹了好大一口气,才不甘愿的出门。 “多谢!”乐静骧依旧笑脸迎人地对着巧韵的背影说,等到巧韵的脚步声远 了,才一手轻抚琴弦,一手抬起琴来细看。“在下姓乐名静骧,不知店家怎么称 呼?” “紫苏君。” “紫……少有的姓氏。”他在苏君若有似无的答声后,又问:“紫公子今年 贵庚?” 乐静骧等了一会儿,以为她不理他,打算让她先听过他的琴曲,有机会再聊。 “年纪大小与在下卖琴给公子有关吗?” “无关。”他很快地回覆,“在下不是想试探紫公子,而是适才听紫公子对 李姑娘琴艺的评论,随后又弹出‘出水莲’的琴曲,让在下佩服。依在下的耳力, 猜想你的年纪应该还算年轻;然而年纪轻轻即有这样的琴技、琴识和制琴巧手, 实在是难得之才,在下心羡紫公子的才华,所以……若是冒犯了紫公子的禁忌, 还请紫公子宽大为怀,原谅在下的无礼。” 紫苏君乍听他所说的话,觉得非常得体有礼;深思之下,却发现他明褒暗讽, 今日她若不报出年龄,倒成了胸量狭小之人。 她微觉后悔刚才遣走巧韵的行为,若巧韵在,自会想法子帮她拒绝。苏君懊 恼在心里,却依然开口,“在下今年十八。” “十八?!嘎……真是年轻;没想到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才华,果真是一个 奇才。”他赞叹地说完,又笑道:“在下今年已二十又六,琴是学了几年,不过 听多弹少,今日能碰着紫公子是少有的际遇,令在下忽然起个念头,也想试试身 手,紫公子若不嫌弃,也请为在下赐评。” 琴音随着话落而扬起,乍听入人心肺,续聆后曲,哀而不伤、忧而不颓,赞 美曲原那“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心胸,及他那“贴余身而危 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的忠贞之情。 曲子虽追思古人,苏君却感其自身之情,心思渐渐飘远,想起离家颠沛在外 的原因,为的不就是想成全她对钟冠文的忠贞之情? 从小她就明白,他是钟家唯一的子嗣。唯一的香火传承。尽管他宠她、爱她, 也早就对她说过,将来她长大及笄,一定要娶她为妻。但她的身子是这般的不如 常人,她的性子却是任性、刚强与固执,无法与人分享他的关爱,他必须纳妾才 能弥补她可能不孕的缺憾,可是……两人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她懂他的不得已, 为何他却不懂她的心情呢? 为什么他不明白她的性子?从小对喜爱的人或物,要不就是为她一人所爱、 为她一人所有,要不……就是全部不要,宁可全无也不愿委曲求全;所以当义娘 决定了他和宋、黄的两门亲事,她心痛了整夜,一再告诉自己,这是不得已的事, 然而……虽是心知,心痛却随着成亲日子的接近而不断加深。为此,她日夜不成 眠,好几本《女诫》在手中翻了又翻,依然说服不了自己放开这不愿的心情;所 以她病了,病到起不了身成亲,让他和她们两人先行拜堂完婚。 原以为当事已成真,她会死心的认命。成亲当日,她拖着疲软的身子,偷偷 溜到厅堂看他和她们拜堂的模样。她看到他脸上的笑容,甜蜜为她们而展露,她 才知她的度量何其小、妒意何其深,她的心容不下这样的背叛,于是不顾自己几 乎已是苟延残喘的病情,拖着发高烧的身子,强忍着心痛连夜奔离钟家。她了解 他的情非得已和身不由己,钟家就他这么一个子嗣,义娘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他身 上,她怎可让他和义娘因她之故而对不起钟家的列祖列宗呢? 这也是她一年多来东躲西藏、改姓换名,不让他找着的原因。她不想让他为 了爱她而为难,但……为何他不懂她的心意?不懂她的退让和求全,还一再地苦 苦追寻…… “紫公子?” 忽来的叫唤让沉浸于回忆的苏君回神,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痕,轻轻地吸吸鼻 子和清清嗓子。“乐公子的琴技实令苏君佩服。琴动生情,意动生思,技辅韵生, 浑然天成。” “紫公子过奖了。”乐静骧听到她的赞美,心情莫名的雀跃起来。 “不过……公子想买的琴,敝店没有。” “没有?” 他那全然失望的语调令紫苏君心生愧疚。 “乐公子,很抱歉。目前苏君所制的琴中,没有一把琴适合公子。” “目前没有,以后是不是就会有了呢?”乐静骧以充满希冀的语气问道。 “这……” “紫公子,实不相瞒,在下平日是不买琴的,今日是真心诚意想买你这儿的 琴。难道……是在下的琴技并非如公子所言,其实是差到让公子选不出琴来卖给 在下,所以公子为了不伤在下的心,才——” “乐公子,你别这么想。适才苏君所说,全是肺腑之言,并非客套话,如果 乐公子真这么想要苏君所制的琴,苏君倒不怕乐公子见笑,半个月后乐公子再来 取琴吧!” 她看着眼前的琴叹口气,想着盛名之累的后果,唉! “那么,在下先谢过紫公子的成全。”乐静骧的脸上又绽出非常愉快的笑容。 “不,是苏君该谢谢乐公子看得起。若无其他事的话,烦请乐公子自行离去, 苏君有些事情,不方便送乐公子了。” 嘎?!赶客人了,这个人真是好个性啊!他在心里暗笑。“也好,既然紫公 子有事,那我也不便继续打扰。半个月后,我再登门取琴。”他重复确认取琴的 约定后,起身轻快地离去。 苏君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等了好一会儿才从屋后走进厅堂。她若有所思地 望着空空如也的门,心里头隐隐觉得不安,不知在汴京的盛名会不会引来钟冠文 的追寻…… -------- 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