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当上了反面教员 针对小高的批判会开过以后,北师院的反右运动已经接近尾声。因为他是北师 院最后一名被“揪”出来的“右派分子”。其余的右派们都已经定性,正在等候处 理。尽管谁都不知道党中央会把这一批“阶级敌人”如何处理,但凭直觉看样子书 是读不成的了。未来将会是怎样的呢?这段日子对“右派分子们”来说可真难熬哟, 就像囚犯在等待宣判一样。 五八年元月二十日,“判决”终于下来了。根据中央公布的关于处理右派分子 的六项决定,总的原则是“敌我矛盾当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不涉及刑事犯罪的, 一个不抓,问题最严重的,受最高行政处分:开除学籍,送劳动教养。尽管小高被 定为“情节严重,态度恶劣”,但还是按“二类右派”处理,即:“保留学籍,劳 动考察”。不容申辩,不许喊冤,只能接受。 不久,就放寒假了。小高怀着无法名状的心情,回到了小别半载的家乡去。 家总是温暖的。父母、兄弟、姐妹并不了解他在师院发生的变故,他也无法向 他们说清楚,何苦让他们失望呢?所以,他只能把痛苦埋在心里,强颜欢笑地与家 人一起过了一个愉快的春节。开学后匆匆返校了。 五八年的三月八日,师院二类处理的右派,集中在会议室开会。多数人互不认 识,见面时相互点一点头,算作打招呼。其中有先生也有学生,绝大多数是男的, 只有三个是女的。大家的心情一样忧虑,都在无奈地听从命运的摆布。 院党委宣布:你们这些二类处理的右派(一类劳动教养,二类劳动考察,三类 留校察看,四类免于处分),将作为“反面教员”留在学校劳动一段时间,然后到 农村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监督劳动。 之所以要让他们在校劳动一段时间,校党委说得很明白:意在让他们做“反面 教员”。什么叫做“反面教员”呢?是不是以此告诫全校师生:这就是胆敢给党提 意见的结果? 这个决定对右派分子们来说当然是十分残酷的。无论是先生还是学生,在校内 都有一些熟识的同事或同学,一定要在这些人面前展示右派们的“丑态”,无异于 是肉体的与精神的双重折磨! 他们从各自的宿舍里搬出来,集中到师院东北角的几间平房里。三个女右派自 然合住一间宿舍。 从那以后,他们修学校内的路,栽校园里的树,打扫室内外的垃圾,清理大大 小小的仓库……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会隐隐感到身后有像在动物园中观看珍稀动 物似的目光在追随着他们。也许,这就是“反面教员”所应该起的作用吧! 同学们的眼神是复杂的。有的困惑,有的迷茫,有的庆幸自己“漏网”,有的 偶尔也会施舍一些同情。 第一天的劳动是修路:先清路基,再铺上花砖。也不知道是谁安排的,也许是 天从人愿,竟让小高与陈祯祥共用一辆小车推路基上的土。两个人一起装车,然后 一个推,一个拉。边推车边小声地交谈,这就给他们提供了一个进一步互相了解的 机会。 小陈问:“被批判的那会儿,你想到过自杀吗?” 小高答:“没有,从来没有。干吗要自杀?自杀是怯懦的表现。何况我才二十 二岁。” 她说:“我可想过。我比你承受的压力更大。来自家庭的,男朋友的,真有点 儿受不了。” “家庭对你有什么压力?” “我们一家四口与舅舅住在一起。舅舅是老革命(当时任北京市纺织局局长), 我划了右派,给他丢了脸。弟妹们也不理解,我回到家里,都不理我。” 小高暂时忘记了自己,鼓励她:“慢慢儿都会过去的。‘长夜难明’,不还有 个‘明’的时候吗,只不过‘难’些罢了。” 小陈说:“对!咱们都应该鼓起勇气活下去。何况,对今天的结局咱们个人该 负多大责任,还很难说。” 小高又戏谑地说了一句:“幸好你没,否则……” 一个问号挂上了小陈的眉梢:“说下去。” 小高哈哈一笑,终于把话说了出来:“否则,谁和我共推一车呀?” 她却没笑,迟疑了一会儿,轻轻地吐出两个字:“缘分。” 陈祯祥虽然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但确实没有干过体力活儿,第一天劳动, 她的手就打了泡。下班的时候,她把手伸给小高看。小高嘱咐她说:“慢慢儿就会 适应的。以后不管手握什么工具,都不能握得太死。” 这大概是小高教她怎样劳动的开始──体力劳动也是需要技巧的。 在校内劳动,有时候难免会碰上熟识的同学。他们对这些右派们的看法不一, 表现各异。有的冷眼旁观,有的侧目而视,有的也假装热情地打声招呼──尽管反 右斗争已经过去,可人们对此记忆犹新,一时间还难以淡然处之。 有一天,他们正在装车,忽然看见A 在旁边走过。小高悄悄儿对陈祯祥说: “就是她!” “她是谁?”陈祯祥被他说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揭发我的那位。” “她并不漂亮,好像腿还有点儿毛病。” “是的,她有关节炎。不过她性格很温柔。” “哼,还温柔呢!要是不温柔……”忽又转了口:“你恨她吗?” 小高摇摇头说:“不,我说过的,没有她,我也在劫难逃。” 她叹了一口气:“你倒是真大度。”